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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钗布裙-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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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等多久了?”
“好一会儿了。”阿逝懊恼道,“运气不好。她去别的地方找粮草了。可是岭妹妹说了,就这么五块粮草,她迟早要一一拿过来的,我只要够耐心。一定会捉住她的。这样就不会一直捉不住她,游戏结束不了了。她优待我。”
“所以说,”云华慢慢总结,“岭儿跟你玩官兵捉强盗,特意提醒你,你如果躲在一个地方不动。迟早能赢得这个游戏。”
听起来很不吉利。
阿逝傻呵呵的点头。
云舟叹息一声,起身往园子走。
“不要啊!”阿逝带着哭腔再次劝阻,“如果别人先找到她。这个游戏也算我输的啊!”
“不用担心,”云华郁闷的安慰他,“我恐怕我们暂时找不到岭儿了。”
云舟及婢女们把园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出云岭。更叫阿逝觉得五雷轰顶的是,五块鹅卵石都还在。“她饿死了!”阿逝悲怆道。“她不拿粮草。”
“是的,强盗没拿。强盗输了。”云华哄着阿逝,“你先吃饭。等找到岭儿,叫她来给你认输。你们约定输家要怎么样?你可以罚她了。”
阿逝心情大好,饭都多吃一碗,且叮咛道:“拖这么久不来挨罚,她要算利息的!”
“说得对!”云华口里应付着,心中苦笑:等找回云岭,这小丫头挨的罚可不小呢!若找不回……天老爷保佑,一定要找回,一定不能受伤。
谢家能调动的人手,都已经最快速度、最大力量的调到城中找了。京城还在戒严,不说皇后一案,只说搜捕北胡的间谍,谢家托了门路,叫那些找间谍的,顺便找找小女孩。
阿逝最后一碗饭吃到底,云岭果然回来了。
她自己像个泥猴子一样,走到府院后墙边,一路竟没人搭理她。人都在找个“跷家去玩儿的千金小姐”、或者“被坏人逮住的可怜小姐”,没想到脏兮兮臭哄哄镇定得简直麻木的自己走过来的小流浪儿,就是那任性而可怜的千金小姐。
云岭走到后墙边,寻到熟悉的狗洞,正待弯腰去钻,看看自己脏得不得了的袖子,牵牵嘴角:拖了这么多时间、全身这样子回去,还想瞒过人吗?
于是她也不费劲遮掩了,绕到门房那儿:“进去禀一声,九小姐回来了。”
门房斜着眼看她:“嘿哪来的臭崽子冒充九小姐——真是九小姐?”将信将疑、又惊又恐,回身朝里跑,绊着门槛就摔一跤,爬起来接着跑:“是九小姐……”
云岭站了一小会儿,就觉得她被一群蚂蚁们围住了。蚂蚁们伸出触须,胆怯的敲敲打打,透过她的泥浆辨认出她的气味,确认她的身份,把她抬了进去。
这是下人们,拥她进院子了。
然后又一群蜜蜂来,嗡嗡嗡、嗡嗡嗡,不断骚扰她,还扎得她有点疼。
这是亲人们,质询她教训她了。
再然后呢,出来一只狼蛛,咳嗽一声,虫蚁四散,狼蛛把她拎进房间里,叫:“跪着。”
这是——啊,这个再打比方就太不恭敬了。这是爷爷谢小横,都特意为她赶了回来,倒也没噜嗦,只是着她罚跪去。
连臭衣服都没准她换!
脏还在其次,湿啊!早春的天气,湿气入骨,要命啊!多亏房间里照北方规矩,有一条砖砌的暖道,从屋外通进来。这种暖道,火生在外头,拉出几根砖道,一个房间通一根,就不用每个房间再生火,空气可以暖洋洋的。因此云岭不至于冻死,但还是觉冷。她听见四姐姐六姐姐替她求情,求情声撞到铁板,无功而返,渐渐弱了,消失了。
云岭跪得膝盖疼了,呆想:“以前再多吃一点就好了。再胖点,腿上都是肉,跪下来跪在自己的肉上,就像跪在棉花上,就没这么疼了。”又想,“以前五哥老是被罚跪、又挨打,他怎么撑过来的?作个坏孩子,还真不容易呢!”
蜷缩着身体又跪了一会儿,身体都麻木了,口渴,腹中也有些饥馁起来。云岭想,这是到了什么时候呢?房间里静静的,没有钟漏,又阴暗,看不见日头,但光线确实是比刚才又更暗了些,莫非已经向晚?爷爷要把她罚到什么时候呢?她等了又等,以为麻木了的身体,更酸痛起来。那酸痛如被压抑久了的恶病,一经暴发,尤其难忍,腹中也更饿了,实在跪不下去,云岭捂着肚子,悄悄把腿伸了伸。
没有人来呵斥她阻止她。
她大着胆子改跪为蹲。嗯,也没有人阻止。大概是根本没有人监视她吧!那她这么傻作什么?干嘛非老老实实跪着啊?
蹲着也不舒服,云岭就坐着了。
坐了一会儿,其实也不舒服。地板还是这样冷硬,身上倒是基本捂干了,湿冷好了点,还是脏臭。而且,肚子还是饿。
云岭站起来。团团转,她闻见了食物的香味。到饭点儿了?怎么还不放她去吃饭!
她把嘴凑到门边,叫唤:“我知错了,放了我罢!”
没有人回答。
云岭呜呜啼哭,痛数自己罪状,深切表达自己真的知错了。
没有人回应。
云岭嚎了起来,继续狠挖自己的犯罪的深层次原因,表达自己以后绝不会再犯的决心。
还是没有人睬她。
云岭把奶奶娘亲姐姐姑姑们在这儿的不在这儿的指着名头叫了个遍,百般乞怜。
还是没反应。
谢小横心肠真是铁打的。
云岭郁闷以极的走回房间里。真是入夜了,气温一发下降,云岭靠在暖道边上,取了会儿暖,真饿啊,食物的香味不绝如缕,总在她鼻端缭绕,而且是甜的……饥饿令云岭的嗅觉空前敏锐。这绝对是甜食!
她跳起来去打门板:“我错了我错了,给我吃的!”
门板坚固而冷漠。打几下,云岭自己的手疼了,只能颓然而退。
她在房间里绕了几圈,人其实已经很累很倦了,但因为太饿,还是坐不住,总要走动,她也不知自己走动有什么意义,走了几圈之后,忽然明白了:
她在找食物。
从刚刚就闻到的,不绝如缕的香甜气味,好像是从房间里的某处传出来的。
也许只是她的幻觉,但想吃东西想到这种程度,绝不承认近在咫尺的食物只是想像出来的。云岭坚信自己的判断,并展开搜寻行动。
还真的被她找了出来。
一碗红豆糕,藏在暖道旁边,受暖力护着,一直逸出香气。
“我居然到现在才找到它!早就可以吃了嘛!”云岭大大的埋怨自己,同时又非常欣慰,大口咬了下去。
味道,确实是甜的,也确实是糕,但嚼起来,总有点,奇怪的感觉。
云岭饿极了,忽视那奇怪的感觉,先咽下去再说。
食物擦过舌根,已经有点不对了。食物滑下食道,云岭正又咬了一口糕点嚼着,食道和胃痉挛起来,云岭大口呕吐,连嘴里刚咬的一口都吐了出去。
她不信自己怎么能把红豆糕吐出来,也许……也许只是因为太冷太饿太累了,所以暂时抽一会儿筋。
云岭继续吃。
只要吃,就吐,她吐得把苦水都呕了出来,喘息一会,感觉好多了。
糕里一定放了东西。她不相信爷爷会这么狠心……但一定放了东西。
正文 第七十三章 糖果铺遭遇
饥饿还在持续,云岭自出生起没受过这样的饿。她第一次知道饥饿原来会变成实体,像一只活生生的小兽在她胃里撕咬顶蹬,伸出无数触须在她的血脉骨骸里,叫嚣着要吃的、要吃的、要吃的。云岭觉得自己都已经不是自己了,而是被这小兽支配的、像兽一样的存在。如果不会痛,她都想把自己的肉嚼了吃了。
这个时候她一点都不在乎肉是咸的还是甜的。
门开了。
谢小横身边的侍女取霞,还是一身道姑打扮,抱了一捆稻草进来,眼中有浓浓的同情,但不敢流露,放下稻草,对云岭道:“老太爷说,这是给九小姐的铺盖。”就弯腰把稻草展开。
“取霞姐姐,”云岭拉了她的手,哀求,“我饿。”
取霞不敢回答,继续背诵她得到的命令,“老太爷说,外头的流浪儿,有稻草垛可以睡已经很好。九小姐既爱往外头去,就请试试外头风味。”
“我错了呀,”云岭哭泣道,“我知道错了,以后我不敢了呀!”
“老太爷说了,”取霞再背道,“九小姐若到外头遇见坏人,说知错了也没有用,想安静在干稻草垛中睡一觉也不可得。如今能得了,就该感恩了。”
云岭流泪哀求道:“取霞姐姐,我都知道了。我再也不了。你偷偷给我点能吃的吧,就一点。”
取霞偷眼往门外看。
门外采霓又抱了捆稻草来,稻草下露出一个纸包的角。
云岭喜呼一声,又掩住嘴,生怕被人听到。
采霓牵牵嘴角,神情可没有那么欢愉,把纸包打开,是苏式五仁月饼、蜜饯、核桃糖、枣泥包子这几样甜食。掉过目光,不敢看云岭。
云岭还以为采霓这种表现,是出于违背了谢小横禁令的愧疚感。
她谢过采霓,抓起那枣泥包子往嘴里塞。
到底是千金小姐,饿到这个份上,教养仍在,并不是狼吞虎咽满口大嚼,是咬一口咽一口。
这个教养使她免于大呕特呕,咬一口,便只是呕吐出一口。
她自己擦了自己嘴角的秽物。指着纸包里的甜食颤抖道:“采霓姐、取霞姐,这、这也……”
采霓与取霞低着眼睛,深深行了个礼。匆匆走了,门仍锁上。
在饥饿的时候,面前摆着你心爱的香甜食物,却不能吃,那饥饿会厉害百倍。云岭辗转煎熬至凌晨。期间又忍不住吃了几次甜食,每次都大呕特呕,最后嘴里嚼着一根干稻草,朦朦胧胧睡过去,天一亮,立即惊醒。
惊醒她的是更疯狂的饥饿感、还有更浓的香味。
稻草铺面前。她昨晚的呕吐物和残余食物都没有清除掉,上头另铺了一席,席面上左边水糖芝麻饼、豆沙糕、蜜调梗米粥、甜瓜竹节卷、蜂糕、糖煎蛋。右边一碗烧得浓浓的鸡汤煮的粉条、一碗清清爽爽云片豆腐、一碗酸泡菜下的挂面、一碗热腾腾鱼翅饺、一碗极嫩的牦油牛肉。乃是甜咸各半之局。
云岭伸手,无视所有甜糕甜饼,直接去端来那碗泡菜挂面,又挟了鱼翅饺,一口一口。像饿疯的小鸟。一口一口非常快,但仍碍于教养。每一口都只啄那么一点,这一点咽下去了才能啄下一口。
于是她的吃相一点都不恶形恶状,反而相当动人。
吃得肚子里终于有点东西垫着了,饥火好歹压下去了,云岭才抽得出空抬眼看看对面。
满席美食对面,坐着谢小横,像以往一样从容、和蔼、睿智、甚至还带点小小的狡黠。往常,见到爷爷这样的表情,云岭总是很开心、很亲切。
今天她觉得陌生与畏惧。
挂面饺子好歹没吐出来,她又取鸡汤与牛肉,低头继续吃,如今她有了危机感,知道手头的好东西,并不永远属于她,也许某一天,因为她犯的错,就会被关起来,与一切好东西隔绝,变得一无所有。所以在还能享受的时候,她要抓紧享受。
谢小横道:“你可以吃一些甜的。没关系的。”
云岭看看那些芝麻饼豆沙糕的甜食,还是很诱人,像昨晚那些苏式月饼核桃糖一样诱人。不,谢谢。她保险一点,还是吃那鸡汤粉条,真是一生未觉之美味,吃得终于有点饱的感觉了,她犹豫的再看看豆沙糕,又看看谢小横。
“没关系的。”谢小横向她保证。
云岭迟疑着拿起一块豆沙糕,色香味俱全耶!八分饱时来上这么一块,是多么令人欣慰的事……手肘微弯,糕点离她近了些,诱人的气味朝她鼻子里钻。地上,昨晚的残渣都还在,黎明的曙光中,更显丑陋与恶臭。
她猛然干呕,吓得把豆沙糕甩得远远的。
东西还没有入口,这不是药力的效果,而是心理作用。像遭受严重打击的男性,以致不举,云岭从此后,一生都不能再接触甜品。
“我不介意你拥有爱好,但不赞成它成为你的弱点。”谢小横微笑道,“现在好多了。”
云岭没法儿回答这种话。
“昨天你出去——”谢小横再次挑起话头。
云岭等着。终于要问她去做了什么对吧?她已经准备好答案:她出去逛逛,本来想买甜食的,但不小心跌进臭水沟里,想把自己弄干净,耽搁了很久,越弄越脏,只好悻悻回来了。
全是她自己的错,不牵涉任何人、任何事。
“——遇见的那个男孩子,”谢小横道,“他已经死了。”
没有询问,只是告之。他对她昨天的行踪已经了如指掌,比她自己知道的更多。
云岭呆呆的张开嘴,这次很没有修养和形象。
谢小横不满的摇摇头,提示她:“你也看到官差追他。”
是的。
“其实官差只是想找他问话。”谢小横道,“但是你帮他逃了,官差因此认定他一定有罪,他已经被处死了。”
云岭张了张嘴。所以他到底还是被捉到了?她没把这句话问出来。她发不出声音。
她本以为她救了他。
在糖果铺子里——她跷家确实是为了买糖果的,真被云舟禁得馋坏了,利用阿逝,不惜冒险跷家——还晓得买东西是要用钱的,铜钱没有,过年时长辈给的讨喜的小银锞子有压在箱子里,偷了一把出来,袖了走,找了找,刚找到店铺,官差就来了。
还在全城戒严时候,人心惶惶,官差一来,立刻街上就听见动静。
倒不是说官差们踢摊子砸车子,百姓哭爹喊娘逃窜,那种动静。不不,官差们自己都要在城里生活的,不至于这么得罪父老乡亲们,京城人脉关系复杂,一卖大白菜的老大爷,侄兄弟大外甥干闺女表舅舅,横七竖八说不定就能牵扯到尚书啊太保啊那儿呢,真得罪狠了,大家找关系,拼上一场,指不定谁赢呢!这不是顽笑,真有次卖糖葫芦的和卖凉茶的为个摊位吵起来,各自往上头找关系,先是台院杂事出头,要把卖凉茶的赶走,乐县院的人不干,和台院杠起来了,不争馒头争口气,顶不赢,再往上头找关系,最后闹得太常寺和御史台几位大人联署决议,把摊位给了卖凉茶的。
——扯远了,话题再捋回来。那些官差顺着长街一来,不至于直接伸腿蹬摊子踹篮子,但上命在身嘛!难免横眉怒目、耀武扬威,旁边百姓看着,哟,别惹祸,还是乖顺点躲了吧,省得招麻烦上身。于是唠嗑的唱戏的说大鼓的先就静了,那寂静沿着官差的方向一路蔓延开来。再是摆摊的小贩儿想,别支摊了吧,省得有什么事,“不小心”把你摊子压了、货物拿了,你还没处儿说理去;身板儿不好的老人想,回吧,省得有什么事,磕着挤着碰着,还没地儿讨医药费去;带孩子的女人想,躲吧,省得有什么事,把孩子一挤没了丢了,这算谁的!于是收摊声、脚步声、哄拽孩子声,就继寂静之后沿着官差方向一路蔓延开来。
等这些声响都消失,那才叫真的寂静,只有官差大踏步巡街和吆喝声了。
从第一波寂静开始,糖果铺子掌柜的像他的同行们一样,就支起了耳朵,到门口瞅了瞅。第二波声音开始,他也阖门板了,不敢全支上,免得说故意给官老爷吃门板子,就支一半,另一半空着的,拿个桌子挡着,免得沿街“回吧”“躲吧”的人们,家里太远,先躲他店里来,万一其中混着几个官差要捉拿的人犯,官老爷一路跟进店铺来,拿人时砸了这个破了那个、或者还要问一个店铺窝藏人犯的嫌疑,那是多大的麻烦?
至于已经进店铺的客人,掌柜的数着,有哪几个人,柜台上堵住了,万一官老爷来查问,反正绝不能有躲进店铺后院去的,不然这顾客犯什么罪,店家连坐。这也是戒严的规矩。
那桌子一顶,老京城人都晓得了,顺着长街躲避官差过来的,进不了店铺,先进小巷子蹲着,反正身上没犯事,官老爷也不会进小巷子来搜拿的,等官老爷过去,再从小巷子里出来,该干嘛干嘛。
可惜云岭不是老京城人。
锦城也没有过这样的事儿。
正文 第七十三章 官差找石飞
就算锦城有过类似满街戒严、官差办公拿人的事儿,云岭养在深闺深院,一群又一群奴婢供着使唤,也没撞见过这阵势。倒是也读过书,可书上都是一章又一章的圣贤道理,偶尔悄悄搞点剑仙什么的来看看,也不失正道豪迈,反正都没讲过这个。
所以,当云岭兴冲冲的都快踏进糖果铺门了,门板在她面前一拦、桌子旁边一顶、掌柜黑着脸一闪而没、百姓们的足音从她身边慌里慌张跑过,她就难免呆住了,回过神来,再看,街上百姓跑得差不多了,只有一个人跟她一样傻站着。
是个少年,比她略大些,深褐色皮肤,五官干净,头发厚得像草毡,在阳光下泛着金棕色,茫然四顾了一会儿,向云岭走过来,问:“翠虹布店往哪里走?”
“什么?”云岭与其说是羞怯,不如说是被他的眼神吸引了。
他的眼睛不大,但是很黑,像水里浸过的石子,稍微有点迷茫的样子,像是水雾还没有擦干净,但是一旦决定看着你,就那么专注,好像你是他的头号大事,除此之外再无它事。
云岭不由得眨眨眼睛、把自己刘海顺了顺。
她知道自己眼睛大、手又白嫩,做这个动作会很可爱。被这个少年这样专注的看着,她本能的希望自己表现得可爱一点。
可是少年一点都没被她的可爱打动。就是云岭经常会在别人那里收到的“哇岭儿真可爱!”“九小姐真聪明!”“岭妹妹漂亮极了!”那样的赞美,还有搀杂的很多嫉妒啊艳羡之类的复杂的感情,在这个少年眼里全没有。
他看着她,但她这个人长得怎么样,对他来说是全没影响的。他专注她,只因为他希望她回答他的问题。
只不过是这么简单、这么无聊、这么蠢的问题。
他把它又重复了一遍:“翠虹布店往哪里走?”
“你看我像能回答这种问题的人吗?”云岭跺着脚,没来由发起脾气来。
少年呆了呆:“那你……能不能?”
别人跑了。她还站着,他就来问她了,他没想过这有什么不妥。
云岭有一百种理由指出不妥!譬如她这么小,完全是个小孩子;譬如她的相貌完全是南边的,不是京城本地人;譬如她白白嫩嫩养尊处优是看得出来的,不是经常在街头跑的人;譬如她走路的样子那么好奇新鲜,明显是刚来这里的人;譬如……啊啊,总之各种理由!她云岭问路的时候,就绝不会挑她自己这样的人来问!
少年仍然迷惘的望着她:“你知道吗?还是不知道?”
云岭深吸一口气。这个人,原来是个蠢人!打个比方。一盘棋有多少棋路,他什么都不看,只遇到哪枚棋子了、就盯着哪枚棋子。这哪成?再专注也没用的嘛!她准备长篇大论好好给他上上课、跟他讲讲他错在哪儿、帮他下次机伶一点。忽听官兵喝道:“石飞!”
好响、好凶!谢九小姐满心不忿的呆了一下。回头,看见少年的眼神。
就像看见蛇的青蛙、看见猫的耗子,还是那种举家都罹难的青蛙和耗子。
他拔步,开始逃。
云岭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跟着他逃。
他笨。逃都不知道怎么逃,就顺着长街跑,云岭拉他钻进小巷子,特意往躲在里头的行人啊小贩啊堆里钻,鸡飞狗跳的,一团乱。把官兵很是阻了一阻。
但也没法儿就这样逃掉。
青天白日,没地震没大火,一队精壮官兵有备而来。让一个蠢小子一个娇小姐携手逃掉,那也太对不起他们领的皇粮了。
他们很快再次追近,嘴里叫嚣着,以砍头相威胁,快追上云岭石飞了。那条巷子倒是寂寂无人,连浑水摸鱼的机会都没有。云岭看巷边有条水沟。没水了,不知多少年的淤泥积在那儿,还有不少垃圾,覆着淤泥,高高低低,狰狞如海上的怪兽。她飞快问石飞:“你犯了什么罪?”
石飞面色苍白:“我没有。”
就这么一句话,云岭决定信他。她拉他道:“照我的做!”
他们躺进臭水沟中,打个滚,如同覆着淤泥的垃圾一般,云岭更拉了一块烂皮革过来,盖住他们的头。
他们的鼻子不能埋在淤泥里,否则要窒息而亡,但如果翘着呢,立刻就会被发现,所以用皮革盖一盖,作了障眼法,人家看来,也不过一大块垃圾。
官兵果然没察觉他们,一径往下追了去。云岭听得脚步寂了,与石飞出来。再不出来可要被臭气熏死了!石飞要往官兵去向的反方向逃,云岭拽住,拉他往巷子另一边的墙走,一路走便一路擦掉脚上的泥,等走到墙头,脚上的泥基本擦完了,又往墙上擦。云岭验验,再走起来,不至于一路走一路滴臭泥了,这才与石飞往反方向逃去。官兵若再回来找,见到泥迹,总当他们翻墙了,又能拖延一段时间。
云岭与石飞商议,两个泥人一道走,目标太大了,不如暂且分手。京城街道上脏得不得了的乞丐、流浪儿,还是不少的,偶尔出现一个臭泥人,别人还不至于特别特别注意。
分手时,云岭关切的问了一句:“你有地方去吗?”
“有一个人。”石飞道,“我可以去找他。”
于是云岭就自己一路走了来,官兵倒是再没来找麻烦,不知追到什么地方去了,谢府派来找九小姐的人也没想到她是云岭,她自己走到谢府门口,然后就是挨训挨罚那一串事了。
云岭本来以为,总有机会再问问石飞,他是哪里人、官兵捉他干什么?
等事态平静一点、大家安稳一点……她再跷家出去看看?总会有那么个机会的吧!
没想到挨了重重的罚。即使她已经作好挨罚的心理准备,这罚得还是太重、太重了。
更没想到他死了。
“他,到底牵涉什么罪名?”云岭讷讷问。
“大人的罪,说了你也不懂。”谢小横道。
“说了我会懂!”云岭忽的犟嘴道。
谢小横瞟了她一眼,倒没罚她:“有人怀疑他知道某些事,危害到某些人的利益。”
云岭一下子就懂了。
“石飞已经救不回了,”谢小横徐徐道,“但他还有几个要好兄弟,目前官府想把那几个入罪,你如果把与石飞见面的详情都告诉我,也许可以帮助我救他们。”
“爷爷你愿意救他们吗?”云岭道。
不怪她多疑。她已经不得不产生这种疑虑了。
“愿意的,只要这件事并不太危害到自己。”谢小横道,“爷爷还是愿意搭救无辜者的。”
云岭心虚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无辜……”
但她毕竟还是都说出来了,从开头到结尾,巨细靡遗,全无保留。
“我是做错了。”她最后总结,虚心认错。一场冻饿,已经让她心有余悸。
“做得很聪明。”谢小横倒是赞许她。
云岭深表意外。聪明孩子不是应该受奖励吗?为什么她挨了重罚?
“聪明不代表正确,即使正确,也不代表可以不必承担后果。”谢小横道,“你应该感谢你这一晚是在自己人的房间,而不是跟别人分享一个陈年牢房、或者刑房。烂稻草、吸血虫子、尖牙大老鼠、铁棍……”
云岭已经脸色发白了,而谢小横尤不尽意,咂着嘴停止了扳手指列举:“就这么说说真是难以形容其万一,你亲自看一眼、体验一下,就有概念了。”口气听起来很认真。
云岭拼命摇头。不!不要!谢谢!
“你没有落到那里,只因为你是谢家的九小姐,不是因为其他。”谢小横道,“你的身份庇护了你,我希望你也做出配得上你身份的举止。”
语气淡然,但说得已经很重。
云岭拼命点头。
她忽然想,也许那个传言是真的。不幸夭亡的七姐姐……不是病死,是因为行事太让爷爷失望了,所以被除掉的。
“现在去好好洗个澡、换个衣服,睡一觉吧,”谢小横关心问,“你怎么在发抖?”
“我、”云岭道,“回爷爷,岭儿冷。”
“有暖气道,”谢小横,“应该保证房间里的温度了。”
“是。”云岭回答,“都怪岭儿自己身体太差。”
“以后还是少吃零食,保证三餐,可以跟爷爷做些五禽戏,”谢小横笑了笑,“如今连你奶奶都在跟爷爷学这个。”
“是!”云岭再次很乖的应声。
“爷爷叫个大夫来给你看看,万一生病了,大夫开下药来,你要乖乖的吃。”
云岭反对的皱了皱鼻子,终于还是道:“是的,爷爷。”
“有多少卑贱孩子没药吃。他们也不是不聪明、甚至不是没做正确的事,就因为出身卑贱,生个病没人理,就死了哪!”谢小横感慨。
这话说得对,云岭想。
谢小横招呼采霓与取霞:“搀九小姐洗沐。”
采霓取霞依言前来。以前云岭见到她们两个,总感觉挺亲切开心,很可以撒撒娇什么的,如今不一样,很大原因是她们替谢小横执行了对她的惩罚。尽管她们眼中都流露出同情,但毕竟给了她下药的食物、看着她呕吐、又在她的哭泣声中锁上了门。
正文 第七十四章 石飞心中的秘密
云岭心中对采霓和取霞说不出是羞愧还是恼火,最后选择是绷起了脸,摆起了“小主子款儿”,不再把她们当伙伴、当年轻的姑娘,而是当作长辈手中的工具。譬如一根树,主人有时候将粗枝砍下来作板凳、有时将细枝砍下来作惩诫的荆条。你作为儿孙,有时坐在板凳上,板凳坚实而舒适的服务了你,你也不用特别对板凳表示感谢,只要感谢你的长辈;有时被荆条抽打了,也不必对树特别表示愤怒,只要向长辈认错。以后你再经过这棵树,羞愧生气什么的都太幼稚了,平静的走过,这就可以了。
所谓修养。
云岭如今已渐有了她兄姊的修养。
终于她被搀入了暖雾缭绕的浴间,扒掉了脏臭难堪的衣物,先从头到脚好好冲淋了一顿,再泡进浴桶中,长长透出一口气。温暖、清洁、柔和的水体包裹着她的身体,她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而且下定决心,终此一生,不会再丢掉千金小姐的身份,再想争取什么额外的东西来满足自己的欲望,一定会很小心很小心,不得罪掌握权力的人、免得失去千金小姐的享受。
闭上眼睛,她仿佛可以在这热水中沉沉睡去,泡过一生。
侍女抱着毛巾,请她出来,指出在水中泡太久了对身体不好,还是擦干净身体上床睡觉比较合适。
云岭呜呜咽咽:“人家不想出来!”
侍女反复劝慰,举出各种应该出来的理由,就像以前一样。
与以前不一样的是,云岭这次没有赖到水快凉了、皮肤要皱成核桃皮了、侍女都要哭了才肯让步。只是劝慰了一下会儿,她便举起手,让侍女搀她出水、给她擦拭身体、换上干净衣服。
出水时,她连打了几个喷嚏。侍女吓得慌忙调高浴室温度,生怕她感冒。
这是谢家千金宝贝小姐的待遇,不是受罚可怜虫的待遇。云岭吃过苦头,重新享受起来,格外珍惜。
擦身体时,她已经睡眼惺松,换衣服时,她几乎已经打起瞌睡了。昨天毕竟太辛苦、休息得太少。
有个人从后面抱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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