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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莫希干人-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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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着姑娘走的两个休伦人,都举起了手中的战斧,露出暴徒打算行凶时的狞笑,可是麦格瓦立即挡住了他们举起的胳臂。这位休伦酋长,把从同伴手中夺下的武器扔到岩石下面后,就拔出自己的刀子,转身对着他的俘虏,从他的脸色中可以看出,矛盾的心情正在做着激烈的斗争。

“女人家!”他说,“你自己选吧!要住狐狸的棚屋,还要要吃他的刀子?”

科拉没有理他,而是在地上跪了下来,仰起头,把双臂伸向天空,以温柔而虔诚的声音说:

“上帝啊!我是你的!你来决定我的命运吧!”

“女人家,”麦格瓦重复说,声音嘶哑,他竭力想要科拉抬起明亮、晶莹的眼睛,朝他看上一眼,可是落了空,“你自己选吧!”

但是,科拉既不听,也没有回答。麦格瓦气得全身发抖,高高举起刀子,但又像一个人犹豫不决时那样,为难地放了下来。可是,他再一想,又把锋利的刀子举了起来。就在这时候,忽听得他们头顶上一声尖叫,跟着就出现了恩卡斯,他发疯似地从一个吓人的高处,往这峭壁的边缘直跳下来,正好落在这几个休伦人的中间。麦格瓦不禁倒退了一步。他的一个部下,立刻趁机把自己的刀子,猛地戳进科拉的胸膛。

麦格瓦像只猛虎似的,朝那个得罪了他的、已经退开的族人扑了过去,可是这两个反常的格斗者中间,却隔着一个恩卡斯。这一来,使麦格瓦转移了目标,而且刚才眼看科拉被杀他已气得发疯,于是便举起刀子,猛力往跌倒在地的恩卡斯的背上捅了进去,在干这一邪恶勾当时,他还发出一声怪叫。恩卡斯虽然吃了这一刀,但还是像只受伤的豹子反扑敌人似的,跳起身来,用尽生命中的最后一点力量,把那个杀害科拉的凶手打倒在脚下。然后他又掉转头,以坚定严峻的目光盯着刁狐狸,那目光的表情,仿佛是在说:要不是力量已经用尽,决不会放过他。麦格瓦看到这个特拉华人已经不能抵抗,便一把抓住他那无力的胳臂,对准他的胸膛,一连捅了好几刀。恩卡斯在被害倒下去之前,他的两眼一直逼视着敌人,显露出一种无法抑制的蔑视神情。

“发发慈悲!发发慈悲吧,休伦人!”海沃德在高处喊着,他吓得声音都快硬住了,“饶了他,人家也会饶你的!”

胜利的麦格瓦,把血淋淋的刀子,旋转着朝那哀求的青年扔了上去,同时还发出一声如此狂野而又欣喜的嚎叫,把他那种野蛮凶残的得胜心情,传到了在千来英尺下面山谷里战斗着的人们耳中。就在这时,忽听得侦察员也大喝一声来回答他的嚎叫,原来这个大汉此时正沿着险恶的悬崖,朝麦格瓦飞快地奔过来,他的步子是那么大胆轻捷,仿佛有行空的本领一般。可是,当他赶到这残酷屠杀的现场时,这儿已经只剩下几具尸体了。

他那锐利的目光,只朝这几个被害者看了一眼,便转脸仰望着前面那条艰险的登山小道。他看到山头上有个人在那峻峭无比的悬崖边站着,举起双手,做出一种可怕的、威胁人的姿势。鹰眼没有去细看一下那人的脸,便举起枪来瞄准。但忽然一块石头掉了下来,正好砸在下面一个逃跑的休伦人头上,接着山顶便露出了一张怒不可遏的脸,原来是那个诚实淳厚的大卫。麦格瓦就在这时从一条岩缝中窜了出来,他毫不在意地踩过他那最后一个同伴的尸体,纵身跳上一条宽阔的山罅,攀登上一座山岩;在那儿,大卫的手就够不着他了。现在,麦格瓦只要往前一跃,就可以跳到对面的悬崖上而安全无虞了,但他却停了下来,举起拳头向侦察员挥动着,而且还大声嚷道:

“白脸孔都是狗!特拉华人是娘们!麦格瓦把他们留在岩石上喂乌鸦啦!”

他嘶哑地笑着,拼命地纵身向对面跳去,可是结果离目标差了一点,掉下来了,幸好他的手抓住了悬崖边上的一株灌木。这时,鹰眼已像一只准备纵身扑出的野兽,蹲了下来。由于兴奋紧张,他的身子哆嗦得厉害,那已经举到一半的枪口,也像风中的叶子似地在颤动。狡猾的麦格瓦,没有去做无效的努力,而只是让胳臂垂直,身子尽量伸长,而后终于踩着了一块小石头。然后,他用足全身力气,重又做了一次尝试;这一次,他获得了一定的成功,他的膝盖正好跪在悬崖的边上。可是,就在这个敌人的身子缩成一团的时候,侦察员把那枝颤抖的枪架到了自己的肩上。在子弹射出的一刹那间,就连四周的岩石,也没有比这枝枪更加扎实稳固。休伦人的胳臂松了劲,身子也跟着向后仰了一下,但双膝还是跪在原地没有动。他回过头来,朝自己的敌人狠狠瞪了一眼,还挥动着一只手,表示至死也不屈服。可是他的手终于松开了,跟着便一个倒栽葱掉下了山崖,眼看他那黝黑的身子,擦过峭壁上的灌木,飞快地掉向死亡的深渊。

第三十三章

 他们像勇士一样战斗,顽强勇敢,

 他们使穆斯林的尸体,堆满战场;

 他们胜利了,但是波扎立斯已经倒下,

 他的每一根血管,都有鲜血在流淌。

 他的几个幸存的伙伴,

 在为赢得这场血战欢呼,

 但见微笑也浮现在他的脸上;

 接着看到他闭上眼睛死去,

 安详得如同晚上在睡眠,

 又像日落时的鲜花一样。

——哈勒克①

①费兹格林·哈勒克(一七九○—一八六七),美国诗人。此节引自《马可·波扎立斯》。

第二天早晨,太阳一上山,就看到整个莱那泼部落都沉浸在悲伤哀悼之中。战争的喧嚣已经过去,特拉华人对明果鬼子的旧恨新仇,都在这一次得到了清算和报复,把他们那个部落整个儿都给消灭了。弥漫在休伦人营地上空那一片漆黑的浓烟,就已充分说明了这一流浪部落的命运。还有那千百成群的大乌鸦,一路喧噪地越过光秃的山巅,掠过辽阔的森林,往前飞去,也为人们指明了通向那个可怕的战场的方向。总之,任何一个熟悉边境战争的人,都不难从所有这些不会有错的迹象中看出,这一场印第安人的报复战争,其后果是十分残酷的。

然而,这一天早晨,整个莱那泼部落却笼罩着悲哀的气氛;听不到成功的欢呼,也听不到凯旋的歌声和胜利的欢笑。个别最后从战场上归来的人,也只是赶忙擦去身上那些可怕的战斗花纹,像个罹难的人似的,和自己的族人一起共表哀悼。骄傲和欢欣被谦卑所代替;人类最为凶猛强烈的激情,已经转化为最为深沉而显露的悲伤。

棚屋里已经空无一人;在附近的一个地方,人们表情严肃地围成一个厚实的圆圈;凡是有生命的人都聚集到这儿来了,全都沉浸在深沉哀伤的肃穆之中。虽然组成这道人墙的人,在性别、年龄。地位、职业等等方面各有不同,但是,此刻他们却有着同样的心情。大家的眼睛都注视着人圈的中央,对里面的一切,都一致表现出深切的关怀。

六个特拉华姑娘分开站着。她们那乌黑的长发,疏松地飘垂在胸前;她们都一动不动,默默无言,只有在她们偶尔往一张芳香植物铺的界床上,撒香草和野花时,人们才相信她们是活着的。异床上铺着一张由几件印第安人的罩袍做成的枢衣,上面安放着那热情、高尚和大度的科拉的遗体;她的身上也裹着几层同样粗陋的织物;她的脸,人们已经再也见不到了。在她的脚边,坐着孤独凄凉的孟罗,他那白发苍苍的头,几乎快要低垂到地面,仿佛被迫在接受这次老天对他的打击;几绺白发散乱地落在他的两鬓,盖住了他的部分前额,他那紧锁的双眉,说明他心中隐藏着多么深沉的痛苦。大卫就站在他的身旁,在阳光之下,他光着脑袋,眼睛忙着左顾右盼,似乎已被一分为二:一会儿看看手上那本有着那么多古雅而神圣的箴言的小书,一会儿又望望死者,心中急于想给死者一些抚慰。海沃德也在附近站着,他倚在一棵树上,竭力想以自己的男子气概,来克制那突然袭来的悲伤。

尽管这几个人的忧伤和悲痛是不难想象的,但还远不如同一片空地对面另外几个人那样凄惨。恩卡斯的尸体被安放成坐势,严肃、端庄、镇静,就像活着一样。他穿戴着这个部落能够拿出的最富丽豪华的服饰,头上插着最珍贵漂亮的羽毛,身上戴着贝壳串珠、项圈、手镯和奖章。可是,尽管人们把他打扮得如此豪华,他那黯然无光的眼神和毫无表情的脸容,却充分说明这一切全都是徒劳的了。

就在恩卡斯尸体的前面,站着钦加哥。他没有带武装,没有画花纹,也没有任何的装饰,只有那个蓝色的纹章——那是他一族的纹章,刺在裸露的胸膛,永远擦洗不掉。在全部落入来这儿集合的长时间里,这个莫希干战士一直站在那儿,忧郁地默默凝视着儿子冷冷的、毫无知觉的脸,他的目光是这样凝聚不动,他的姿势是如此固定不变,要不是他那黝黑的脸上,不时还对那个静静地再也不会动的人流露出一丝难过的表情,在一个陌生人看来,简直说不出,这两人中到底哪一个活着,哪一个死了。

侦察员满怀忧思地站在附近,身子倚在自己那件致人死命、赖以复仇的武器上。塔曼侬则由旅里的长辈扶着,在附近一处较高的地方,从这里,他可以看到他那些默默地聚集在一起的悲伤的人民。

在最里面的一圈人中,站着一个身穿异族军装的军人,他的战马则在圈子外面,四周围着一些骑马的随从,看样子是准备好作长途旅行的。从这个陌生人的服装来看,他显然是加拿大总督身边的一个颇有地位的人;现在他似乎来迟了一步,他发现他的和平使命,已经被他的同盟者的狂热鲁莽所破坏,因此他也只好做一个默默无言的、伤心的旁观者了,看着这一场由于他来得太晚而未能制止住的争斗的悲惨后果。

早晨的时间快要过去了,人们依然保持着黎明就开始的一片沉默。在这样长的一段痛苦的时间里,除了轻声的啜泣之外,听不到一点别的更响的声音,甚至也看不到有谁的手脚稍动一下;只是每过一会儿,便有人来对死者做一些简单、动人的祭奠。只有印第安人的耐性和坚忍力,才能保持住这种出神发呆的模样,这些黝黑的、一动不动的身躯,现在似乎已经变成石头了。

最后,特拉华人的族长伸出一只手,扶住他的随从的肩膀站了起来;他显得这样虚弱,自从他前一天和自己的族人讲话,到现在摇摇晃晃地站在台上,这中间仿佛已隔了一个世纪。

“莱那泼的子孙们!”他说道,在他那瓮声瓮气的话里,好像带有某种预言性的说教,“曼尼托的脸被乌云遮住啦!他的眼睛转过去不看你们啦!他的耳朵已经听不见啦|奇^_^书*_*网|!他的嘴也不再给你们回答啦!你们已经看不见他,但是他已把惩罚加在你们身上啦!你们一定要胸怀坦白,你们一定要真心诚意,莱那泼的子孙们!曼尼托的脸被乌云遮住啦!”

当这几句简单而又严厉的话传到群众的耳朵里时,大家仿佛觉得这不是出自人类之口,而是由他们崇敬的大神亲自说的,因此气氛也变得更加深沉、更加肃穆了。和这群谦恭、顺从的人相比,就连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死去的恩卡斯,看起来也比他们更有生气。但是,当这种一时的效果渐渐消失之后,有人便用低幽的声音,如泣发诉地唱起挽歌来。这是女人的声音,歌声十分凄厉、幽怨、悲切。歌词若断若续,不很连贯。一个停了,另一个又接了上来,唱出自己对死者的赞颂——或者可以叫做哀悼,用那因触景生情联想到的词句,来抒发自己的感情。歌声还不时被许多人的齐声痛哭所打断,这时候,站在科拉灵柩周围的姑娘们,就会去乱抓乱扯撒在科拉身上的花草,仿佛已经悲痛到了昏乱的地步。可是,一旦这种哀伤的情绪稍稍平伏之后,她们又会懊悔万千地把这些象征纯洁、美丽的花草,轻柔地放回到原来的地方。挽歌虽然屡屡被大家突然迸出的哭声所打断,但要是把她们的歌词翻译出来,它还是有一定的曲调,而且大体上是有着连贯的思想内容的。

一个根据她的地位和资格选来担任这一工作的姑娘,开始用质朴的引喻来叙述这个死去的战士的品质。她用来修饰她的词句的那些东方式的比喻,大概是印第安人从另一个大陆的边缘带来的;①这些比喻本身,也就形成了把两个世界古老的历史连接起来的一个环节。她称他为“族里的猛豹”,说他的鹿皮鞋踩在露水上都不会留下痕迹,他跳起来像一只小鹿,他的眼睛明亮得像黑夜的星星,他的声音在战斗中响亮得像曼尼托的雷鸣。她也提到了生养他的母亲,并强调说,她一定会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儿子而感到幸福。她还要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和母亲会面时,告诉母亲,特拉华的姑娘们曾在她儿子的坟上流过眼泪,还把她叫做有福气的人。

①印第安人系在一万五千一两万年前,由亚洲经白令海峡陆续迁来美洲的。此处“另一个大陆”,指亚洲。

接着,又有一些姑娘,把语调变得更加温和,更加轻柔,带着女性的体贴和敏感,提到了那位外国姑娘,她和恩卡斯几乎在同一时刻离开尘世,这正清楚地表明了大神的意旨,因而不可违背。她们要恩卡斯好好待她,她不懂得怎样来安慰他这样的战士,应该体谅她。她们没有一丝妒意,而是像天使喜欢别人的长处那样,称道她的无比美丽和杰出坚强;并且还说,她的这些优秀品质,足以抵消她在教育上的任何小小缺陷。

在这以后,另外的几个姑娘,又接上来向科拉说话,她们的话是如此轻柔,充满了温情和爱怜。她们劝慰她,要她心情愉快,不用担心将来的生活。有这样一个猎人做她的伴侣,哪怕是她最细微的需要,他也会懂得怎样来满足她;而且他又是一名战士,他能够保护她,使她不受任何危险。她们对她断言,她的前途是幸福的,她的负担却是轻微的。她们劝她,不必为年幼时的亲朋和祖辈居住的故乡,作无益的悲伤;而且还向她保证,在“莱那泼人的幸福猎场”里,也和“白脸孔的天堂”中一样,有着同样可爱的山谷,同样洁净的溪流,同样芳香的花朵。她们还提醒她,要关心她的伴侣的需要,千万别忘了曼尼托英明地赐给他们的不同个性。接着,姑娘们又一齐放开嗓子,唱出那个莫希干人的性格,她们赞颂他的高尚、英勇、豪爽,以及所以能成为一个战士的、而且可能为一个姑娘喜爱的一切品质。在那些极其隐晦和微妙的词句中,她们表露出自己的思想,说明在为期很短的交往中,她们凭自己的女性直觉发现,他是有意在回避她们。特拉华姑娘没有赢得他的欢心!他的一族曾经是盐湖沿岸的统治者,他希望回到住在祖坟附近的族人中去。他的这种偏爱,为什么不该受到鼓励呢!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这位姑娘的气质,比他的任何一个族人都更纯洁、更高尚;她的行为举止已经证明,她是经得起森林中的冒险生活的。因此现在,她们接着说,“地上的圣人”已经把她送到这样一个地方去,在那里,她可以找到意气相投的朋友,可以得到永久的幸福。

接着,姑娘们又改变了调子和主题,转而赞美起在附近棚屋里哭泣的那个姑娘来了。她们把她比做雪花,说她和雪花一样纯洁,一样清白,一样明亮,而且也同样会在夏天的炎热下融化,同样会在冬天的严寒中凝结。她们相信,在那位和她具有同样肤色,同样悲伤心情的年轻首领的眼中,她无疑是非常可爱的。但是在她们看来,她显然要比她们在哀悼的姑娘略逊一筹,尽管她们丝毫没有表示出这种偏爱。不过她们并不否认,她那少有的姿色,完全应该受到称赞。她们把她的鬈发,比做葡萄茂密的卷须;把她的眼睛,比作蔚蓝的天空;明亮的阳光照耀下的最洁白的云朵,也比不上她那火热的青春。

在唱着这些曲调相似的挽歌时,除了低幽的歌声外,听不到一丝其他的声音;只有群众中偶尔迸发出的悲痛的哭泣,才使歌声暂时停顿一下,这哭声也可以看做是挽歌的合唱部分,不过它使得气氛更显得凄凉可怕。特拉华人一个个都听得着了魔似的,从他们那富有表情的脸上的变化,可以明显地看出,他们的同情是多么深切和真挚。就连大卫也留心地在倾听这温柔的歌曲,远在歌声结束以前,从他那凝视的眼神中就可看出,他整个心灵都听得着迷了。

在全体白人中,只有侦察员一个人能懂她们唱的歌词。姑娘们唱歌时,他迫使自己从沉思默想中稍微醒了醒,侧耳倾听着歌词的意思。可是,当她们唱到科拉和恩卡斯的前景时,他却摇了摇头,仿佛他知道她们的这种单纯想法错了。接着,他又恢复了原先那种斜倚着的沉思姿势,直到这场追悼仪式——如果这种充满深厚感情的活动可以叫做追悼仪式的话——结束。幸亏海沃德和孟罗两人,对这种纵情的歌曲全然不懂,因而用不着抑制自己感情的激动。

在倾听着的印第安人中,大家都很感兴趣,只有钦加哥是惟一的例外。在这种追悼仪式的整个过程中,他的样子一点也没变化;即使在人们哀悼到最伤心、最悲戚的时候,他那严峻的脸上,依然丝毫不动声色。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儿子没有知觉的、僵冷的遗体;他的所有感官似乎全都凝结了,只有眼睛除外,为的是可以最后多看一会儿子的遗容,这是他多年以来疼爱的人啊,从此以后就将永远看不见了。

葬礼进行到这一阶段,从人群中走出一个武功卓著,特别在这次战斗中有独特战功的战士,他的脸容严肃坚毅,慢慢地走到死者的旁边站定。

“特拉华人的骄傲,你干吗要离开我们呀?”他面对着恩卡斯的遗体说道,仿佛这个躯壳依然有着活人的各种官能似的,“你的日子,正像刚升到树梢的太阳;你的荣誉,比正午的阳光还要辉煌。年轻的战士,你去了,在你去精灵世界的路上,已经有一百个怀安多特人去为你清除荆棘①。在战斗中见过你的人,谁相信你会死?在你之前,有谁领过尤塔瓦②上战场?你的双腿,像雄鹰的翅膀;你的胳臂,比下垂的松枝还坚强;你的声音,像曼尼托在云端说话③一样响亮。尤塔瓦的嘴不善说话,”他用忧伤的目光朝周围打量了一下,接着说,“但他的心无比沉重。特拉华人的骄傲,你干吗要离开我们呀?”

①怀安多特人,亦即休伦人,此处“一百”为夸张说法,意为:你已经杀死许多休伦人,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都已成为你的奴仆,先你而去,为你开路,为你服务。

②为说话战士本人的名字。

③指雷声。

他说完以后,另外的人又接了上来;就这样,按照一定的次序,一个个下去,直到部落里大部分地位高、本领大的人,都以歌词或言语,向这位死去的酋长的亡魂献了颂词。这一切结束,整个会场就又笼罩在一片深沉的肃静之中。

接着,传来一个低幽而深沉的声音,仿佛是发自远处的一种强压着的伴奏声,它只是升高到让人可以听见的程度,但听来又是如此模糊不清,如同煞费猜测的事儿那样,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声音,是从哪儿传来。可是,接着传来了一个个不同的音调,而且愈来愈高,直到让人渐渐地听清了一点,才开始听出其中有拖长的和不时重复的感叹声,最后听出其中也有词句。只有钦加哥的嘴唇在翕动,原来这是父亲的挽歌。虽然没有一个人转过眼去看他,也没有一个人流露出丝毫的不耐烦,但从人们抬头倾听的模样,说明大家都已沉浸在歌声中了;他们那种专心倾听的样子,过去只有塔曼侬才能使他们这样。可是,人们怎么也听不清他唱的词句,歌声刚刚响到可以听清的时候,忽然又变得微弱而颤抖起来,仿佛又被一阵风吹散了似的。大酋长的嘴已经闭上,他依然默不作声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不转睛地朝前看着,身体一动不动,仿佛造物主只给他造了个躯壳,而没有给予他人的灵魂。根据这种种征兆,特拉华人看出,他们的这位朋友还缺乏足够的精神准备,于是也就不再专心一致地去注意他,而是细心体贴地似乎把他们的全部关心,都放到那个异族女子的葬礼上去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酋长,向围在科拉旁边的姑娘们做了一个手势,于是她们便将科拉的遗体抬了起来,举到齐头高,然后跨着均匀的步子,慢慢地向前走去,她们一面走,一面又唱起另一首赞扬死者的挽歌。一直在旁看着这种他认为是邪教仪式的大卫,这时俯身对那位茫然失神的父亲低声说道:

“她们抬走你女儿的遗体了,我们要不要跟上去,要她们按基督教的葬仪来安葬?”

孟罗仿佛听到了最后的号声,不禁猛吃一惊。他不安地匆匆朝周围扫了一眼,便站起身来,跟着这女人的行列走去,外表上虽然还保持着一个军人的风度,内心里却充满了作为父亲的悲痛。他的朋友们都紧挨着他,一个个都怀着极度的悲伤,这决不是同情一词所能表达的了——甚至那个年轻的法国军官,也参加了这一送葬的行列,他看到这样一位可爱的姑娘遭到悲惨夭折的命运,心中也颇为伤感。而当部落里最后一个地位最低的女人,也跟着这虽不整齐,但有秩序的行列走开之后,特拉华族的男人们,便又重新站成一个圆圈,和刚才一样沉默地、严肃地、一动不动地围着恩卡斯的遗体。

选来作为科拉墓地的是一座小丘,小丘上有一小片茁壮的小松树,形成一个华盖,正好阴郁地遮在丘顶上。到了这儿以后,姑娘们便将遗体放下,以土人特有的耐性和腼腆等待了好几分钟,意在想要知道死者的亲人们是否满意这样的安排。最后,惟一懂得她们的习惯的侦察员,用特拉华语说:

“我的女儿们做得很出色,白人感谢她们。”

姑娘们受到了赞扬,都感到很高兴;于是,她们便将科拉的遗体,放进一口白桦树皮做的精巧的棺材,然后将棺材放进那漆黑的、最后的安息之地——墓穴。接着,她们又默默无声地以同样简单的方式,在棺材上盖上了土,再用树叶和其他天然的常用的东西,遮住了新土的痕迹。可是,在这些令人伤心的、表示友爱的工作做完以后,姑娘们又感到踌躇起来,仿佛不知道下一步还该做些什么。这时,侦察员又对她们说起话来。

“我的姑娘们做得已经很够了,”他说,“白脸孔的灵魂不需要食物和衣服——白人的天堂里会赐给这一切的。我看,”侦察员说着,又朝大卫看了一眼,他正在翻他那本书,准备唱一首圣歌,“那位懂得基督教方式的人就要开口了。”

特拉华姑娘们都谦逊地退到一旁;她们原来是场上的主角,现在都变成了聚精会神的、虚心的观众。当大卫在倾吐内心虔诚的感情时,她们丝毫也没有流露出惊讶或者不耐烦的神情。她们静静地倾听着,仿佛她们也懂得这种陌生的言词的意思,看起来,好像她们也同样被那些言词要表达出的那种混合着悲哀、希望和听天由命的感情所感动了。

由于受刚才目睹的场面鼓励,也许更由于他本人内心的激动,这位圣歌教师唱得特别有劲,他那圆润而嘹亮的歌声,并不比姑娘们那柔和的声音逊色;至少,在那几个他特意为他们而唱的人听来,他那抑扬的曲调,更富有感染力。他的歌声在庄严、凝重的肃穆中开始,也在同样的气氛中结束。

歌声的尾音在听众的耳朵中消失之后,人们都怯生生地偷偷朝死者的父亲望着,这种不约而同而又克制着的举动,说明大家都希望他有所表示。孟罗自己看来也意识到,现在,对他来说,已经到了也许是人类天性能够做出的最大努力的时刻了。他摘下帽子,露出了一头白发,脸容坚定,泰然地向围在四周的那些怯生生默不作声的人们扫了一眼,然后用手示意,要侦察员听他说话。他说:

“请你向这些善良温顺的姑娘说,一个极度悲伤的、衰弱的老人,在这儿向她们深表谢意。告诉她们,我们大家所崇拜的上帝,虽然名称不同,但他一定会记住她们的善行;总有一天,我们会不分性别、不分地位、不分肤色地,全都聚集在他的宝座周围,这种日子是不会太远的。”

侦察员听这位老战士用颤抖的声音说完这些话,慢慢地摇了摇头,那样子,像是怀疑这几句话的作用。

“对她们说这些话,”侦察员说,“等于对她们说,雪不是在冬天下的,或者是,树上的叶子掉光的时候,太阳最猛一样。”

说完,侦察员就转身对那些姑娘说了一些他认为最能为她们接受的感谢的话。正当孟罗低下头来,要重新堕入忧伤的时候,前文提到过的那位年轻的法国军官,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肘部。唤起这个伤心的老人的注意后,他便指了指一顶由几个印第安小伙子抬过来的、遮得严严实实的轿子,然后又指了指天上的太阳。

“我懂得你的意思,先生,”孟罗用装出坚强的声音答道,“我懂得你的意思。这是天意,我只能顺从。科拉,我的孩子!要是一个伤心的父亲的祈祷,对你有用的话,你这时应该是多么幸福啊!走吧,先生们!”他说着,朝周围的人打量了一下,虽然强摆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但那张苍白、颤抖的脸容,怎么也掩盖不了他内心深深的创痛,“我们在这儿的任务已经结束了,让我们走吧!”

海沃德也乐于听到这样一声吩咐,能够赶快离开,因为在这儿,他无时无刻不感到,他很快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可是,趁着同伴们在上马的时候,他还是抽出时间过去和侦察员紧紧握手,并且重又说了约定在英军防地内再见面的事。然后,他高高兴兴地跨上马鞍,策马来到那顶轿子旁边,只听得艾丽斯还在里面低声啜泣。就这样,除了鹰眼之外,所有白人都动身离开这个地方。孟罗的头重又低垂在胸前,默默地跟在他后面的是满怀悲伤的海沃德和大卫,最后是蒙卡姆的那位助手和他的卫队。他们一个个走过特拉华人的面前,不久便消失在那片茫茫的林海中了。

可是,这些纯朴的森林居民,和偶然来到这儿的这几个陌生人之间,在这种共同的患难中建立起来的感情联系,并没有这样轻易地一断了之。多少年来,这个有关白人姑娘和年轻莫希干战士的传说,一直都在流传,成为人们在消磨漫漫长夜和沉闷的行军途中的话题,或者是成为怀着复仇的愿望来鼓励他们年轻勇敢的战士的材料。就连这些重大事件中的几个次要人物,人们也没有把他们忘记。以后的许多年中,侦察员一直是他们和文明社会之间的联系人物,他们常常向他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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