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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马蹄-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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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化瘀,你留着以后用吧!”
小跛子戚道易咧口笑着,连声道:“谢谢!谢谢!相公你真是一个好人。”
谭啸微微一笑,转身扬长而去。在他来说,此行不虚,甚至收获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功夫。他极其轻松潇洒地往岭下走着,山风飘起了他身上的直裰,他感到有一种多日来未曾领略过的快感!
可是这种轻松的情绪,转眼之间就消失了。
他忘不了负在他身上的仇恨,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因素,当你不想它时,和常人一般无二;可是只要一想及,即如芒刺在背,血液怒张。
如今的谭啸,却非“当年吴下阿蒙”了,虽只是半个多月的时间,却也应上了那句“士隔三日,刮目相看”的俗语。谁也不会想到,他如今是一个身负绝顶奇技的奇人了,在阿克苏客店里,他找到了他的爱马,又好好地休息了一天。
第二天,是一个春风拂面的日子,年轻的侠士又上路了。
在阿克苏,他买了一顶大草帽,戴在头上,风把帽沿吹得像荷叶一般的卷了起来,胸前短剑的剑穗也飘扬着,这般崭新不常见的人物,在阿克苏是很少见的,难怪那些参加“八棚”盛会的姑娘们,目光都往这边溜!
马过天山边道时,谭啸立在马镜上往山谷里眺望着,他仿佛看到了建筑在峰谷里的茅屋,淙淙的流水之声,如泣如诉,可是马行过时,那水声却似鸣金击玉一般,直震得谭啸耳鼓发麻。
天山,这伟大、神秘,充满圣灵的地方,在你没见它之前,是猜测、幻想;当你见到它之后,你会瞠目、惊吓,连声地赞叹。因为它远比你猜测的更神秘、幻想的更壮观,它如一面千里万仞的大屏障,横断在整个西北道上,把西域这块大地方,一分为二,雪为它聚集,风因它而生。雪长年的眷恋着它,雷电是它的权杖,咆哮时万峰齐鸣,柔顺时风和日丽,数以千万计的牲畜,在它的羽翼之下成长着,我们怎能不歌颂它呢?
在一天的午后,谭啸终于到了吐鲁番,他内心怀着说不出的兴奋和辛酸。对于依梨华这个姑娘,他始终感到有些歉疚,因为他感到负她的太多了。那美丽的姑娘可爱的家,几乎可以说完全毁在自己手中。
他本来是决定一个人远去中原的,等到复仇之后再来接她。可是不行,这多少天以来,他只要一闭眼,那姑娘亭亭玉立的影子,就会浮上眼帘,真有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味儿。
一想到依梨华,他顿时精神抖擞。胯下马如神龙一般地飞驰着,现在他又看到了那平坦的田地,一望无际的葡萄园子,那条曾与依梨华并马驰过的小路,伸伸屈屈地展现在眼前,谭啸对它的印象很是清楚。
他的马就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经过几座土井,见又有几个姑娘在打着水,其中有不少前次见过他的,一个个都回过头来,好奇地打量着他。谭啸微笑道,在马上欠身向她们打着招呼。
那几个姑娘却互相交头接耳地在谈论着,不时投过几个惊奇的眼波。
谭啸不擅与姑娘打交道,一个人默默地向前行着。他下了马,因为不远处,就是依梨华的家了。他记得十分清楚,因为在她家门口,有一个南瓜架子,开着大朵的黄花。
谭啸牵马行了十来步,耳闻得身后人声嘈杂,不由吃了一惊,忙回过身来,却见方才打水的姑娘,大概有八九个,一个个都提着桶,光着脚,在后面跟着他。谭啸一回身,她们又都站住了。口中叽叽喳喳地说着,有一个姑娘摇着手,用汉语说:
“她……不在,不在!”
谭啸怔了一下,当时顾不得理她,回身加快走了几步,来到依梨华的门口,却见大门紧紧地闭着。他走上前,用手在门上叩了两下。
这时,那几个姑娘又偎上了几步,仍是先前那个会说汉语的姑娘,忸怩着说:
“先生……她不在……”
“先生”两个字,由这姑娘口中吐出时,把谭啸带到了一个很远的回忆之中,那是在肃州第一次和依梨华见面时,依梨华的口音,和这姑娘此时的口音,竟是一模一样。
可是这时候,他却没有心情去领略这些了,他张大了眸子,吃惊地道:“依梨华走了?不会吧!”
“先生!她不在了……她母亲……”
才说到此,另一个姑娘在她背后拉了她一下,这姑娘立时把话吞住了。
谭啸已经觉出些不妙了,他只觉得一阵头晕,当时也顾不得再问她们什么,一抬腿,“喀嚓”一声,把木门踹开,闪身而入。
他立刻为眼前的情形惊得呆住了。
他所看到的,是两串白布做的素花,在门框的两边垂挂下来,微风摇晃着它们,有些阴森森的感觉。厅门敞开着,一张白木的供桌,迎门摆置着,上面还有供着的菜,只是布满了尘土,一看就知道放了不少的日子了。
看到此,他只觉心口一阵紧缩,不由大叫了声:
“依梨华……”
猛地扑了进去,一连端开了两扇门,却是空空的没有一个人,他的泪再也忍不住淌了下来。
当时踉跄着又跑到了外面堂屋,他想冲出门口问一个清楚,可是他的腿竟忽然软得失去了力量,跑了两步就一头栽倒在地,口中喃喃道:“啊……华妹妹……好姑娘……
你可不能……可不能死!”
他目光四处地搜索着,还想能发现一个奇迹,可是四壁空空,并无一人,他再也忍不住了,竟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室外的姑娘们,一个个都挤了进来,站了满满的一堂屋。
谭啸一个大男人,在这么多陌生的大姑娘面前,这么放声大哭,当然是极不好意思的事情。可是他怎么能忍得住内心的悲怆呢?他勉强地爬起来,眼泪就像两串小珠子似地淌下来。这时,那个会说汉语的姑娘上前一步,讷讷道:“她说她要去找你……先生……”
谭啸不禁怔了一下,忙抹了一下脸上的泪,道:“你说……什么?谁去找我?”
“咦……就是她呀!依梨华。”
这姑娘一面说着,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在谭啸脸上转着,她身后的几个姑娘,看见他这种样子,忍不住低声笑着。
谭啸又抹了一下脸上的泪,站起来道:“那么是谁死了呢?”
那个会说汉语的好心姑娘噗地一笑,一只手掠了一下头发,笑着说:
“哎呀!你弄错了呀!是她母亲死了呀!不是她,她说她去找你去了呀!”
她又扭了一下身子,说:
“先生……你快不要哭了吧!”
谭啸退了一步,紧紧咬着下唇,低下头,心内轻轻地说道:“可怜的姑娘……你竟如此的苦命!”
他轻轻叹了一声,抬起头,看了这群姑娘一眼,苦笑了笑道:“她母亲不是很好么?
怎会……”
他实在不忍心提这个“死”字,因为他认为那是一个不幸的字眼;尤其是用在依梨华的家人身上,更是一个可伯的字眼。
那个姑娘回头用本地话问了几句,才回过身来,一只手在脸上摸着:
“是热……先生……是热病呀!”
谭啸只觉鼻子一酸,又想掉泪。可是这么多姑娘看着他,他连哭也不能随心所欲了。
当时眨了几下眼睛,强忍着心中的悲伤,怔了一会儿,叹了一声道:“那么依梨华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呢?”
这个姑娘口中低低念着:“离开……离开……”她脸色微红道:“先生!什么是离开……”
谭啸皱了皱眉,解释道:“就是走,去找我。”
这么解释着,大家都明白了,于是七言八语地互相解说着,那姑娘比了三个手指,说:
“有三天了,先生!她等了你很久哩!”
又一个姑娘在后面加了一句道:“她哭……哭啊!”
“天天哭……先生,她好可怜哟!”
那个会说汉语的姑娘又道:“她说等你来,可是你一直没有再来,她呀……”
这姑娘轻轻扇着一只手说:
“不出来和我们玩,不睡觉……只是哭啊!眼睛都哭肿了!”
谭啸直想掉泪,他拚命地眨着眼皮,心中连连道:“可怜的姑娘,可怜的好姑娘!”
他忍着内心的难受,慢慢地道:“可是,我说过要回来的呀!”
那个哈萨克姑娘摇了摇头:
“可是她说你不会回来了……我们都和她说,你一定会回来,可她不听!”
谭啸剑眉微轩,心说她一个人上哪去呢?她到哪里去找我?忽然他跺了一下脚道:
“哎呀!不好!”
那几个姑娘被吓了一跳,谭啸脸色微微一红,对她们苦笑了笑,说:
“对不起,我……唉!我有些惊慌失态,你们谁知道她上哪去了?”
几个姑娘叽叽呱呱了一番,仍由那个会说汉语的姑娘讷讷地道:“大概是去沙漠了吧!有人看见她骑着马往沙漠里……走的。先生,你还是在这里等她吧!她大概会回来的。”
谭啸摇了摇头,往外行着,说道:“不行,她不会回来的,我找她去。”
他的马正在一棵树下吃草,虽是春末的季节,可是这地方却是热得够受了。此地居民,多有地下室,穷人也都挖有地洞,每逢炎夏之日,居民大多都到地下去了。大富巨户人家,已陆续往天山北麓迁移,也有往哈密跑的。
说来奇怪,哈密距此不过六七日的行程,可是在气温上来说,却是有大大的差别,所以每年由吐鲁番逃到那边去避暑的人很多。
谭啸怀着极度兴奋的心情而来,却带着破碎伤感的心情而去。
他伸出手,在爱马的颈上摸了摸,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和那可爱的姑娘,由不住喟然长叹了一声,回头挥了挥手,苦笑道:“谢谢你们,我走了!”
说着他翻身上了马,徐徐策马,顺着这条曲曲折折的小路,往下直行了下去。
那群哈萨克姑娘一直目送着他离去,这个陌生英俊的汉人,在她们羞涩处女的感觉里,是风尘仆仆而来,孤独失意而去;可是在每个人心内,却都印上了他深刻的影子。
是的,每个女孩子都是重感情的。
天空有两行雁影,由远处苇沼里飞起来,从谭啸头上掠过,它们排着一个“人”字形,灰白色的羽毛,在夕阳的光辉里徐徐地向前移动着。
“灰色……”
他抬头看着它们,口中喃喃地说着,内心也浮上了一团灰色的阴影。
如果说“孤独”对于一个人,是必要的伴侣的话,那么,他已经很对得起这个伴侣了。
离开了这个小村落,他再也看不到一张可爱的脸,到处都是吐鲁番人的面孔,他们构成一支强大的劲旅,在整个天山南麓滋扰着。西侵天竺,南噬甘肃,软弱的明室朝廷对他们莫可奈何。
在几处部落里,谭啸看见他们纵马习射,聚众欢啸,大有不可一世之概。昔日汉唐之盛,大将军卫青、霍去病、薛仁贵等名将的光辉,在他们的心灵上,早已是一个淡淡的影子了。
国仇家恨,像一团烈火塞填在谭啸的心内,他喟然长叹着,喃喃念着辛稼轩豪迈的词句,以发泄激情愤怒: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方念到此,忽听身后蹄声得得,未容他回身看清,只见一骑骆驼,由他身边飞驰而过。
驼背上一个矮小的背影,马连波的大草帽,被风吹得卷起了一半,这人用苍老的声音,接吟道: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接着他哈哈大笑道:“好句子,好句子!”
谭啸不由心中一怔,因见那骆驼跑得很快,忙催动坐骑,猛追了下去,口中大声喊道:“喂!前面可是老猴王西风么?”
那人怪笑了一声,仍是催骑如飞的向前疾驰着,可是任他骆驼再快,也不如谭啸胯下神驹,跑了一阵,已被谭啸追上了。
驼背上的老者,忽地怪笑了一声,倏地把骆驼打一个转儿,掉过头来,和谭啸飞驰过来的马,差一点撞了一个迎头。
那匹马猛地立起前蹄,唏聿聿一声长啸,险些把谭啸掀于马下。全仗谭啸双腿紧夹马腹,才算是没有栽下去,惊魂之下,但听那驼背上人哈哈笑赞道:“好骑术!”
当马站定后,他才看清,那骆驼背上的老人,果真是初入沙漠时,雷雨中所遇见的老人西风,也就是闻名大戈壁的老猴王。谭啸本是一肚子怒火,可是一看是他,倒不好发作了,便微微笑道:“果然是你,我看背影就知道是你。”
老猴王西风倒真像个老猴儿似的,在骆驼背上一缩脖子,一翻眼珠,嘻嘻笑道:
“小朋友,你可是真够朋友,我还没有谢谢你呢!”
谭啸见他言下颇有挖苦的意思,不由呆了一下,剑眉微轩道:“为什么……谢我呢?”
西风撇了一下嘴:
“我为什么不谢你?你给我挣了大脸,我还不该谢你?”
谭啸莫名其妙地皱了一下眉:
“给你挣了脸?没有呀!”
老猴王气得脸色一变,哼了一声,很不自然地道:“没有?你再想想,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谭啸不由“哦”了一声,笑道:“我想起来了,说起来我还该谢谢你呢!幸亏你送我的这串铃铛,要不然那一群马贼,还真不知要怎么样呢!”
西风怔了一下,皱了一下眉毛道:“你说的都是什么呀?谁说是这回事!我是说……”
他冷笑了一声,晃了一下肩膀道:“你现在攀上好朋友了,还认识我?倒真是难得。”
谭啸不由俊脸一红,笑了笑道:“我知道啦!你是说的袁大哥……袁菊辰是不是?”
西风脸上一阵青,冷哼了一声:
“袁大哥?喝!好亲密的称呼。老弟,你可真够交情!”
谭啸不由苦笑了笑:
“老哥,我看你如此气势,是存心来找我理论是吧?”
西风冷笑了一声,目光在他身上马上溜着。谭啸不待他开口,忙道:“袁兄与我已定了生死之交,他对我恩重如山,并蒙赠马送剑之恩。如果你为此生气,我也无可奈何,老兄,你的脾气未免太大了一点儿吧!”
老猴王西风头上青筋一阵暴涨,但马上又恢复了原状,微微一笑道:“小兄弟!就凭你这句话,我就该和你翻脸;可我倒是不愿意因为这点事,损害了我们的友情。我们慢慢再谈,你现在是上哪儿去呀?”
谭啸笑了笑,手指远方道:“沙漠!”
西风点了点头,眨了眨眼皮,左右看了看,又笑了笑,问:
“那个姑娘呢?我记得你们是两个人呀!”
谭啸伤感地点了点头,说道:“她先去沙漠了,我就是去找她。”
西风口中吆喝着,胯下老骆驼慢慢往前行着,谭啸正愁旅途寂寞,想不到竟会遇见他,心情略为开朗,当时策马和他并行着。西风脸上的黄胡子,被风吹到了一边,他眯着眼,笑着说:
“小伙子,你遇见我,可是得了不少方便,我是沙漠通。”谭啸心中惦念着依梨华的安危,恨不能插翅飞向沙漠,此刻闻言,不由大喜道:“好!老哥哥,那我们就同行一程如何?”
西风哼了一声,瞟了他一眼,又干笑了笑,说道:“行!只要你愿意!”
天空又刮起了风,几片白云被吹得像是疾奔的绵羊。西风真像一个老沙漠似的,他抬头看了看,又耸着鼻子到处一阵闻,然后皱着眉说:
“我们得快走,这鬼地方每天这时候都有一阵雨。”
说着,抖动骆驼放快了脚步;谭啸自然得听他的。这一驼一马在路上行着,引得不少人注意;可是老猴王一点也不在乎,大声地笑,大声地说话。来到一个本地人开的小食店前,西风拉住了骆驼,回头笑道:“来!老弟,先弄饱了肚子,等这阵雨过去之后,咱们再走。”
谭啸点了点头,西风下了骆驼,谭啸也下了马;然后老猴王西风用很熟练的本地话关照了一番,店里的人出来小心地把马和骆驼牵到一边去上料。
谭啸心中很羡慕他的口才,暗忖和他一路,倒真是方便了不少。
西风点了几样菜,伙计捧来了一个瓦盆子,里面是清水,二人先净了手,因为这地方是食“抓饭”的。说起来这种饭做起来也很简单,就是把米和牛肉丝、红萝卜、番茄等混合煮熟,以盘盛之,吃时以手抓之。
西风要了两盘抓饭,又点了两样本地的菜,一样是无头鳝,一样是牛尾羹,当然较诸内地各省的作法大异,腥膻之味犹重。谭啸勉强吃了几口,实难下咽;可是老猴王西风,却颇能食得其味。
他还要了一壶马乳酒,独斟自饮着。
这时,外面果然雷声隆隆地下起雨来了。
西风喝了几口酒之后,脸有些红,他夹了一节牛尾递过来道:“来!老弟,吃一块!”
谭啸不便推辞,持盘去接,口中含笑道:“你何必客气,我自己来吧!”
谁知他手中碟子,方一触及西风筷尖,忽觉由对方手上贯来了一股极大的内力,把手中碟子压得霍然往下一沉,差一点把持不住。谭啸不由一怔,本能地贯足内力,向上一挺!
只听见“喳”一声,西风手中竹筷,竟自一折为二,这突然的举动,一时令二人都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西风脸色一阵红,哈哈大笑道:“这筷子太不结实了!”
谭啸只当他是试试自己功夫,也不以为意,只笑了笑,也不多说。可是老猴王西风这一霎时,脸色十分难看,他目光凝视着窗外,发了一会儿怔。谭啸知他内力并不比自己高,见他如此,只当他是有些内愧,更没有想到其他方面。
老猴王西风发了一会儿怔,点了点头,龇牙一笑:
“老弟,想不到你有这么好的功夫!”
谭啸尴尬地笑了笑道:“你太夸赞了!在沙漠里,一提起你老猴王来,谁不知道?
可是我谭啸,却是默默无名。”
西风伸大拇指抹了一下鼻子,不得劲地笑了笑,他显得有些心事重重,似乎脑子里在转着什么念头,所谈的话令谭啸感到有些“不知所云”。
西北道上的雨本是罕见的,这几天有些反常,可以想见,这种雨是下不长久的。天上响了几声雷,雨点也就像老天爷掉下的几滴眼泪一样,反正是把地打湿了。人们仰头看看当空聚集着的黑云,渴盼着大雨一场,可是那乌浓的云,却为疾风吹开了,现出了火轮似的太阳。
二人走出了食店,伙计牵出了牲口,老猴王招呼着把骆驼背上的大水囊灌满了水,时间已是黄昏时刻了;可是气温仍是炎热蒸人,“火州”之感,毕竟有异一般。
他们催骑上路,一路之上,他们只是默默地行着,谁也没跟谁说话,谭啸脑中在想依梨华,老猴王却在想着另一件心事。
不过一点,却有些令谭啸奇怪,那就是老猴王西风的神色,本来他是很豪迈无话不谈的;可是这时,却显得极为不安。他不时在驼背上侧目偷窥着谭啸的脸色,谭啸一看他,他却又马上回过脸,强作出一派自然的样子。
谭啸心中微微动了一下,暗想道:这人我与他并无深交,只是一面之缘,看他这种神色,莫非尚有所图么?
这么想着,内心不禁有些费解,遂又想自己孤身一人,身无长物,他图财的可能性很小,别的还有什么呢?我和他无仇无恨,总不会……
想着不由把思索依梨华的心情暂时搁开,剑眉皱了一下,含笑道:“老兄,你去沙漠有事情么?”
老猴王摇了摇头,接着哈哈一笑道:“沙漠就是我的家,谈不到有没有事,老弟你既要去沙漠,我就乐得有个伴,省得一天到晚,像个孤魂似的,到处飘游。”
他说着眼角挤出了鱼鳞纹,端着肩膀笑了笑道:“老弟!你打算怎么个走法呢?”
谭啸想了想道:“我们直去托克逊,经和硕焉耆,沿着雀河……”
才说到此,西风摇手笑道:“这么走就太远了,老弟!不是我说你,在沙漠里你还嫩得很。”
谭啸怔道:“那你说怎么走呢?”
西风晃了一下身子:
“咱们先到尉黎,在雀河坐小划子,到阿哈雅;然后直接坐木船由塔里木河入沙漠,一直就可横过去了,那多快当!”
谭啸想了想,点头道:“如果有船可坐,自是方便多了,只是这么走法,我倒还没听说过。”
老猴王哈哈大笑道:“所以你是嫩呀!得!就这么着,你听我的话,保险没错。”
谭啸点头道好,二人催骑并行,踏着月色,紧赶了一阵。只觉冷风扑面,白日酷热,入夜全消,待到第二日黎明,已到了一个小山镇,这地方围聚着百十户人家,名叫“库木什”。在一个当地人开的旅店停了下来,好在西风是个老内行,这附近差不多的人他还都认识,二人就在这里停下来。西风叫人弄了两缸水,好好地洗了个澡,在炕上睡了一觉。
他们白天睡觉,夜晚赶路,三天之后,已来到“尉黎”。这倒是个大地方,地濒雀河,是一个茶木转运的水口,所以很热闹。在江边上,二人牵着马和骆驼,望着过往的皮筏和小船。
这种内陆河流,不像长江黄河那么水势急湍,江水平静地移动着,水色黄浊不清。
西风望着江面,笑问谭啸道:“老弟!你会水不会?”
谭啸微笑着点了点头道:“自幼在江南长大的,怎能不识水呢?”
西风笑了笑,又问:
“在水中功夫如何?”
谭啸惊奇地看了他一眼,老猴王立刻解释道:“因为这条水道上礁岩很多,不得不防。”
谭啸这才明白,点头道:“你大可放心,在水里泡个两三天,大概还淹不死我,尤其是……”
说着他嘻嘻一笑,手指江面道:“像这种江面,更不用谈了!”
老猴王口中“唔”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挤了挤眼睛,慢吞吞地道:“那就没问题了,来!咱们上船吧!”
这时正有一具大松木筏,靠在岸边,撑船的撑着篙四面张望着,老猴王西风用本地话和他搭讪上了,几经争执,算是讲定了价钱。
那撑船的上来帮他们拉马,拉骆驼.人马都上了,还空着不少地方,显得很宽敞,随着起锚顺水而下。走了一程,水面加宽,航行渐快。谭啸坐了下来,老猴王西风走过来坐在谭啸身边。
木筏上一马一驼,都系在木筏另一头,谭啸望着江边林树,心情较为开阔。老猴王西风却不时观注水面,他站起来前后低头走着,似乎怀有满腹心事,船行约有半个时辰,天可就黑了。
撑船的在筏中木桅杆上,加了一盏羊角灯,淡黄的灯影,映在水面上,变成百十道金光,随着波流左右闪烁,顿生奇趣。
岸边稀落的人家,点缀着几点星火,十分冷清,水面上仅三五小舟,也都间隔很远。
谭啸坐累了,站起身来,行到筏边,老猴王西风这时也慢慢走过来。
他指着黑沉沉的水面,微笑道:“这地方水流较急,很容易出事。”
谭啸微微一笑说:
“你也太过小心了……”
谁知他口中话尚未说完,忽听西风口中大叫了声:
“哎呀!不好……”
谭啸心中方自一惊,就觉足下所立的那根木头柱子,忽地往下一沉,“喀嚓”一声,竟和木筏脱了节。他和西风二人的身子,整个往前方水面上栽了下去。谭啸不由吃了一惊,当时正想旋身点足跃起,谁知他身侧的西风,却向他这边倒过来,口中大喊道:
“啊!糟……糟糕!”
谭啸闪避不及,被他扑了个满怀,只听见“扑通”一声,一时水花飞溅,二人同时落入水中。
这是雀河水面最宽最深的一段,二人这一落水,把那撑船的吓了一大跳,不由怪声叫了起来,无奈水势急湍,不多时已把他的木筏飘出了数丈之外。这撑船人忙把锚链抛了下去,一面以篙撑着,怪声地招呼着。
水面上噼哩啪啦地响着。谭啸露出了头,他因擅水性,倒不太惊慌,谁知一收腿,才知不妙,原来整个下身,全被西风紧紧抱住;非但不能展动游泳,反顺着西风往下牵拉的大力,直向水底沉去。
他这一急,不禁吓了个不轻,事出仓促,连憋气也来不及,咕噜噜连灌了好几口冷水。待谭啸以内力正想把水由口中吐出时,他整个人,早已没入到水中去了。
这是一个可以想知的惊险场面,水中二人各自挣扎着,使谭啸感到惊怕不明的是,西风始终紧紧地抱着他。水中游泳最忌的就是这样,哪怕你水里功夫再好,要是有人胡乱拉着你,你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等死。
谭啸本以为西风会水,谁知这么看来,他竟是一点儿也不会,有几次谭啸已挣扎着露出了头,却又被他用力地给拉了回去。
十几口水之后,谭啸只觉得脑门子发昏,双眼直冒金星,他知道再来几口,自己这条命可就危险了。
奈何水中的西风,竟跟疯了似的,只管抱住谭啸,死也不松手。谭啸虽用力挣扎,却也挣他不开,江水急浪中,二人乍沉乍浮。瞬息之间已流下了数丈以外,这时只见水面上递来一支长篙,谭啸忙分左手去抓,不想手才递出,忽听身后的西风口中吐着水大叫:
“啊!啊!救命!救命!”
谭啸眼看抓着了,却又被他拖了下去。差一点儿又喝了水,西风紧抱着他腰的一双手,忽地用力往中一紧,谭啸只觉得两处“气海穴”上一麻,不由大吃了一惊,当时猛地运气往两处穴道上一逼,口中怒吼了声:
“你……”
他用全力一分双手,把西风抱住自己的双臂分了开来,惊险之中,但见那只木筏正在眼前,撑筏之人口中怪叫着又伸篙过来。
这一次谭啸倏地伸出手,抓住了来篙,抢回左手,抓住了正往下飘流的老猴王西风领口,撑船的拚命收竿子,把二人拉到了筏边,几经费力,才算把二人弄了上来。
谭啸一上木筏,立刻弯腰,由口中吐出了几口清水,他顾不得自己休息,忙把死猪似的西风翻了个身子,叫他头朝下躺着,自己分出一腿垫在他腹下;然后用力在他背上按了按,就见由他口中吐出了几口黄水,只是数量不如谭啸想象的多。他皱了皱眉,慢慢把他放平了,借着木筏上的羊角灯,就见西风一双黄焦焦的眉毛紧紧蹙在一起,七上八下的几根黄胡子上也沾满了水珠,他脸色本来就黄,这时看着更不好看了。
那撑船的端着灯照着他,口中叽哩呱啦地说着,又要用手去抱他。谭啸摆手制止了他,低低地叫道:“老哥!老哥!”
西风仍是动也不动。谭啸用手试了试他鼻子,出气也很自然,略微放心地坐了下来,只觉得全身阵阵发冷,出着虚汗。当时不敢太大意,忙把湿衣服脱了下来,那船夫不待吩咐,也早把西风扒了个光,用干布为他擦着。谭啸盘膝坐好,运起内功,过了一盏茶时刻,他身上才开始有了些暖意,慢慢睁开眸子。却见西风身上盖着一床棉被,很安详地睡着,木筏早已起碇,在平静的江水上行着。
想到了方才的一幕,他不禁打了个冷战,心说好险!
他的目光又视向了老猴王西风,暗道:这人真怪,他口口声声问我会不会水,我只当他是个老行家呢!谁知却是如此一个脓包,要不是自己救他,此刻他焉能还会有命在?
一想到方才他死劲抱着自己的那股子劲,若非他不会水,真要怀疑他的居心了。更奇怪的是,他双手竟会错点了自己的穴道,要不是自己机灵,此刻怕随他一起葬身水底了!
谭啸这么想着,不禁有些纳罕,再看西风那副样子,又绝不像是有心陷害自己;可是若从一下水的各种动作上来想,又不得不令自己有些疑心。
他是一个居心仁厚的君子,这些念头,也不过转念之间,他不再深思细想,反倒为西风担忧。当时过去为他全身推拿按摩了一番。西风口中吐出了微微呻吟之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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