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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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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这个舌头来跟你们谈啦。”

他意味深长地摇晃着步枪。

各排相继走上了大路。哥萨克们回头看看,只见那几个代表骑上马以后,正在商量什么。印古什军官眯缝着眼睛,热烈地在说些什么,还不断地举起一只手来;他那挽起的契尔克斯式上衣袖日的绸里子在闪着雪亮的光。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最后看了一眼,看见了闪着耀眼的雪亮的绸里子,不知道为什么,被旱风吹皱的顿河水、阵阵碧波和擦着浪尖掠过的鱼鹰雪白的翅膀,突然展现在他眼前。

第四卷 第十六章

科尔尼洛夫从八月二十九日收到的克雷莫夫的一些电报里已经明白,武装政变失败了。

下午两点钟,从克雷莫夫那里派来的一位传令军官到了大本营;科尔尼洛夫和他谈了很久,然后召来罗曼诺夫斯基,神经质地揉着一张什么文件,说道:“一切都完啦!我们的牌打输啦……克雷莫夫未能及时把军队调到彼得格勒,时机已经错过。本来是轻而易举的事,现在却遇到了重重的障碍……时局注定在向不利于我们的方向发展……这个……请您看看吧,军队是怎么调遣的!”他把一张地图递给罗曼诺夫斯基,上面注明了第三军团和土著师的兵车最后到达的地方;阵阵的痉挛掠过他那由于失眠变得憔悴不堪的、曾是那么有神的肿脸。“铁路上的那伙流氓全都在给我们制造困难。他们就没有想到,如果我一旦成功的话,就会下命令把他们的十分之一统统绞死、请看看克雷莫夫的报告吧,”

在罗曼诺夫斯基看报告的时候,科尔尼洛夫一面用大手巳掌抚摸着自己油晃晃的肿脸,一面迅速地写道:诺沃切尔卡斯克,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卡列金司令宫。阁下致临时政府电报的要点我已知悉。光荣的哥萨克已经没有耐心再与形形色色的卖国贼和叛徒进行毫无成果的斗争,眼见祖国已濒于灭亡,他们毅然拿起武器,来保卫国家的生存和自由。哥萨克曾以自己的劳动和鲜血使这个国家繁荣昌盛,版图扩大。我们之间的来往在一定时间内仍将受到限制。盼能与我采取一致行动,——热爱祖国和珍惜哥萨克荣誉的赤诚会使您这样做的。

第六五八号,一九一七年八月二十九日。

科尔尼洛夫将军。

“请把这个电报立即发出去,”他写完以后,吩咐罗曼诺夫斯基说。

“请您命令再次致电巴格拉季翁公爵,请他在今后的进军中,是否可以行军速度前进?”

“是,是。”

罗曼诺夫斯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若有所思地说:“拉夫尔。格奥尔吉耶维奇,我以为目前我们还没有悲观失望的理由、您对事变进程的估计过分悲观……”

科尔尼洛夫胡乱伸出一只手,想捕捉一只在他头顶飞舞的紫色小蝴蝶。他蜷着手指,脸上带着轻微的紧张、期待的表情。蝴蝶受到空气的冲击,展平翅膀,落了下来,朝敞着的窗户飞去。但是科尔尼洛夫终于还是把它捉住了,然后就轻松地喘起气来,靠在圈椅的背上坐下。

罗曼诺夫斯基在等待他对自己的话的回答,但是科尔尼洛夫却苦笑着,若有所思地讲起他的梦来:“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仿佛我是一个步兵师的旅长,率领部队在喀尔巴吁山的丛山中进军。我们和司令部一起来到一个牧场。一位上了年纪的。穿得很漂亮的乌克兰人出来迎接我们。他请我喝牛奶,摘下雪白的毡帽,用非常地道的德语说:”请喝吧,将军!这牛奶有一种奇异的医疗效果。‘我好像是在喝,完全没有介意这个乌克兰人竟冒昧无礼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后来我们就在山中行进,好像又不是在喀尔巴肝山了,而是在阿富汗的什么地方,走在一条羊肠小道上……是的,真正的、名副其实的丰肠小道:到处是石头,褐色的碎石在脚下乱飞;山下,峡谷那边,一派沐浴在灿烂、耀眼的阳光中明媚的南方景色……“

徐徐清风吹过敞开的窗户,翻动着桌子上的纸张,科尔尼洛夫迷离恍惚的目光在第聂伯河对岸,在点缀着一块块绿中透黄的草地的丘陵起伏的大地上徘徊。

罗曼诺夫斯基追逐着他的视线,也暗自叹了一日气,把目光移到风平浪静,波光闪闪的第聂伯河上,移到抹上一层早秋的温柔色彩的、烟霭漠漠的原野。

第四卷 第十七章

往彼得格勒移动的骑兵第三军团和土著师的部队,在八条铁路线上拉成很长的距离;列韦利、韦津贝格、纳尔瓦、亚姆堡。加契纳。索莫里诺、维里察、楚多沃、格多夫、诺夫哥罗德、德诺、普斯可夫、卢加和其余的一切大大小小的中间车站都挤满了缓缓行驶的、滞留的兵车。团队的士兵已经不服从上级指挥人员的任何指挥,支离解体的连队彼此失去了联系。第三军团和配备给它的土著师,在行军途中全编为集团军,这就更加剧了混乱;这当然需要进行必不可少的调动,要把散乱的部队集合起来,要重新配备兵车。所有这一切造成了一片混乱,发出了一些互不动凋。

有时甚至是互相抵触的命令,使本来已经相当敏感紧张的气氛变得更加惶惶不可终日了。

科尔尼洛夫军队的兵车在进军途中处处遇到工人和铁路职工阻挠,它们排除种种障碍,缓慢地向彼得格勒开去,在枢纽车站上汇合了,接着重又分散开来。

在一节节红色车厢里,在卸下鞍于。饿着肚子的马匹旁,半饥饿的顿河。乌苏里、奥伦堡、涅尔琴斯克和阿穆尔的哥萨克,半饥饿的印古什人、契尔克斯人、卡巴尔达人、沃舍梯人、达格斯坦人挤成了堆_兵车等待出发。常常要在车站上停留几个钟头,科尔尼洛夫的士兵成群结队地从车上涌下来,像蝗虫似的挤满了车站,聚集在道轨上,把先前驶过去的兵车吃剩下的食物全都吃光,悄悄地偷老百姓的东西,抢劫粮食仓库。

哥萨克的黄红色裤绦,龙骑兵的华丽上衣,山民士兵的契尔克斯式服装……一向单调的北方景色,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绚烂多彩的混合色调。

八月二十九日,在巴甫洛夫斯克附近,土著师第三旅在加加林公爵指挥下,已经和敌人接火。担任师先头部队的印古什人和契尔克斯人的两个团,一发现铁路被拆毁以后,就下了火车,以行军队形向皇庄方面进发。印古什人的侦察队潜人索莫里诺站。两个团慢慢地展开攻势,夹击已经转变到工人方面去的近卫军,等候本师其余的部队开到。而那些部队却还滞留在德诺车站上等待出发。有些部队连这个站都还没有开到。

上著师的师长巴格拉季翁公爵驻在距离车站不远的庄园里,等待着其余部队的集结,不敢冒险以行军队形向维里察推进。

二十八日他收到北方战线的司令部转来的一个电报的抄本:我请求把最高统帅的命令转达给第三军团司令官和顿河第一师、乌苏里师及高加索土著师等各师师长,如遇某些不能预见的情况,致使兵车在铁路上行进发生困难时,最高统帅特命令各师队部以行军队形继续挺进。

一九一七年八月二十七日。

第六四—一号。

罗曼诺夫斯基。

上午九时许,巴格拉季翁打电报报告科尔尼洛夫,说早晨六点四十分,他收到彼得格勒军区参谋长巴格图尼上校转来的克伦斯基的命令,要所有的兵车一律返回,因此本师的兵车全部滞留在从加奇卡车站到奥列杰什车站沿线,因为铁路各站遵照临时政府的命令,拒发路签。尽管他已经收到科尔尼洛夫如下的指示:着令巴格拉季翁公爵继续乘兵车进军。如果铁路不通,即以行军队形挺进占加,抵达后完全接受克雷莫夫将军的指挥,——但是巴格拉季翁仍然不想徒步行军,反而下令将军团司令部转移到军车上。 叶甫盖尼。利斯特尼茨基曾服役过的那个团,和其余的几个编进顿河哥萨克第一师的团,沿着列韦利——韦津贝格——纳尔瓦一线向彼得格勒推进。二十八日下午五点钟,一列兵车装着这个团的两个连到达纳尔瓦。兵车司令得悉当晚已不可能开车,因为从纳尔瓦到亚姆堡的铁路已被破坏,铁路工兵营已派了一部分人乘特别列车前往抢修。如线路能及时修复,兵车可于明日黎明发车。愿意不愿意,兵车司令只好同意。他一路大骂着,走进自己的车厢,和军官们聊了一阵新闻,便坐下来喝茶。

夜色阴沉。从海湾那边吹过来阵阵寒意袭人的潮湿海风。哥萨克们聚在路轨上、车厢里低声交谈,被火车头的汽笛惊动了的马匹在乱踏着车厢的木底板。兵车尾部有一个青年哥萨克在唱歌,像是在黑暗里对什么人苦诉:再见吧,城市和乡镇,再见吧,亲爱的村庄!

再见吧,年轻的姑娘,哦哦,再见吧,浅蓝色的小花!

从前呀,从黄昏直到清晨,我躺在亲爱的姑娘的手上,可是现在,从黄昏直到清晨,我手拿步枪站岗……

从灰色仓库的庞大躯体后面走出一个人。他站了一会儿,谛听着歌声;打量了一下洒满黄色灯光的道轨,就坚定地向兵车走去。他的脚步踏在枕木上,发出轻柔的响声,等走在坚实的粘土地上,声音就消失了。他走过尽头上的一节车厢时,站在车门口的哥萨克停下歌声,喊道:“谁?”

“你要找谁?”那个人不很情愿地回敬了一句,继续向前走去。

“夜里你还瞎闯什么?我们要把你们这些坏蛋好好揍一顿!你鬼鬼祟祟的,在探路于吗?”

那个人没有回答,走到列车的中部,把脑袋伸进车厢的门缝,问道:“这儿是哪个连?”

“囚犯连,”黑暗里发出一阵哄笑。

“不开玩笑,是哪个连?”

“第二连。”

“第四排在哪儿?”

“从头上数第六节车厢。”

从火车头数起,第六节车厢旁边有三个哥萨克在抽烟。一个蹲着,两个站在他身旁,他们默默地打量着朝他们走来的人。

“你们好啊,乡亲们!”

“上帝保佑,”一个人仔细打量着来人的脸,回答道。

“尼基塔。杜金还活着吗?他在这儿吗?”

“我就是,”蹲着的人用唱歌似的中音回答说,并站了起来,用靴后跟捻灭了烟卷儿。“我怎么不认识你。你是谁?从哪儿来呀?”他伸出蓄着连鬓胡子的大脸,竭力想看清穿着军大衣、戴着皱巴巴的步兵军帽的陌生人,然后忽然惊叫道:“伊利亚!本丘克?我的亲爱的,风从哪儿把你吹来的?”

他把本丘克的一只手握在自己毛烘烘的、粗糙的手巴掌里,俯身对本丘克低声说道:“这都是自己人,不用怕。你从哪儿来?说吧,真见鬼!”

本丘克跟其余的哥萨克握手问过好,用生铁似的、沉闷、颓丧的声调回答:“我是从彼得堡来,费尽力气才找到你们。有事来找你。要好好谈谈。老兄,我看到你还活着,而且很健壮,非常高兴、”

他笑着,宽额角的灰色方脸上露出白晃晃的牙齿,眼睛温柔。镇定、快活地眨动着。

“谈谈吧!”蓄着连鬓胡子的哥萨克的中音歌唱似地问道。“这么说,你虽然是个军官,倒不嫌弃我们弟兄,啊?好,谢谢,伊柳沙。耶稣保佑,要不我们简直听不到一句亲热话……”一种亲切的、没有恶意的玩笑声在他的嗓音里颤动。

本丘克也亲切地开玩笑说:“行啦,有你耍贫嘴的时候!只顾开玩笑,耍贫嘴,胡子都长到肚脐眼下面去啦。”

“胡子我们随时都可以刮掉,你快说说。彼得堡的情况现在怎么样?开始暴动了吗!”

“咱们到车里去谈吧,”本丘克露出大有可谈的神色提议说。

他们走进了车厢。杜金用脚踢了踢一个什么人,小声说:“起来吧,伙计!有用的人来啦。喂,快点呀,老总们!”

哥萨克们哼哼着爬起来。也不知道是谁的两只带着烟草和马汗臭味的大手巴掌,轻轻地在黑暗里摸索着坐在马鞍于上的本丘克的脸,用浓重的低音问:“是本丘克吗?”

“是我。这是你吗,奇卡马索夫?”

“是我,是我。你好啊,老弟!”

“你好!”

“我立刻就去把第三排的弟兄们叫来。”

“好好!……你去跑一趟吧。”

第三排的人几乎全都来了,只留了两个人看守马匹。哥萨克们走到本丘克面前,把像硬面包皮似的手巴掌塞过去,弯下腰,在灯光下打量着他那忧郁的大脸,有的叫他本丘克,有的称他伊利亚。米特里奇,有的直呼伊柳沙,但是所有人的声调都是那么亲切,充满对同志的欢迎热忱。

车厢里显得很气闷。灯光在板壁上跳闪,人影在晃动,变得又大,又不成样子,车灯像神灯似的冒着油晃晃的浓烟。

大家都关心地让本丘克坐到明亮地方。前面的人蹲下去,其余的人站着,围成了一个圆圈。杜金的中音咳嗽了一声。

“伊利亚。米特里奇,我们前几天收到了你的信,但是我们很想听你亲口讲讲,希望你能告诉我们将来怎么办。要知道,他们把我们发往彼得堡——我们有什么办法呢?”

“你看,事情是这样的,米特里奇,”一个站在门口、皱巴巴的耳垂上戴着耳环的哥萨克开口说,就是有一次利斯特尼茨基不许他在战壕护板上烧开水,并把他骂了一顿_“现在有各式各样的宣传鼓动家到我们这儿来劝说我们——说什么,你们不要去彼得格勒,还说,咱们自己人没有理由互相残杀之类的话。我们听是听啦,可是实在不敢相信他们的话。他们都是些陌牛人。也许,他们是在把我们往修道院里领呢,—一谁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呢?如果拒绝不去的话,科尔尼洛夫就要派契尔克斯人来打我们——那照样还要流血。可是你,是我们的人,是哥萨克,我们更相信你,而且我们非常感激你,你还从彼得堡写信给我们,还带来报纸……说老实话,这里正缺卷烟纸,我们收到了报纸……”

“你胡诌瞎说些什么呀,胡涂虫?”有个人生气地打断他的话。“你——目不识丁,就以为大家都和你一样是睁眼瞎吗?好像我们把报纸都卷烟抽啦!伊利亚。

米特里奇,我们总是先把它们从头到尾全读一遍。“‘”胡说,尖嘴鬼!“

“拿来‘卷烟’啦——真会说话儿!”

“头号的大傻瓜!”

“弟兄们!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戴耳环的哥萨克分辩说。‘当然,我们先把报纸读了……“

“您读过吗?”

“我没有文化,当然读不了……我是说,总是先读过啦,然后才拿来抽烟……”

本丘克面带一丝笑意,坐在马鞍子上,打量着哥萨克们;他觉得坐着说话不方便,就站起来,背向车灯,慢腾腾地。勉强地笑着说道:“你们到彼得格勒去没有什么事可干。那儿根本没有什么暴动。你们知道,为什么把你们送到那儿去吗?是为了去推翻临时政府……是的!是谁领着你们干的呢?是沙皇的将军科尔尼洛夫。

他为什么要推翻克伦斯基呢?——因为他自己想要坐这个宝座。你们看,乡亲们!

想卸下你们的木枷,给你们再套上一个,可是既然要套嘛,那就套上个钢枷好啦!

去也倒霉,不去也倒霉,那就要挑选一下,那个轻一点儿。是不是?你们自己考虑考虑吧:沙皇时代,打你们的嘴巴子,叫你们为他们去当炮灰。克伦斯基当权,你们照样要去,不过已经不打嘴巴子啦。但是打倒克伦斯基,布尔什维克掌权了,那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啦。布尔什维克是不要战争的。政权一到他们手里,立刻就会和平。我并不拥护克伦斯基,他是魔鬼的兄弟,他跟科尔尼洛夫是一丘之貉!“

本丘克笑了笑,用袖子擦着额角k 的汗,继续说道:“但是我号召你们不要去使工人流血。如果科尔尼洛夫得势,那么俄罗斯就要浸到没膝深的工人的鲜血中,在科尔尼洛夫的统治下,要想夺取政权并把它转移到劳动人民手中,就更加困难了。”

“你等等,伊利亚。米特里奇!”一个身材也像本丘克一样矮壮的哥萨克,从后排走出来说道。他咳嗽了一声,搓了搓两只像被水冲刷过的老橡树根一样的长手,用浅绿色的、像贴上去的嫩叶似的、微微含笑的眼睛瞅着本丘克,问道:“你刚才讲过上枷锁……那么布尔什维克要取得政权以后,会给咱们套上什么样的枷锁呢?”

“你是怎么啦,有自个儿给自个儿套枷锁的吗?”

“这自个儿——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要知道布尔什维克统治是谁掌权呀?——如果大家选你,你就掌权,或者是杜金,或者就是这位大叔当选掌权。是大家选举出来的政权,是苏维埃_明白了吗?”

“那么上边掌大权的是什么人呀?”

“也要通过选举。如果你当选——你就在上边掌大权。”

“真的吗?你不是瞎说吧,米特里奇?”

哥萨克都哈哈笑了,立刻就七嘴八舌地同时说起来,连那个站在门口瞭望的人也走过来,插嘴说道:“那么土地他们怎么办呢?”

“不会把咱们的土地抢走吗?”

“他们能结束战争吗?也许,只是现在说说,为了骗大家举手拥护他们。”

“你把良心话讲给我们听听吧!”

“俺们现在是在黑暗里瞎撞哪。”

“听信外人的话是危险的。谣言很多……”

“昨天有个水兵在这里为克伦斯基大哭一通,我们揪着他的头发,把他从车厢里扔了出去、”

“他叫嚷着:”你们是反革命……‘真是个怪物!“

“我们不明白这些话,不知道该怎么理解。”

本任克扭转着身子,四下观察着哥萨克,等候他们平静下来。起初他对于自己的行动能否成功的疑心消逝了,在掌握了哥萨克们的情绪之后,他已经十分坚定地认识到,无论如何是可以把兵车阻拦在纳尔瓦。前天,当他去彼得格勒地区党委会,提出到正向彼得格勒推进的顿河第一师的部队进行宣传鼓动工作时,他确信是可以成功的,但是到了纳尔瓦——他的信心却动摇了。他知道,必须要用另外一种语言跟哥萨克们进行谈话,他害怕起来,担心找不到共同语言,因为九个月以前,他回到工人群众中来,又重新与工人群众打成一片,——讲起话来,已经习惯于他只要说半句,他们立刻就能理解。明白他的意思,在这里,跟家乡人谈话,却需要另外一种已经快忘光的家乡上话,需要一种能随机应变和有很大说服力的语言,——不仅是要点燃他们心中的怒火,还要使它熊熊地燃烧起来。要烧掉几百年来养成的那种怕违命受罚的恐惧心理,烧掉那种因循守旧的恶习,要使他们感到理直气壮,要领着他们跟自己走。

刚开始讲话的时候,他自己听出,自己说话的口气有些做作,飘忽不定,缺乏信心,他仿佛置身局外,在旁听自己乏味的讲话,——他担心自己的论据没有说服力,冥思苦想奇*shu网收集整理,寻找有力的。能摧毁一切的话语……但是事与愿违,他痛苦地感到,从他嘴唇上滑出的却是一些像肥皂泡似的没有分量的语句。而头脑里则是一团毫无内容、扑朔迷离的思想。他站在那里,急得满头大汗,困难地喘着气。嘴里说着,一个念头却在钻心地折磨着他:“同志们把这样重大的事情委托给我——可是我却用自己的手把它搞糟啦……一句连贯的话都说不出来……我这是怎么啦?换个人,人家一定讲得很好,一定讲得比我强一千倍……哦,他妈的,我真是个头号笨蛋!”

那个生着绿叶一样的眼睛、曾经问过枷锁问题的哥萨克,把他从昏昏沉沉的状态里唤醒;在这以后进行的谈话,使不丘克得到了重新振作和恢复正常的机会,后来竟连自己也觉得很奇怪,突然精力充沛、出语流畅。用词明快、锋利,他精神振奋,竭力控制自己高昂的情绪。镇静自若,这时他已能凶狠、有力地提出许多尖酸刻薄的问题。应付自如地驾驭着谈话的进程,就像个已经驯服了一匹跑得满身大汗的。原来野性十足的马的骑手一样。

“那么,请你说说:立宪会议有什么不好!”

“你们的列宁是德国人送来的……不是吗?那么他究竟是从哪儿跑出来的……

是从柳树上掉下来的吗?“

“米特里奇,你是自动到这儿来的,还是派你来的?”

“哥萨克军的份地交给谁?”

“我们在沙皇时代的日子过得有什么不好?”

“孟什维克不也是拥护人民吗?”‘“我们有哥萨克军会议,已经有了人民政权——那我们还要苏维埃于什么?”哥萨克们问道。

到午夜以后才散会。决定第二天早晨召集两个连的人开群众大会。本丘克留在车里过夜。奇卡马索夫要本丘克和他一起睡。他在睡觉前画着十字,铺铺盖时,警告说:“伊利亚。米特里奇,你可以放心地躺下睡,不过请你原谅……朋友,我们这里的虱子可多得很。如果爬到你身上去——请不要见怪。我们伤心,无聊,养了这样肥壮的大虱子,简直成了灾难啦!个个都像头小母牛那么大。”他沉默了一会儿,悄悄地问道:“伊利亚。米特里奇,列宁是哪个民族的人?就是说,他出生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长大的呀?”

“列宁吗?是俄罗斯人。”

“哦?!”

“是的,俄罗斯人。”

“不对,老弟!看来,你并不十分了解他,”奇卡马索夫颇为自负地低声说道。

“你知道,他出自什么血统吗?——是咱们的血统,是顿河哥萨克,他出生在萨尔斯克区的韦利科克尼亚热斯克镇——明白了吗?据说他当过炮兵。他的面貌很像顿河下游的哥萨克:颧骨很高,而巨眼睛也很像。”

“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

“哥萨克们都这么谈论,我就听见啦。”

“不对,奇卡马索夫!他是俄罗斯人,辛比尔斯克省人。”

“不对,我不信。我于脆就不相信你的话!普加乔夫是哥萨克吧?司捷潘。拉辛呢?还有叶尔马克。季莫费耶维奇呢?正是这样!所有鼓动穷人起来反对沙皇的人,都是哥萨克出身。可是你却说——他是辛比尔斯克省人。米特里奇,听你说出这样的话,大叫人伤心啦……”

本丘克笑着问道:“那么说,大家都认为他是哥萨克了?”

“他是哥萨克,不过现在还不向外宣布。我只要看他一眼,——立刻就会认出来。”奇卡马索夫点上烟,把浓重的叶子烟气喷到本丘克脸上,若有所思地咳嗽了一声。“我觉得很奇怪,我们在这儿大家为此争得都要打起来啦:如果他,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是咱们的哥萨克,是炮兵,那么他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学问呢?据说,在大战一开始,他就被德国人俘虏去,在那里学习,后来学到了各种学问,可是等他一开始鼓动他们的工人起来暴动,并使他们那些学者都望尘莫及的时候,——他们都吓坏啦。就对他说:你回家去吧,基督保佑你,要不你会搞得我们鸡犬不宁,不可收拾!‘于是就把他送回俄国来啦,因为他们害怕他把工人给鼓动起来。哦!

老弟,他可是个厉害家伙!“奇卡马索夫颇为骄傲地说出了最后的一句话,高兴地在黑暗里笑了起来。”米特里奇,你没有看见过他吗?没有吗?真可惜、据说,他的头很大。“他咳嗽了一声,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红色的烟气,他一面把卷烟抽完,一面继续说:”老娘儿们应该多养些这样的人。是个厉害家伙,真的,他不仅仅要推翻一个沙皇……“他叹了一口气:”不,米特里奇,你不要跟我争论啦:伊里奇呀——是哥萨克……于吗还要故意布疑阵呢!辛比尔斯克省根本就不会出这样的人物。“

本丘克不说话了,笑着躺了半天,眼也没有闭上。

他很久未能入睡,确实有很多虱子密密麻麻地爬到他身上,爬到衬衣里面,咬得像火燎似的痒痒难忍,躺在旁边的奇卡马索夫一面叹气,一面搔痒,不知道是谁的淘气的马直打喷鼻,把他的睡意全吓跑了。本来他已经睡熟了,但是不合群的马匹咬起架来,踏动着蹄子,凶狠地尖声叫起来。

“闹吧,鬼东西!……该死的东西!……”杜金跳起来,用昏昏欲睡的中音吆喝起来,并用什么沉重的东西打了近处的马一下子。

本丘克被虱子咬得在铺上翻来覆去地折腾,他把身于侧到另一面去,恨恨地想,大概怎么也睡不着了,就开始考虑起明天开群众大会的事来。他尽量去设想军官们会怎么进行反抗,他暗自冷笑道:“大概,哥萨克们群起一哄,他们就会溜之大吉,不过,鬼知道会搞些什么花招!我一定要跟本地驻军士兵委员会先商量好,以防万一。”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想起了一个战争场面——一九一五年十月的一次冲锋,接着记忆仿佛对主人把它送上了这条已经走熟了的小路非常高兴,就开始幸灾乐祸地推出许多往事的断片:被打死的俄国和德国士兵的嘴脸和难看的姿势,南腔北凋的话语,以前曾经看见过的,但是现在失去光彩、由于时间久远而变得黯淡的景物的片段:不知道为什么保存在心里,一直没有说出过的思想,内心还能微微感觉到的大炮轰鸣的回音,熟悉的机枪哒哒声和弹带的沙沙声。雄壮的旋律,一张画着他曾经爱过的女人的美丽得令人心疼的小嘴的、已经有点褪色的画,接着又是战争的片段:遍地尸体,塌陷下去的埋葬战死的兄弟的坟坑……

本丘克被弄得心烦意乱;他爬起来坐着,出声地,或者是仅仅想道:“这些记忆我一直到死也忘不了,而且不仅是我一个人,凡是活下来的人都不会忘却。这帮混蛋破坏蹂躏了人们的生活!……该死的东西!该死的东西!……你们真是死有余辜!……”

还想起了十二岁的姑娘卢莎,她是他在图拉工厂里做工时的朋友,在战争中牺牲了的彼得格勒一个五金工人的女儿。有一天,黄昏时分,他在林荫道上走着。她——这个瘦削的、身体纤弱的少女——正坐道边的长椅上,放肆地劈开两条细腿在抽烟。憔悴的脸上,两只疲倦的眼睛,早熟的、由于涂了日红而变长了的嘴角上挂着痛苦的表情。“您认不出我来啦,大叔、‘她露出一种熟练的职业笑容,站起身来,沙哑地问道,接着,就弯下身子,把脑袋靠在本丘克的胳膊肘上,完全像个孩子似地、可怜地痛哭起来。

这时他几乎被涌上心头的、像毒气一样的仇恨窒息了;脸色变得煞白,牙齿咬得直响,痛苦地呻吟起来。后来抚摸了半天毛烘烘的胸膛,嘴唇一直在哆嗦;他觉得,仇恨像一团熔渣在胸中沸腾,——仇恨在心里慢慢地燃烧着,妨碍他呼吸,使左胸心脏下面疼痛难忍。

直到天亮他也没有睡着。黎明时分,他脸色焦黄,比往常显得更加忧郁,来到铁路职工委员会,商量好决不让哥萨克的兵车从纳尔瓦开出去,过了一个钟头,他就去找本地驻军士兵委员会的委员们。八点钟以前他回到兵车上来。他走着,全身都感觉到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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