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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十年-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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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张嘿嘿一笑:“60、61年,为生活所迫呀。”
  难道是饿的?城里人还不至于吧?我们都不禁纳闷儿。老龚却偷偷一乐,不再追问了。
  大老张显然很喜欢我们这些城里来的少年。那时节我们活蹦乱跳,天真未凿,也许让他想起了往日城里的文明生活。正巧老龚的爸爸也是搞医的,过去单位就在兰州,两人就侃开了皋兰山、黄河鲤,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出了大老张家,我们心里已经很踏实了。这一趟进山,有他罩着,错不了。
  老龚冷不丁问大家:“你们说,他两口子为什么跑到这儿来?”
  “为什么?”
  “在学校,准把他老婆肚子搞大了!咱们赌,要不是这事儿,我改姓!”
  哦?也没准儿啊。我们几个若有所悟。
  8
  出发那天,我们半夜里迷迷糊糊被叫醒,来到了队部。大老张和一块儿去的小苏已经把马车套好了。马在寒冷里打着响鼻,喷出一团团的白雾。
  老张看我们穿得还算整齐,就说:“上车吧。”
  等我们上了车,他忽然又想起,说:“都脱了鞋我看看。”
  一看我们脚上穿的都是毛线袜子,他火了:“这哪成?冻掉了脚指头,我怎么担待得起?都给我下来,把兀剌草絮上。”
  小苏到值夜的老更倌(更夫兼饲养员)那里,要了一大捆兀剌草。这些兀剌草,是头年打来的,已经晾干,像麻一样一条条的,呈褐色。小苏手脚麻利地用特制的木捶把草砸扁,分成小缕,塞在我们的棉胶鞋里。我那时,其实和目前在座的大多数一样,是不大看得起农民的,觉得农民就是愚昧的代名词。但是看小苏一缕一缕地给我们絮草,还耐心地解释,鞋尖儿需要几缕,鞋跟需要几缕,怎样才能既防冻又不硌脚,我才感到,农民,其实是很有学问的。
  那天晚上,死冷,足有零下35度。我们坐在大车上,把鼻子、嘴巴捂得严严实实,就露两只不怕冻的眼睛。不一会儿,眉毛和眼睫毛就结了白霜,一个个跟寿星佬似的。年轻人贪睡,两点钟被叫起来,一直就在半睡状态中,上了车,又睡。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小苏挨个把我们推醒:“下去跑跑,活活血。再这么睡一个钟头,脚就冻残废了。”
  睁眼再看,举目是一片雪野,在冬夜下闪着奇异的光。我们跟着马车跑,觉得脚已经冻得没知觉了,像拖着两个大铅块儿。


  小迷糊边跑边问:“小苏,尿尿行不行啊?”
  “怎么不行,你们想尿就尿吧!”
  “不会冻成冰棍儿吧?”
  “哪能啊,听谁胡扯蛋?”
  大家就笑。
  忽然,老龚止住脚步,极其紧张地朝远处一指:“你们看,那是什么?”
  信号弹!
  无人的旷野深处,悄然地升起一颗明亮的信号弹,一会儿,又是一个,又一个。红的、绿的、白的,曳光弹急速地升起,从容地划个弧线,然后落下,熄灭。
  我们紧张动注视着那诡异而又美丽的光点。
  前面小苏勒住了马,大老张回头问:“你们看什么?”
  老龚说:“有信号弹!”
  大老张一笑:“经常有啊,没什么事儿。”
  “是解放军?”
  “什么解放军,是苏联特务!”
  啊?苏联特工?我们估计了一下距离,也就离大路不到两公里远。但是黑夜里,那个方向什么也看不到。
  老龚很惊奇:“怎么没人去抓?”
  “抓?吹气儿啊?县里民兵和武装警察都来过,什么也找不着。走吧,就当看了烟花吧。”
  苏联特工,近在咫尺!我们都呆了。
  他们放这些信号弹,有何意义?冰天雪地里,特工们是怎么潜入、怎么生存的?这些人,不大可能是老毛子俄罗斯人,肯定招募的是中国人,那么,是什么样的中国人充当了苏联特工?难道,在我们天天打交道的农民当中,就有特务在?
  想到这儿,我们都不禁打了个寒噤,睡意没有了,尿也没有了。
  一路这样走走、睡睡,到早上8点多钟,天渐渐亮了。我们这才看到所谓原始森林。据我后来所获得的知识,这地方也不能算原始森林,因为从日伪时期起,这里就开始了有计划的采伐。“原始”只是相对而言。
  山林的空气,凛冽得像块冰,刺骨而透明。我那时发现,凡是没有人的地方,世界就很美好。除了积雪下一条隐隐约约的路,看不到其他人为的痕迹。林子里,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到处是狐狸和野兔,但是在雪地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交错的小兽脚印。正如苏联科普作家维…比安基写的那样,有的像一串惊叹号,有的像句号,有的像逗号。雪地上的足迹,记录了林中的生存与搏杀。
  在备受当今少壮派鄙视的60年代前期,我在小学里把维…比安基有趣的森林故事读得昏天黑地,度过了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那时候就想,什么时候能到森林里去看看,也不枉此生。
  今日终于见到了大森林,我们这一群小孩儿,并没有欢呼雀跃,而是从心底里升起了敬畏之感。马车轱辘压着深雪“轧轧”地作响,森林的图景在晨雾中缓缓展开。到处可见四五人才能合抱的巨树,像帝王般傲然挺立,看上去,华丽而又尊贵。
  临近中午时分,到了地方。大老张说,离家已有40里了。
  就在这蛮荒世界的深处,我们惊奇地看到了有一座小房子!不仅如此,我们还看到了一个人!
  这人,是当代的梭罗,在远离人烟几十里的密林里,离群索居,自食其力。
  这个中国特色的梭罗,大老张和小苏叫他“老关头”。当老关头从他那个小马架(林中小屋)里钻出来时,我们真正怀疑自己是来到了童话世界。老关头虽然远离现代生活,但并不像类人猿。跟一般的老农打扮一样,黑棉袄、勉档裤,腰上扎着麻绳。看岁数,也就60不到。
  他那小屋其实不小,一铺大炕,能睡七、八个人。地上有个大凹坑,就是灶坑了。屋子没烟囱,生火做饭,就敞开门放烟。
  老关头是一个脱离了社会管束的独立人,没户口,也没有片警来查。自己在马架子周围种两亩地玉米,秋后收了,足够他吃。还能多出一些,就托进山的人捎出去换盐。有了盐,有了玉米棒子,他就能活。在那个年代,他可能是唯一一个不用喊“万寿无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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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社机关也知道山里有这么个“老跑腿子”(单身汉),但他们不管,征粮也征不到这地方来。天网恢恢,谁说不漏呢?
  老关头当了二十来年的隐士,性格还满开朗,跟我们一见如故,叫我们“小崽子”。我们一开始还尊称他“关大爷”,后来绷不住,去他妈的,也就“老关头”、“老关头”的叫开了。
  抵达林中营地的当天,已经来不及干活儿,大老张他们两人,忙着为第二天做准备。卸下粮食和土豆,交给老关头,请他为我们临时做几天饭。
  山里日短,没等喘口气的工夫,天就暗了,寒气逼上来,比山外的温度低得多。我们吃了老关头做的小米饭,就钻到被窝里听他讲古。
  他是个有些阅历的人,谈起抗联当年的秘密营地,说就在这一带,但还要往深山里去。
  我们都惊讶,再往里去,路都难找,还怎么打游击?
  老关头说:“抗联苦啊,要吃没吃,要喝没喝,讨伐队还老来,连火都不敢生。”
  看来抗日不光是要不怕死,还得不怕冷。我们都吐舌头,这死冷的天儿,不生火,那不是要冻成冰棍儿?
  老关头讲完了革命,又讲起了黄段子。我们委婉地问他,没有老伴儿,熬不熬得住?老关头说:“我一个老棒捶了,有啥想的?不像你们,一进被窝,小棒捶先就登登硬了!”
  棒捶,东北话指人参,用来比喻男人某物,取其形似。别看老关头一个人活在深山里,可一点儿都没呆傻。
  9
  在老林里干活儿,风景好,也好玩儿,但就是冷。一点都不敢歇着,歇一会儿,汗湿的贴身衣服就冰一样凉,凉得让人直想蹦高。现在的老板,都恨员工们不够卖力,我看只要在办公室里装上巨型空调,打到零下40度,职员们保证能撒欢儿地干,根本用不着给他们念《致加西亚的信》。
  我们的工作场地,离老关头的住处还有10里地,大概就是当年抗联呆的地方了。没有马车道,只能走爬犁。一路上,雪深没膝,一点儿都不夸张。走一个半小时到地方,就开干。两人一组,伐木。
  生活中有很多知识,不学,是不知道的,即便拿了双硕士学位也没用。比如,怎么能把一棵树锯倒,在座的读者和那时的我,一定以为没啥,抄家伙就锯呗,把树干锯透了,那树不就倒了吗?错!你这么锯下去,锯过了一半,树就会把锯夹住,根本锯不动了。正确的方法,要先在一侧锯到一半,再换个相对的方向,提高一点儿锯位,锯另一半,锯上一会儿,树就开始咔咔响,朝第一个锯位的方向倒了。人要马上闪开,喊一声“顺山倒喽——”。喊,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儿,也给旁边的人提个醒。
  一棵参天大树,就这么慢镜头似地砸下来了,砸到地上,腾起漫天雪雾。断裂的细树枝在半空轻舞飞扬,煞是壮观。
  树放倒,就用马把它拖到一块空地上,截成小段,用斧子劈成柴火柈子。再用爬犁拉回老关头的营地,码好,等生产队来车往回运。
  我这里说得简单,真干起来,那是要把人累死。冬天日短,路上又要耽误三小时,纯粹的干活儿时间并不长,到了地方,就得玩命干。伐木,是挺有趣儿的,但不能老伐。最费时间、也最枯燥的是截木头,也是两人一组,坐在冰凉的地上拉大锯。屁股受了凉,尿就多。小苏每撒一泡尿,就要抱怨一次:“妈的,赶上老娘们儿尿多了。”
  老龚就逗他:“你也是肾虚吧,把老婆干得太狠啦。”
  小苏大不了我们几岁,却已是三个孩子的爸爸了。他不好意思地一笑:“农村,没啥娱乐,不干那个干啥呢?”
  大老张为了鼓舞士气,就讲1960年开舞会的事情。我们小学四年级时,舞会就禁止了。1960那时候,物质不足,拿精神来补,单位里面舞会开得盛,我们只有一点儿模糊的印象。
  经大老张一说,才知道那一段时间,其乐无穷。
  “学院里头,三天两头有舞会。舞会不稀奇,关键在黑灯。黑五分钟,啥也看不见,搂着蹭……”
  “蹭啥?”我们听不明白。
  “嘿嘿,蹭肚皮呀!”
  “蹭肚皮?”我们反应过来,爆笑一通。
  大老张啊,这狗东西!
  艰辛而又欢快的劳动,不知不觉进行了五天,按约定,生产队应该来车,拉劈柴回去,同时给我们带来给养。但是雪大,进山困难,这一天,车没来。
  粮食还有,菜却没了,晚饭连咸菜疙瘩都没了。怎么办?大老张有办法,拿热水化开了粗盐粒子,一个人碗里倒一点儿:“就和着吃吧,比吃糠还强点儿。”
  盐水的滋味,咸,苦。我们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屋子里像冰窖,老关头的“棒捶”笑话也听腻了,长夜如何度过?
  老龚说:“烤火吧。”


  上好的木柴扔在灶坑里,火焰熊熊。老龚曾多次说过,杨靖宇将军为抗联写的军歌,有一句就是“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今天,我们全都体验到了。
  大家伸出手来,看见一个月前还细皮嫩肉的手,此刻冻得紫红,伤痕累累,不禁都黯然神伤。
  王亚奎哀叹:“明天车再不来,小米也没了。”
  老龚说:“不想那个,车到山前必有路。唱歌!”
  唱什么?看见篝火把我们的身影投在小马架的泥墙上,几个瘦小的影子,更显得孤苦伶丁。悲愤之情涌了出来,就唱《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人们。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
  这悲歌与我们所处的情景,非常吻合。
  老关头眨着眼睛在听。他的这个土鳖小马架里,几十年中,恐怕还是第一次响起带欧洲味儿的歌曲。
  大老张看我们情绪不对,就说:“来来,我请你们吃饼干。”
  不知道他要变什么戏法,我们都看他动作。马料里,还有半块豆饼,老张去拿了来,用砍刀削下一些薄片。
  “用火烤烤,就是饼干。”
  这豆饼是何物?大百科全书里一般是不载的,它是农村用黄豆榨油后所余的渣滓,富含蛋白质。前段时间,阜阳的大头娃娃要是不喝奶粉,而吃这玩意儿,头可能不会大。豆饼有腥味儿,不是人的吃食,但用火一烤,蛋白质熟了,竟喷香扑鼻。吃着,有蛋黄的香味儿。
  咯吱咯吱嚼了一阵儿,果然解馋。口腹之欲一满足,精神就有需求。我们钻进被窝,就央求老关头讲那过去的事情。
  老关头是民俗学家,从他那儿,我们知道山里有很多禁忌,不能打破。比如严禁妇女进山,更不能让妇女伐木。不然,树倒的时候就容易砸着人。当时虽是革命时期,山里的这些规矩也没破,百里老林,见不到一个母系。这固然是对女性的侮辱,但多年以后我想,这其中也可能暗含着对弱势群体的保护。还有,砍伐过后的树根不能坐,因为那是“山神爷”的宝座。山神爷又是什么呢?是金钱豹。老关头说,最后一次见着豹子,也在六年前了。“山神爷”出现之前,山林里就有异常气氛。那东西身影一现,百兽都要避开。有一次,老关碰见它远远地下山来,不巧枪没带在身上,只好倒头便拜,口中喃喃有词:“山神爷保佑!”接着,就是叩头如捣蒜。
  豹子爷见到这不抵抗主义,不大理解,困惑了一会儿,就返身走了。
  山神爷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但熊瞎子是年年光顾的。一立秋,半夜里就来偷老关头种的玉米吃。连吃带糟蹋,损失一大片。遇到这情况,就得吓唬,放一枪,怪叫几声。熊瞎子觉得情况不明,就会自己走开。熊一般不会吃人,但发情期的母熊不好说。山民有偶然与熊遭遇的,被熊妈妈一巴掌抓过去,往屁股底下一塞,当做了沙发用。坐完以后,也不吃,起身就走。其实,她是早把屁股底下的人给忘了。即便这样,人也活不了,因为五、六百斤的重量压下去,“沙发”一般都被压漏气儿了。
  老关头讲这些,我们感到很刺激。劳动越来越不像是劳动了,倒像一场探险。
  一夜无话,只是蛋白质不好消化,被窝里炮声连连,似当年激战大沽口。
  第二天,炮声平息,我们的救星也到了。刘队长毕竟没忘了我们这支探险队,派“打头的”(生产组长)带粮草上了山。一共来了两辆马车、四个人。见到山下来人,我们如同见到了八路军,都喜极而泣。
  小米有了,土豆有了,咸菜疙瘩也有了。生产组长庞德海还给我们带来了家信。那时候平信走得慢,一来一回正好一个月。拆开老爸写来的信,又是老一套谆谆教导,陈腐不堪,他怎能理解我们革命年代的新人类?倒是有两句话比较有份量,到现在我还记得。
  他说:“看到你抽烟,我当晚回去很不安。跟你妈一说,你妈哭了。抽烟不是罪恶,但却是意志薄弱的表现。你下乡,环境不同了,生活恐怕要很严峻,意志薄弱者,难免被淘汰。人一生要走几十年,拼到最后,就是拼意志。你把《论持久战》好好看一看,不要以为自己还是学生,人家是要把你当作一个兵的。人生战场上,求死容易,求生,难啊!”
  老人家苦口婆心,我没大在乎,继续抽烟。到今日,意志也随年龄增长越来越薄弱了。不要说建功立业,连活都活得没啥意思。我想,有的人,从小喝的是大头奶粉,先天不足,人生这一仗注定了就打不赢。折腾半辈子,也是给人家垫背。早知今日,我当初什么也不干,到今天也是一样。
  庞德海四人用秫秸打地铺将就了一宿,第二天拉走了三分之一的柈子。我们又继续熬了五天。
  粮草足,心情就好,没事儿就逗大老张讲“蓬嚓嚓”的故事。60年代初的生活令我们神往,那些年我们还小,没成人,好多乐趣没赶上。只记得小学老师人人都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他们当我们面儿,要我们做“合格接班人”,在我们看不到的时候,没准儿也要“蹭肚皮”。现在的少壮派学者,把文革前和文革两个时期给一勺烩了,说反正都是不自由。自由不自由的,我不会太在乎,关键是安稳。那些年代初,就安稳,我们上学哪有家长接送的?没匪、没娼、没人贩子,连汽车都没多少,我们怕什么?
  因此我们下乡后就不满,不能学习了,还要服苦役,安稳的日子,从此没了。听大老张讲过去,就像现在的小女人愿意听人家讲上海滩,都是自慰而已。
  10
  我一般不崇拜学者,尤其不尿那些少壮派。但对有一位是例外,他不是我们同胞,他是美国人,叫亨廷顿。他说,美国和第三世界老掐架,那是由于“文明的冲突”。这个理论,我服。我们当年从长春到东甸子,就相当于从华盛顿到了巴格达,必然也要有“文明的冲突”。
  那时候我们去,说是接受“再教育”,心里可不大服。老师、校长都没能教育我们,山沟里的农民有什么资格?我们,就是时尚的代表。单说这拉锁大翻领,天蓝运动裤,农民见都没见过。
  那些农民,不大自觉,还真以为会种地就有了天下第一的学问,要充充老师。尤其那些30来岁的少壮,满口土掉渣的地方口音,把“敦化”说成“敦滑”,把“贫下中农”说成“贫下中能”,把“春耕”说成“春惊”,把“大寨”说成“大再”。我们说标准音,他们还要嘲笑。这普通话是国家推行的,难道还想颠覆?这暂且不说了,文明的冲突,大不了各说各的。最让我们几个男生不能容忍的,是少壮们三十郎当岁,拉家带口,儿女好几个,还个个色迷迷的。专跟我们户女生套近乎。一开会,就往女生跟前凑,没话找话,说说“敦滑”,聊聊“春惊”,恬不知耻。
  女生呢,比我们男生能适应环境,莺莺燕燕,能迷住那些大老爷们儿,没准儿心里都挺得意。来而不往非礼也,她们也乐意跟少壮们聊聊“贫下中能”,扯扯学“大再”,连长春口音都改了。气死个人!集体户内部开会,我们就提出,女生要坚决抵制变相的“性骚扰”,女生们不吃这一套,说,思想不要太肮脏,她们接近贫下中能,没有错儿。你看,我们倒闹个思想肮脏。


  那少壮农民,都有点文化水儿,以高小毕业的居多,上衣口袋习惯性地别着一管钢笔,大分头甑亮,上面抹了豆油也说不定。领口上还缝一圈衬领,用白线勾的,花乎哨,以为凭这个就能勾引城里的美眉。他们勾引,也就罢了,又对我们男生一百个不理不睬。平时干活儿,老帮着女生,有时实在看不过眼儿了,才象征性地帮帮我们。
  女生意志薄弱,或者说性意识早熟,见了少壮们有说有笑,对我们一个屋檐下住的同学,反而不咸不淡。
  这不是公然挑衅么?我们被激怒了。
  那时,李家轩跟街道上的小流氓混,学会了一种黑帮“切口”,也就是黑话。说起来谁也听不懂,学起来挺简单。原理就是,在说话时,把一个汉字的声母和韵母分开,在声母后面加一个“ai”,在韵母前面加一个“g”。比如说“妈”字,就要说成“买嘎”;说“爸”字,就要说成“百嘎”。据李家轩讲,这语言叫“哑语”,他一提倡,我们都感到有趣儿,几天就学会了。说起话来滴里嘟噜,完全是外国语,可一点不影响意思的表达。
  会了“哑语”,我们就神了,可以当面骂人,被骂的一点儿也不知道。也可在外人面前商量机密,不怕泄露。
  再开会,少壮们往女生那儿一凑,我们就用哑语大骂,内容很不文明,这里就不好翻译了。大意是说,发情不能不看场合,或者回家跟自己妹子去干,等等。
  少壮们起初很意外,跟女生打听我们说的是什么话。女生们也不知,就开玩笑说是西班牙语。少壮们知道没好话,尴尬了几天,又厚着脸皮继续“君子好逑”。
  这天,少壮派的首领人物庞德海开会时候读报,为了显示有文化,拿着“敦滑”的腔调,抑扬顿错,念得白字连篇,遇到不会的字就蒙。其实这活儿,可以让我们来干。龚本辉是标准男中音,我是过去本派战斗队的广播员,念报纸,都跟中央台的效果差不多。但庞德海非要自己念,这也是一种权力显示吧?——你能,但你没权,所以我就不让你干。
  我们都习惯了,就当他放臭屁,我们在底下用哑语说我们的。
  那天,夜长,读报时间也长,一张报四个版都读到了。其中有一条当时很罕见的科技新闻,大概意思是说,工人与知识分子相结合,发明了什么新药,能治愈什么疑难杂症。那时候医学上也是扯蛋,开刀不用麻药,硬切。所以这样的新闻也没人信。这庞大学士念着念着,突然蹦出一个词儿来——“吼房”。小迷糊听了,一机灵,高声问:“什么吼房?”龚本辉领悟最快,喊起来:“老庞啊,那是‘乳房’,还‘吼房’!”老庞脸一红,说:“对对,乳房,乳房。”他其实知道这词儿的涵义,但就是念不准,所以又解释了一句,“就是那个,咂咂,老娘们儿的咂咂。”一边说,还一边揪了揪自己的胸脯。
  这下,全场笑倒一片。老娘们儿就开骂,大姑娘脸飞红,我们户的女生全低了头,笑得挺兴奋。
  我们这样羞辱老庞,他脸皮厚,安之若素。安排活儿时仍旧照顾女生,为掩人耳目,也顺带给我们安排轻活儿。我们以为他和其他少壮都是软蛋,我们这“城市文明”完全可以和乡村文明抗衡抗衡。其实我们错了。睚龇必报,秋后算帐,是中国人的根性,哪有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只是老庞比我们有城府,看我们目前还受刘队长的庇护,他隐忍不发而已。不是不报,时候没到。
  从山里回来,到春节前,是真正农闲。活不多,带干不干。我们的文化生活就很丰富。现在的少壮学者们恐怕又要说,那年头,有什么文化?
  当然有,我说的是,苏联文化。
  认真地说,我们这一代,跟苏联是没多大关系的。我们懂事时,中苏已经开始掐架,高音喇叭里动不动就要评一评“苏共中央”。苏联文化原本是50年代青年的精神大餐,不是我们的。我们接触它,是因为1969年出现了文化真空。我这里说的文化,是说最基本的流行歌曲。本来,文革中有大量颂歌出现,好听,有激情,取代了文革前的一批老歌。可是,主管意识形态的那一帮,不知发了什么昏,从1969年起,直到1971年,在广播里几乎禁播所有的歌曲。天天只有样板戏,猴子拉稀,没完没了。
  你不唱,我们不能不唱。唱什么?《敖包相会》,《芦笙恋歌》,《送我一束玫瑰花》。中国的老歌不够唱,苏联歌就乘虚而入。老龚在1968年闲了一年,谈了一年不成功的恋爱,追一个师长的女儿没追上,最后人家当兵去了。苦恋的副产品是,老龚学会了《外国名歌200首》里的150多首。我很替老龚抱不平。那女生心肠太硬,150多首歌儿都没感化得了,走了也好。
  所谓《外国名歌200首》,是一本歌曲集,文革前的小资读物,相当于今日《上海的风花雪月》。说是外国名歌,其实以苏联歌为主,另有几首东欧和拉美的。60年代初出版,在当时就有一点儿异端的味道,文革后当然遭禁。1968年,除了工人农民,全社会都很清闲,在地下状态中,这本小册子就很流行。到了集体户,山高皇帝远,放声唱苏联歌没有工宣队的狗鼻子来嗅了,苏联歌就成了知青的日常歌曲。
  老龚嗓子好,是美声的那路,用脑腔共鸣,发的是丹田之气。小迷糊是京剧爱好者,下乡还带了把京胡,这时就用京胡伴奏清唱。每晚只要不开会,我们这里就开唱,一首首的跟老龚学。《卡秋莎》、《山楂树》、《小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些经典,一学就会。
  这时候我们才知道,人家苏联,是个很小资的国家,什么东西一弄,就很有味儿。你瞧,山楂树下,两男追一女,多美。我们集体户隔壁也有果树,一问老乡,叫“臭李子树”,就这,还能有什么情调?
  我们住的房子,是典型的土坯房,泥巴墙,草屋顶,棚顶和四壁用报纸糊了,就算有点儿现代气息。我看过范文澜先生的《中国通史》,知道在3000年前我们的老祖宗就住这样的房子。住在新石器时代的房子里,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感觉很奇异。
  我们那时候年轻,相信进化论,相信明天会更好。总幻想有朝一日,能去莫斯科郊外晃悠一晚上,身边还会有个冬妮亚式的姑娘陪着。30多年过去,这梦想才破灭了。知青一代,也老了,在KTV包房里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搂在怀里的,是三陪姑娘——差了十万八千里。
  男愁唱,女愁哭。我们是愁啊。四个女生,连其中的恐龙都不理我们。青春期,我们的冬妮亚在哪儿呢?环境这么恶劣,少壮农民个个有要包二奶的架势。我们自己的女生,我们既征服不了,也保护不了,这叫什么事儿?要不是文革,女生怎么会变成这样,真是——他妈了个腿儿的!
  乡下的生活,渐渐无趣起来。刚来东甸子住在李裁缝家时,我们还有顽心,感觉上像是来这儿野游,三五天就能回去。时间一长,知道这只是幻觉,回城还不知猴年马月。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又没有窈窕淑女好逑,简直连动物都不如了。
  我那时比同伴们多一点儿幸运。1968夏季的时候,百无聊赖,老龚曾怂踊我们几个“战友”,撬开校图书馆的窗户,做过两回窃书贼。战果很不错,共窃得艾芜《南行记》、叶紫《丰收集》、瞿秋白《饿乡纪程》等若干好书,开了一回眼界,知道了用汉语写东西也是可以不枯燥的。文学的种子一发芽,心里就多了一份依靠。那一年,上街乱逛时,在桂林路的马路边上,看见一老头(可能没我现在老)在摆书摊。我那时两眼一抹黑,不知好赖,居然让我淘到了繁体字本《艾青诗选》、瞿秋白译《高尔基散文选》和一本卷了边儿的老《译文》。少壮派学者看到这儿,恐怕又该笑了——这算什么东西?告诉你,60年代初的《译文》杂志,可不一般,曾经登过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插页上是肯特的铜版画。明白吗?覆巢之下,还真就有个把完卵。我把这些宝贝金蛋都带到乡下来了,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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