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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虻-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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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算在下个月访问托斯卡纳,他的使命是实现和解。他将先在佛罗伦萨布道,并在那里逗留大约三个星期,然后前往锡耶纳和比萨,经过皮斯托亚返回罗马尼阿。他表面上属于教会中的自由派,并和教皇和费雷蒂红衣主教私交很深。他在格列高利在位期间失宠,被打发到亚平宁山区的一个小洞里,从而销声匿迹。突然之间他现在又抛头露面了。当然,他确实受到了耶稣会的操纵,就像这个国家任何一位圣信会教士一样。还是一些耶稣会教士建议由他出面执行这一使命的。他在教会中算是一位杰出的传道士,就像兰姆勃鲁斯契尼一样阴险。他的任务就是维持公众对教皇的狂热,不让这种狂热消退下去,并且吸引公众的注意力,直到大公签署耶稣会的代理人准备提交的那份计划。我还没能探悉这份计划。’然后信上还说:‘究竟蒙泰尼里是否明白他被派往托斯卡纳的目的,以及他是否明白受到了耶稣会的愚弄,我无法查个水落石出。他要么是个老奸巨猾的恶棍,要么就是最大的傻瓜。从我迄今发现的情况来看,奇怪的是他既不接受贿赂也不蓄养情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事情。’”
他放下了信,坐在那里眯着眼睛望着她,显然是在等她回答。
“你对这位通风报信的人所说的情况感到满意吗?”她过了一会儿说道。
“有关蒙、蒙泰、泰尼、尼里大人无可非议的私生活吗?不,这一点他也不满意的。你也听到了,他加了一句表示存疑。‘从我迄今发现的情况来看——’”
“我说的不是这个,”她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我说的是他的使命。”
“我完全信得过写信的人。他是我的一位老朋友——四三年结识的一位朋友。他所处的地位给他提供了异乎寻常的机会,能够查出这种事情。”
“那是梵蒂冈的官员了?”琼玛很快就想到了这一点。“这么说来,你还有这种关系了?我已猜到了几分。”
“这当然是封私信,”牛虻接着说道,“你要明白这个情况应该只限你们的委员会了解,需要严加保密。”
“这根本就不需要说。那么关于小册子,我可否告诉委员会你同意作些修改,把调子改得缓和一些,或者——”
“你不认为作了修改,夫人,降低言辞激烈的语调,也许就会损害这篇‘文学作品’的整体之美吗?”
“你这是在问我个人的意见。我来这里表达的是整个委员会的意见。”
“这就是说你、你、你并不赞同整个委员会的意见了?”他把那封信塞进了口袋,这会儿身体前倾。他带着急切而又专注的表情望着她,这种表情完全改变了他的面容。“你认为——”
“如果你愿意了解我本人的看法——我在这两个方面和委员会大多数人的意见不相一致。从文学的观点来看,我并不欣赏这个小册子。我的确认为陈述了事实,策略的运用也有过人之处。”
“这是——”
“我十分同意你的观点,意大利正被鬼火引入歧途,所有的狂热和狂喜很有可能使她陷入一个可怕的沼泽地。有人公开而又大胆地说出这种观点,我应该感到由衷的高兴,尽管需要付出代价,得罪并且离间我们目前的一些支持者。但是作为一个组织的一名成员,大多数人持有相反的观点,那我就不能坚持我个人的意见。我当然认为如要说出这些话来,那就应该说得含蓄,说得平心静气,而不是采用这个小册子里的语调。”
“你能稍等片刻,让我浏览一遍这份稿子好吗?”
他把它拿了起来,一页页地翻看下去。他皱起了眉头,似是不满。
“对,你说得完全正确。这个东西写得就像是在音乐餐馆里见到的那种讽刺短文,不是一篇政治讽刺文章。但是我又怎么办呢?如果我一本正经地写,那么公众就会看不明白。如果不够尖酸刻薄,他们就会说枯燥乏味。”
“你不认为老是尖酸刻薄,那也会枯燥乏味吗?”
他那锐利的目光迅速地扫了她一下,接着哈哈大笑。
“有一类人总是对的,夫人显然就属于这类可怕的人!这么说来,如果我迫于尖酸刻薄的诱惑,时间一长我也许会像格拉西尼夫人一样枯燥乏味吗?天啊,真是命苦!不,你不用皱眉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这就说正经的。基本上就是这个情况:如果我删掉人身攻击,原样保留主要的部分,那么委员会就会觉得非常遗憾,他们不能负责印刷出来。如果我删掉政治真理,只是臭骂党的敌人,那么委员会就会把这个东西捧上天,可是你我都知道那就不值得印了。确切地说,这是一个有趣的形而上学观点:哪种状况更可取呢?是印出来但却不值得,还是值得但却不印出来呢?夫人,你说呢?”
“我并不认为必须从这两者之间作出选择。我相信如果你删掉了人身攻击,委员会就会同意印刷这个小册子,尽管大多数人当然不会赞同文中的观点。我确信这篇文章将会发挥很大的作用。但是你得丢开那种尖酸刻薄。如果你想要表达一种观点,这个观点的实质就是一颗大药丸,需要你的读者吞下去,那么就不要在一开始就拿形式吓唬他们。”
他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我服从,夫人,但是有一个条件。如果你们现在不让我笑出声来,那么下一次我就必须笑出声来。在那位无可非议的红衣主教大人莅临佛罗伦萨时,你和你的委员会都不许反对我尖酸刻薄,我想怎样就怎样。那是我的权利!”
他说话时的态度轻松而又冷漠,随手从花瓶里抽出菊花,举起来观察透过半透明的花瓣的阳光。“他的手抖得多厉害!”
看到鲜花摇晃抖动,她在心里想到。“他当然不喝酒了!”
“你最好还是和委员会的其他成员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她起身说道,“至于他们将会如何看待这事,我不能发表意见。”
“你呢?”他也站了起来,靠在桌边,并把鲜花摁在脸上。
她犹豫不决。这个问题使她感到不安,勾起了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不大知道,”她最后说道,“多年以前我了解蒙泰尼里的一些情况。他那时只是一个神父。我小时住在外省,他是那里的神学院院长。我是从——一个和他非常亲近的人那里听到过他的很多事情。我没有听到过他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我相信至少他在那时确是一个非常杰出的人。但那还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他也许已经变了。不负责任的权力毒害了太多的人。”
牛虻从花中扬起头来看着她,脸上很平静。
“不管怎样,”他说,“如果蒙泰尼里大人本人不是一个恶棍,那么他就是掌握在恶棍手中的工具。不管他是什么,对我来说都是一样——对我在边境那边的朋友来说也是如此。路中的石头也许存心极好,但是仍然必须把它踢开。请让我来,夫人!”他摁了一下铃,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打开门来让她出去。
“谢谢你来看我,夫人。我去叫辆马车好吗?不用?那么就再见了!比安卡,请把门厅的门打开。”
琼玛走到街上,心里苦思不得其解。“我在边境那边的朋友。”——他们是谁?怎么把路中的石头踢开?如果只是用讽刺,那么他说话时眼里为什么含着杀气?
(第二部·第三章完)
…
第四章
蒙泰尼里大人在十月里的第一个星期到达佛罗伦萨。他的来访在全城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他是一位著名的传道士,革新教廷的代表。人们热切地期望他会阐述“新教义”,阐述友爱与和解的福音,这个福音就能治愈意大利的苦难。红衣主教吉齐已被提名担任罗马圣院的书记长,以便接替万人痛恨的兰姆勃鲁契尼。这一举动已将公众的狂热煽到了最高点。
蒙泰尼里正是能够轻易维持这种狂热的合适人选。他那无可非议的严谨生活作风,在罗马教会的显赫人物中是个罕见的现象,因而吸引了人们的注意。人们习惯于把敲诈、贪污和为人不齿的私通看作是高级教士职业之恒定不变的附属品。
此外,作为一名传道士,他的才能确实了不起。加上他那美妙的声音和富有魅力的性格,无论何时何地,他都能做到人过留名。
格拉西尼如同往常一样费尽心机,想把新到的名人请到他的家里。但是蒙泰尼里可不会轻而易举地上钩。对于所有的邀请,他都一概谢绝,态度客气而又坚决。他借口他身体不好,抽不出时间,并说他既没有力气也没有闲心去社交场合走动。
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星期天早晨,马尔蒂尼和琼玛走过西格诺里亚广场。“格拉西尼夫妇真是欲壑难填!”他厌恶地对她说道。“你注意到在红衣主教的马车开过时,格拉西尼鞠躬的姿态吗?他们不管是谁,只要他是别人谈论的对象。我这一辈子还没见过这样巴结名流的人。八月份是牛虻,现在又是蒙泰尼里。我希望红衣主教阁下受到如此瞩目会感到受宠若惊,竟然会有这么许多的宝贝投机分子趋炎附势。”
大教堂里已经挤满了热心的听众,他们已经听说蒙泰尼里正在那里布道。马尔蒂尼担心琼玛又会头疼,所以劝她在弥撒结束之前出去。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先前下了一个星期的雨,这样他就找到了一个借口,提议到圣尼科罗山旁边的花园散步。
“不,”她答道,“如果你有时间我还是愿意散步的,但是不要去山上。我们还是沿着阿诺河走走吧。蒙泰尼里将从大教堂经过这里,我也像格拉西尼一样——想要看看这位名人。”
“但是你刚才已经看见他了。”
“离得太远。大教堂里挤得水泄不通,而且在马车经过的时候,他是背对着我们。如果我们站在桥的附近,我们肯定就能清楚地看到他——你知道他就住在阿诺河边。”
“可是你怎么突发奇想,希望见见蒙泰尼里呢?你从来都不留意著名的传道士啊。”
“我并不留意传道士,我留意的是那个人。我想看看自从我上次见过他以后,他的变化有多大。”
“那是什么时候?”
“亚瑟死过两天以后。”
马尔蒂尼不安地看了她一眼。他们已经来到阿诺河边,她正茫然地凝视河的对岸。他不喜欢她脸上露出的表情。
“琼玛,亲爱的,”过了一会儿他说,“你难道要让那件不幸的往事纠缠你一辈子吗?我们在十七岁时全都犯过错误。”
“我们在十七岁时并非全都杀死过自己最亲爱的朋友。”
她有气无力地答道。她把胳膊支在小桥的石栏杆上,俯视河水。马尔蒂尼缄默不语。当她陷入这种心境时,他几乎有些害怕跟她说话。
“每当我俯视河水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这段往事。”她说。她缓缓地抬起了头,望着他的眼睛。接着她神经质地哆嗦了一下。“我们再走一会儿吧,塞萨雷。站着不动有点冷。”
他们默默地过了桥,然后沿着河边往前走去。过了几分钟,她又开口说话。
“那人的嗓音真美!里面有种什么东西,我在别人的嗓音里从来没有听到过。他之所以有这么大的感染力,我相信一半的秘密就在这个上面。”
“是副好嗓子。”马尔蒂尼表示同意。河水勾起了她那不堪回首的回忆,他算是捕捉到了一个也许可以把她引开的话题。“撇开他的嗓子不谈,在我见过的传道士当中,他是最出色的一位。但是我相信他之所以有这么大的感染力,还有更深的秘密。那就是他的生活方式几乎与所有的高级教士不同,因而他就显得超凡脱俗。我不知道在整个意大利教会中,你是否可以找到另外一个显赫人物——除了教皇本人——享有如此白璧无瑕的名声。记得去年我在罗马尼阿时,经过他的教区,看见那些粗野的山民冒雨等着见他一面,或者摸一摸他的衣服。他在那里受到顶礼膜拜,他们几乎把他当成圣人一样。罗马尼阿人一向憎恨所有身穿黑色法衣的人,可是却把他看得很重。我曾对一位老农——生平见过的一个典型的私贩子——说人们好像非常忠于他们的主教,他说:‘我们并不热爱主教,他们全是骗子。我们热爱蒙泰尼里大人。没人见过他说过一句谎话,或者做过一件不公的事情。’”
琼玛半是自言自语地说:“我就纳闷他是否知道人们对他的这种看法。”
“他怎么就不该知道呢?你认为这种看法不对吗?”
“我知道是不对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他告诉你的?蒙泰尼里?琼玛,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把额前的头发向后掠去,然后转身对着他。他们又静静地站着,他靠在栏杆上,她则用雨伞的尖头在人行道上慢悠悠地画着线。
“塞萨雷,你我都是多年的朋友了,我从没跟你讲过有关亚瑟的真实情况。”
“用不着跟我讲了,亲爱的,”他匆忙插嘴说道,“我全都知道。”
“乔万尼告诉你的?”
“是的,在他临死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守在他的身边,他把这事告诉了我。他说——琼玛,既然我们谈起了这事,我最好还是跟你说真话吧——他说你总是沉湎于这件痛苦的往事,他恳求我尽力做你的好朋友,设法不让你想起这事。我已经尽了力,亲爱的,尽管我也许没有成功——我的确尽了力。”
“我知道的。”她轻声地答道,抬起眼睛望了一会儿。“没有你的友情,我的日子会很难过的。但是——乔万尼并没有跟你讲起蒙泰尼里大人,对吗?”
“没有,我并不知道他与这事有什么关系。他告诉我的是有关——那个暗探的事,有关——”
“有关我打了亚瑟和他投河自杀的事。呃,我就给你讲讲蒙泰尼里吧。”
他们转身走向主教马车将会经过的小桥。在讲话的时候,琼玛失神地望着河的对岸。
“那时蒙泰尼里还是一个神父,他是比萨神学院的院长。亚瑟进入萨宾查大学以后,他常给他讲解哲学,并和他一起读书。他们相互忠贞不贰,不像是一对师生,更像是一对情人。亚瑟几乎对蒙泰尼里崇拜得五体投地,我记得有一次他对我说,如果他失去他的‘Padre’——他总是这样称呼蒙泰尼里——他就会投河自杀的。呃,你知道其后就发生了暗探那事。第二天,我父亲和伯顿一家——亚瑟的同父异母兄弟,最可恶的人——花了一天时间在达赛纳港湾打捞尸体,我独自坐在屋里,前思后想我做了些什么——”
她顿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讲了下去。
“天黑以后我父亲走进我的房间说:‘琼玛,孩子,下楼去吧。我想让你见个人。’我们走下楼去,见到那个团体里的一个学生。他坐在接待室里,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他告诉我们乔万尼从狱中送出了第二封信,说他们从狱卒那里打听到了卡尔迪的情况,亚瑟是在忏悔时被骗了。我记得那位学生对我说:‘我们知道了他是无辜的,至少是个安慰吧。’我的父亲握住我的手,试图劝慰我。他并不知道我打了他。然后我回到了我房间,独自坐了一夜。我的父亲在早上又出了门,陪同伯顿一家到港口去看打捞的情况。他们还是希望能在那里找到尸体。”
“什么也没有找到?”
“没有找到,肯定是被冲到海上去了。但是他们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我们自呆在我的房间里,女仆上来告诉我一位神父登门来访。她告诉他我的父亲去了码头,然后他就走了。我知道肯定是蒙泰尼里,所以我从后门跑了出去,并在花园的门口赶上了他。当时我说:‘蒙泰尼里神父,我想和你说句话。’他随即停下脚步,默默地等我说话。噢,塞萨雷,如果你想到了他的脸——此后的几个月里,它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我说:‘我是华伦医生的女儿,我来告诉你是我杀死了亚瑟。’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站在那里听着,就像是一个石头人。等我讲完后,他说:‘你就放宽心吧,我的孩子。我是凶手,不是你。我欺骗了他,他发现了。’说完就转过身去,一句话也不说就走出了大门。”
“然后呢?”
“我不知道在这以后他的情况。我在那天傍晚听说他昏倒在街上,被人送到码头附近的一户人家里。我只知道这些。我的父亲想方设法,为我做这做那。我把情况告诉他以后,他就歇了业,立即带我回到英国,这样我就听不到任何可能勾起我回忆的事情。他害怕我也会跳河自杀,我的确相信有一次我差一点就那么做了。但是你知道的,后来我就发现我的父亲得了癌症,这样我就得正视自己——没有别人服侍他。他死了以后,我就要照顾家中的小弟小妹,直到我的哥哥有了一个家,可以安顿他们。后来乔万尼去了。他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追悔莫及——就是他从狱中写了那封不幸的信。但是我相信,真的,正是我们的共同苦恼把我们连在一起了。”
马尔蒂尼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你可以这么讲,”他说,“但是自从第一次见到你以后,乔万尼就拿定了主意。我记得他第一次去里窝那回来后,没完没了地谈起你。后来听到他提起那个英国女孩琼玛,我就感到腻味。我还以为我不会喜欢你的。啊!来了!”
马车通过了小桥,停在阿诺河边的一座大宅前。蒙泰尼里靠在垫子上,仿佛已经疲惫不堪,不再去管聚集在门前想要见上他一面的狂热群众。他在大教堂里露出的那种动人表情已经荡然无存,阳光照出了烦恼和疲劳的皱纹。他下了马车,然后走进了屋里。他显得心力交瘁,龙钟老态,迈着沉重而又无力的脚步。琼玛转过了身,慢慢地朝着小桥走去。有一段时间里,她的脸好像也露出他脸上的那种枯槁、绝望的表情。马尔蒂尼默默地走在她的身边。
“我时常觉得纳闷,”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说道,“他所说的欺骗是什么意思。有时我想——”
“想什么?”
“呃,很奇怪。他们俩长得那么相像。”
“哪两个人?”
“亚瑟和蒙泰尼里。不仅是我一个人注意到这一点,而且那一家人之间的关系有点神秘。伯顿夫人,亚瑟的母亲,在我见过的人当中,她是最温柔的一个人。和亚瑟一样,她的脸上有种圣洁的表情,而且我相信他们的性格也是一样的。但是她却总是显得有点害怕,就像一个被人发现的罪犯。前妻的儿媳把她不当人看,连一只狗都不如。另外亚瑟本人和伯顿家里那些俗不可耐的人简直有天壤之别。当然了,人小的时候认为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但是回头想想,我时常纳闷亚瑟是否真是伯顿家里的人。”
“可能他发现了他母亲的一些事情——也许这就是他的死因,跟卡尔迪一事没有什么关系。”马尔蒂尼插嘴说道,这会儿他只能说出这样安慰的话来。琼玛摇了摇头。
“如果你看见了我打了他后他脸上的表情,塞萨雷,你就不会那么想了。有关蒙泰尼里的事也许是真的——很可能是真的——但是我所做的事我已做了。”
他们又走了一小会儿,相互之间没有说话。
“我亲爱的,”马尔蒂尼最后说道,“如果世上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挽回已经做过的事情,那还值得我们反思从前犯下的错误,但是事实上并没有,人死不能复活。这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情,但是至少那个可怜的小伙子已经解脱了,比起一些活下来的人——那些流亡和坐牢的人——倒是更幸运。你我还得想到他们,我们没有权利为了死者伤心欲绝。记住你们自己的雪莱说的话:‘过去属于死亡,未来属于自己。’抓住未来,趁它仍然属于你自己的时候。拿定主意,不要想着许久以前你应该做些什么,那样只会伤害自己;而要想着现在你能够做些什么,这样才能帮助自己。”
他在情急之下抓住了她的手。听到背后传来一个柔和、冷酷、拖沓的声音,他赶紧撒开手来,并且直往后缩。
“蒙泰尼、尼、尼里大人,”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喃喃地说道,“无疑正像你所说的那样,我亲爱的先生。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事实上他好像是太好了,所以应该把他礼送到另外一个世界去。我相信他会像在这里一样,在那里也会引起哄动的。许多老鬼可、可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东西,竟有一个诚实的主教。鬼可是喜爱新奇的东西——”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的?”马尔蒂尼强压怒火问道。
“是从《圣经》上知道的,我亲爱的先生。如果相信福音书,甚至连那些最体面的鬼都会想入非非,希望得到变幻莫测的组合。这不,诚实和红、红、红衣主教——在我看来可是一个变幻莫测的组合,而且还是一个令人难受的组合,就像虾子和甘草一样。啊,马尔蒂尼先生,波拉夫人!雨后的天气真好,对吗?你们也听了新-新萨伏纳罗拉[萨伏纳罗拉·季罗拉摩(1459—1498)是著名的佛罗伦萨传道士,因揭露教会和当局的不道德而被处死。]的布道吗?”
马尔蒂尼猛然转过身来。牛虻嘴里叼着雪茄,纽孔里插着刚买的鲜花。他朝他伸过一只细长的手,手上戴着手套。阳光从他那一尘不染的靴子反射出去,又从水上映到他那喜笑盈开的脸上。在马尔蒂尼看来,他不像平常那样一瘸一拐,而且也比平常自负。他们在握手时,一方和蔼可亲,一方怒形于色。这时里卡尔多焦急地喊道:“恐怕波拉夫人不大舒服!”
她脸色变得煞白,帽檐下面的阴影几乎呈青灰色。因为呼吸急促,系在喉部的帽带瑟瑟发抖。
“我要回家。”她虚弱地说道。
叫来一辆马车以后,马尔蒂尼随她一起坐在上面,护送她回家。就在牛虻弯腰拉起缠在车轮上的披风时,他突然抬起了眼睛注视着她的脸。马尔蒂尼看见她露出了惧色,身体直往后缩。
“琼玛,你怎么啦?”他们坐上马车开走以后,他用英语问道。“那个恶棍对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塞萨雷。不是他的过错。我、我、吃了一惊——”
“吃了一惊?”
“对,我好像看见了——”她用一只手遮住了她的眼睛,他默不做声,等着她恢复自制。她的脸已经重新有了血色。
“你说得很对,”她转过身来,最后就像平常那样平静地说道,“追忆不堪回首的往事不但无益而且更糟。这会刺激人的神经,让人幻想各种子虚乌有的事情。我们再也不要谈起这个话题,塞萨雷,否则我就会觉得我所见的每个人都像亚瑟。这是一种幻觉,就像是在青天白日做起噩梦一样。就在刚才,在那个可恶的花花公子走上前来时,我竟以为是亚瑟。”
(第二部·第四章完)
…
第五章
牛虻显然知道如何为自己树敌。他是在八月到达佛罗伦萨的,到了十月底,委员会的四分之三成员赞同马尔蒂尼的观点。他对蒙泰尼里的猛烈抨击甚至惹恼了崇拜他的人。对于这位机智的讽刺作家所说的话和所做的事,加利起先全力支持,现在却愤愤不平,开始承认最好还是放过蒙泰尼里。
“正直的红衣主教可不多。偶然出现这么一个,还是应该对他客气一些。”
对于暴风雨般的漫画和讽刺诗文,唯一仍旧漠然视之的人好像就是蒙泰尼里本人。就像马尔蒂尼所说的那样,看来不值得浪费精力嘲笑一个如此豁达的人。据说蒙泰尼里在城里时,有一天应邀去和佛罗伦萨大主教一起进餐。他在屋里发现了牛虻所写的一篇文章,这篇讽刺文章大肆对他进行人身攻击。读完以后,他把文章递给了大主教,并说:“写得相当精彩,对不对?”
有一天,城里出现了一份传单,标题是《圣母领报节之圣迹》[圣母领报节为三月二十五日。《圣经》称天使迦勃里尔(Gabriel)在这一天奉告圣母玛利亚,她将得子耶稣。]。尽管作者略去了众人熟知的签名,没有画上一只展翅的牛虻,但是辛辣而又犀利的文风也会让大多数读者明白无误地猜出这是谁写的文章。这篇讽刺文章是用对话的形式写成。托斯卡纳充当圣母玛利亚;蒙泰尼里充作天使,手里拿着象征纯洁的百合花,头上顶着象征和平的橄榄枝,宣布耶稣会教士就要降临。通篇充满了意在人身攻击的隐喻,以及最险恶的暗示。整个佛罗伦萨都觉得这一篇讽刺文章既不大度又不公正。可是整个佛罗伦萨还是笑了起来。牛虻那些严肃的荒诞笑话有着某种无法抗拒的东西,那些最不赞成他的人与最不喜欢他的人,读了他的讽刺文章也会像他那些最热忱的支持者一样开怀大笑。虽然传单的语气让人感到厌烦,但是它却在城中大众的感情上留下了痕迹。蒙泰尼里个人的声誉太高,不管讽刺文章是多么机智,那都不能对他造成严重的伤害。但是有一段时间,事态几乎朝着对他不利的方向发生了逆转。牛虻已经知道应该盯在什么地方。尽管热情的群众仍旧会聚集在红衣主教的房前,等着看他走上或者走下马车,但是在欢呼声和祝福声中,经常也夹杂着:“耶稣会教士!”“圣信会奸细!”这样不祥的口号声。
但是蒙泰尼里并不缺乏支持者。这篇讽刺文章发表以后两天,教会出版的一份主要报纸《教徒报》刊出一篇出色的文章,题目是《答〈圣母领报节之圣迹〉》,署名“某教徒”。
针对牛虻的无端诽谤,这一篇充满激情的文章为蒙泰尼里作了辩护。这位匿名作者以雄辩的笔调和极大的热忱,先是阐述了世界和平及人类友好的教义,说明了新教皇是福音传教士,最后要求牛虻证明在其文中得出的结论,并且郑重呼吁公众不要相信一个为人所不齿的、专事造谣中伤的家伙。作为一篇特别的应辩文章,它极有说服力;作为一篇文学作品,其价值又远远超出一般的水平。所以这篇文章在城里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特别是因为连报纸的编辑都不知道作者的身份。文章很快就以小册子的形式分头印刷,佛罗伦萨的各家咖啡店里都有人在谈论这位“匿名辩护者”。
牛虻作出了反应,他猛烈攻击新教皇及其所有的支持者,特别是蒙泰尼里。他谨慎地暗示蒙泰尼里可能同意别人撰文颂扬自己。对此,那位匿名作者又在《教徒报》上应答,愤然予以否认。蒙泰尼里在此逗留的余下时间里,两位作者之间展开的激烈论战引起了公众的注意,从而无心留意那位著名的传道士。
自由派的一些成员斗胆规劝牛虻不必带着那么恶毒的语调对待蒙泰尼里,但是他们并没有从他那里得到满意的答复。
他只是态度和蔼地笑笑,慢慢吞吞、磕磕巴巴地答道:“真—真的,先生们,你们太不公平了。在向波拉夫人作出让步时,我曾公开表示应该让我这会儿开个小—小的玩笑。契约是这样规定的呀!”[此句引自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第四幕第一场中夏洛克的话。]蒙泰尼里在十月底回到了罗马尼阿教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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