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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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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怎么会知道啊?”伊莉妮奇娜难为情地说。

“应该动动脑筋嘛。好啦,这也没有什么。去招待亲家母人席吧。”

几张摆满菜肴的桌子四周,醉醺醺的客人都在大呼小叫地说着醉话,亲家被让到堂屋的桌上就座。不久新夫妇也从教堂里回来了。潘苦菜。普罗珂菲耶维奇举起瓶子来斟酒,眼泪夺眶而出。

“好啦,亲家,来为咱们孩子们的幸福于一杯。祝他们诸事如意,就像咱们一样情投意合……祝他们快乐、健康,白头偕老……”

给格里沙卡爷爷斟满了一个大肚杯,这一杯酒有一半灌进他那乱哄哄的灰色胡子遮着的嘴里去,另一半则灌迸制服的硬领里去了。宾主有时碰杯喝,有时拿起来就喝了。一片赶集似的喧嚣。坐在桌子尽头上的是科尔舒诺夫家的一个远亲尼基福尔。科洛维金——阿塔曼斯基团的老哥萨克,他举起一只手,吼叫道:“苦啊!”

“苦——苦啊!……”桌上其余的人也都同声喊道。

“哎呀,苦啊!……”挤满厨房的人也群起响应。

葛利高里皱着眉头,亲了亲妻子的淡而无味的嘴唇,恶狠狠地看着四周的人们。

四周是一张张的红脸。醉意朦胧、放荡的目光和笑容。油晃晃的嘴嚼着,往绣花桌布上流着酒肉唾液的大嘴。总之,人们在吃喜酒。

尼基福尔。科洛维金咧开牙齿已经掉得七零八落的大嘴,又举起一只手来。

“苦啊!……”他那阿塔曼斯基团的蓝制服袖子上的三道金线绦——这是自愿延长服役的标志——皱了起来。

“苦——苦——啊!……”

葛利高里憎恨地看着科洛维金牙齿残缺不全的大嘴。

“亲嘴吧,小公鸡和小母鸡……”彼得罗嘶哑地喊道,被酒泡在一起像小辫子似的胡子在不断地煽动。

醉醺醺的、脸色鲜红的达丽亚在厨房里唱起歌来了。大家都跟着她唱。歌声也传进了堂屋。

看啊,小河一条,河上还搭了桥……

歌声交织成了一片,赫里斯托尼亚的声音追逐着别人的声调,震得窗户玻璃吱吱直响,像打雷似地唱道:谁给咱们端酒来呀,咱们来开怀畅饮多美啊。

洞房里是一片女人的尖声歌唱:我失去了,丧失了,我那娇嫩的声调。

有一个像桶箍一样颤抖的、苍凉的男声出来帮腔:失去了,哎哟哟,丧失了,哎哟哟,我那娇嫩的声调。

它在别人的花园里飘泊,啄食着绣球花的苦果。

“咱们尽情地玩乐吧,好人们哪!……”

“请尝尝羊肉。”

“缩回你的爪子去……我丈夫,你看,他在往这里瞧哪。”

“苦——苦——啊!……”

“这个傧相真够放肆了,怎么能这样对待媒人呀。”

“哼,不不,你不必拿羊肉来招待我们……也许我喜欢吃条鲟鱼……我要吃鲟鱼:因为这种鱼肥。”

“普罗什卡大哥,来,咱们再干一杯。”

“这会使你心花怒放……”

“谢苗。戈尔杰耶维奇!”

“啊?”

“谢苗。戈尔杰耶维奇!”

“滚你的蛋吧!”

厨房里的地板震得直颤动,压得弯了下去,鞋后跟咚咚地响起来,一只玻璃杯摔到地上,响声却淹没在喧闹声中。葛利高里隔着座上客人们的脑袋往厨房里望去:娘儿们家正在一片呼啸和尖叫声中跳圈舞。她们摇晃着大胖屁股(没有一个瘦的,因为每人身上都穿了五六条裙子),挥舞着绣花手绢,胳膊肘子也跟着在跳舞。

手风琴在刺耳地召唤着。琴手奏起一支委婉低回的哥萨克舞曲。

“来,围成一圈!围成一圈!”

“让一让,亲爱的客人们!”彼得罗推操着那些跳舞跳得胀起来的娘儿们的大肚子,央告说。

葛利高里高兴起来,向娜塔莉亚挤了挤眼。

“你看,彼得罗要跳哥萨克舞啦。”

“他这是跟谁跳啊?”

“你没看见吗?跟你妈跳哪。”

卢吉妮奇娜两手叉住腰,左手里拿着一条手绢。

“跳啊,喂,不然我就……”

彼得罗跳着细碎的脚步来到她面前,行了一个很漂亮的屈膝礼,又跳回原处。

卢吉妮奇娜提起裙子,好像要跨过水洼地的,用鞋尖打着拍手,在一片喝彩声中,像男人一样放开脚#跳起来。

琴手奏起低回快速的调子,这种快速的节奏把彼得罗推离原来的地方。他哎哟了一声,用手巴掌拍着靴筒子,嘴角咬住胡子尖,蹲下去踢踢哒哒跳了起来。他的腿弹动着,膝盖快速地闪晃,踏着不可捉摸的舞步:额角上汗湿的额发在迅速地摆动,可是仍然赶不上跳跃的节奏。

拥挤在门口的人们的脊背挡住了葛利高里的视线。他只能听到钉着铁掌的鞋后跟踏出的、像燃烧松木板子时的哔啪响声,还有喝醉了的客人的疯狂喊叫声。

最后,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和伊莉妮奇哪一同跳起来,他跳得既认真又严肃,就像他做一切事情一样。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站在一张方凳上,摇晃着瘸腿,顺着舌头。他的脚虽然没有跳舞,但是他那闲不着的嘴唇和两只耳环却在跳个不停。

那些有跳舞瘾的人,还有些不会真正弯起腿跳的人也都热烈地跳起哥萨克舞来了。

他们召唤大家说:“别叫人扫兴!”

“步于跳得小一点!哎呀,你!……”

“他的两条腿倒很灵活,就是屁股碍事。”

“快点!快点!”

“我们这边胜啦。”

“给我点甜果汁喝,不然我……”

“累啦,坏东西。给我跳。否则我就拿瓶子揍你!”

有点醉意的格里沙卡爷爷。抱住邻座客人的宽脊背,像蚊子似的对着那个人的耳朵嗡嗡道:“你是哪一年宣誓的?”‘他的邻座,一个像枯老的橡树似的老头子,挥舞着一只手嚷道:“一八三九年,孩子!”

“哪一年啊?”格里沙卡爷爷竖起干皱的耳朵问道。

“一八三九年,我已经告诉你啦。”

“您贵姓?在哪里服过役?”

“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司务长——叫马克西姆。博加特廖夫。是……是红石崖村的人。”

“我问你,是麦列霍夫家的亲戚吗?”

“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麦列霍夫家的亲戚吗?”

“啊哈,我是新郎的外公。”

“您在巴克拉诺夫斯基因服过役?”

老头子不断地点着头,用失去光泽的眼睛看着格里沙卡爷爷,一块没有嚼完的肉在他那光秃的牙床上翻滚。

“那么说,您参加过高加索战争啦?”

“我曾跟已经去世的巴克拉诺夫将军本人一起服过役——愿他在天之灵幸福——平定过高加索——我们团里都是些少有的哥萨克……全都像禁卫军那样的高个子,就是都有点儿驼背……个个都是大长胳膊、宽肩膀——如今的哥萨克就是横着身子躺在上面都躺得下……孩子,你瞧,我们曾经出过些什么样的人物……去世的将军老爷在切连吉斯克山村马上就抽了我一顿鞭子……”

“可是我曾参加过土耳其战争……你说什么?是的,参加了。”格里沙卡爷爷挺起干瘪的胸膛说道,乔治勋章碰得叮当乱响起来。

“我们在天刚亮的时候占领了这个山村,可是中午的时候,号兵部吹起警号来啦……”

“我们也得到为白沙皇效力的机会啦。在罗希奇附近发生了战斗,我们第十二顿河号萨克团和敌人的禁卫军厮杀起来……”

“这个号兵吹起警号……”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老兵根本不听格里沙卡爷爷的话,继续说下去。

“敌人的禁卫军就如同咱们阿塔曼斯基团的士兵。是的,您哪。”格里沙卡爷爷怒气冲冲地挥着手,激动地说。“他们也是为自己的沙皇打仗,他们的头上都戴着一顶口袋似的白帽子。你听见了吗?头戴着口袋似的白帽子。”

“我对我的同事说:”季莫沙,咱们这是要退却啦,把墙上的挂毯扯下来,咱们把它捆在马鞍后的带上…

…“

“我有两杖乔治勋章!是因为作战英勇奖给我的!……我曾活捉过一个土耳其少校……”

格里沙卡爷爷哭着,用他那干瘦拳头敲着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老爷爷狗熊般的脊背,发出咚咚的响声;但是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老爷爷正拿着一块鸡肉,把樱桃酱当做芥末蘸着,无精打采地看着洒满了面条的桌布。吧嗒着干瘪的嘴:“孩子,鬼叫我于出了这桩丑事……”老头子的眼睛呆呆地固执地盯着桌布上的白色皱褶,仿佛他看到的并不是洒满了酒和面条的桌布,而是白雪皑皑的、耀眼的高加索婉蜒的群山。“”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拿过别人的东西……常常我们占领了契尔克斯人的村庄,小土房子里有些财物,可是我并不眼馋……拿别人的东西部是因为鬼迷了心窍……可是、这一回……却看上厂一条挂毯……带穗头的……我想这玩意儿可以当马衣……“

“什么世面咱们都见过。咱们也到过外国。”格里沙卡爷爷想看看邻座的眼睛,但是那深眼眶像长满了蓬蒿的小沟一样,遮了一层白色的眉毛和胡于毛团;格里沙卡爷爷看不见他的眼睛,因为周围全是一片浓密的硬毛。

他使了一个计策;他想用自己故事的紧张地方吸引邻座的注意,就单刀直入,从中间讲起来:“于是捷尔辛采夫上尉就命令道:”全排成纵队迅速前进,前进厂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老爷爷,就像一匹听见了军号声的战马。仰起脑袋,把疙疙瘩瘩的拳头放到桌子上,悄悄地说道:“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弟兄们,收起马刀,准备好长矛,投人战斗!……”这时候他的声音突然洪亮起来,暗的瞳人闪闪发光,垂老的眼睛里又燃起昔日的火焰“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好汉们!……”他张开只剩下光秃秃的黄牙床子的大嘴,吼叫道:“冲锋……冲锋,前进!……”

他机智地、英姿勃勃地望着格里沙卡爷爷,也不再老用上衣的脏袖去擦那使下巴痒酥酥的眼泪啦。

格里沙卡爷爷也活泼起来了。

“上尉对我们发出了这样的命令,挥了一下马刀,我们就飞马向前冲去,但是敌人的禁卫军排成了,你瞧,这样的阵势,”他用手指头在桌布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四边形,“向我们开起炮来,我们往他们的阵地卜冲了两次——每次都被他们打回来了。突然,侧翼的小树林边出现了他们的骑兵、我们的连长就下命令_我们转向右翼,重整了队形——向他们冲去。厮杀起来。什么样的骑兵能够顶得住哥萨克的冲杀呀?就是这么回事。他们号叫着,向树林子里逃去……我看见,我前头有一个敌人的军官,正骑在一匹深褐色的马上奔逃。是一位非常英俊的军官,两撇黑胡子向下耷拉着,他总在回头看我,并且在从枪套里往外拔手枪。枪套是拴在马鞍子上的……他开了一枪,没有打中。这时候我把马一夹,追上了他。起初我想砍死他,可是后来我又改变了主意。要知道他也是一个人嘛……我用右手拦腰把他抱住,您看,他就这样从马鞍子上飞了下来。他直咬我的手臂,可是我还是把他俘虏了…

…“

格里沙卡爷爷胜利地看了看他的邻座:老头子却把四方的大脑袋垂到胸前,在喧哗声中舒服地打着呼嗜,睡着了。

第二卷 第一章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莫霍夫的家世,有很悠久的历史。

在彼得一世统治的时期,有一次,一艘官船满载着干粮和火药,沿着顿河向亚速海驶去。顿河上游,离霍皮奥尔河口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叫奇戈纳克的“强盗”

市镇,这个小镇的哥萨克在夜里偷袭了这只船,杀死了正在酣睡的守卫,把干粮和火药抢劫一空,把船也凿沉了。

按照沙皇的命令,从沃罗涅什派来了军队,把那个强盗市镇奇戈纳克烧光了,在战斗中毫不留情地把那些参加过抢船的哥萨克全都击溃,把俘虏的亚基尔卡大尉和另外四十名哥萨克在水上绞刑架上统死;为了恫吓下游骚动的村镇,把绞刑架顺流放到顿河下游去。

十多年后,在奇文纳克的旧址上。重又炊烟缭绕,许多新移来的和那些劫后幸存的哥萨克又在那里定居下来。市镇重又发展起来,并修筑了一道环镇围墙。从那时候起,从沃罗涅什派来一名皇家坐探和眼线——农民莫霍夫。尼基什卡。他贩卖各种哥萨克日常生活中必需的杂货:刀柄,烟草,火石等等;他也买卖赃物,而且每年要到沃罗涅什去两次,表面上是去办货,实际上是去报告,说镇上目前还算安静,哥萨克也没有策划什么新的叛乱。

这个莫霍夫。尼基什卡后来繁衍成了商人莫霍夫家族。他们在哥萨克的土地上牢牢地扎下了根。在镇上撒下了种籽,而且繁衍起来,就像野草一样拔也拔不净;他们神圣地保存着沃罗涅什督军派遣他们的祖先到这个叛乱集镇时颁发的、已经破烂不堪的证书。如果不是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祖父还在世时的一场大火,把藏在神龛里装着证书的锦匣烧掉的话,也许会一直保存到今天呢。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祖父因为喜欢赌博,弄得倾家荡产;他原要重振家业,可是大火又把他所有的财产都烧光了,所以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就不得不又重新创业。他埋葬了瘫痪的父亲以后,拿一个已经磨损得尽是麻坑的卢布做本钱,于起事业来了。起初他走村串巷,收购猪鬃和鹅毛。过了五年的穷日于,一戈比一戈比地欺骗和榨取附近各村的哥萨克,可是后来他不知怎么地,摇身一变,收破烂的谢廖什卡就成了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了,在镇上开了一个小杂货铺,和半疯半傻的神甫女儿结了婚,拿到了一笔相当可观的陪嫁钱,又开了个布店。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布店开的正是时候。依照军区政府的命令,开始把顿河左岸各乡镇辖区内的哥萨克整村整庄地迁移到右岸来,因为人岸的土地贫瘠,都是像石头一样硬的黄沙地。一个新的克拉斯诺库特斯克镇发展起来;新建房舍天天在增加。在与原属地主土地交界的地方,在奇尔河、黑河和弗罗洛夫卡河的两岸,在草原上的山谷和洼地里,一直到乌克兰小村庄一带的广阔区域内,出现了许多新的村庄。过去买东西,常要跑到五十多俄里以外去,可是,现在这里开了一家新铺子,一色的新松木货架,架子上摆满了诱人的布匹绸缎。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事业就像一只拉满了的三排键的手风琴一样,全面地发展起来;除了布匹绸缎以外,凡是乡民的朴素生活必需的一切东西他都贩卖:皮革制品、盐、煤油和服饰用品。一应俱全。近来连农业机器都卖了。从阿克萨伊斯克的工厂里运来的收割机、播种机、犁、风车和选种机都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临时搭起、漆成绿色的、凉爽的夏季店面前。当然别人口袋里的钱是很难计算的。但是看得出,机灵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生意赚了很多钱。三年后,他开了一个粮店,又过一年,在第一个妻子去世以后,又在着手修建一座机器磨坊了。 他把鞑靼村和附近的村庄都牢牢地掌握在他那黝黑的、生着一层稀疏的亮晶晶的黑绒毛的小拳头里。没有一家不欠谢尔盖。吉拉托诺维奇的债:一张张印着橙黄边的绿色借据——有的是买收割机欠的,有的是为了女儿置办嫁妆欠的(因为嫁姑娘的时候到了,而帕拉莫诺夫粮店又把小麦价格压得很低,所以都到这里来求他:“赊给我们一点吧,普拉托诺维奇厂),要陈欠的东西还多着呢。一磨坊里有九个工人,铺子里七个伙计,家里有四个佣人——他们这二十张嘴都是靠买卖人的恩典吃饭的。第一个妻子给他留下了两个孩子:一个是姑娘丽莎,一个是比她小两岁的、瘦弱多病、萎靡不振的男孩弗拉基米尔。第二个妻子是个骨瘦如柴、窄鼻梁的女人,叫安娜。伊万诺夫娜,她没有生过孩子。她把那晚来的、从未显示过的母爱,以及长期郁积在心里的苦恼(她已经三十四岁了才嫁给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全都倾注到前妻留下来的孩子身上了。后母神经质的性格,对于子女的教养没有产生好影响,至于父亲对他们的关心、也并不比对马夫尼基塔或者回娘的关心更多一点。做买卖、跑生意占去了他的全部时间:一会儿去莫斯科,一会儿去下诺夫戈罗德,一会儿去乌留平斯克,一会儿又去各乡镇的市集。孩子在没有人照顾的情况下成长起来。并不敏感的安娜。伊万诺夫娜根本不想深人了解孩子心灵上的秘密——繁多的家务使她顾不到这些——因此姐弟俩在成长过程中,互不理解,非常陌生,性格各异,根本不像亲生姐弟。弗拉基米尔成了一个性格孤僻、精神萎靡的人,总是愁眉苦脸,流露出一种不是儿童应有的严肃神色。而丽莎却是混在女仆和厨娘中间,在放荡、见过世面的娘儿们群中长大,她很早就看到了生活的丑恶面。妇人使她产生了一种不健康的好奇心,当她还是一个幼稚、羞涩的少女时,就像荒林中的毒莓一样,自生自长起来。

岁月悠悠逝去。

老年人照例是更老了;而年轻人却像一片茂盛的丛林长起来了。

有一次喝晚茶的时候,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瞥了女儿一眼,不禁大吃一惊(伊丽莎白这时候已经中学毕业,出落成一个引人注目的美貌的少女);他看了一眼,手里盛着琥珀色茶水的茶碟颤抖了起来:“真像去世的母亲。我的上帝,简直太像啦!”他叫了一声:“丽兹卡肥脸转过来!”竟没有注意到,女儿从小就酷似母亲。

……弗拉基米尔。莫霍夫是个瘦弱的、脸色焦黄的小伙子,中学五年级的学生,他常到磨坊的院子里去玩。不久前,他和姐姐一同回来过暑假,弗拉基米尔和往常一样,回来以后总要到磨坊里去看看,在浑身是面粉的人群中乱闯,听听那有节奏的磨粉机和齿轮的轰隆声,滑动的皮带的沙沙声。他喜欢听来磨面粉的哥萨克们小声的恭维:“少东家…”

弗拉基米尔小心地绕过满院子的牛粪堆和车辆,走到木栅门口,忽然想起来还没有到机器间去过,他就又回来了。

磨粉工人季莫费和绰号叫做“钩儿”的磅秤工人,以及磨粉工的助手、一口白牙的小伙子达维德卡,都把裤腿卷到膝盖上面,正在机器间人口处、红色储油罐旁边和着一大堆粘土。

“东家!……”“钩儿”露出嘲笑的神情向他问候道,“你们好呀。”

“你好,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

“你们这是干什么?……”

“我们在和泥哪,”达维德卡艰难地从散发着牲口粪臭味儿的粘泥里往外拔着腿,恶意地微笑说。“你爸爸舍不得花一个卢布去雇女工,就逼着我们来干这种活儿。你爸爸真是个守财奴!”他咕卿咕卿地挪动着两条腿,又补充说。

弗拉基米尔的脸立刻涨红了。他对这个总是面带微笑的达维德卡,对他这种轻慢的腔调,甚至对他的雪白牙齿,产生了一种无法压制的敌意。

“怎么是守财奴呢?”

“就是。他吝啬得要命。连自己拉的屎都要再吃下去,”达维德卡简单地解释说,还微微一笑。

“钩儿”和季莫费都赞赏地笑了起来。弗拉基米尔觉得受到了刺心的侮辱。他冷冷地打量了一下达维德卡。

“那么说……你是很不满意啦。”

“你过来,和一下泥试试看,你就明白啦。什么样的傻瓜会满意呢?应该把你爸爸弄到这儿来,叫他的大肚子晃荡晃荡才好呢!”

达维德卡摇晃着身于,艰难地在粘泥里走着圈子,把脚抬得很高,现在他已经是在毫无恶意地、愉快地笑了。弗拉基米尔感到一丝的快意,他搜尽枯肠,找到了一个适当的回答。

“好,”他一字一板地说道,“我去告诉爸爸,就说你不满意这里的工作。”

他斜了一下达维德卡的脸,这句话所产生的效果使他吃了一惊:达维德卡的嘴唇既可怜,又勉强地笑着,另外两个人也皱起了眉头。三个人都一声不响地在稀溜溜的粘泥里和了一会儿。最后达维德卡把眼睛从脏脚上移开,恨恨地、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是说着玩哪,沃洛佳……喂,我是说着玩哪……”

“我要把你说的话全都告诉爸爸。”

弗拉基米尔为父亲和自己受到的侮辱,为达维德卡可怜的笑容感到难过的眼泪正夺眶而出,便绕过油罐走去。

“沃洛佳!……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达维德卡惊呼道,跳出烂泥堆,把裤腿从溅满污泥的膝盖上橹下来。

弗拉基米尔停了下来。达维德卡跑到他的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央告说:“不要告诉你爸爸啦。我是逗你玩才说的……请原谅我这个傻瓜……真的,我没有恶意!

……是为逗你玩才说的……“

“好吧。我不告诉啦!……”弗拉基米尔皱着眉头喊道,然后向板栅门走去。

可怜达维德卡的心情占了上风。他怀着轻松的心情,顺着板栅走去。从磨坊院子角落里的铁匠作坊那里传来杂乱的打铁声:先在铁上敲一下——声音暗哑、柔和,再在铮铮响的铁砧子上打两下——发出叮当的响声。

“你惹他干什么?”“钩儿”压抑的低音传到正走开去的弗拉基米尔的耳朵里。

“不碰他,就不会散发出臭味来啦。”

“瞧这混蛋,”弗拉基米尔恨恨地想,“骂得多难听……告不告诉父亲呢!”

他回头看了看,又看到了达维德卡往常那种露出白牙齿的笑容,于是下了决心:“要告诉父亲!”

商店前的广场上,停着一辆套好的大车,马拴在拴马桩上。一群孩于正在从消防棚子的顶上轰一群灰色的、卿卿喳喳叫的麻雀。从阳台上传来大学生博亚雷什金的洪亮的男中音和另一个人沙哑的颤曰。

弗拉基米尔走上台阶,爬满台阶和阳台的野葡萄的叶于在他头顶上飘动,它们从蓝色飞檐的雕花上垂下来,像一顶顶鼓胀起来的绿帽子。

博亚雷什金摇着剃得光光的紫红色脑袋,对坐在他旁边的。年轻但是却留着大胡子的教师巴兰达说道:“虽然我是一个哥萨克农民的儿子,对一切特权阶级怀有一种非常自然的仇恨。可是您简直想不到——读他的作品,我觉非常可怜起这个垂死的阶级来了。我自己几乎要变成贵族和地主了,狂热地研究起他们理想中的妇女,为他们的利益担心。——总而言之,鬼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亲爱的,您看,天才有多么巨大的威力!它可以改变你的信仰。”

巴兰达玩弄着丝带的穗子,讥讽地笑着,仔细打量着衬衫前襟上绒线编的红花。

丽莎懒洋洋地坐在沙发椅里。显然,她对客人的谈话毫无兴趣。她那总像是丢失了什么东西和在寻找什么东西的目光在无聊地看着博亚雷什金伤痕斑斑的紫色脑袋。

弗拉基米尔行了个礼,走了过去,敲了敲父亲书房的门。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正坐在皮凉椅上,翻阅六月份的《俄罗斯财富》。地板上放着一把骨柄已经发黄的裁纸刀。

“你有什么事?”

弗拉基米尔把脑袋往肩膀里缩了缩,神经质地理了理身上穿的衬衣。

“我刚从磨坊里回来……”他迟疑地开口说,但是他看着父亲裹在丝绸背心里的圆滚滚的肚子,想起了达维德卡的刺眼的笑容,就坚决地说了下去:“……听见达维德卡说……”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仔细地听完他说的话,然后说道:“咱们叫他滚蛋。你去吧。”他哼哼着弯下腰去拾裁纸刀。

晚上,村里的知识分子都来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家里聚会:博亚雷什金——莫斯科技术学校的学生;于瘦启命不凡、患肺病的教师巴兰达;他的姘头,女教师玛尔法。格拉西莫芙娜——一个圆滚滚的、总也不见老的大姑娘,她的衬裙总是很不雅观地露在外面;邮政局长是一个古里古怪、身上又脏又臭、总是散发着火漆和便宜香水气味的光棍汉。年轻的骑兵中尉叶甫盖尼。利斯特尼茨基也偶尔从自己的庄园上到这里来。他正在父亲——贵族地主——处小住。他们坐在阳台上喝茶,扯些毫无意义的话,等到无精打采的谈话中断的时候,客人中的一位就会去把主人那镶着宝石的贵重留声机开开。

有时候,在重大的节日,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很欢喜显显阔气:大宴宾客,请他们喝贵重的酒,吃特地从巴塔伊斯克定来的新鲜鲟鱼子和上等的菜肴。平常日于,他过得很俭省。只有一件事情是例外:他从不吝啬买书的钱。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很喜欢看书,对什么都要用自己像茧丝似的顽强的头脑去研究一番。

他的合伙股东叶梅利扬。康斯坦丁诺维奇。阿捷平是个浅黄头发、蓄着尖尖的小羊角胡于和眼睛深藏在细眼缝里的人,他很少到这里来。他跟梅德维季河口修道院的一个还俗的尼姑结了婚,同她过了十五年夫妻生活,共生了八个孩子,他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家里。叶梅利扬。康斯坦丁诺维奇是从当团队文书发迹的,他把军队里那种拍马和奉承的腐败习气也带回家里来了。孩子们在他面前都要踮着脚尖走路,小声说话。每天早晨,孩子们盥洗完毕,就在餐厅里挂的像口黑棺材似的大钟下排成一队,母亲站在队后,一听到父亲的干咳声从卧室里传来,立即开始用各种声调,装腔作势地依次朗诵祷词:《主啊!救救你的子民吧》和《我们的父》。

叶梅利扬。康斯坦丁诺维奇正好在他们祷告完了,也就穿好衣服,走出卧室,来到餐厅,眯缝着白菜叶色的小绿眼睛,像大主教似的伸出一只肥胖的光手。孩子们依次走过去亲吻。叶梅利扬。康斯坦丁诺维奇吻过妻子的脸颊,就开口了,“奇”

音总是发得模糊不清,成了“茨”首:“波莉茨(奇)迦,擦(茶)泡上了吗?”

“泡上啦,叶梅利扬。康斯坦丁诺维奇。”

“倒一杯浓一点的。”

他管理商店的会计事务。在每页的“借方”和“贷方”的粗体字栏下。都写满了文书们惯用的、花哨字体的数字。他每天读《市场报》。毫无必要地在疙疙瘩瘩的鼻子上带上金框夹鼻眼镜。对待店员们却很客气。

“伊万。彼得罗维茨(奇)!请您给这位乡亲量几尺道利花布、”

他的妻子称呼他叶梅利扬。康斯坦丁诺维奇,孩子们都叫他金(亲)爱的爸爸,店伙都叫他“擦擦儿”。

两个神甫——威萨里昂神甫和监督司祭潘克拉季——都和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没有什么交往,因为他们跟他有宿怨。两个神甫彼此也不很和睦。刚愎自用、喜欢挑拨是非的潘克拉季最善于在邻里之间制造不和;而威萨里昂是个单身汉,跟乌克兰女管家姘居在一起,因为生梅毒所以说话瓮声瓮气,他生性随和,所以很少与这位监督司祭来往,而且不太喜欢司祭那种自高自大和爱拨弄是非的性格。

除了教师巴兰达以外,其余的人在村子里都有了自己的私宅。莫霍夫那油漆成蓝色的、薄铁顶的宅子坐落在广场上。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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