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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月梧桐-第1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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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着这吼叫,冲船上的水手们齐心合力的喊着号子,船只在水面上艰难地划了一个圈,再次朝那大船凶狠地扑了过去。

岳中巅趴在甲板上,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水,在雨里慢慢地站起身来,眼睛却没离开过王天逸,他暗想:“这种营救和原来商议好的好像有不同啊。”

蒋丹逃出魔爪和王天逸接上头后,又返回了那个小渔村附近,买通了驻扎当地一个渔夫充当两边联系的信使,他们商议好了,就等船队行驶到这个必须要减速的礁区,就让王天逸他们驾驶船只靠过来,趁此机会,几个掌门就全跳船逃脱,可绝对没有竟然拿着一条船硬撞武当座船这种计划。

“天逸啊,太谢……兄弟……”岳中巅扭头瞧了瞧几个跟着自己跳下来的几个掌门,朝王天逸走去,想表示下心意,但看着那张毫无喜色、冷酷得如同石头雕刻出来的侧脸,岳中巅竟然在先表示谢意还是先表示亲近之间游移不定,居然罕见地结巴了。

但别说回话安慰这些脱逃大难的武林贵客,王天逸甚至根本没看他们,只是无礼到极致地朝身后一摆手指,让他们闪边去。

“给老子追上去!”面对大江上那艘大船影影绰绰的黑影,风雨中王天逸狂吼,嗜血愤怒到宛如地狱里饿鬼的嚎叫,甚至比前面和旁边两艘船同时敲起的警钟更让人心悸。

冲船划了一个圈,再次朝逃离的武当座船追了上去,操舵的水手在大吼:“报告方位!”

一个浑身赤裸的壮汉用虬结的肌肉猿猴一般攀上了桅杆顶端,很快,在头顶好像无穷无尽的风雨之中传来一声大吼:“夹角正好!开过去!”

岳中巅几个衣冠楚楚的掌门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满眼都是赤裸地身体,肌肉、伤疤、以及和王天逸一样疯狂的表情,就连抬头朝天上看,桅杆上那位除了腰里武装带上挂着的刀什么都没有,胯下的枪都一清二楚。

看这些人的身手,岳中巅他们这群江湖油子确认,他们在白天如果在路上遇到,肯定是属于和他们一样长衫玉带衣冠楚楚,需要以礼相待抱拳作揖的江湖富贵人物。但此刻在这狂风暴雨的大江之上,这群人却脱去了所有地衣物,裸露着身体疯狂追击着敌人,这也连带脱去了白日之中的任何面具和掩饰,就像悬挂在大枪旁边的长刀一样,肆无忌惮地露出了江湖野兽的狰狞面目。

长衫笔挺的岳中巅他们恍惚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但桅杆顶端的一刀切何尝不是如此。他忍受着雨水敲击眼球的痛苦,却丝毫不肯闭上片刻,这一刻和外面的冷雨相反,他浑身的热血都已沸腾。

他死盯着远处模糊的阴影,内心无比渴望有机会吼出对方的反应,他毫不怀疑,就算是面对这么一条巨船,他也能用他腰里的刀把它劈成碎片,而且他渴望的就是这个!

几日前,吃饱喝足的他和其他应募者被王天逸召集到大厅,在他们面前的是几个打开盖子的大箱子,里面满满的都是白银。

王天逸先看了面前的几十个人一会,然后一脚踹翻了旁边的一个大箱子,白色的银子好像雪堆一样散开了,银锭撒欢般的在地上乱滚,甚至不少跳到了两眼放光的众人脚背之上。

在咽了几口口水后,他们看到了前面站着的王天逸,他满脸的狰狞,在这狰狞之中的却是一种介于狂热和疯狂之间的狂暴眼神,说得每一个字都是咬着牙说,一刀切甚至可以闻到这个站在十几步远地方的家伙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道。

“喜欢吗?”王天逸冷笑着问道,无人说话,但那动都舍不得动唯恐掂落上面银锭的脚已经替他做了回答。

“你们知道我们要去干什么了吗?”王天逸再次问道,那脚背一颤,银子滚在了地上。

“嗯?哼哼!”王天逸看着面前这群开始略有些惊恐的面容,他冷笑起来,“银子是好东西,你们配用吗?”转而突然瞋目吼道:“你们这群人渣!”

人渣?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王天逸的怒吼滚雷一般压了过来。

“没错!你们就是群人渣!看看你们都是什么东西?强盗!窃贼!老朽!残疾!流氓!你们种田吗?你们不种!你们织布吗?你们不织!你们做过哪怕出卖劳力如同扛夫一样的苦力活吗?你们没有!你们凭什么养活自己?你们有的只有靠武功凌辱弱小,靠不在乎吃官司的犯罪来恐吓良善!说!你们靠什么来赡养父母?说!你们靠什么来养家立命?说!你们靠什么来娶妻生子?你们他妈的就是一群不折不扣的败类!你们这群渣子!”

在这可怕的辱骂之后,看着面无人色这群招募而来的“死士”,王天逸语气一转,换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道:“你们还有什么啊?除了你们这条命还有什么?告诉我!他妈的告诉我!”

无人说话。

王天逸一举拳头,大吼道:“都是爹生娘养,凭什么你们就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凭什么你们就要当人渣?被别人踩在脚下,像一堆狗屎那样!你们应该感谢江湖!只有这里!只有这里!才有宝贵的机会给你们!一夜富贵!转瞬便成人上人!只需要你有一个物件:胆量!”

“只要有胆,哪怕你就是一只瘸腿瞎眼的秃毛狼,你就能奴役一整个草原的羊群!你就是人上人!你要什么就有什么!跟我做了这票买卖,打跑武当,不要说你以后就是长乐帮的大功臣、武林中的大人物、江湖里的传奇,更重要的是你将永远告别你这人渣的身份,你是个人上人!”

王天逸最后大喊:“你们是要继续做你们的人渣还是要做人上人?”

对这些话,一刀切感同身受,他宁可死,也不想再做普通人,他野兽一般地振臂狂呼:“我要做人上人!”

马上,这狂呼变成了浪潮。对辱骂的厌恶很快变作了怒火,火永远是朝上烧的。

王天逸满意地笑了。

当然光有阵前讲话是远远不够地,王天逸拿出了所有的真金白银来犒赏三军,并下了血本来奖励战功和战死。这血本大到他连所有地房契都拿出来,允诺如果不够钱,立刻当掉这些房契来放战后赏金。

能不能活到战后,或者就是死了,家人能不能拿到抚恤金,一刀切想得并不多。他只是马上把领到的战前“酒钱赏”全托朋友带回了家里,然后就是擦刀。对他而言,这不是钱的问题,是他自己价值的问题。

因为一刀切曾经是高级武士,受过水战训练,因此他跟着王天逸上了冲船,在大江之上,直扑武当座船。

※  ※  ※  ※  ※

“这不对啊,岳大哥。”一个掌门悄悄地拉了拉岳中巅衣角。

“我知道!”岳中巅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扭头朝旁边的前船看去,那里也是警钟长鸣,还有火光泛起。按照计划,王天逸派人伪装触礁沉没的客商,寻机上了武当的第一艘船,立刻和上面的掌门和高手起事,制服武当守卫,夺取船只,此刻王天逸应该直接把他们送到那艘船上。

但看起来这个家伙哪里有这个意思?

他简直和武当座船卯上了。

“操他娘!这次一定撞沉他!”刚才的一下撞击因为风浪,让冲船几乎飞离了水面,没有像高手手里的剑那样一剑击穿大船的心脏,却偏高了许多,只在它肩膀飙出了一线红,这让王天逸气得跳脚。

但大船上一样有人怒不可遏。

“老大,吃水线以上三尺被撞出一个大洞,兄弟们正全力修堵!”不待命令,早有积年的老水手跑上甲板报告损失。

“进水多少?”船老大吼叫着问道。

“没多少!兄弟们正在排!”

“操他娘!报告水域!报告敌船方位!”毛五大吼着亲自操舵,在吼叫出一连串带着脏话的命令后,他就像武林中最具杀伤力的一流高手在对一个白痴般的敌手说的那样,他睚眦俱裂地吼叫道:“跟我玩?你狗日的活腻歪了吧?”

没错,在这大江之上,船老大毛五就是绝顶的一个高手,他出身世家(父母都是船夫),自幼学艺(七岁就开始跟着跑船),师出名门(十五岁就成为某大船的水手),技艺精湛(二十五岁就成为船老大),经验无比丰富(富贵险中求,他还接手一些危险的活,比如在水贼出没或者礁石林立的地方行船),整个团队合作精良(这次因为是武当的大买卖,他带来了所认识的最好水手),加上又是地头蛇(专跑长江这条道),在这条大江之上,他不称自己为高手,谁敢说自己厉害?

现在这个高手被激怒了。

风帆升起了,这头笨拙的水中大牛陡然加速,突然变成了一条大鳄,不再寻求慢慢直入礁石区的那条安全水道,而是迂回了开来,灵活的和身边这条黑色而危险的梭鱼周旋。

冲船箭一般地又朝着大船冲了过去。而大船吃了一击,进水不少,速度也慢了许多,很快就被追上。

但就在两船接触的一刹那,仿佛高手之间刀剑相交而过的那瞬间般,胜负眨眼间即分。

这个眨眼间,大船猛地一摆船头,横着驶了开去,一下子和冲船的方向近乎平行,这一下大掉头,对大船上的人而言不过是从西墙摔到北墙而已,而对于和几层楼高的大船相比小得可怜的冲船,宛如一头大象巧妙地躲开了尖牙利齿、猛地一甩屁股把正扑向它的这头恶狼狠狠撞飞了出去。

岳中巅正要和王天逸努力说杀敌不如逃生重要,还没开口,一下剧震,整船的人都变成了滚地葫芦。一刀切更是从桅杆顶端甩飞了出去,幸亏他死死拉住了一根帆绳,这才在空中飞了一圈,结结实实地撞回在风帆墙里。

一声闷响,两船猛地分开。大船很快恢复了平稳,但小小的冲船却被直直地朝前掼了出去,只奔着火光泛起的第一艘船尾巴“飞”了过去。

王天逸从甲板上一跃而起,大呼道:“给老子转向!”

但话音未落,又一下巨震,王天逸立刻头朝下又摔在了甲板上,等他满嘴咒骂着撑起身的时候,一个手下满脸惊恐地从甲板下爬出来,大呼道:“不好了!触礁了!船底被开了个大洞!”

“你说什么?!”王天逸手脚并用爬了过去,到了舱口一把掐住了那手下的脖子,看起来竟然想把他生吞下去。

“给老子排水堵洞!”这近乎狼一般的嘶吼竟然在风雨大江中都传出了好远。

“司……礼……太大了……堵不上了……不行了……怕是要沉了……”手下在这幅疯虎一般的面前差点把自己舌头咽下去。

“兄弟,先自保,徐图反击啊!”瞧准机会,岳中巅箭一般地冲了上去,一把拉住了王天逸胳膊,情真意切地劝说。

放脱了掐脖子的手,王天逸在摇摇晃晃的船上站起身来,遥遥看着那艘得意航行在远方的大船,无奈又不甘心地长叹一声,说道:“靠前船吧!”

※  ※  ※  ※  ※

前船早就杀做一团,原先扮作遇难客商的锦袍队手下一登船,就朝武当高手发难。

尽管称这群以窃贼流氓乃至店小二为主力的锦袍队为高手不如比称作乌合之众更贴切,但这是在船上。

武当众人习水战的人甚少,而敌人就算不是高手,也是在建康这座水城边上混迹的,船战武当自然吃了大亏,更加上原来的仆从门派高手突然发难,内外夹击,数量上也不占优的武当高手在甲板上迅速溃败,战斗迅速转成了逐个房间搜索的屠杀。

所以等冲船摇摇晃晃地艰难靠上这大船,王天逸岳中巅等人爬上甲板的时候,除了甲板上耀武扬威欢庆胜利的那群武当叛军外什么也没有了。

“岳掌门,你们都没事,真是太好了!”一个船上的头目放脱了手里带血的长刀,满脸喜色的和岳中巅拥抱。

这几个掌门,都是先到这船上,联络指挥手下叛乱的,此刻大功告成,人人喜不自胜。

在这欢乐的人群中,岳中巅有些得意地扭头瞧了瞧身边冷着脸的王天逸,心道:原来这小子才带了这么点人来!原先倒是高看他了!但不管怎么样,总算到了自己地盘,现在下一步就是安全到建康登陆逃生了,这还得仰仗这个家伙。

念及此处,岳中巅亲热无比地揽住了王天逸的肩膀,说道:“兄弟,多亏你救兄弟这些人一命啊。刚才看到长乐帮精英的水面力战真是钦佩无比,但现在不是拼命的时候,敌众我寡,兄弟不必憋气了,不如先回建康,再从长计议。现在还得靠你老兄安全到建康了。你带来的水手有把握逃脱追击吗?后面那上面的船老大毛五操船很有一手,可厉害得很。”

王天逸阴冷的脸上好像很费劲地绽开了一个笑容,他说道:“后船被我们撞了个窟窿,虽然在吃水之上,不至于沉没,但堵上和排水肯定影响速度,它追不上我们的,这事交给我们好了。”

“他们追上来了!”一个掌门突然大叫起来,甲板上的人都扭头朝船尾方向看去。

刚才毛五操控大船把冲船撞进了礁区,虽然让敌人触礁不得不弃船,但自己也不得不兜了个大圈子,才重新对准了礁区中间这最安全的水道,冲了回来。

“起锚,行动吧。”王天逸沉声下达命令,他带来的人立刻监督原来的水手开始忙碌起来。

两条大船一前一后驶离礁区,一追一逃在大江上风驰电掣。、

毛五凭借他卓越的操船技艺,以及身边已经发狂了可怕掌柜苍松,他手里的长剑不停在眼前挥来挥去,武当座船死死咬住了叛军的船,

但毕竟船身上有了个大窟窿,水手们虽然非常努力,但也不是片刻就能堵好的,在这狂风暴雨的大江里,水也不容易外排,因此追上倒也不是很容易。

原来那些小门派高手们忍着晕船的呕吐,紧张兮兮地扒着船尾计算距离,到得后来,所有人都确信他们追不上来了,人心顿时安了。

“掌门,这些兔崽子怎么办呢?”一个脸上有疤的小子咬牙切齿地指着甲板上躺着的被捆成粽子的一排人:“要不要扔进这江里喂王八?”

他们都是武当俘虏,原来都是看守,现在却被捆着跪在甲板上,但船一颠簸,所有人慢慢地都变成躺着或者趴着了。

这个掌门是小掌门,自己犹豫了一下,觉得做不了主,就下去甲板找舱里的岳中巅去了。

此刻岳中巅正在和王天逸喝酒吃饭。

虽然在翻滚如龙的大江之上喝酒吃饭不是容易的事情,但岳中巅心情好得连酒会自己泼到自己脸上也顾不得了,兴致勃勃地连干数十杯酒。

“怎么办?”听了这掌门的请示,岳中巅犹豫了一下,盘算着:“杀了不过是举手之劳,倒不如留下来做个人质。万一中途有变,还可以和苍松那龟儿子有个谈判的筹码。”

念及此处,岳中巅开口道:“先留着吧,”说到这里看了王天逸一眼,说了点客套话:“到了建康,请王司礼发落。”

王天逸冷眼斜瞥了岳中巅一眼,把玩着手里的酒杯,说道:“我发落?我能怎么发落?这是华山等各位英雄的俘虏,按江湖规矩也是你们发落。我不过是个地主,替各位安顿一下住处食宿等等,你把他们给了我,我还要花伙食费在他们身上,我又不需要和武当这仇敌谈什么,岳老哥自己看着办就好。”

岳中巅一愣,听王天逸这口气,有点让他们交投名状的意思在里头,却是想他们杀俘彻底得罪武当来让自己安心。

“后面那船怎么样了?”岳中巅看似没头脑地问了一句。

在得到安全的回答后,岳中巅却有了决断,现在后船不可能追上自己,到了建康,两眼一抹黑,少不得要靠王天逸这种人打点,和武当谈不过是再保险的老成之道,和未来保险不保险相比,价值不值一提。

“按长乐帮的规矩,扔到江里喂王八!”岳中巅讨好般地说道,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老喂王八,不是太便宜王八了吗?”王天逸撇嘴一笑,说道:“不是后船离得不远吗?不知各位蹴鞠功夫如何?”

※  ※  ※  ※  ※

“追上去接舷力战!”苍松紧紧握住手里的宝剑,用力用得仿佛骨头都要刺破手背伴着怒火一起刺出来,眼睛死死盯住黑暗中时隐时现的那些风帆,连狂风暴雨的击打都不能让他们闭上片刻。

在他眼皮底下,不仅几个掌门跳船逃走,而且居然前船哗变,抢船而逃,这让他这个行动总指挥官如何向上级交代?

就在这时,这个高手看到一物嗖嗖地从前面空中飞了过来,擦着船飞了过去,落进了大江,不停的,有西瓜大小的圆形物件飞了过来,有一个正撞在风帆上,然后落到甲板上。

“什么玩意儿?”苍松惊怒不已。

甲板上早站满了武当全副武装的战士,一个手下马上捡起了那物件,一看之下立刻张大了嘴,慢慢地用手抹去了上面的雨水和血迹,等送到苍松面前的时候,他已经泣不成声:“是武统领……”

这竟然是前船武当一个统领的首级!

“我要把他们剁成肉酱!”苍松大吼着,一拳砸在船舷上,血肉飞溅中,悲愤到狂暴的嘶吼回荡在大江之上:“你们这群畜生!”

看着越来越远的前船,苍松只觉得力气在一丝一丝地从身体里抽走,他紧紧抓住船舷栏杆的手已经不是为了怒握来宣泄怒气了,而是为了防止自己滑坐在甲板上大哭起来。

这时,突然有手下大吼起来:“道长,您看!”

慢慢地睁开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模糊的双眼,苍松一看之下,猛地差点连眼球都凸出来,愣了好久,他才带着无比的兴奋朝身后狂吼起来:“全员上甲板!准备接舷战斗!”接着又加了一句:“杀光那群杂碎!”

难以置信,一直狂逃的前船居然突然掉转了船头,迎面驶回来了!

第十五节 烈火大江(三)

下午,苏州大雨倾盆,但这座繁华的丝锦之都街道上仍然人流汹涌,此刻从天空朝下看去,街道不再是石板折射出的青色了,而成了泛着水光淡黄色在缓缓流动,那是覆盖街道的油伞,就像一条条巨大的松毛虫在蠕动黄色的甲片缓缓爬行。

就在这水与伞的洪流中,冲来一股带着金铁声色的白色逆流,几个慕容世家打扮的骑士正心急火燎地打马飞奔,行人纷纷避让,在通向慕容世家的路上,横贯一条又一条街道上的黄色松毛虫从头到脚被劈做了两半。

这只骑队领头的正是文从云,到得慕容世家,一勒马缰,就从马鞍上一跃而下,在靴子顿地的刹那,无数白亮的水珠从他身上衣服里同时蹦了出来,简直好像从头到脚罩了一架小小的珍珠帘子,他居然没带雨具就这样一路冲了过来。

把马鞭扔给下人,交出了所有武器,然后停也不停片刻,直朝二夫人的宅子一路狂奔而来。

其实他早上刚来过这里探望夫人,此刻居然又心急火燎再次跑了回来。

进到后厅,文从云一眼就看到在回廊里停着的那架小小的肩舆,这寻常常见的平常富人必备的出行工具此刻却让文从云面色猛地一滞,好像被个隐形的金甲巨人当胸打了一拳。

“二公子在?”文从云急急地问旁边侍立的一个丫鬟。

丫鬟低头答道:“二公子正在陪伴夫人。”

“替我禀告!文从云求见!”文从云咬着牙跺着脚拼命压着嗓子,他不想吼叫出来。

心里焦急但又不得不放轻动作,这让行进在卧房里文从云的蹑手蹑脚的动作看起来好像一只大猫在跳,穿过蒸霭在房间中的浓郁药味,文从云看到了这母子二人。

二夫人还是和前两天一样,面如金纸地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了。

她突然生了重病。

本来还好好的,午饭后吃了一碟她爱吃的牡蛎,结果不久就上吐下泻。二夫人原本就体质不佳,身体单薄,中了这伤元气的病更是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卧床不起。

慕容秋水自然急怒交加,连家都不回了,晚上就睡在卧室靠外的小客厅,日夜守候母亲。

公子如此,他的这些手下当然也一个个心急如焚。除了对首领母子健康的担心外,还有一个考虑就是:现在正是江湖风雨急,那料想后院却起了火。

其他人着急,文从云不仅着急还感到了难以言表的压力,这些天晚上根本合不上眼了。

因为觉得调动二儿子手下骄兵悍将的难度太大,这家主竟然把自己能指挥得动的包括亲卫队主力在内的战力全派去了建康加强大儿子的实力,把一部分守卫本土和家主安全的重责强迫性地压在了慕容秋水的肩膀上。

这偏心眼!而且还不让人闲着!

以上种种让人不快不说,也让慕容秋水手下的将领工作量剧增,再没有原来和慕容秋水一起赋闲的时候,可以凑在一起指东骂西的悠闲。

于叔带着手下去了家主那边承担了一部分护卫工作,还分管着这边慕容秋水的情报任务,人忙得连人影都见不到了。而他文从云不但被给了协助商会的任务,自己还额外多了项原本于叔负责的事务──那就是管理慕容秋水的家事。

活多也不压身,反正瞎忙就是了。只是这看起来不起眼的一份职责让文从云睡不着觉了。

二夫人吃坏了东西,那肯定就是伙房出了问题,这当然属于他的错误。

急怒交加,文从云当天就停了负责二夫人伙食的所有职责人,把负责生鲜食品的管家吊起来抽了个半死,但这有什么用?

二夫人已经生病了,只能是亡羊补牢了。

但在这件事上,慕容秋水从没责怪文从云半句,更没有要换人管这事,他从来都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更让文从云五内俱焚。

尽管慕容秋水已经说了不必再追究下人们的责任了,但他却更变本严厉地追查这件事,他要彻底杜绝此类事件的发生,他把从管家到厨师乃至厨房扫地洗菜的都一个个审问,心里恨不得把十大酷刑都用上,当然二夫人现在还无生命危险,只是吃坏了东西,不至于把文从云看着这群人就咬牙切齿心里暗想的事情变成真的。

他们看起来比文从云显得更奇怪也更丧气,众口一词说夫人使用此类食物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而是长年累月的,从来没有过这种事。

再说慕容世家是什么地方?怎么可能有存心想对夫人不利的人在这里供职?夫人又对下人很好,平常重话都没说过一句,哪里有什么心坏不满、暗藏仇恨的下人。

别说管家和厨师之可靠,就连供应牡蛎的那老家伙都是给慕容世家卖了二十年牡蛎的,可靠得不能再可靠了。

只能是近日雨水多,也许肉被雨浇坏了,变质了。

慕容秋水很干脆地拒绝了老羞成怒的文从云更换一切相关下人的提议,他只说:都是积年服侍的老人,不必搞那么大,这事只是倒霉而已。于是两眼血红睡眠严重不足的文从云在抽了管家杖了厨师后,也只能悻悻地鸣金收兵了。

这一切看起来真的只有两个字:倒霉。

夫人倒霉、公子倒霉、供货商倒霉、厨子倒霉、管家倒霉,他文从云更倒霉。

今天他例行公事般带着满心歉意和羞愧来这里探望过夫人,到了下午,在商会参加会议的时候,他长随满脸惊恐地带来一个让他也马上满脸惊恐的消息。

这消息让他屁滚尿流地连雨具都没带就骑着马冲回慕容世家。

此刻,文从云的眼睛却放在了公子身上。

今天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坐在那把紫檀椅子上,几个时辰保持着身体前倾注视的姿势,却在他母亲床头摆了一架躺椅,他就半躺在上面,一腿曲起,另一腿直直地摆在上面。

“公子……”文从云轻轻唤了一声,眼睛却盯住了慕容秋水横直的那条腿。

看到属下的神色,慕容秋水用轻轻一个抬手,表示一切都知,不须开口。

然后微微扭头对旁边一个婢女指了指文从云滴水的衣服,示意她找衣服给他换上。

这时,有婢女端着一晚热气腾腾的中药进来了,要是昨天慕容秋水肯定会马上端起来亲自来喂药给母亲的,今天却稳躺藤椅不起身,以手势示意婢女去喂。

文从云猛地一个半跪在地,对着慕容秋水一个垂头示意,然后自己端了药,轻轻地去替公子喂二夫人吃药,看着汤勺中紫红色的药汤,眼泪却流出来了。

他得到的消息是,慕容秋水盼母病好的期望太过殷切,听信了偏方──亲人的骨肉做药引可以提高药力,自己当即从大腿上割了一条肉下来,送去煎药。

所以他才始终半躺在藤椅里,连在家里走动都靠肩舆了。

喂完药,文从云放下药碗,附耳对慕容秋水哽咽地小声说道:“公子,若您不嫌弃,不如用我的腿肉来……”

慕容秋水当即竖起食指横在自己唇边,眼睛却紧张地看向床上,意思却是怕床上之人听到。

拍了拍这属下的肩膀,慕容秋水小声道:“从云,你从来都是外冷内热,很具责任心之人,不过这次根本不关你事,不必自责,你现在最需要地是放松好好休息一下。去吧。”

又羞又愧又恼的文从云出来之后,也没回商会,直接梦游般地回了自己的宅子,郁闷之极,少见地大白天就叫人拿酒,筷子都不拿,举杯就仰头,喝到天擦黑,居然喝光了一坛酒。

本就疲累不堪、心情躁郁的他加上酒力上涌,连砸几个杯子,满心都是一股羞愧激发出的无名火发不出来。

哀叹自己居然不小心让公子自残了身体,这份羞愧让他捏碎了手里的第四个杯子,突然想起了被停职在家的那个厨子,当他心里浮现出这个家伙怯怯的面容的时候,眼睛却盯着自己手里第五个杯子。

“咔嚓!”第五个杯子也被砸得粉碎。

文从云需要一个大杯子砸,斗不过老天爷,摔几个杯子总是可以。

借着酒力,文从云叫起四个保镖,也没带兵器,就准备了一捆棍子,冒雨就骑马赶向这厨子的宅子,就像摔烂一个无所谓的杯子一样,他想像流氓一样,找个出气筒,他打算狠狠地再揍这家伙一顿,把他该死的家砸个稀巴烂,发泄他的怒火。

就算在慕容世家做个厨师,也代表着富贵和成功,厨师的家是个独门两院的大宅子,大的一条短街上只有他一家而已,文从云因为这件事早把他的底细摸得清楚。

五匹马一拐进这条街,文从云就听到一些奇怪的“风吹草动”。

这不过是窜过雨水不小心钻到他耳朵里的几声奇怪的鸟叫而已,但这却让他斗笠下的头皮紧了一下,酒也醒了不少。

江湖上高手和低手最大的不同,往往在于高手有异于常人的感觉。

很多时候仰慕者会问:您当时为什么没有进那个敌人埋伏好的街道,而选了另外一条路。

这时高手标准的回答就是:我对那条路感觉不好。

有人认为他们能感到杀气,有人则干脆认为高手是天生的,料敌在先是一种天赋。

但很多时候是对环境的敏感加上丰富的经验。

就好比去青楼多的人,有时候能在陌生的城市凭感觉找到地方;生意做久了,凭感觉就能区分对面完全同样的笑容可掬哪个是可信的伙伴,哪个只是空口白牙的骗子。

江湖也一样,呆久了,你往往就会对好像平淡无奇的地方有好或者不详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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