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那个无心无情的丁朗月-第7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丁朗月长笑,挽袖收剑,一揖到底,然后道:“不知道友为何而来?”
那少年此刻已将剑气收敛得涓滴不剩,平心静气地敛眉含笑,答道:“道友看中的那一脉山峰,我却也要争上一争。恰才听闻道友唱和之中颇有意趣,故此鲁莽之间一剑相邀,还望原宥。”
“动如脱兔,静如处子,道友心境平和若水,善!”却是镜盲鼓掌而出,一双苍白的赤足踩在地上,竟然沾不上丝毫尘埃。那少年看到镜盲的样子吃了一惊,只觉此人宽袍里裹着极瘦极冷的躯体,却丝毫没有阴虚伤损的迹象;一探修为,更觉此人神识似海,波诡云谲。阳玄派何时有了这样一个怪人来访?不过世间大人物多是性情古怪,他与丁朗月同样是新晋凝虚,不认识此等人士也实数正常。再看边上坐着的管明光,虽衣着更加随意,但面目柔和如春风抚柳,反倒不像个狂士,看修为此人更是不折不扣的渡劫高人,那就必然不是本派之人了。
少年惊异之中,情绪全都直白地写在脸上,真是一目了然;丁朗月很喜欢这种鲜明爽快的少年,更是朗声大笑,抛开长剑,折一条松枝轰然劈去。雪袍翻飞,乌发垂云,真是好一只翩然白鹤。而那少年也毫不逊色,竟摘下一枚松针,凝气于此,以快打慢、以短击长,竟然与丁朗月斗了个不相上下。
丁朗月将真气灌注在主枝之中,借松枝似柔更刚的力量,将浑身上下舞了个密不透风,又伺机而动,准备抓住少年的破绽,化柔为刚,一举突破。而那少年则全不防御,只视那丁朗月的剑气为无物,凭着瞬息万变的步法来回闪躲,指尖松针活如火雀之喙,随时扰乱丁朗月的节奏。这两人有来有回,相互招呼了数十招,都知道对方没有尽力,不约而同相视一笑,变起招来。
虽是心思相应,但那天下比试,人人都要争那一瞬的成败,故而在变招速度之上,两人也是互相争先,绝不相让。那少年想,松针极小极细,若要变招,却是要往“举轻若重”那面去;而松枝粗而长,丁朗月要抢在自己前头,必然要抛却枝上针丛、斜杈。故而那少年却是退了一步,抽身而出,双手同时凝气贯通,在刹那之间将松针化为凛然气剑——这一手化短为长,凝虚为实,已尽得阳玄派气剑传承精妙,连管明光也点头赞了一声。然而还不等那一剑递出,丁朗月却已经来了。
他如何能这么快?!少年心中惊疑不定,却已经来不及招架。直觉那真气充塞天地,劈山蹈海而来,叫他避无可避;手中三尺剑气,更被那宏大磅礴的气海压制得只能维持数寸锋刃。但就算到了这等地步,少年不退反进,更是一往无前,将全身气劲凝于方寸之间,欲全力以赴,直破障碍。他估计对方与自己境界仿佛,调动这般恢弘的气海则必不能长久,故而孤注一掷。果不其然,再过数个弹指,那气海轰然倒塌,竟然散得无影无踪,只留一人含笑抱着松枝,静立于前,仿佛一无防备。那少年大喜,直冲而去;然而他本是粗中有细之人,见丁朗月毫无防备,反而起了一瞬间疑心——等他想到那丁朗月定是虚晃一枪,强行镇定,已然过了一瞬。就在一瞬之间,散去的气海卷土重来,这回赫然凝成一个笼子,将少年严严实实罩在其中,正如猎人捕狡兔,守穴相待。
少年到此时已经知道自己是必败了,倒也爽快,将手里松针轻轻一弹,针尖落地,以示认输。再接着就是抱手相看,一双眼睛挣得圆滚滚的,嘴角翘得仿佛有些不服气,但还是有礼有节、愿赌服输的样子。
此时丁朗月还在笑着看那少年,镜盲已然迎了上去,一掌轻轻拍散真气结成的笼子,揽住了少年的肩膀说笑起来。管明光心里却有些动气,觉得镜盲此人真是不知好歹,有丁朗月在侧,竟然还去招惹别的少年;然而他一看丁朗月也是笑嘻嘻地,丝毫没有介意的样子,就觉得自己是小心眼了——毕竟这样一个青春年少的俊才,的确是当得起他们的赏识。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凝虚境界后辈,不像他们三个老头,历经沧海桑田,早就没有青年人的那一份炽烈锐气了。想到这里,管明光脸上颇有一丝惭愧,连忙整了一整衣衫,也飘了过去,含笑询问起少年的师承、阅历来。
那少年也是天之骄子,却哪里见过这等境界的前辈这般热切——甚至热切过头的招呼,一时有些手忙脚乱,面孔发红。丁朗月却反而是最后一个开口的,等镜、管二人甚至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挖了出来,才慢悠悠走过去,仿佛带了一丝揶揄地缓缓出声:“不管怎么样,那山脉我是不会让给你的。”
少年笑容一滞,迅即涨红面孔,鼓气道:“我输了便是输了,哪里不认了!你我境界相同,就算我面嫩些,你怎么一副倚老卖老、照顾后辈的样子!”
镜盲哈哈大笑,指着丁朗月道:“倚老卖老?哈哈哈,朗月啊,你也有今日!罢了罢了,我等都是老人了,是该照顾照顾后辈啦,你怎么就这等小心眼呢?”说罢还不等少年反应,又立刻凑到丁朗月那边,一手搭上肩膀,甚至把整个头凑过去,假装暧昧地轻声说道:“你要什么灵脉没有?我给你便是!”
丁朗月毫不客气:“你给我?怕不是过去将那山脉一刀两断,再开一座铜山悬崖出来。”
少年此时心头大震,暗想,铜山悬崖?那不是轮回老鬼的杰作么?面前那人清瘦绝伦,修为实力又深不可测,想不到竟然真是一个轮回老鬼?那丁朗月竟然与一个轮回老鬼相交甚笃、举止亲昵,那到底是何等人物?
第二十三章
那少年心里想着,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欢欢喜喜地与他们搭话,还缠着看起来好说话的管明光要酒吃。
几杯美酒下去,四个人似乎都有些迷迷糊糊了,少年手里酒盏不停,嘴里便有一句没一句地套起话来。镜盲笑眯眯地看着他,陪着他进一句出一句地打机锋,一面手里不绕过丁朗月,时不时在他腰间暗暗掐一把。管明光只作没看见,依旧一副我自岿然不动的样子,独自端坐在一边,微笑着一口一口细细地抿酒,却不知不觉喝得比谁都多了。而丁朗月,却是从头到尾没怎么说话,偶尔出言,便是刺那少年两句,故意要把那少年弄出个似真似假的红脸。
喝着喝着,丁朗月便遗憾起来。这般鲜艳绚烂的少年,心里面也和一棵腐木似的。丁朗月更在恍惚之间看到那少年一头乌发中的一丝霜白,更是心头一黯。
少年走的时候,管明光起身相送。却不想酒吃多了,有些不胜酒力,竟然打了个跌,又坐了回去。丁朗月看到了,引真气虚虚地扶了一把。管明光身上心里都是一紧,但也实在不敢多想什么,只得趁势起身,送那少年出峰而去。
丁朗月看着管明光搀着少年缓缓走在月色之下,影子晃来晃去虚落在小径上;又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无声笑了一回。那老鬼也笑了,指着天上明月,道:“朗月,朗月,是它,还是你?”
丁朗月摇摇头,随口笑道:“明月青光,皆不如你。”
老鬼脸上的笑容却收了起来,只微微在眉梢余了一点,道:“你到底有多喜欢那个管明光,看他如此伤痛,也要推开他,不舍得毁了他的仙路。”
丁朗月淡淡一笑,道:“兴许我是半点也不喜欢他呢?我真正喜欢谁,便定要得到他,哪里还能推得开。”
老鬼道:“这话说的若是我,倒是有几分真。”
松林间清风骤起,吹乱了地上交错的影子。丁朗月静了一瞬,终于回道:“真真假假,你又不是我,哪里能知道了?只不过你若是要插手毁了管明光的仙途,我定然饶不了你。”
老鬼在鼻中哼了一声,到底没继续问,奚雪风呢?江怀霈呢?恰才的少年呢?这一个又一个,你都要护住吗?
夜半酒醒,丁朗月更觉得身上寒冷,他不由自主缩了一缩,却觉得那老鬼也动了一动,把自己抱得更紧。两个人便这样和衣相拥,在松林间的青石之上睡着。老鬼身属幽界,就算压制了修为到了明界,依旧是深寒入骨。老鬼将头靠在真仙的肩上,吞吐的气息舒缓地喷在脖颈之间,似凉风丝丝,挠着那一片皮肤。
两人难得能这样平静相对,丁朗月微微挣开眼睛,长久地看着那老鬼的睫毛,看睫毛在微风中一颤一颤,起起伏伏,慢慢凝着山间的寒露。时间缓慢行过,树影投在身上,露水浸湿了衣衫,一切都很凉、很静,心却似乎慢慢热了起来。再没什么能抵得住近在方寸的相思,丁朗月终究伸手,将镜盲圈了起来,深深揉进怀里。
夜到深处,花也睡去,是谈情说爱的好时候,也是杀人放火的好时候。这一夜的明月被云掩了过去,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管明光终于在山间寻到丁朗月的时候,是看到丁朗月正枕着江怀霈的腿,半张了嘴,任由江怀霈将酒倒在嘴里,然后呛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剩余的酒液混着泪水,从唇角流下,落到地上。江怀霈难得没有穿那一身姜黄色的道袍,而也是穿了一身惨白。远远看去,恍惚之间,只觉得那是另一个丁朗月。
愤怒的话说不出口,管明光从未见过丁朗月这样伤心的样子。
昨天那个少年死了,头颅被割走。他死在一片竹林之中,鲜红的衣袍像旗帜一样倒悬在竹枝之间,两条雪白的腿被竹叶刺穿,钉在竹竿之上;双臂则是无力地倒垂下来,血线沿着臂膀淌下,沿着掌心流到地上,像是个血色的衣袍融化了,缓缓流淌。
管明光知道这件事的第一反应,是觉得这事情是镜盲做的。倒不是因为之前每一次发生类似时间,那老鬼都在场;而是那老鬼的杀人方法,与这一次实在太相似了。
都是极美,美得叫人心神动摇。管明光想起来上次那个凡间县丞的死,死在荷花缸里,雪白的肌肤,墨黑的头发。
但他很快想起来,任何事情都不能主观臆断——于是立刻取血占卜,然后就卜出,这是丁朗月做的。他完全不相信这个结果,然而他翻来覆去用各种手法卜了多次,都是这个结果。他匆忙传音通知了阳玄派的掌门,以及另外一个渡劫宗师,然后就来找丁朗月。接着他就看到丁朗月那样的哭。管明光说不出话来,心里怔怔的,不知道应该想什么好。
江怀霈抱着丁朗月的头,也不抬头,轻声却是十分坚定地问:“管明光?你来了?那人死了,你的反应,多半是通知了门派各个长老吧?你也把卜算的结果告诉了他们吧?”
管明光说不出话,只能愣愣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江怀霈却接着说:“哼,你的确从来没有想过,要相信他呢。”
管明光反驳:“不是的,我——”
“你卜算了很多次,是吗?结果如何呢?”江怀霈抬起头来,眼里全是嘲讽:“然后你就来了,来质问他。”
“我——我相信他不会!所以当然要来问清楚。”
“他若说不是,你会相信?还是相信你卜算到的真实呢?”
管明光很想说自己相信丁朗月,但他的确说不出口。他到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内心的确是更相信眼见的真实,甚至是不能确定的、也许是被掩盖的真实,而不是一个人的心。江怀霈的话语和眼神像利刃一样直刺入胸口,叫管明光觉得突突地疼痛麻木,眼前更是一片模糊。他只想夺路而逃。
但他最后还是问了一句:“丁前辈,你真的……没有做,对吗?”
丁朗月一个字也没有说。
管明光的脸色从通红到惨白,最终几乎浑身发抖,然后落荒而逃。什么端方雅正,什么宠辱不惊,他做不到,全是假的。华明峰到竹林的路不算长,凭风飞去,也不过是瞬息光阴。但管明光只记得自己是用双脚在跑,一边跑,一边让心脏剧烈跳动。
等跑到气喘吁吁,他终于想明白,依旧是事实最重要。若是自己看错了人,那只当过去一切如流水。但在彻底弄清此事之前,他决定不再想任何多余的事情。
管明光回到竹林,重新看到那倒悬的少年之时,阳玄派的掌门、各楼长老以及另一个渡劫长老顾咏之都到了。甚至丁朗月本人也到了,他比管明光还到的早,脸上也没有了半点泪痕。只是江怀霈紧紧贴着丁朗月,站在身边轻轻扶着他。管明光回过头,不再看他们。倒是江怀霈回过头,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镜盲也到了,混在一堆普通弟子之中,与褚氏兄弟站在一起,抱着双手说着什么话。
事情很糟糕。不管是掌门,渡劫长老,还是各楼长老用阵法和法宝测算,结果都是——是丁朗月杀了人,取了头颅。这事情与先前几次不同,被杀的是一个凝虚境宗师,理应有元婴存世。然而不管是宗门内存放的本命灵源,还是各种身外化身、心血感应,都通通昭示,那少年从肉身到元婴,都已经彻底死去了。且魂魄已入轮回,无法再问。
第二十四章
包括管明光在内,阳玄派这一片平时清幽肃静的小竹林里,一时来了三个渡劫前辈,十数位凝虚长老,数十位化神长老,以及更多的优秀弟子。人很多,但没有任何人说话,整个竹林里只有风穿过竹叶激起的飒飒响声。他们安安静静环成一圈,不约而同地穿着深深浅浅的灰白色,绕着中心那一点可怖的艳红色,肃然而立。
阳玄派的掌门年事已高,凝虚境大成的修为也耐不住无情的岁月和青年俊秀陨落的打击。风吹过,掌门霜白的长胡子颤颤地飘动,掌门层层叠叠的厚重眼皮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他眨眨眼,蓄积了长久不敢流出的眼泪终究沉痛落下,不再挡住模糊不清的视线。他用尽全力,说:“拔剑!奠!”声音不高,甚至还有些沙哑,但却十分的坚定。
数十寒锋瞬间出鞘,如此齐整,如此凛然,肃杀之气在刹那之间斩断了所有纠缠不断的思绪。阳玄派门人各个双手捧剑,高举过顶,然后深深鞠躬,向中心的尸身俯身而志哀。
还站着的,瞬间只剩下两个人,镜盲,还有丁朗月。他们在哀痛、悲愤的人群中巍然独立,像是天翻地覆、哀鸿遍野的人间里犹自矗立的雪峰,冷然看着世间,仿佛永远没有感情,永远没有变化。那些俯下身的人,逐渐聚集一股气,又缓慢又沉重,然而时时刻刻都在积淀、蓄力,环绕这两座雪峰围而不攻。
举世之间,哀兵必胜。这气场越旋越快,越积越深,像北天苍穹上亘古旋转的星辰,像幽界地渊里永久回荡的哀歌,一步一步,向着他们的核心逼迫而去。这是质问,这是痛诉,这是哀伤之后的愤怒。他们没有一个说话,但他们在用这种方式要求一个答案。
管明光此时进退两难。他也是俯身志哀人群中的一员,但他知道自己并不在阳玄派这个气阵之中。他很想解释,很想周旋,但他也没有任何哪怕非常微小的理由,说这事情不是丁朗月做的。更可怕的是,丁朗月自己也没有解释,仍然一脸平静,仿佛在丁朗月的眼里,除却人群中心那一滩血迹,其余全是虚无。管明光很着急,他心里知道就凭两个渡劫宗师和十几个凝虚长老,根本奈何不了一个真仙,更何况还有自己这个渡劫宗师。但在这样排山倒海的气旋之中,他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劈波斩浪、以一人之身独自回护那人。
更别提管明光的内心其实还有犹豫,因为他也想要一个答案。是不是他?——也许,或者,为什么?
更奇怪的是,江怀霈也加入了这个气阵,毫不犹豫地与他的同门一起,紧逼着还站着的两个人。先前江怀霈还在嘲讽管明光没有勇气彻底信任丁朗月,那现在他现在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然而管明光已经来不及细想了。镜盲已经站了出来。
镜盲是忽然地一笑,甚至还从袖中抽出一柄折扇一敲手心,走出一步——全然不顾这动作是有多么不合时宜,因为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合适的人。他穿过湍急的气旋,徐徐地向人群中心那一具无头尸首走去。此刻的阳玄派弟子,每一个都是一柄直立的寒锋,剑尖都牢牢对准他。然而他轻轻分开他们绷紧了的臂膀和肩背,就像走马赏花的风流子弟在真正的阳春三月的温柔暖风里分花拂柳,去面见一位怀抱瑶琴的窈窕女子。他甚至还有暇微微偏头,像俏丽的少年一般翘唇一笑,道:“别这样看我,不是我做的——你们卜算的结果,是那个丁朗月,不是吗?”接着他又继续走,舒舒服服挤开那些苍白又瘦削的背影,几乎要接近那红色了。
掌门老者挡住他的路,花白的长发和胡须在气流中高高抛起。
镜盲慢慢眯起眼睛,不改笑意:“我也不是同谋。我镜盲杀人,从不打散元婴!”
杀人而不散元婴,这是何等的狂傲。须知元婴不散,修士不死;倘若那修士能够卷土重来,必然要带着十倍的仇恨。而胆敢斩草不除根的人,除了那般十分心慈手软之辈,也就是万分自信、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人了。而镜盲这个名字,恰好就证明了后者。
掌门早就猜到面前那人不是一个普通人。他甚至能够猜到对方有可能有真仙或者老鬼的背景。但他真的没想到,那竟然是镜盲——幽界最有名的轮回老鬼之一,刀法刚猛无俦,曾经一刀劈开中洲铜山;而更有名的,则是与他的刀法全然不同的,变幻多端的性情以及深沉难测的谋略。
他完全想不到,那样一个老鬼,居然生得俊美风流,像是本应走在丝竹笙簧遍地、红胭翠袖满巷的梧州,吹一管玉笛,吟一段诗篇。
而在掌门怔愣其间,镜盲又补了一句:“这也不是丁朗月做的——我家朗月昨夜陪我睡觉呢,我又怎么会放他逃开,做什么煞风景的事情?”一边说,他一边还拿眼睛瞟着那个白衣孤立的真仙,长长的眼睫毛闪一闪,越发有几分娇俏的意味了。
若是在平日,管明光定会觉得这眼神恶心极了:这样的老头,还如此撒娇,实在不成体统!然而事到如今,他却心里一酸,只因那老鬼在此时此刻确实可以这样大大方方站出来,毫不犹豫地为丁朗月作证,而自己不行。在这样的情况下,对那样的人撒娇,老鬼做得堂而皇之。
然而老掌门并不吃这一套。掌门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管是镜盲轮回老鬼的身份,还是“陪我睡觉”这等上不了台面的话,都足以让他这个风烛残年的老者彻底崩溃,但他想,他的背后是一条人命,是阳玄派的道义,他不能后退。真相未明之前,他不能轻易地让那个轮回老鬼接近这一具尸首。
镜盲终于不再微笑了,他毫不客气,展开折扇直接打了过去。这只是一柄纸扇,昨天还在清风明月之下扇一炉香茶,今天却不惜动手伤人。掌门只觉得一面描着山水的扇子旋转着缓缓而来,逼近,又逼近,那样缓慢——然而自己就是没法躲闪!四周的空气像是被凝冻住了一般,自己仿佛陷在一个看不见的凹槽里面,气场、灵气、力量,甚至声、光、味,一切都消失不见,只有那一柄扇子款款而来,势不可挡,眼见要血溅当场。
扇子忽然就落了地。垂直落下,悄无声息。竹叶烂在泥里,把林地铺成了画纸一般的灰白色。一个人飘然而至,轻轻捡起落在腐烂竹叶之中的折扇,慢慢拂去扇面上的尘土。
“是不是我做的,又如何?你们,或者说,就是你,想要我如何?”
丁朗月说话又轻又慢,甚至声音嘶哑。管明光知道他哭了很久。
管明光终于忍不住出口:“告诉我,究竟是不是你做的!不要再……再……唉,丁前辈!”
丁朗月抬起眼睛:“我也不知道。因为,有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什么算是‘我’。”
管明光愕然。
丁朗月叹了一口气,终于用又慢又哑,反复刀割过的喉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真仙——很多地方都和凡人不一样。你应该知道那个通广子的身外化身,如此轻易就死了。其实是因为,真仙很多时候根本不清楚自己有多少身外化身。也许只有等他们死了,魂魄回归本源,才有知道的一日。我说过,海纳百川,真仙的灵魂,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他又补了一句:“但就算不是同一个,也是出于同源。这既然卜算出来是我,那就一定是我做的,至少原因是在我。我,不会否认。说我是凶手,的确是对的。”
第二十五章
丁朗月这番话,听上去像是在逃避责任。毕竟说“真仙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个身外化身”,意味着他自己也管不了自己的化身,管不了他杀的人。镜盲当然知道丁朗月不是个会逃避责任的人,这个真仙行事一向干脆,该是他的就是他的,不是他的、他也不会承认。
然而更多的人则完全没有听懂。实际上,身外化身是修士再普遍不过的保命底牌之一,可以分魂化命、便宜行事,也能把自身的一些缺陷分离到化身之上,从而辅助主身的修炼。而其最重要的作用,则是在主身死亡之后,保留一丝重返人世的希望。然而身外化身的炼制需要以自己的骨肉、精血以及魂魄为料,以各种珍惜材料为引,还需要天时地利、机缘巧合,根本不是说能有就能有的。身外化身与主身性格不同、修为不同,甚至反噬自身,都是常有的事情;然而这真仙,竟然说“不知道有多少”?
真仙与凡人的差距真的这么大么?他们都知道渡劫前后,天人两隔,然而因这天地之间,仙迹渺茫,他们竟然从未像今天这样,意识到真仙是如此的不同,不同到已经突破了他们的常识。
当然,丁朗月也说了,他不会否认此事。他甚至很快又补充说,他会了结此事。然而之后能怎么样?不能怎样。因为那个丁朗月是真仙而他们不是,在场之人只有一个轮回老鬼有实力与他抗衡,然而,昨夜他们还在“一起睡觉”。他们只好放丁朗月走了。
掌门到今天才真真切切意识到力不从心、心力交瘁,或者说,是近乎绝望。当所有事情的唯一希望,只能寄托在事情自己主动变好之上——这是何等的绝望!人为修士,本就是与天相争,在叩问天意之时,试图去改变天意。天道浩淼不可寻,他早就知道了,甚至因为到了头发逐渐花白、元神渐趋散逸的时刻,他认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去迎接重新步入轮回的时刻。但今日他真的是不甘心。
对方不是天道,对方也只不过是一个人!至少,曾经是一个凡人,和他自己一样的凡人。
掌门长叹了一口气,转身面向那一具血红的遗体,缓缓跪下。他慢慢抓住那个少年的手掌,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慢慢收拢,握在双手掌心。尸体已经开始僵硬,连弯曲手指都非常勉强。掌门为那双手注入一丝灵气,才让它重新软化,团成一个紧紧的拳头。这拳头又小又白,却抓得那样紧,像一把重锤,锤在老掌门的心上。
管明光不觉地也攥紧了拳心。比起掌门,他还年轻许多,还有着与天争一争的勇气和希望。他再看了那少年一眼,郑重行了一礼,然后毅然转身离开。他想要了,要回广岚宗向宗主借通灵香,问一问他们广岚宗上一代飞升的真仙,昌文真人。与阳玄派不同,广岚宗女修众多,并且出过的几位飞升真人中大半都是女修。其中昌文真人为人温柔善下,兴许能够问上一问,了解了解丁朗月的背景。
然而管明光在半途就被人截下了,一看,是镜盲那老鬼。
老鬼难得没有笑,甚至没有展开折扇敲着手心附庸风雅。他只是平和地站在云端,像一个凡人一样轻轻搭上管明光的肩,让他停下。管明光直视镜盲,询问来意。老鬼道一声,跟我来,随即走上一步,环住管明光的腰抱在怀里,裹挟着一团强大的幽气在空旷的天地间如飞梭一般穿行。
管明光只觉得自己失去了空间、时间、气、味、色,阴阳颠倒,魂体倒置,一团灼热被极其浩大的寒冷冻在心底无法挣扎,只有躯壳被牵引着,移动、移动,不知去往何处。
等到管明光感觉自己的魂魄都快要冻住了,他看到了一座地牢,一个人。地牢里结满了厚重的冰,寒气直入神魂深处,带来刀割锥刺一般的痛楚。那人四肢袒露,手足受缚,半倚着一片凹入的平滑如镜的冰墙,赤裸的苍白身体上全是冻伤的痕迹,显然是神魂也受了重创,不能调动真气来保护自身的躯体。那人的头发也被冻入冰中,只要动一动头颅就会撕扯到头皮;而寒气也伤到了他的眼睛,管明光看那人的眼,看到一片模糊不清的霜白。
但就算那样,那人还是坚持仰着头,忍受着从头发到身体的剧烈疼痛,望着上方一丝微弱光明中,一盏挂着的灯。他的表情十分柔和,甚至像是一位母亲,全心全意、满怀爱意地看着那一盏灯。就算是镜盲和管明光进入了那个地牢,他也没有任何反应。管明光此生见过许多执着的心意,像是开在幽垠荒漠中的灵源花,像是望着孩子归途的老妪,像是望道成痴的千载孤魂,却没有一个,有像眼前这人一样,在这样的环境下,还满怀着热烫的、甜美的笑意,似乎时时刻刻都想挣脱束缚,投身那一点微弱火光。
“那是魂灯。”镜盲解释。
“谁的魂灯?”
“你说呢?”
“……是丁前辈的。”
“对。”
“为什么?”管明光垂下眼,不忍再去看那人,“那人……又是谁?”
“你还不明白么?”镜盲转过头来盯着管明光,“当然是那个你知道的人。他快要和丁朗月融为一体了,哼,但他没有这个实力,却又满怀野心,不想被丁朗月所吞噬,只好把自己体内属于丁朗月的部分都剖了出来,点成了这一盏灯。”
“……怎么会。那么,那个盯着灯看的……”管明光闭上了眼睛。他觉得自己内里也有这样一个人,偷偷地用这种眼神每天每天地看着那位真仙。
“哼,”镜盲压着自己的声音,却终究是透出了一点愤怒来,“上次我发现他的时候,看到那个人把那点朗月的魂魄塞入一个傀儡,按在地上操。”
管明光感觉自己的手在颤抖,握紧拳头也止不住更加剧烈的颤抖。他甚至更有一些想哭,但又不敢哭出来。
镜盲拍一拍管明光的肩,示意他放松下来:“你也很想这样干,是不是?别生气,不是什么羞耻的想法。”老鬼长叹一声:“或许你不相信,但我也还没干过。”管明光立刻抬头,睁大眼睛看向镜盲。镜盲一声苦笑:“真的……我总想着,我要睡他,我又想着,我要杀了他。结果么,就是一直在来回徘徊,哪个都没有做到。”管明光低下头去。
管明光想,连那老鬼都得不到他,自己更只有仰望的份了,虽然这样仰望——也许也很好。就像前面那个被吊着的人,就算再苦,眼里心里也是热烈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