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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第1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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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尖挑开重重帘幕,然后他看见了。
  高坐之上,一个面容英俊、脸色苍白的男子正双目紧闭。那个男子斜坐在熔金华椅上,戴着九旒珠冕。眉宇漆黑,冷峻起棱,鼻骨虽高,弧度却很细腻。一双色泽浅淡的嘴唇抿着,看不出太多神情。
  是踏仙君。
  踏仙君的脸色非常差,尸白里透着些微青,像是服了剧毒后毒发的模样。他面前摆着些果盘,盘中葡萄幽紫,苹果薄绯,姹紫嫣红的江山都装在银盘里,但帝座上的人连眼皮都不掀。他不看。
  幻觉?真实?
  分的并不是那么真切。薛蒙脑内嗡嗡,回神时他听到自己在说:“墨燃,你……”
  踏仙君瞧上去似乎并未从浅寐中醒来,依然阖着眼,不过却应了一声:“……什么?”
  或许是面前的男人太虚弱了,又或许方才暴雨里,薛蒙已发泄了自己无尽的怒火。此时对着高座上的幻象,竟是疲惫胜过愤怒。
  他也不知道墨燃会不会回答,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意义究竟在哪里。他只是麻木地喃喃着,问那些积压在胸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你是重生归来的吗?你……你与师尊……你们真的……”
  踏仙君当然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哼了一声,而后慢慢舒开睫帘子。
  灯火阑珊里,他看了薛蒙一眼:“算起来,自昆仑踏雪宫一别,你和师尊,也已经两年没有相见了。”
  薛蒙愣了一下:“什么?”
  踏仙君微笑着,自顾自道:“薛蒙,你想他了吗?”
  薛蒙猛地一怔,问:“什么昆仑踏雪宫,什么两年没见,什么乱七八糟的?!”
  眼前这迷离幻象,其实正是上辈子墨燃服毒自尽时,和当年的薛蒙进行的最后一番对话,也是踏仙君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席话。
  迷障随意而生,竟巧合生成了前世两人生离死别前的情形。
  可此时的薛蒙并不知道。他茫然而愤懑,焦急而恐惧,他瞪着座上的男人,喝问着:“你在胡说些什么?”
  踏仙君的眼睛看着他,又好像没看着他。
  好像是透过这个真实存在的薛蒙,看向了另一个不存在的影子。
  他和那个影子自顾自说着话:“还给你?蠢话。你也不动脑子想想,我和师尊如此深仇大恨,我怎会容许他活在这世上。”
  薛蒙住口了。
  对……这是幻觉,哪怕自己不吭声,踏仙君也会不停地说下去。他在和一个自己看不到的人对话。
  他在讲什么?
  耳中嗡嗡,踏仙君说出来的句子,薛蒙因为听不懂,所以也没有记得太多。但帝座上的男人眼神是那样疯狂而冰冷,偏执而矛盾,这让薛蒙遍体生寒——这不是他哥哥。他认不出来。
  踏仙君还在兀自狰狞:“你是想提醒我,他曾经把我打的体无完肤,在众人面前让我跪下认罪。还是想提醒我他曾经为了你,为了不相干的人,挡在我面前,几次三番阻我好事,坏我大业?”
  这个暴君像一条瞎目断爪的游龙,在泥淖中精疲力竭地保留着自己最后的凶狠。
  他不住地念叨着,如疯如狂,如痴如魔。他看上去很恶毒,实则疲惫地厉害。
  他说:“好歹师徒一场。他的尸首,停在南峰的红莲水榭。躺在莲花里,保存的很好,就像睡着了一样。”
  他又说:“他的尸身全靠我的灵力维系,才能一直不腐。你若是想他,就别和我在这里多费唇舌,趁我没死,赶紧去吧。”
  薛蒙步上长阶,雪凰紧握在手里,汗涔涔:“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上辈子,谁死了?
  谁的尸首停在红莲水榭?
  谁的尸身要靠踏仙帝君的灵力维系,才能一直不腐……谁?
  其实从踏仙君的言语中,从方才在通天塔前看到的坟墓中,薛蒙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可是他的脑海仿佛被冰渣灌满,他上下唇齿因为战栗而不住磕碰。
  谁死了……谁死了!!
  他忽地面目扭曲,冲上殿去,他伸手拽墨燃的衣襟,但五指径直从幻象中穿过。
  踏仙君的脸浸在咫尺,嘶哑地说:“去吧。去看看他。要是迟了,我死了,灵力一断,他也就成灰了。”
  话音落了,这个男人颓然阖眸,毒已发作。
  而薛蒙则睁大了眼,浑身颤抖——
  这一切是怎么变成这样的?这红尘究竟还发生过怎样的荒唐?
  “你杀了他?”
  薛蒙嗓音簌簌,几欲摧折,“是你杀了他?”
  “……”
  “你是不是重生以来什么都清楚,你是不是其实什么都知道?”
  自然不会有人回答他的,可是薛蒙还是问。
  这世上有许多答案,知道了并不会让人愉悦,只会使人煎熬,可明知如此却还要叩问。
  残酷的真实与温柔的谎言,究竟哪个是爱,哪个是恨呢?
  “你如果知道……为什么要骗我们?哥……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啊……”
  眼前是对方近乎痉挛的脸,剧毒发作起来谁都不会好看。鲜血从踏仙君的嘴角淌出,他支起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殿外蹒跚走去。
  “你要去哪里?”
  薛蒙朝那团虚影伸出手。
  “你要——”
  忽然,五指落入一团温热之中。
  薛蒙一个激灵,鼻腔间的花香消失了,与之粉碎的是那个黑金色的、步向日暮黄昏的背影。
  “墨燃?!”
  没有墨燃了。
  迷障消失了,薛蒙的眼神和表情很茫然也很破碎,梦境与虚幻,前世与今生,究竟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时空生死门开裂,让曾经的红尘与他们的世界就此乱作一团,什么是真正发生的事情,哪个墨燃是真实的墨燃,哪个自己又是真实的自己?
  他那张消瘦的脸上,破碎的神情显得那么可怜,连目光都是恍惚的。
  过了很久,眼神在渐渐聚起。
  褐色的瞳仁里,映照出了梅含雪的身影。
  “醒一醒。”梅含雪松开他的手,在他额前弹了一下,薛蒙吃痛。
  “结束了。”
  “……”
  薛蒙僵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回过神,他几乎是力竭地喃喃:“对不起……”
  梅含雪抿了抿嘴唇:“没什么好对不起的。这种迷障很玄乎,你心事越重,它变出来的东西越吓人。”
  薛蒙抬起眼,犹带些湿润的黑眼睛望着他。
  他其实很不喜欢和梅含雪说话,但此刻面前的人就像一场虚妄中唯一真实而安定的存在,他不由地沙哑开口:“你呢?你看见了什么?”
  梅含雪没有立刻回答,顿了片刻,才展颜一笑:“十余年来祸害过的上千个姑娘。唉,好一场温柔乡肉帛阵啊,当真愁煞在下。”
  “……”
  正当这时,他们忽然听得后殿处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破声。
  梅寒雪眼神一冰,挽剑道:“走。”
  薛蒙和梅含雪相继跟上,越过暴雨滂沱的中庭,他们来到后殿,先看到一个白金色的曼丽身影游上廊牙屋顶。那身影瞧见了闯入的三人,脚步一凝,眼珠垂下。轰隆隆一声惊雷照亮她的脸。
  梅寒雪沉眉冷然道:“木烟离?”
  前方传来一声厉喝:“木姐姐别理会他们,快逃!”
  木烟离闻声,虽有不甘,但还是迅速掠走。当薛蒙他们抵达时,后殿已是一片破败颓唐,到处是残木碎瓦,烈火舔舐着断裂的房梁,丝帛罗幕都在熊熊燃烧,千丝万缕的红舌仰天吐信,黑烟翻滚如潮。
  在这墟场中,两个疾掠白影劈杀对斩,罡风溅起,星火爆腾!两人的影子都快如闪电,疾速于空中对撞离分。
  只听得铮铮金属锋鸣,金光蓝光相继闪过,轰地一声砖瓦掀起,碎石沙泥中一根粗遒巨木如卧龙苏醒,卷地高拔。另一边则哗地自破败金砖下涌出一道灵力凝成的蓝色浪头,汹涌翻波。
  人影嗖嗖,一左一右分别立在了巨木之巅与浪潮顶端。
  薛蒙陡然失色:“师尊!”
  无论知道怎样的真相,在危难中挂心楚晚宁,都已是薛蒙的本能。
  梅寒雪则眯起眼睛,迎着那丝丝缕缕喷溅的水雾,喃喃道:“师明净……”
  那两个打的暴风迭起的人正是昔日师徒楚晚宁与师明净。
  但蹊跷的是师明净浑身都被一层明显属于踏仙帝君的强大灵流所裹挟,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爬满了黑色咒文,经络更是暴突可怖。
  薛蒙冲了上去:“这是怎么回事?!!师昧,师——”
  砰的一声响,薛蒙被弹出决战圈外,他勉强爬起来,只见自己面前已落下一道金色海棠屏障。
  楚晚宁面色极差,森然道:“别过来。”
  梅含雪上前几步,站在薛蒙旁边,他盯师昧那异样强悍的灵力流,皱起了眉头:“……奇怪。用的是他自己水系的招数,但散发的却全是另一个人的力量。”
  只是稍一凝顿,楚晚宁和师明净又疾电般铮铮交起了手,此刻他们俩的灵力都已完全释放,那强悍的气场逼得在场其余三人竟是喘不过气来。
  北斗仙尊足下柳藤翻飞,手中擎着金剑怀沙,剑光闪过,照亮他比剑锋更厉的双眼,他身轻如燕,猛地持剑朝师昧劈落!
  “楚晚宁!!”
  师昧的怒喝近乎扭曲。
  “我两世不曾杀你——你便这样待我?!”
  言毕轰地一声,抬手结印,一道深蓝屏障在师昧面前陡然撑开,生生架住楚晚宁的攻击。
  然而仔细一看,却能发现那道屏障不是凭空生出的,而是由一把无鞘陌刀格挡而生——是不归!师昧身上流的全是踏仙君的暴戾灵流,以至于不归都认错了主人,竟听他的召唤,为他效力。
  楚晚宁眼底晦暗,他说:“不,你两世都已杀我。”
  金剑回抽,昳丽流光,师昧结出的屏障上已隐隐有了裂痕。但见楚晚宁凌空回翻,长腿朝裂痕处狠踹,借力后掠,紧接着将手中怀沙朝他掷去!只听得雷霆之声暴起,天空中正好滚过隆隆黑云,在这动乱九州的风雨雷光中,怀沙猛地贯穿了师昧的结界!
  师昧举起不归格挡,可他终究不是墨微雨。
  他无法承载怀沙的力量,陌刀脱手而出,铮地一声反插在地上。紧接着,神武金剑直刺师昧胸膛!
  “唔……”师昧勉强避开,但避过了心脏要害,却避不过其他地方,只听得刷的声响,血光四溅,怀沙穿透了师昧肩背,鲜血淋漓地回到了楚晚宁掌中。
  师昧猛地落回地面,栽倒在残砖碎瓦之中,却还竭力地捂住伤口爬起来。
  他目光中闪着极度的愤怒与狰狞:“你为何阻我!你阻我又有什么用?!阻我死去的人就能活过来?阻我你们的日子就能舒坦?阻我这两个尘世就能回到从前吗!!”
  楚晚宁自高处掠下,足尖点地,而后立在碎片废墟中。
  他浑身都湿透了,有伤也有血,神情淡漠,比任何时候都不像是楚晚宁。
  他方才说的是真的。
  八苦长恨花吞噬了他的爱人,所以他两世都已死在了师明净手里。两辈子。
  “你做什么都晚了!你知道你原本怎么做就能阻止这一切吗?!”师昧近乎是疯了,他朝楚晚宁龇牙咧嘴地喝吼道,大雨在两人身边浇落,却熄不灭恨火,“你原本就应该在前世打开生死门后,回到过去,杀了墨燃把他千刀万剐尸体撕成一片一片烧成灰付之一炬粉碎掉!你该杀了他!”
  “……”楚晚宁眼神冰冷。
  “什么从头来过什么救赎!笑话!就是因为你想救他,你不想杀他,我才能得到他重新强大起来的灵核!我才能重铸踏仙帝君,才有了今日局面!”师昧说着,居然哈哈大笑起来。
  眼神如蛇牙,如蝎螯,如蜂针,毒汁汩汩。
  师昧咬牙切齿道:“就是因为你……你做不到。你不是要阻止我吗?要是你早些痛下杀手,那一切都结束了,还有我什么事?!”
  “是你连累了这两个尘世!”
  “别以为你自己是什么晚夜玉衡北斗仙尊,你做了什么?你什么都没做到!我就是利用你留下的时空裂缝才掌握了第一禁术的奥秘,才重新打开生死门的,毁了这天下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蛛网般粘腻,兀鹫般森然。
  他颠来倒去,口角淌血,身上的魔纹正在一点点地褪去,但他不管,极力用最恶毒的言语侮辱面前的人,诅咒面前的人。
  曾经的心动也好,喜爱也罢。
  都在这暴雨中烟消云散。
  他大概是看低了楚晚宁,或者是看高了自己。从前自负满满,以为楚晚宁可以成为自己的掌中玩物,只要链子栓紧了,养来玩玩也没关系。不必要其性命。但此刻——
  “若从头来过……”桃花眼中闪着怒恨与寒光,师昧捂着鲜血淋漓的肩膀,“……我一定杀你。”
  最后一点魔纹消了。
  师昧身上的强悍灵流骤失。
  躺坐在地上的,又变成了那再平凡不过的蝶骨美人席。
  师昧微微喘息着,隔着雨幕,看着楚晚宁。
  他方才已经用了最后一个杀招——借神。这招他曾经在重生后的墨燃面前,在霖铃屿客栈的晚上,他就用过。
  说是招式,其实不如说是吞了一种灵药。那种药是用踏仙帝君的血液淬炼的,可以让他在一炷香左右的时间内得到墨燃的力量。
  虽然那力量并非是墨燃真正的实力,总会差了一截,但许多必要情况下,也都够用了。
  这一次,他没能在短时内击败楚晚宁,就意味着自己已黔驴技穷。
  他很清楚。
  薛蒙在旁边看的头皮发麻,也不知所措,沙哑道:“师尊?……师昧?”
  声音虽弱,但师昧跌落的地方就在薛蒙不远处,他听到了,于是转过头。四目相对,薛蒙脑中愈发空白。
  师昧看了他一会儿,眼底忽然精光一闪,紧接着那张俊秀绝伦的脸上,就慢慢展开一丝凄楚的笑痕。
  “少主……”
  薛蒙猛地一震。
  恍惚间,师昧的眼神还是昔日的眼神,面目也还是曾经的面目,他是那么狼狈又那么柔弱,什么话也不多说,只是朝薛蒙伸出手。
  薛蒙就站在结界边缘,只要他情不自禁踏出一步——不,半步就够了,那么……
  然而就在这时,插在一旁的不归忽然迸发出强烈的华光!所有人都是一愣,目光全落在不归之上,只见这把百战凶刃毫无征兆地突然淌出烈光,那光芒一会儿猩红,一会儿幽碧,来回交错十余次,蓦地爆发出一阵强流!
  梅含雪道:“小心!”一把将差点步出结界的薛蒙拽了回来。
  紧接着他们看到不归裂地而出,升入暴风雨中,而后犹如一道璀璨流星,径直朝后山禁地处疾掠!!
  这情形,那些开始攻山,正与满山棋子交手的修士们也都看到了,众人纷纷吃惊:“那是什么?”
  “怎么回事?”
  师昧眯起眼睛,伏在地上看着后山处骤然弥漫的红光,那红光渗透了他的瞳仁,而后他掐起指尖闭目感知。片刻之后,师昧忽然明白过来,猛地睁眼,面上竟有狂喜。
  “踏仙君!!”
  楚晚宁倏忽回头,脸色煞白。
  师昧纵声长笑起来,眸中虎狼之光:“他没死……哈哈哈……他竟没有死!”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从地上爬起,在众人还未及反应时,点了自己好几处穴位止血,而后血淋淋的衣袍一展,他已瞬间掠在了瓦檐之上,几步腾跃,扎身园林丛中。
  “师尊……”
  楚晚宁不能停留,他转头看了眼薛蒙,对梅含雪道:“请你照看他。”自己腾飞掠地,紧随师昧身影而去。
  师昧身法轻盈,在轻功上并不输给师父,两人一前一后,师昧甩不掉楚晚宁,楚晚宁也一时擒不住他。两人转眼掠至了后山,但眼前的一切却足以令人蓦然驻步,惊骇滔天。


第303章 【死生之巅】前世之薛蒙
  殉道之路前有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正是楚晚宁先前使用裂尸之术留下的痕迹。此时雨水哗哗地往沟壑中倒灌,仿佛瀑流喧豗。
  在鸿沟上方,一个黑金衣袍的男子背对着他们; 正单手握陌刀; 御气凌空。
  听到动静; 男人指尖微动,慢慢回过头来。
  是墨燃!
  猎猎朔风中; 心脏犹如被斧石劈斩; 楚晚宁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轰隆隆——
  惨白的电光闪烁,而后雷鸣暴起。
  那苍白的光芒照亮了踏仙帝君一张血污纵横的脸。那张脸实在太可怖了; 师昧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可楚晚宁却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
  血痕。
  满面都是血痕; 除了脸上,裸露在外面的任何一寸皮肤也都纵横交错,血肉翻起。他简直就像是一具被肢解过; 却又因为刀刃不够锋利而肢解失败了的残尸,浑身上下都是裂痕; 唯眉目之间还尚存着昔日英俊容貌。
  “……”
  楚晚宁嘴唇青白,他立在倾盆大雨中; 看着那具被万剐千刀的活死人。
  活死人也盯着他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里积着血泪。
  踏仙君的神识模糊不清,回忆和回忆在厮杀,魂灵和魂灵在激斗; 或许是因为太痛了; 他不由地用那只没有握刀的手扶着半张侧脸。
  黑红色的血和着雨水从指缝中淌落。
  他浓密的睫毛颤抖着; 有踏仙君的愤怒,也有墨宗师的迷茫:“……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楚晚宁:“……”
  “为什么要杀我?”男人怔忡地,眼瞳里映着楚晚宁的倒影。慢慢的,他的神情变得无助又柔顺,他喃喃着:“师尊,我是不是又有哪里做的不好了?”
  “不……”
  “我是不是又惹你不高兴了?”
  听着他的嗓音,楚晚宁脑中一片山河破碎,什么都是乱的。他想,雨幕里的是踏仙君吗?不是的……不是的,那是墨燃啊。
  无论是踏仙帝君还是墨宗师,都是墨燃啊。
  墨燃浑身浴血,摇摇晃晃地朝他走来,纵横血迹下是尸白色的脸,睁开的眼睛里没有焦距,只有茫茫一片的悲伤。
  “我这是又有哪里让你失望了。你要这样对我。”
  雨水简直沁到楚晚宁的骨子里,冷的发颤。他就这样看着墨燃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墨燃在哭,眼里淌出的全是血。
  “别再拿鞭子抽我了啊……我也会疼的……就算再笨,再迟钝……你打我……我也会疼的啊……师尊……”
  颤抖从细微到剧烈,到站立不稳,楚晚宁近乎崩溃。
  他跪了下来,暴雨中他蜷成一团,胃像是被尖爪撕破揉的粉碎,他此刻竟比眼前的墨燃更像一个死人。
  “对不起……”楚晚宁沙哑悲恸,“……对不起……”
  你的伤疤与我的痛苦等长。
  你的恨血最终全噬在了我的身上。
  他跪在墨燃面前,佝偻着,瑟缩着,几乎是用了余生残存的全部勇气抬起头,却因又看了一眼那具被自己凌迟的躯体,终究泣不成声:“是我对不住你……”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错,大概是因为还存有一片灵魂的活死人并不能算是真正的尸体,所以裂尸法咒竟然没有彻底生效。
  墨燃没死,但他趋于疯狂。那些他人生中或苦痛或疯狂,或迷茫或凄楚的记忆纷纷上涌。
  他是墨微雨,是墨宗师,是踏仙君,是小燃儿。
  无数的支离碎片,凑成了眼前这个残破不堪的男人。
  “墨燃……”
  听到他的声音,墨燃的瞳仁微微转动。他停住脚步,雨水洇在他脚边都是红色的,一地都是血。
  顿了一会儿,这个神识分裂的男人忽然暴躁,仿佛被另一个意识侵占,他开始来回踱步,阴鸷的神情在这张扭曲的面容上显得愈发狰狞可怖。
  “楚晚宁!你恨极了本座,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本座的命,是不是?”
  “本座也恨极了你!恨不能将你碎尸万段掏吃肚肠恨不能让你殉上千世万世!你怨不得我,是你杀我——!”
  袍袖猎猎,怒目圆睁。
  他剑拔弩张怒发冲冠似乎下一刻就要腾地暴起扼住楚晚宁的喉管将他捏成碎片。
  可就像弓未满而断,剑未出而折。
  只听得一声爆响,一道蓝光打入踏仙君胸膛,踏仙君眼神一黯,蓦地沉默敛容。几许凝顿后,他慢慢地站直了身子,一个人极冷地立在殉道之路旁。
  楚晚宁回头,见师昧摇摇晃晃地扶着山石,还维持着甩掷咒符的姿势,一双桃花眼狠戾凶辣,闪着激越的光泽。
  “叙旧也叙的差不多了吧。”师昧咬着槽牙,抬起双指结印,他盯向血肉淋漓的踏仙帝君,“你知道什么事情最重要。既然没死,就速去替我凑齐那最后三十枚棋!”
  “要快。”他说着,喘了口气,“不能再拖。”
  在符咒的光焰下,踏仙君原本混乱不堪、善恶交织的脸庞逐渐变得如死水平静,如霜雪冰冷。
  他眼睛里的疯狂也好,怨怼也罢,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了。
  踏仙君朝师昧简洁地略一颔首,手中陌刀光焰亮起。他几乎是麻木地答道:“是。主人。”
  他说完,手一抬,降下防护咒诀将师昧护住,而后黑袍如鹰掠起,欲朝前殿飞去。可方升至半空,一个身影就挡在了他面前。
  楚晚宁拦住他。
  浑身都湿透了,一颗心早已揉碎踩烂,恨不能就此化作泥土尘埃,在暴风雨里粉身碎骨。
  可是他还是得拦着。
  “要是有更多人过得舒坦些,那就好了……”
  那是墨燃清醒时与他说过的话,于是哪怕再痛,再精疲力竭,他也要撑至最后一刻。
  楚晚宁沙哑道:“怀沙,召来。”
  踏仙君望着他掌中出现那抹熟悉的金光,眉心隐有蹙动。
  怀沙。
  暴雨。
  尘世倾颓。血海无涯。
  多年前,他们也曾有过相似的一天。那一天,他们彼此都奉上了全部的热血,倾尽了毕生的武力,打得天地变色,金鸦西沉。
  没有想到前世的师徒之战,会隔着岁月洪荒,再次降临人间。
  人活一世,或许总有注定,就像南宫驷注定躲不过盛年夭亡,叶忘昔注定要成为红颜君子,死生之巅注定在劫难逃。踏仙君与楚晚宁,注定要刀剑相向。
  无论是恨,还是爱。
  都逃不过。
  “不归。召来。”
  沉炽低缓的声嗓,碧色幽光映亮了踏仙君的眼眸。他如今被师昧施加了最强控制,眼睛里丝毫波澜都没有,他就像一面来自地狱的镜子,映照着雨中楚晚宁苍冷孤寂的身影。
  剑气破云,横刀逆雨!
  疾风中,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交织相杀,灵流碰撞!
  他们自风雨中疾速拆招,霎时间平沙走地,狂风怒卷,两人身周的水花四溅,犹如雪海腾沫,又似戈起尘烟。谁都没有懈怠,彼此倾力相搏,一路自后山打到通天塔前。
  这一仗的阵势遏云撼地,一时间山上山下的人们都被惊动,纷纷抬头相望——
  “是楚晚宁?”
  “他、他怎么和墨燃打起来了?他们俩不是一伙的吗?”
  雨点如万马狂踏,死生之巅顶峰处,楚晚宁手中金光贯日,直刺踏仙君胸腔!然而光芒还未逼至,就听得轰的爆裂声响,赫赫炎阳以熔岩迸溅之势自踏仙君掌中涌出,似火山洪流将金光一气吞噬!
  “砰!”
  刹那间碎瓦残砖四溅,周遭林木连根拔起。
  姜曦此时正率众人与山门前与棋子们对抗,他反应极快,厉声喝道:“都小心!”言毕猛地撑开一道结界护住周围的人,那些走石飞沙、参天巨木,统统都砸在了他的结界上。
  姜曦极难支持,霎时一口血喷出,单膝跪落,唇齿都是猩红的。
  “快开结界!我挡不住第二次!”
  许多修士这时候才惊慌失措地想起来,纷纷手忙脚乱地撑出结界伞。他们仰头朝通天塔方向望去,此刻都不禁有些呆住了,墨微雨和楚晚宁,这是怎样的实力啊……
  浮屠宝塔前,那师徒二人越战越烈,楚晚宁咬牙应对着踏仙君使出的每招每式。这世上除了他,恐怕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接下帝君那么多攻击了。
  只有楚晚宁可以。
  ——眼前这个男人,刀尖挑抹,足下闪避,都与从前那般相像,都是楚晚宁亲自教的。
  就是在这死生之巅,有几次甚至就是在这通天塔前,他手把手地调整着墨燃的动作姿态,反复叮嘱他口诀心法。从懵懂无知的少年,一路走到此刻兵刃相撞。
  这是北斗仙尊楚晚宁,与其弟子踏仙帝君墨微雨的第二次巅峰对决。
  当年那一场,楚晚宁抱剑而来,心中尚有希望。他以为他可以救回一个误入歧途的弟子,为此他全力以赴。
  但这一场,楚晚宁知道一切都无可回头,无论输赢胜负,他最想赎还的那个人都回不来了。
  踏仙君低喝道:“阻我者死。”
  眼前仿佛闪过少年墨燃练剑时的情形,青稚的孩子额头沁着细汗,在初升的晨曦下踩着修竹腾空,挽出三个剑花后轻盈地落在地上。
  他转过头来,朝楚晚宁咧嘴一笑,梨涡深深:“师尊师尊,你看我学的好不好?”
  掌中烈焰起,横劈入胸肋。
  楚晚宁闪开了,踏仙君那鲜血淋漓的手掌擦着他的衣襟贴过。
  可当初,墨燃在红莲水榭陪他切磋时,分明也是这一招,那时候青年的手掌还是修狭匀长的,什么伤疤也没有。
  青年侧脸望着他的时候很温柔,后来笑着握住他的手,说:“不打啦,再打下去没完没了了。”
  刀在啸叫,剑在长吟。
  楚晚宁忽想起玉凉村里,墨燃曾渴切地拉着他一同去看湖边社戏,铜桡响了,鼓弦嘈嘈切切。
  耳边戏子吊着嗓子高唱:“霸王意气尽——”
  台上斑斓油彩涂抹一张脸,台下墨燃聚精会神地看着,楚晚宁仰起头,墨燃就立刻从那千古哀戚中拔身,从童年的夙愿中抬眼。
  他笑着问他:“好看吗?”
  眼睛黑漆漆的,很温润。
  楚晚宁曾觉得那些戏,戏文冗长,咿咿呀呀,一个字恨不能拆成三个字来唱,他不懂这究竟有什么好听的。但此刻他却极想回到玉凉村的社戏楼台前。
  松油吹起烈火,武生鼓劲朝着河面一吹,江湖灿烂。那场戏,若唱足一辈子该多好。
  “铮!”
  忽然一个失神,怀沙被不归击落!
  当年亦是如此,神剑落后,他立刻后掠,召了天问来暂挡。可是这一次,踏仙君的实力更近一层,所以楚晚宁还没来得及退后,那把无鞘黑刀就已指向了他的胸膛。
  踏仙君眯起眼睛。
  他眼前灰蒙蒙一片,辨不清自己刀尖指着的是谁。只知道对手的意气尽了,犹如梁山上夜奔的人,一夜听苇管,四面楚歌声。
  只剩下绝路里的负隅顽抗而已。
  “碍事的东西。”
  薄唇启合,一刀斩下!!
  就在这生死攸关之际,一柄玄金折扇斜刺里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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