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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第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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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保瞧见,慌不迭地叫道:“啊哟,吃白食的又来啦!”张开双臂,便要攘人。那儒生却当堂一坐,笑骂道:“放你娘的屁,今天你说老爷白吃,老爷偏不白吃。”转手从袖里掏出一锭大银来,啪地一声搁在桌上。酒保既惊且喜,掂过真假,两眼发直,嘻嘻笑道:“贾秀才,你从哪儿偷来的?大相国寺?还是何员外家?”儒生翻起眼白,道:“你狗眼瞧人么?这银子又白又亮,哪会来路不正?何六儿,屁话少说,大爷拿银子定下这桌酒席,你千万记住了。”酒保牙缝里透出冷笑,说道:“贾秀才,日前你还欠掌柜的一两六分银子,怎么算?”贾秀才刷地一声,打开折扇,露出黑油油的扇面,徽声道:“你没长眼么?老爷今日阔了,区区小钱,何足挂齿。”酒保平日与他胡闹惯了,闻言道:“好好,今天你权且装一回老爷,来日装孙子的时候,我再与你计较!”走出两步,儒生又招呼道:“何六儿,你先给老爷打一旋上色好酒,漱漱口,润润喉咙。”
酒保心里暗骂,一道烟下楼去了。风怜低声道:“师父,这人是作什么的,脸皮可真厚。”梁萧心想你也瞧出他穷措大,装阔人,当下笑道:“他大约是落第秀才,功名无着,却又心高气傲,不肯屈人!”他两人小声议论,却听那贾秀才拖长声气道:“他妈的,背后说人闲话,当心嚼了舌头?嘿,谁又告诉你老爷是秀才了?”
梁萧与他相距甚远,说得又小声,不想这儒生耳力奇好,竟然听见,梁萧心想背后议论,终究不够磊落,便笑道:“抱歉则个,敢情阁下是假秀才,真假之假,却不是姓贾的贾。”那儒生笑道:“谁又说是真假之假?老爷就姓贾,大名上秀下才,合称贾秀才。”他嘴上笑嘻嘻,语气却十分不逊,梁萧尚未在意,风怜却禁不住怒视儒生。贾秀才对她嘻嘻一笑,道:“胡娘儿倒生得俊,不若嫁给贾某,做个便宜媳妇儿,哈哈。”风怜双颊涨红,握紧粉拳,梁萧却一皱眉,摆手道:“勿与这等妄人计较,平白自低身份!”话音才落,便听贾秀才笑道:“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华夏之无也’,尔等蛮夷鼠辈,混同禽兽,哪还有什么身份?”
梁萧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与风怜都是异族装束,风怜碧眼雪肤,一瞧便是胡人。而今元人治国,胡汉之间便如寇仇,无怪此人口出不逊。只不过胡强汉弱之际,这贾秀才胆敢当面辱骂胡人,倒也颇具胆色。当下笑笑,懒得理会。风怜见他不动声色,禁不住撅起小嘴,好不气闷。这时间,忽听身后一个稚嫩童音笑道:“有趣,有趣,大大有趣。”风怜更恼,回头一瞧,却见不远处坐了一个俊美男童,约莫十岁,头戴二龙抢珠冠,身着白缎袍子,手中握了一把泥金小扇。
风怜瞧这小孩粉团也似一张小脸,却偏生装扮成大人,不由得心头一乐,噗哧笑出声来。小孩猜到她所笑何事,小嘴一撇,眼露愠色。风怜更觉滑稽,转过头来,望着梁萧偷笑。
不多时,酒保将酒水端上来。贾秀才接过,斟了一盏,洒在地上。这酒乃是上好汾酒,酒保瞧得肉痛,忍不住叱道:“死穷酸,你疯了么?”贾秀才却不理他,一敛疏狂神态,叹道:“这一碗,是敬文天祥文丞相,今朝是他忌辰。”酒保脸都绿了,手中铜托盘呕啷丢开,叫道:“贾秀才,你胡说什么?”贾秀才两眼一翻,喝道:“闭上你娘的鸟嘴,老爷请人喝酒,关你屁事?”酒保气得发抖,不由战声道:“你……你,死人能喝什么酒?”
贾秀才抬起脸来,长声吟道:“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吹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伶仃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声调沉郁,胸中似有无穷悲愤。吟罢,贾秀才喝光盏中残酒,冷笑道,“有的人虽已死,丹心永照,有的人虽然活着,却不过一具腐
臭皮囊罢了。当年文丞相被囚大都,三载不屈,壮烈赴义;而今的读书人,个个只知卑躬屈膝于外族,贪求功名于鞑虏,没几个有骨气的东西,可耻乎,可悲也……”酒保听他口无遮拦,越说越是不堪,发起急来,劈手揪住贾秀才的胸衣,怒道:“你再谈国事,我丢你下去……啊哟……”惨叫声中,酒保胖大身躯腾空而起,直往楼下栽去。
旁人都感错愕,梁萧却知这贾秀才身怀武功,酒保伸手拖他,反被他劈胸拽住,抛了出去,只是他出手太快,寻常人瞧不明白。风怜也看见了,忖道:“瞧不出这无赖能耐不小?”一念未绝,又听酒保发声惊呼,身如掷丸,竟又飞上楼来,不偏不倚砸向贾秀才。贾秀才嘻嘻笑道:“来得妙。”伸出折扇,在酒保腰上一拨,将他翻转过来,但楼下那人这一掷气力太大,酒保两脚虽然着地,却仍是收势不住,滴溜溜撞向梁萧,他又惊又怕,大声惨叫起来。梁萧不动神色,随手托住酒保腰脊,酒保去势一缓,倏地停住,只觉双腿其软如绵,扑通坐倒,脸上早已没了血色。贾秀才瞧在眼里,心头暗凛,这一拨借力打力,本有数百斤力道,存心将梁萧撞个人仰马翻,殊不料这异族人举重若轻,漫不经心地将人扶住了。正自惊疑,忽听楼梯上传来咚咚咚的巨大响声,抑且夹杂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好像有人抬了极沉重的物事,一步步走上楼来。不一阵,便见一个肥胖脑袋从楼梯口钻了出来,脸上肥肉堆积,几乎不见五官,满身横肉随那人举步登楼,一抖一颤,汗水淋漓。
贾秀才盯着这人,眼中露出讶色。那人径直走到他桌边,拉开一张板凳坐下,却听喀嚓一声,板凳断作两截,那人跌坐在地板上,幸得楼板厚实,轻响了一声,倒是将他盛住了。那人呼呼喘气,红着脸嘟嚷道:“就坐地上好,就坐地上好!”贾秀才听得这话,还过神来,从板凳上跳将起来,惊道:“白老二,是你?”那人小眼中进出怒意,粗声粗气地道:“贾老三,你装作不认得老子么?他妈的,你欠我五百两雪花银子呢,还来!”
贾秀才望了他半晌,猛地捂着肚皮,哈哈大笑。白老二大怒,叫道:“笑你祖宗。”抓起地上两根断凳,一左一右,向贾秀才掷过去。贾秀才头一低,折扇左右两拨,拨得一根断凳穿窗而过,落入河里,另一根则撞在墙上。白老二跳起来,便要挥掌,贾秀才后退半步,摆扇笑道:“白不吃,慢来,你这样子,可打不过我。”白老二小眼中精光暴射,叫道:“废话少说,还银子来。”贾秀才笑道:“白不吃,咱俩也算是结义兄弟,区区五百两银子,何必计较。”
白不吃啐了一口,道:“去你妈的结义兄弟,那银子一半是借的,一半却是你骗的,老子可以在银子上吃亏,却不能被人糊弄。”贾秀才眼珠乱转,正谋对策,忽听楼下有人咯咯娇笑道:“白不吃说得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何况贾秀才你骗人钱财,更加不对。”话音方落,便见黄影一闪,一个女子怀抱琵琶,
俏生生站在楼心。风怜暗道:“这人轻功好俊。”
那女子杏黄衫,绿襦裙,年约三旬,长相清丽,眉心一点朱砂痣,凭添英气。贾秀才却不急不恼,笑道:“金翠羽,你甚时与白不吃勾搭上了,一齐来消遣我?”黄衫女子啐骂道:“你这挨千刀的破落户,舌头上长疮,烂到你肚肠。老娘这可是持平之论。”贾秀才笑道:“好好,今儿贾某势单力薄,权且认了。白不吃,咱们来赌一把,你胜了,银子我双倍还你。你若输了,五百两银子就此作罢。”金翠羽道:“破落户,你又想什么鬼点子,白二哥,你千万不要着了他的道儿。”
白不吃小眼连转数下,一拍大腿,叫道:“赌就赌,怎么个赌法?”金翠羽叹了口气,微微摇头。贾秀才从怀里掏出三枚铜钱,笑嘻嘻地道:“我这法子至为简单,叫做‘望天打卦,落地还钱’,我将这三枚打卦的铜子抛起来,有一枚落地算我输,不落地算你输。”白不吃心道:“铜钱要不落地,除非被你凌空捉住。哼,破落户竟要和我拼手快。”肥脸之上不禁露出笑意。
金翠羽美目一转,笑道:“破落户,白不吃的‘拿云手’称雄关洛,你拼手法可占不了便宜。但你倘使将铜钱扔得远远,他轻功及不上你,势必要输。”贾秀才脸色一变,白不吃恍然大悟:“若非金老四提点,几乎儿又上当了。”当即正色道:“贾老三,我加上一条,铜钱不得掷出阁楼之外,要么便算你输。”贾秀才耸了耸肩,道:“好吧,瞧清楚了。”将手向上一挥,三枚铜钱倏地激射而出,白不吃还未还过神来,便听嗤嗤数声,三枚铜钱尽数没人大梁。金翠羽一呆,摇头叹道:“破落户,你够狠的。”贾秀才瞅了白不吃一眼,笑道:“白不吃,怎么说?”那铜钱陷人极深,唯有震碎大梁,方能取出。白不吃哇哇怒叫,一跳而起,但他过于肥胖,这一跳竟只得三尺,一时恼羞成怒,抓起一张凳子,便望木梁打去。
金翠羽瞧见,纤指微曲,在琵琶弦上乍拨乍弹,铮地一声,指间脱出一道黄光,将长凳凌空击落,黄光落地,却是一枚黄铜扳指,金翠羽以小小扳指击落长大木凳,虽借了琵琶弦劲,却也十分惊人了。白不吃错愕间,金翠羽已移步拾起扳指,笑道:“白二哥,罢了。总不成为了五百两银子,拆了人家的酒楼!要么神鹰使到了,如何招待人家?”白不吃怒哼一声,贾秀才刷地撑开破扇,笑道:“白不吃,说好铜钱不落地,便算你输。”白不吃小眼喷火,但瞧金翠羽脸色,一顿足,叫道:“好,便算我输。”气乎乎又坐回地上。
金翠羽怀抱琵琶,袅袅坐下,笑道:“关洛四杰来了三个,池老大怎还不来?”贾秀才道:“你们也是池老大召来的?”金翠羽道:“不错,听说神鹰使到了。”贾秀才斟了一盏酒,笑道:“神鹰令三年没过黄河!这回来便来了,偏要选在这九曲阁聚头,害我这地主大大破财,糟糕之极。”金翠羽抿嘴轻笑道:“这话被神鹰使听见,更加糟了。”
贾秀才哈哈一笑,又道:“白二哥,话说起来,你怎么变了个模样。”金翠羽也关切道:“是啊,三年不见,二哥你竟发福了。”白不吃小眼一瞪,怒道:“发个屁福,老子这是发灾。”金翠羽讶然道:“这话怎讲?”白不吃拍了拍圆大肚皮,忿然道:“若有法子,谁肯长这个鸟样?哼,我是被人害的!”贾、金二人面面相觑,贾秀才肃容道:“你说说经过,关洛四杰一气同心,贾某拼了性命,也要为你出头。”
白不吃眼中晃过一丝感动,叹道:“三年前,池老大让我筹集粮草,以备将来举事。我辛苦奔波,好容易张罗了两万担粮食,囤在家里。谁想那年黄河大水,将附近田地一古脑洗了,我家门前一下子拥来许多饥民,求我开仓赈济。唉,二位弟妹,不是做哥哥的心痛家财,着实是受了池老大托付,不能将粮食随便予人……”贾秀才正色道:“白二哥,这可大大的不对,事有缓急,江湖中人急人之难,不拘一格,开仓赈灾,正是分内中事。”白不吃一拍大腿,懊丧道:“现今想来,你说得半点不差,但我当时鬼迷心窍,犯了糊涂,将那群饥民一顿棍棒赶了。唉,这也罢了,你知道哥哥我素来贪杯好吃,故而才有白不吃这个名称。当日我赶走饥民,便杀鸡宰牛,整治了一桌上好酒席,叫来几个狐朋狗党,还寻了一票窑姐儿,在家中痛快吃喝……”
贾秀才收起折扇,冷笑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白老二,倘若当时被我瞧见,定要与你翻脸了。”金翠羽面有忧色,叹道:“不错,此举大违侠义,池老大知道,说不定要如何对你呢。”白不吃小眼一翻,大声道:“我当着你们说出来,便不将生死放在心上,何况我变成如此模样,也是生不如死。”言下大为颓唐。
贾秀才诧道:“莫非当真来了讨公道的能人?”白不吃点了点头,道:“那时候,大伙儿吃喝正欢,门外突然来了三个人,为首那人倒也客气,说了些好话,无非是上天好生有德,求我开仓济民之类。我那时酒意方浓,没将对方放在眼里,只道:‘放了粮,老子喝西北风去?再聒噪,老子拿你下酒吃,老子什么都吃过,就没吃过人!’此外还说了许多浑话。那人性子却好,不管我说得如何难听,总是不急不恼,好言好语。老子听得多了,焦躁起来,趁了酒兴,便上前动手,却不料那人所带帮手十分扎手,伸手一拨,便摔了我个筋斗……”金翠羽惊道:“莫不是你醉了?”
白不吃摇头道:“哪里话,二哥我从来一分酒一分气力,再说那日喝得正好,还没到烂醉如泥的地步。”贾秀才摇动折扇,冷笑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一招失手,也是有的。”他与白不吃武功不相伯仲,听说他一招落败,也颇不服。
白不吃道:“那时我也这般设想,翻身起来,又使一记鸳鸯拐,踹他小腹。谁知却被那帮手拿住脚踝,再摔一跤。老子兀自不服,爬起再上,还被摔倒。这般前前后后摔了五六下,终于把我摔清醒了,知道这次来了高人。不过,咱们习武之人,功夫输了,一口气却不能输。我白不吃横行关洛,几曾受过这般鸟气,一时怒火上冲,从兵器架上拔了一杆大枪,心想擒贼先擒王,抖枪便向为首那人刺去。却不料那帮手笑嘻嘻一伸手,又将枪头捉住了,老子使了吃奶的气力,也夺不回分毫。”听到这里,贾、金二人彼此对视,脸色都有些发白。
白不吃神色颓败,又道:“为首那人见状,叹了口气,道:‘白不吃,你恁地冥顽不灵,却是何苦?我再问你,你愿开仓放粮么?’我当时便赌一口鸟气,当即拒绝。那人道:‘好,粮食是你自己的,我不逼你。但你殴打饥民,万万不该,此乃其一;外面哀鸿遍野,你却纵情饮乐,于心何忍,此乃其二;而今用心狠毒,招招夺人性命,此乃其三。就此三样,便该罚你。’我当时兀自嘴硬,嚷道:‘你有种将老子杀了,要我低头,决计不能。’那人摇头说道:‘我不杀人,但听说你贪吃好货,最爱口舌之欲,我便罚你三年之中,不得吃肉喝酒。’我便道:‘你想把老子关起来?’那人笑道:‘我哪来这许多闲工夫。三年之内,若你改邪归正,我便解了你的禁制,但若你泄漏我半点行踪,那便休想见我了。’说罢招呼两个帮手,径自去了。我听他说得凶狠,到底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心中鄙夷,张嘴骂了一通,又招呼众人继续喝酒吃肉。谁料到第二天一早起床,我便觉筋骨酸痛,身子发胀,初时我只当被昨日摔了几跤,不以为意,又寻朋友吃喝。这般过了三五天,但觉身子一天痛过一天,到了第七天早上,浑身皮肉便似要爆裂一般,那个痛啊!唉,我白不吃自忖也是条铁打的汉子,却痛得死去活来,满地乱滚,寻遍大夫,但无一人明白缘由。”
白不吃说到这里,肥脸上爬满苦涩神情。金翠羽道:“白二哥,莫非是那人临走时动了手脚?”白不吃道:“我也奇怪,那人从头到尾都没动过一个指头,如何算计到我?当真费人思量。且说我痛到极处,猛可间想起那人言语,忙叫下人煮了青菜萝卜来吃。说也古怪,这一吃素,竟然好了许多。我接连吃了三天素,疼痛全消,只是练功时身法略嫌滞涩,临镜一照,竟然胖了许多。你也知道,老哥我贪图口腹之欲,最爱吃香喝辣,怎受得了顿顿素餐。过了四五日,又忍不住铤而走险,吃了点酒肉,这回倒也无病无痛。我兀自不知厉害,心中窃喜,就这么一顿顿酒肉吃下来,眼瞧着这身子骨便似吹气球一般,日日见长。他妈的,只过了一月功夫,我便从那个彪形壮汉,长成了一个胜似肥猪的大胖子。到这时,我才明白那人话中含义,不自禁害怕起来,重又吃素。还怕三年之后,那人不来解救,又被迫开仓放粮,赈济饥民。唉,但哥哥我吃惯了荤腥,瞧那美酒佳酿,如何割舍得下,每过十天半月,总要破戒一回。这般三年过去,就成了这般模样。”说罢长叹了口气贾秀才道:“那人还没来么?”白不吃隐现愁容,道:“或许时日未到,或许人家早已忘了。再说我胖成这样,也不知有救无救?”金翠羽柳眉倒竖,怒道:“杀人不过头点地,用这般恶毒法子折磨人,太也可恨了些。”贾秀才笑道:“我倒不以为然,此计叫他自作自受,绝妙之极。”白不吃怒道:“贾老三,你胳膊肘往外拐么?”贾秀才恼他不肯开仓济民,有心揶揄,笑道:“诚所谓好死不如赖活,二哥你想开些。咱三个久不会面,今日定要一醉方休,哈哈,长醉不醒。”白不吃怒目相向,叫道:“破落户,你存心与我为难,是不是?”贾秀才笑道:“你左右胖成这样,不妨再胖一回。九曲阁的‘黄河大鲤鱼’天下一绝,劲道嫩滑,滋味十足,今日也不能不吃的。”白不吃小眼圆瞪,呼呼呼直喘粗气。贾秀才却不理他,向酒保一招手道:“何六儿。”那酒保见他显过功夫,心中虽恨,嘴里却一迭声答应。
贾秀才笑道:“做两尾黄河大鲤鱼来,给老爷下酒。”风怜听得心痒,便道:“咱也要一尾!”话一出口,却听那个小童也异口同声叫出来,不觉瞧他一眼,微微一笑,那小童被她笑得小脸通红,张开泥金小扇遮住脸儿,那扇面上描了一绺儿兰草,边上留了数行草书。梁萧乍见那行字迹,眼神微微一变。
那酒保略怔一怔,赔笑道:“对不住,这两日风高浪急,没一个渔家敢下河捕鱼,这大鲤鱼么,当真没有。”贾秀才掉眼看去,但见河上波涛滚滚,雨脚如麻,心知酒保所言不假,不由得大为扫兴,悻悻挥手。
酒保正待退下,忽听河上有人纵声唱道:“老子长在大河边,不靠地来不靠天,小小船儿浪里过,打个鱼儿趁酒钱。,’歌声清壮,盖住那穿林打雨之声,颇有振聋发聩之势。梁萧循声瞧去,但见一叶小船在波涛间载沉载浮,船上站一个舟子,披蓑戴笠,手摇双槽,随那船儿起伏,始终不被风浪吞没。
不多时,船至楼下,那舟子系好船,左手拎两尾鲤鱼,右手拿一支长篙,点在岸边,双手微撑,便似燕子穿云,轻轻巧巧钻过窗户,落在楼心,哈哈笑道:“你们三个来得却早。”贾秀才三人早已起身,拱手笑道:“池老大。”舟子挑开蓑衣竹笠,正是关洛四杰之首池羡鱼,他年过五旬,洵洵儒雅,双鬓已然灰白,只见他拎起两尾活蹦乱跳的大鲤鱼,笑道:“河上风大,寻常人下不得水,我怕没得鱼吃,扫了大伙的兴致,特意早起,到河里摸了两只。”
金翠羽咯咯笑道:“大哥心细如发,当真想得周到。”贾秀才道:“错了,该是小弟心占一卦、未卜先知,故而点了这道好菜,专等池老大的鲤鱼。”金翠羽白他一眼,啐道:“破落户,你那鬼卦,骗傻子还差不多。”贾秀才做出惊讶神气,道:“奇了,我骗过你么?”金翠羽气得脸色发白,便要嗔怒。池羡鱼伸手隔住二人,哈哈笑道:“老三,老四,我只当三年不见,你俩早结连理,琴瑟相偕,怎地还是这么拗气?”金翠羽脸胀通红,莲足一顿,道:“老大,您可别张口就来,但凡天下的好女子,谁肯嫁给这个下贱无耻、坑蒙拐骗的破落户了?”贾秀才嗤了一声,懒声懒气地道:“你也算好女子么?我看是猪鼻子插大葱,楞充大象吧!”风怜瞧得好笑,心道:“这厮别的还罢了,就这拖得老长的腔调格外惹人生气。”
果不其然,金翠羽俏脸又沉,便要发作,池羡鱼笑道:“罢了罢了,只怪我多嘴,你们若要撒气,冲为兄来吧!”他如此一说,那二人便不好再吵。池羡鱼见白不吃体态臃肿,心中怪讶,一皱眉,正要询问,忽听一个脆脆的童音道:“老先生,你这鲤鱼怎么卖?”池羡鱼扭头瞧去,却是屋角里那个装束老成的小童,不觉莞尔道:“小朋友,你家大人不在么?”那小童小脸一沉,闷声道:“谁是你小朋友?哼,我瞧来不够大么?”池羡鱼一怔,哈哈大笑,两个手指上下一比,笑道:“就这么一点大!”那小童脸色更加难看,作起恼来道:“老头儿卖鱼就卖鱼,哪来这么多废话?”池羡鱼脸色微变,白不吃性子暴躁,不觉怒道:“臭小鬼作死么?这样跟你爷爷说话?”
那小童晒道:“他也配作我爷爷?哼,我爷爷一根指头压死你们四个!”白不吃心头蹿起三丈无名火,袖子一撸,猛然跳起。池羡鱼伸手拦住,心道:“这孩子有恃无恐,莫非是高人子弟,再说,我关洛四杰老大一把年纪,如何与小孩一般见识?”当下淡淡笑道:“小朋友,这鱼可不是拿来卖的?”那小童撅嘴道:“原来你年纪老,脸皮也老,说了假话也不脸红。”池羡鱼奇道:“我如何说假话?”那小童道:“你唱着歌儿来时,不是说‘打个鱼儿趁酒钱’么?现在又说不卖,出尔反尔,不算好汉。”
池羡鱼哑然失笑,心道:“到底是小孩儿家,我随口唱曲,他也当真。”但他素来豪气,即便面对妇孺,也不肯食言,想了想,道:“说是这般说,就怕你买不起。”那小童小眉头一扬,伸手在腰间一摸,抓起一串明珠,哗啦啦搁在桌上,那明珠颗颗大过拇指,光滑莹润,发出柔和光芒。
众人投料这小小孩童竟是身怀重宝,无不惊诧,白不吃最是贪财好货,瞧着明珠,眼珠子几乎掉了下来。小童刷地撑开泥金小扇,笑道:“这串珠子够了么?”池羡鱼长长吸了一口气,将眼珠从珠链上移开,瞅了瞅梁萧师徒,正色道:“小朋友,匹夫无罪,怀璧有罪,你快将珠子收起来,若是被坏人瞧见,对你大大不利。”小童脖子一仰,冷笑道:“我自有主张,不劳你费心。”
池羡鱼瞧他小脸稚嫩,说出话来却是老气横秋,又好气有好笑,打趣道:“小朋友,我这鱼儿想卖时,一文两丈,白送也成;不想卖时,你便有明珠万斛,我也不卖。”那小童瞪眼不解,池羡鱼笑道:“瞧你这身打扮,想必是读书人家的孩儿,我且出个对子考你一考,若能答得上来,我就把鱼送你,答不上来时,嘿嘿,那便怪不得我了。”那小童展颜笑道:“对对子呀,我最拿手了,你只管说。”
池羡鱼心道:“小娃儿不知天高地厚,老夫的对子岂是你对得上来的?”略一沉吟,笑道:“前两日天气窒闷,我经过河边,瞧见一尾鲤鱼出水透气,不想岸边李子树上果子落水,正巧打在鲤鱼头上,小娃娃,我就以此为题,说个上联,叫做:‘李打鲤,鲤沉底,鲤沉李浮。”,贾秀才击掌笑道:“这个上联妙得紧,就只怕太难了些。”
那小童心道:“这对子与鲤鱼相关,合情合景,李鲤谐音,忒不好对。”小眉头蹙起,看向屋角,只见屋角搁了盆秋葵,作为点缀,一只蜜蜂被雨困在屋内,绕着秋葵飞舞,忽地一阵疾风裹雨扑进屋来,蜜蜂被风一吹,顿时扑在地上。小童眼神一亮,脱口便道:“风吹蜂,蜂扑地,风息蜂飞。”话音未落,那阵风正巧过去,蜜蜂嗡的一声又飞起来。池羡鱼一愕,拍手赞道:“妙对,妙对。”他为人豁达,认赌服输,正要递上鲤鱼,却听白不吃道:“慢来!”池羡鱼诧道:“白老二,你有何话说?”白不吃道:‘她老大,关洛四杰纵横一世,怎能被一个小孩儿折了威风。”贾秀才打个哈哈,懒声道:“白老二说得是。”金翠羽虽不说话,眼中也有赞同之意。池羡鱼寻思道:“三位弟妹都是心高气傲之辈。我若拱手奉上鲤鱼,他们定然脸上无光。”便道:“好,你说如何?”
白不吃道:“咱是生意人,不及老大、老四儒雅多才,不过既是比文,我便考考这小孩儿的算术。”池羡鱼忖道:“二弟分明故意刁难,这小孩儿虽侥幸对上对子,但终究年纪幼小,你理财有方,算计精到,说起算术,怎能和你相比?”但碍于情分,不便明说,却听那小童嘻嘻笑道:“好啊,你说题目。”白不吃瞧他气定神闲,心尖上有些发痒,清了清嗓子,方道:“今有活鲤鱼七斤,草鱼二斤,总价四百二十六文钱
……”贾秀才插口道:“几斤鱼罢了,哪有这么贵?”白不吃哼道:“你懂个屁,物以稀为贵,如今河上打不着鱼,自然行情见涨了。咳,闲话不说,假令现今又打了鲤鱼三斤,草鱼四斤,共价钱二百八十文,且问,鲤鱼、草鱼每斤各要多少价钱?”他一气说完,随手端起茶盅,喝了一口,瞅着那小童,肥脸上颇有得色。
那小童淡淡笑了笑,道:“这是‘直减’之法,有什么难得。”白不吃脸色陡变,手里茶盅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那小童取了一把竹筷,当作算筹左右一排,道:“右鲤鱼,左草鱼,右行的七遍乘左行,然后连减右行三次,得草鱼每斤三十一文,代人右行.由此可得鲤鱼每斤五十二文。”白不吃张着大嘴,瞧他算完,口水不知不觉从大嘴里流出来。池羡鱼既惊且喜,笑道:“好个聪俊的娃儿。不知谁做了你的爹娘,真真羡杀旁人。”白不吃抹了一把口水,怒道:“不算,不算,重新来过。”金翠羽笑道:“白二哥,你遇上行家了,有道是,生手遇行家,千万莫惹他,丢脸丢一回也就够了。”白不吃瞪圆小眼,嚷道:“金老四,你这是什么屁话?”金翠羽笑道:“还是让他听我弹上一手,猜猜什么曲目。”那小童连过两关,眉飞色舞,只笑道:“请,请。”
金翠羽心头打鼓:“这小娃儿莫不是还通音律?”勉强笑笑,怀抱昆琶,危襟正坐,拨弦试音。那小童闭上双眼,摇头赞道:“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婶婶真是个中里手呀。”金翠羽被这小娃娃一夸,心花怒放,掩口笑道:“你这娃儿,小小年纪就这么嘴甜舌滑,长大了岂不要诓死人么?”贾秀才冷笑道:“臭美什么?小娃儿乳臭未干,他的话也能当真?”
金翠羽恨恨瞪他一眼,咬牙暗骂:“这呆子真个不解风情。”整整容色,拨动琶弦,但听初韵舒缓,清高雅旷,众人如处山限水畔,眼前仿佛矮山陌远,细水流长;忽而弦音又矮,呢呢啾啾,起伏难定,似空山人语,遥相问答,似喜还乐,怡然自得。正当众人渐人忘情之境,金翠羽摘下银簪,指如轮转,破空一划,琵琶声铮然拔起,变得激烈轩昂,如壮士拔剑,将军披甲,万蹄杂沓,山呼海应般扑面而来,霎时间,众人如处铁血战场,四面风声萧萧,刀枪齐鸣,一起一落,撼人魂魄。不料弹到至为高昂处,弦声忽又低沉,如江水呜咽,败马哀鸣,远方夕阳斜堕,天地如血,于肃杀之中更添凄凉,这一轮琵琶声如流水般泻过,渐弹渐缓,终又变为明快清扬,似于宛转江流中托起一团冰轮,月光如霰,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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