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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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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每走一二十里地,前方便有惨叫声传来,或是逃难返乡的难民、或是走乡窜镇的货郎;或是村野农夫、或是市井百姓;一个个断手折足,号呼痛哭。梁萧一路走去,心情越发沉重,到得次日,忍不住道:“这事古怪得很,凶手十九冲我们来的。”花晓霜道:“他若与我们有过节,何不直截了当寻我们报复,却把怨气撒在旁人身上。”梁萧道:“你寻思寻思,每每听到叫声,要么在西北,要么在东北,虽然忽东忽西,曲曲折折,终归不离北方,一旦偏离,便有叫声传来!看来他是要引我向北。”花晓霜发愁道:“那如何是好?”梁萧冷笑道:“他要我向北,我却偏要向东,瞧他现身不现身?”花晓霜犹豫道:“但若这个恶人并无他意,只爱折人手足,怎生是好?我们向东去了,再有百姓折了手足,岂非无人救护!”梁萧无言已答,微微皱眉。花晓霜又道:“他要我们去北方,我们就去北方好了,顺了他的意,他想必就不会伤人。”梁萧深感此法大违本性,不悦道:“这恶人鬼鬼祟祟,引我向北,其中必有阴谋。若只我一人,与他周旋却也无妨,但你与呙儿若有闪失,如何是好?”花晓霜笑道:“我不怕,但若向东走,今生今世,我心里都不会踏实。”二人对视无语,花生却焦躁起来,嚷道:“梁萧,太阳落山啦!错过了宿头,可没饭吃。”梁萧啐道:“用不着你教训。”背起赵呙,大步向北。花晓霜见他答允,心头一甜,快步跟上。

众人一意向北,果如花晓霜所料,伤人之事大减。梁萧见状反而定下心来,瞧他有何伎俩。如此渡过黄河,忽忽月余,遥见大都轮廓,举目望去,只见那巨城南有伏龟之形,北有腾龙之势,门若兽口,广吞八方之财,池比鸿沟,浩聚百泉之水。城南处一队士兵森然罗列,正在搜查人城行商,梁萧迟疑间,正欲上前,忽听有人叫道:“王老弟,你如何在这里?”梁萧未及回头,便觉背后风起。梁萧一反手,将来人手腕扣住,但觉来人并无武功,忙放了手,掉头看去,却见那人黑须及胸,面容瘦削。不由讶然道:“郭大人?”晓霜、花生见他与人说话,也各各止步。

来人正是郭守敬,不待梁萧多言,便拽着他笑道:“王老弟,你我缘分不浅,一别多年,竟在这里遇上。”一边说话,一边拉住梁萧便向后转。梁萧听他称呼自己“王老弟”,心中纳闷,但见他面上含笑,眼神却是游移不定,情知必有文章。当下随他来到一辆马车后面,笑道:“郭大人,别来无恙?”郭守敬低声道:“梁大人,你胆量忒也大了!”额上早已密密层层渗出汗来,他四处张望一阵,低声道:“梁大人,你可知道,城中守卫大都是你南征旧部,十有八个认得你,贸然闯人,岂不是自投罗网?”梁萧动容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入城了。”郭守敬握紧他手,笑道;“当日听说梁大人身故,郭某恨不能以身相代。却不料却是谣言。今日遇上,怎能这么放你过去?”梁萧笑道:“郭大人你可把我弄糊涂了,难道要拿我见官么?”

郭守敬作色道:“你把郭某人当什么人?你坐我马车,我送你人城,你便要走,也得去我府里盘桓几天。”梁萧道:“梁某大罪之人,只怕连累大人。”郭守敬摆手道:“你我以学论交,不比其他,梁大人若再推辞,那就是瞧我不起了。”

梁萧心中一暖,便不推辞。郭守敬转身叫来马车,他原本携眷出游,便命妻妾合乘,腾出一辆马车,梁萧抱赵呙与晓霜同坐。郭守敬又让家仆接下花生的行礼,牵来一头毛驴,与他代步。

果然马车经过城门,畅行无阻,花晓霜悄声道:“萧哥哥,你这位朋友,身份可不一般。”梁萧将郭守敬的来历说了。花晓霜道:“原来是他!”梁萧怪道:“你认识他么?”花晓霜道:“我听奶奶说过,这位郭大人是紫金山一脉刘秉忠的弟子。刘秉忠精通水利星算之法,天地经纬之术。奶奶说过,论学问他本不差,只可惜,他辅佐蒙古皇帝,大节有亏,故而大家都瞧他不起。”

梁萧沉默半晌,道:“晓霜,郭大人也为蒙古人出力,你会不会瞧不起他?”花晓霜一愣。梁萧又道:“郭大人治河修桥、修订历法,尽力为天下百姓做事。若能如此,在蒙在汉又有何分别?”花晓霜笑道:“这就叫‘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梁萧道:“这话怎讲?”花晓霜道:“这是孟子赞赏柳下惠的话,说他不以侍奉恶毒的君主为耻辱,不以官职卑贱而推辞,做官必定竭尽全力,但绝不改变操守。”梁萧赞道:“这人了不起,但不变操守,难免吃亏。”花晓霜道:“是啊,所以孟子又说他‘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遭到遗弃却不怨恨,身处困窘而不发愁。”梁萧默然颔首。

有顷抵达郭府,是夜郭守敬设宴相待。须臾饭饱,郭守敬安排厢房,供晓霜、花生歇息,自将梁萧延至书房,着童子烹茶,相叙别情。片时茶沸,郭守敬摒开仆童,说道:“梁大人,自你反出南征大军,圣上雷霆震怒,三日没有临朝;伯颜大人也几乎获罪,幸得群臣力保,方才脱身。”梁萧捧茶不语。郭守敬又道:“不过,你那部将土土哈、李庭好生厉害。和林一战,他二人大破西方诸王,夺回成吉思汗的武帐,生擒蒙哥之子昔里吉,继而讨伐东方诸王,又获全胜,军功赫赫,威震朝野……”梁萧搁下茶碗,道:“郭大人,此事不用再提了。”郭守敬知他心意,叹道:“也罢,不谈国事。”起身抱过一堆卷宗,说道:“梁大人还记得我在扬州说过话么?这些卷宗,是各地官吏辛苦测来的天文数据,但非梁兄弟神算,不能厘定!”

梁萧动容道:“历法是何名目?”郭守敬道:“圣上有言:‘海内一统,天授其时’,故名《授时历》。”梁萧叹息道:“说得好听,什么天授其时,若是没有尸山血海,哪有他孛儿只斤的天下?”郭守敬笑笑不语。

梁萧也不愿多说,铺开草笺,对着灯烛援笔推算,郭守敬则一旁运筹,两人算至二更天上,方才各自歇息。
自此,梁萧在郭府隐而不出,潜心修订历法,郭守敬辟出一间小轩与他居住,并遣心腹照应。郭守敬长年治水观星,耽于学问,平日里最爱谈天论地、运筹算数,只苦于少有知己。梁萧一来,端地令他欣喜欲狂,白日主持天文测量,时辰一到,便匆匆回府,与梁萧制作仪器、推算历法。二人志趣相谐,言语投机,说到要紧处,须臾不忍分离。郭守敬索性在轩中支起一榻,与梁萧联床夜话、秉烛相谈。这般一来,郭守敬虽然欢喜不尽,一干妻妾独守空房,却不免有些怨言。

半月时光一晃即过,花晓霜闲着无事,白日助梁萧推算历法,夜中则挑灯研读《神农典》。以往风尘困顿,难得有此闲暇,如今安逸下来,她捧卷细读,领悟良多。这一晚,她将《神农典》四卷读罢,合卷沉思:“婆婆说得对,用药之道仿佛武功,以之救人则为药,用之伤人则为毒,是药是毒,不在药物,而在医者本心。”她望着烛火,遥想世上疫病横行,疾苦甚多,自己如此闲散度日,大违医者良心。想了半夜,方才解衣入睡。

到得次日,用罢早饭,花晓霜对梁萧道:“萧哥哥,我也闲了大半个月了,今日天气大好,我想上街设摊,与人看病。”梁萧道:“我陪你去吧。”花晓霜笑道:“那可不成,推演历法是泽被千秋的大好事,倘若耽搁了你,我就是古往今来的大罪人。我问过府里嬷嬷,斜对着郭府大门,有个功德牌坊,算命的、卖果子的都在下面营生,我就去那里,有花生相陪,你大可放心。”梁萧修订历法,算到紧要处,不忍放开,又听说只在左近,便应允了。花生早得了信儿,将针药桌凳收拾妥帖,身着直缀僧衣,候在庭心。赵呙则青衣小帽,扮作烧火童儿,笑嘻嘻拉着花生衣角,两人在府里闷得久了,都想上街透一口气。梁萧叮嘱道:“勿要走得远了,申酉时分我来接应,若有不妥,花生先来报我。呙儿莫要顽皮乱跑,更莫向人说起你的名字……”那二人嫌他罗嗦,嘴里嘻嘻哈哈答应,两条腿早已随着晓霜溜出门去。

出了门,果见一个牌坊,顶上镌着“功高岳穆”四个大字。三人径至坊下支起摊子,插了一个白布标儿,上标“悬壶济世”。待了半晌,不见人来,花晓霜面嫩,不敢学着梁萧强拉病人,只得呆呆坐着。花生向她讨过几枚铜钱,领赵呙买果子吃,留着吃剩的枣核儿,趴在地上,当作弹子玩耍,一来二去,倒也欢喜。

过得片刻,忽听远处传来呜呜之声,好似法螺鸣响,跟着便见人群如潮水一般,四面八方涌上街头,再听忽喇喇一阵马蹄声响,数十匹高头大马如风驰来,马上骑士俱是红袍金箍,头陀打扮,挥舞长鞭,大声呼叫。人群左右避让,顷刻间将大街两侧塞满,居中留出两丈宽一条大道。花晓霜被人浪一冲,早、已不辨东西,摊儿又被几个无赖子撞翻,好容易收拾妥当,四下一望,竟不见了花生与赵呙的影子。花晓霜大惊,叫唤二人名字,但人声鼎沸,她的叫声哪里传得出去,好容易挤到前排,只见西边数百喇嘛黄衫皂靴,迤逦而来,当先百人分列两行,羽葆交错,宝瓶生辉,金剑光出,银轮常转。人群中一头白色巨象,披金挂银,璎珞宛然,象背负着一座纯金大轿,四面中空,挂着珍珠帘子,隐约可见一个黄袍喇嘛,端然静坐。数百名喇嘛口诵经文,将手中圆筒骨碌碌转个不停。

直至喇嘛去尽,花晓霜也不见二人影子。正自焦急,人群中发一声喊,又如潮前拥,花晓霜被人流裹挟,穿过长街,抵达通衢之地,却见一巨大广场,场上数万人围着一座高台,台高三丈,遍饰锦缎,台下方圆数十丈铺满波斯地毯,毯上站立千余人,有僧有俗,夹杂着百十名女尼。

那白象穿过人群,来到台前,伸出长鼻,搭在台上。那黄袍喇嘛足踏象鼻,登上高台,便听数万人齐声发出“八思巴”的叫声,此起彼伏,如排山倒海一般。花晓霜省到“八思巴”便是这喇嘛名字。定神一看,只见那喇嘛双手下按,众皆寂然。八思巴盘膝坐下,双手捏莲花印诀,朗声道:“今日是佛生日。”说得竟是汉语,语声浑厚圆润,颇为动人。花晓霜心道:“我倒忘了,今日四月八日,正是释迦诞辰。”她心挂花生二人,没有听经的心思,但此刻人山人海,那见两人踪迹,不觉心急如焚八思巴话音方落,便听人群中一个洪亮的嗓子笑道:“奇了,太阳怎么成了佛祖的儿子?”人群一静,哄地笑了起来。八思巴长眉微耸,转口又道:“今日生佛。”却听那人又道:“这回佛祖又成了太阳的儿子!真叫做嘴是两张皮,怎说都是理。”八思巴双目一张,喝道:“何方妖孽,给我出来?”声如平地惊雷,在偌大广场回响不绝。人群倏地一寂,再无声息。

正当这时,忽听一个声音道:“妈妈!”嗓子稚嫩,却极清脆,晓霜听出是赵呙声音,心头一喜,情急之下,纵起身来,踩上众人头顶,极目望去,却见一个小小人影蹿出人群,奔向台下,抱住一个女尼。这一下甚是突兀,众守卫一时愣住,忘了阻拦,那女尼也是惊慌失措。花晓霜识得那小孩正是赵呙,大吃一惊,踩着众人头间,直奔过去。


第十章心随明月

那女尼呆了呆,忽地捧住赵呙脸儿,颤声道:“你是呙儿?”赵呙泣不成声,只是点头。那女尼又道:“你……你还活着?”原来这女尼正是赵呙生母全太后,临安投降之后,大宋皇族被押北还。忽必烈为绝后患,命谢太后、全太后、宋帝赵颖剃度为僧尼,随同剃度的宫人数以百人。今值释迦诞辰,帝师八思巴当众讲经,全太后等人奉命出听,不料竟遇上这个幼子,她早先听说赵呙在崖山一役,被陆秀夫背负投海,伤心之极,此刻乍然相逢,不觉惊喜交进,将他一把搂住,眼泪一串串滴落下来。

赵呙逃出临安之后,头一遭遇上亲人,哭了一回,又感欢喜,抹泪道:“妈妈,呙儿没死,呙儿好想你……”举目望去,瞧见谢太后与兄长赵颖,不由喜道,“奶奶、哥哥。”那二人望着他,如见蛇蝎,脸色煞白,齐退一步。谢太后厉声喝道:“哪来的野孩儿?快走开。”赵颖伸手,要将全后与赵呙分开。全后急道:“他是呙儿……”谢太后怒道:“他不是呙儿,呙儿已经死了!”此时蒙古王公一片哗然。八思巴也转过目光,看是发生何事。赵颖发急,猛地抓住赵呙,狠狠一掀,赵呙摔倒在地,大哭起来。全后欲要上前,却被谢太后死命拉住。两名守卫抢上前来,分别抓住赵呙手臂,宋廷众人,无不失色,但却无一人胆敢上前。忽见人影骤闪,花晓霜与花生左右奔到,四名守卫挺矛上前,花生双手展开,拨在四杆长矛之上,众守卫齐声惨哼,左右跌出。花生扑到赵呙身前,两名守卫欲要阻他,却被他连环两脚踢成滚地葫芦。

花生拉起赵呙,咕哝道:“你就会调皮,梁萧知道了,一定怪俺。”赵呙伤心之极,也不理他,只是大哭。花生瞅见十余个元兵恶狠狠扑上来,忙将赵呙往晓霜怀里一塞,夺过一杆长矛,格住众人刀枪,神力所至,众元军虎口尽裂,刀枪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花晓霜抱起赵呙直奔人群,突觉劲风飒飒,裹着热浪滚滚而来,花晓霜挥掌一格,只觉耳鸣眼花,一颗心几乎跳了出采。定睛望去,只见前方立着一个年老喇嘛,高大枯瘦,皱纹满面,灰眉长斗,压着一双凹目,目中冷电森森,投在晓霜脸上。花晓霜被他看得心头发紧,展开“风袖云掌”,举步向前。那喇嘛见她掌法精妙,微露讶意,袈裟却无风而动,高高鼓起,花晓霜只觉热风扑面,肌肤如遭火炙,顿即纵身跃起,挥掌拍向喇嘛肩头。老喇嘛见她挡住自己一拂,不觉动容。却不知花晓霜天生九阴之体,遇上纯阴内力,势必受害,但纯阳功夫上身,却如火星溅水,自然化去了。

老喇嘛让过来掌,枯瘦五指如电抓出,扣住晓霜手腕,花晓霜只觉那爪子好似火钳一般,情急间,使出九阴掌,一股阴力度了过去。老喇嘛长眉一轩.心道:“这汉人女娃的内劲好不古怪,若非老衲将‘大圆满心髓’练到九成,几乎被她伤了。”怒哼一声,运功将“九阴毒”化去,同时掌中加劲,花晓霜吃疼,叫了起来。花生回头望见,撇开一众护卫,手中长矛抖出,向那老喇嘛手腕刺到,忽地眼前发花,出现一个胖大喇嘛,肥脸上嘻嘻直笑,信手将铁矛捉在手里,只一搓,精钢矛杆便短了一截,细细铁屑自他指间簌簌落下。花生一惊,用力疾送,但胖喇嘛双手如风,笑嘻嘻已搓到他右手边上。花生无奈撒手后跃。胖喇嘛嘻嘻一笑,将铁矛一搓,搓出两把铁沙,撒在半空,叽里咕噜说了句话,瘦喇嘛忽地挥掌,只听呼得一声怪啊,满天铁沙尽数熔化,化作数百点暗红火星,向花生射到。

花生眼见不对,施展“一合身”相化拳为掌,拍向火星,不料胖喇嘛后发先至,又拍一掌,那火星本已含有瘦喇嘛的“大圆满心髓”内劲,又被胖喇嘛的阴柔掌力裹挟,无异瘦、胖喇嘛联手一击,威力倍增,一如劲矢利箭,嗤嗤嗤穿透“大金刚神力”,向花生射落。花生惊得魂飞魄散,仓惶后退,但那火星铺天盖地.哪里躲避得开,正要束手待毙,忽觉一道大力从旁涌来,千百火星便似撞上无形壁障,纷纷下坠,陷入地毯之中,升起缕缕清烟。

花生掉头望去,忽地喜上眉梢,叫道:“师父。”花晓霜闻声望去,只见远处站了个白眉白须的高大和尚,手持一根乌木棒。老和尚听得叫喊,白眉一拧,还没说话,花生一个虎扑,早已将他大腿抱住,咧嘴哭道:“师父,你上哪里去了,不要俺了吗?”九如怒道:“放手放手,成何体统?”花生道:“俺一放手,你又跑了。”九如眼珠一转,道:“乖徒弟,你把手放开,为师一言九鼎,这回包管不跑。”花生道:“你一言九鼎,待会儿又会抱九个鼎来哄俺?”九如不料数月不见,小和尚竟然精明了许多,惊怒交进,前踹后踢,想将他甩开,哪知花生死抱不放,浑似铸在九如腿上。围观众人见此情形,先是惊奇,继而哄笑。众护卫正要上前擒拿,忽听那胖喇嘛用蒙古话道:“不得妄动。”他身份贵重,护卫闻声止步。

九如忽地伸手,拿住花生背心,花生浑身一热,双手顿时松开九如将他丢在旁边,乌木棒一顿,哈哈笑道:“狮心、龙牙,吐蕃人说话,都是放屁吗?”那枯瘦喇嘛正色道:“老衲从不放屁!”九如笑道:“妙极妙极,敢情你从不放屁,全都憋在肚里。”众人都笑起来。众喇嘛面有怒容。胖喇嘛冷声道:“九如和尚,你不要骂人。”九如笑道:“那好,咱们约好了什么时候?”胖喇嘛冷笑道:“明天早上。”九如道:“说好明天,今天你们怎就来欺负和尚的徒弟?”胖喇嘛一怔,道:“他是你徒弟么?”冷哼一声,挥手道,“好,你们走,明天一块儿来。”九如笑道:“爽快,女人小孩我也一并带走啦。”瘦喇嘛道:“不成,她们身份古怪,不能走。”九如哈哈大笑,声若洪钟,乌木棒陡然伸出,刺向瘦喇嘛眉心,瘦喇嘛识得厉害,躬身疾退。九如棒子刺到半空,突然左折,扫向胖喇嘛。胖喇嘛抵挡不及,蹭蹭蹭倒退丈余,瘦喇嘛见他转攻同伴,心头稍定,不防九如招式犹未使足,嗖的一声,又反手刺来,瘦喇嘛心头恼怒:“当我害怕么?”运足神功,来捉九如棒头。

便当此时.人群之中,忽地蹿起一人,形若大鸟,落到瘦喇嘛身后,挥掌击他背心,瘦喇嘛心头一凛,慌忙圈回掌势抵挡来人,不想那人却是虚招,手掌斜出,扣住他捉拿晓霜的手腕。瘦喇嘛只觉一股强劲绝伦的内劲顺着腕脉直蹿上来,失声惨哼,手掌顿时松了,那人大袖一裹,便将花晓霜揽将过去。瘦喇嘛又惊又怒,正要发劲挣脱,忽觉心口微窒,已被九如一棒抵住。胖喇嘛被九如隔开,救援不及,眼睁睁瞧着两人联手制住瘦喇嘛,再见后来那人身穿青袍,带着一个青面獠牙的修罗面具,不由厉声喝道:“九如和尚,你埋伏帮手,暗算伤人吗?”众护卫呼啦一下围上来,未及动手,却听八思巴悠悠道:“今日佛诞之日,不宜大动干戈,且让他们去吧。”九如笑道:“大活佛说话,必然算数。”撤了木棒,那青袍客也将瘦喇嘛手腕放了。

瘦喇嘛铁青着脸,反身走了两步,忽地转身喝道:“你也吃我一下。”双掌吐出,滚滚热浪拍向那青袍客,青袍客不闪不避,挥掌划了个圈,两人掌力一撞,瘦喇嘛只觉对方掌力如重涛叠起,一浪高似一浪,陡然立身不住,倒退两步。青袍客却只一晃,便拿桩站定。

瘦喇嘛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心中骇然不已,嗔目叫道:“你是什么人?留下万儿来。”青袍客却不作声,一挥袖,挽着花晓霜径直去了。九如正要转身离去,却听八思巴道:“明日卯时,吾辈在大天王寺恭候佛驾。”九如哈哈一笑,带花生穿过人群。快步走出一程,看见那青袍客与晓霜并肩而行,笑道:“梁萧,站住了!”青袍客转身作揖,道:“九如大师,今日之事,感谢不尽。”九如道:“你戴着劳什子唬谁?”伸

手抓他脸上面具。梁萧中指微曲,拂向他小臂诸穴,口中道:“大师勿要玩笑,我戴这物事,自有难言苦
衷。”几句话工夫,二人一进一退,拆了七八招之多,九如抓不下他的面具,梁萧也脱不了他的五指。
听他说完,九如住手笑道:“这么说,是因你反出元营了?”梁萧奇道:“大师也知道?”九如双眼一翻,冷笑道:“我见过楚仙流,听他说过。若非如此,和尚非打烂你屁股不可。”梁萧默然不语。九如摆手道:“此事暂且搁下,先找有酒有肉的地方再说。”花生笑道:“好啊好啊。”九如瞪他一眼,道:“好你个屁。”梁萧道:“莫如去郭大人府上。”九如道:“什么大人小人的府上和尚不去。和尚自有和尚的去处。”梁萧知他清高自许,只得依从。

九如当先引路,花晓霜问道:“萧哥哥,你怎么不编历法,到这里来了?”梁萧道:“还编劳什子历法?捅出这么大的漏子,若非九如大师,瞧你怎么收拾。”花晓霜抿嘴一笑,抚他脸上面具道:“这面具哪里来得,怪吓人的。”梁萧随口道:“在街上顺手拿的。”花晓霜笑道:“早知道,也给我拿一个。”梁萧白她一眼,道:“你女孩儿家,戴这丑怪面具做什么?那里有观音菩萨,下回遇上,我给你买一个。”花晓霜听他如此说,便知他怒气已平,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众人随着九如,弯弯曲曲钻进一个小巷,尽头处是一个破旧小庙,庙内神像只剩一堆泥土,门前坐着个老者,扎道士髻,穿和尚袍,白发稀疏,皱纹满面,众人到时,他正靠在门框打瞌睡。九如伸棒将他敲醒,笑道:“朱余老,来了客人啦。”朱余老张开浑浊眸子,也不说话,向众人咧嘴笑笑,露出寥寥几枚牙齿,而后拄了拐杖,向巷外慢慢去了。众人见他扎道髻,穿僧袍,却有个俗家姓氏,不伦不类,均感好奇,目送他去得远了,方才踅进神像后一进小院。庭院正中有一株粗大榆树,亭亭如盖,两侧却是厢房。

九如笑道:“权且坐坐,勿须客气。”梁萧摘下面具,道:“大师就住这里?”九如道:“不错。”花晓霜忍不住道:“大师,那位朱老先生当真……当真有些奇怪呢!”九如笑道:“有什么奇怪?他原本是道士,朱余老是他俗家姓名,后来八思巴与全真教御前斗法,全真教输了个精光,从掌教护法到看茶的小厮都被按在地上剃了光头,普天下的道观十有六个变成了喇嘛庙。这里本也是道观,道士害怕,一哄散了。这朱余老年纪大,跑不掉,只得穿了袈裟做和尚。不想刚做几天,便有市井泼皮欺他老弱,要强占寺院。幸被和尚遇上,管上一管。但这朱余老病弱不堪,庙中又无香火,和尚便让他还俗,将庙产租赁出去,少少课些钱米,聊以度日。”

花晓霜动容道:“大师你这么做,岂不亵渎了神佛?”九如睨她一眼,冷笑不语。梁萧深知这和尚藐睨俗法,不可以常理度之,便道:“晓霜,这朱余老年老体弱,若不这般打理,岂非生生饿死了么?佛法虽是济世之道,但若不能济小,焉能济大?”九如拍手笑道:“好个不能济小,焉能济大,这话说到和尚心里去了。”梁萧笑笑,问道:“大师可与那些喇嘛认识?”九如笑道:“和尚的拳头倒是认识好几个。”

梁萧待要细问,却见朱余老提了个大竹篮进来。人还未到,酒气肉香便已扑鼻而来,花生口涎直流,跳将过去,撕下一条鸡腿便吃。九如一不留神被他占了先,不禁怒道:“没大没小,岂有此理!”挥棒便打,花生一不留神,屁股挨了一记,继而又被绊了个筋斗,但他嘴里狼吞虎咽,丝毫不停,待得翻身爬起,手中只剩了一根光溜溜的鸡骨,他还没解馋,将鸡骨头舔了一遍,圆眼兀自盯着竹篮,骨碌碌乱转。

梁萧赞道:“想必小和尚这挨着打吃肉的本事是打小练出来的,佩服佩服。”九如哼了一声,朱余老呵呵直笑,将酒肉果子摆上桌案,拄着拐杖,又去门口打吨去了。

吃喝半晌,梁萧提起前问,九如笑道:“也没什么好说。我在山东时,遇上几个喇嘛强抢民女,来坐什么欢喜禅……”花晓霜奇道:“什么叫做欢喜禅?”九如道:“你是女娃儿,这话说明白了,可不大方便。”花晓霜见他神态诙谐,隐约明白此事关涉羞耻,一时满面通红,不敢再问。九如瞅她一眼,笑道:“奇怪,公羊羽猖狂玩世,却生了这么个扭扭捏捏的小孙女,也算报应了。”花晓霜瞪大眼道:“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爷爷?”九如道:“还不简单么?你方才跟龙牙上人对敌,用了花家秘传的‘风袖云掌’,公羊羽是花家的赘婿,瞧你这点年纪,若不是公羊羽的孙女,难道是他女儿?若是如此,公羊羽老蚌生红珠,未免惊世骇俗……”梁萧听老和尚越说越不堪,忙岔开话道:“九如大师,如此说来,那位瘦喇嘛便是龙牙上人了,他的掌力有些门道。”九如道:“那厮的‘大圆满心髓’有七成火候,一手‘荼灭神掌’也算不差。

但说到厉害,他师弟狮心法王的‘慈悲广度佛母神功,以柔克刚,更胜半筹。”梁萧道:“狮心是那胖大喇嘛么?大师与他交过手?”九如笑道:“方才说了,我在山东遇上的那群喇嘛,就是他俩的徒子徒孙。原本和合双修,也无不可,但须得两相情愿才是。那帮子臭喇嘛借修行之名,行奸淫之实,可恶之极,和尚看不过眼,一把火将那鸟寺烧了,再把那群臭喇嘛一并废了武功,剥光衣裤,在泰州城门上吊了一晚梁萧拍手赞道:“快哉,当为此事浮一大白。这般手段,可比杀了他们还要痛快。”花晓霜瞧着二人,心道:“花生老实巴交,他师父却和萧哥哥一般的胡闹。人说物以类聚,却是大谬不然。唉,说来奇怪,天下那么多老实人,我怎么独独喜爱萧哥哥呢?”念起女儿家的心事,不觉轻叹了口气,托了腮怔怔出神。

九如与梁萧干了一杯,说道:“说起来,此事本也寻常。但龙牙、狮心却以为丢了莫大的面子,千里迢迢,来山东寻和尚的晦气。不过,那时候和尚正被一个大对头缠上,东窜西逃,片刻不能安枕,着实无暇与他二人厮并,便露了一手功夫,望其知难而退。他二人见了,也知奈何不了和尚,便说密宗之中,还有胜过他二人的高手,要我于明日卯时,到大天王寺一会。和尚被那对头追得急了,无暇分辨,但也不愿示弱,随口答应下来。但直到本月上旬,和尚才摆脱那个对头,来到大都,却又凑巧遇上你们。”梁萧动容道:“当今之世,谁能将大师逼成这样?”九如笑道:“话不可这样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何况那厮强在缠夹不清,和尚却是不耐久战,硬拼下去,不免两败俱伤。是以还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为妙。”

梁萧见他不说,也不好追问。片刻酒过三巡,梁萧见赵呙闷闷不乐,果子肉食一著未动,问道:“呙儿,不开心么?”赵呙眼眶一红,道:“妈妈做了和尚,奶奶、哥哥也不认我啦!”梁萧想起他生世凄惨,与自己大有干系,心中愧疚,唯有抚着他头,长叹一口气。

赵呙忽地牵着他衣角,说道:“叔叔,若能再见妈妈就好了,呙儿有许多话,要与她说。”梁萧道:“那有何难?我送你见她便是。”赵呙喜道:“真的?”梁萧笑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赵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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