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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啸山庄-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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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瑟琳本能地,一定是料想到那是顽固的倔强,而不是由于讨厌才促成这种执拗的举止;犹豫了一阵之后,她俯身在他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这个小淘气以为我没看见她,又退回去,坐在窗前老位子上,假装极端庄的。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于是她脸红了,小声说——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艾伦?他不肯握手,他也不肯瞧我:我必须用个法子向他表示我喜欢他——我愿意和他作朋友呀。”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吻打动了哈里顿,有几分钟,他很当心不让他的脸被人看见,等到他抬起脸时,他却迷瞪地不知朝哪边望才好。
凯瑟琳忙着用白纸把一本漂亮的书整整齐齐地包起来,用一条缎带扎起来,写着送交“哈里顿·恩萧先生”,她要我作她的特使,把这礼物交给指定的接受者。
“告诉他,要是他接受,我就来教他念得正确,”她说,“要是他拒绝它,我就上楼去,而且绝不会再惹他了。”
我拿去了,我的主人热切地监视着我。我把话又说了一遍,哈里顿不肯把手指松开,因此我就把书放在他的膝盖上。他也不把它打掉。我又回去干我的事。凯瑟琳用胳膊抱着她的头伏在桌上,直等到她听到撕包书纸的沙沙声音;然后她偷偷地走过去,静静地坐在她表哥身边。他直抖,脸发红;他所有的莽撞无礼和他所有的执拗的粗暴全离弃了他。起初他都不能鼓起勇气来吐出一个字回答她那询问的表情,和她那喃喃的恳求。
“说你饶恕我,哈里顿,说吧。你只要说出那一个字来就会使我快乐的。”
他喃喃地,听不清他说什么。
“那你愿意作我的朋友了吗?”凯瑟琳又问。
“不,你以后天天都会因我而觉得羞耻的,”他回答,“你越了解我,你就越觉得可羞;我可受不了。”
“那么,你不肯作我的朋友吗?”她说,微笑得像蜜那么甜,又凑近些。
再往下谈了些什么,我就听不到了,但是,再抬头望时,我却看见两张如此容光焕发的脸俯在那已被接受的书本上,我深信和约已经双方同意;敌人从今以后成了盟友了。
他们研究的那本书尽是珍贵的插图,那些图画和他们所在的位置魔力都不小,使他们直到约瑟夫回家时还坐着不动。他,这可怜的人,一看见凯瑟琳和哈里顿坐在一条凳上,把她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完全给吓呆了。对于他所宠爱的哈里顿能容忍她来接近,他简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对他刺激太深了,使他那天夜晚对这事都说不出一句话来。直到他严肃地把圣经在桌上打开,从他口袋里掏出了一天的交易所得的脏钞票摊在圣经上,他深深地叹几口气,这才泄露了他的情感。最后他把哈里顿从他的椅子上叫过来。
“把这给主人送去,孩子,”他说,“就呆在那儿。我要到我自己屋里去。这屋子对我们不大合适;我们可以溜出去另找个地方。”
“来,凯瑟琳,”我说,“我们也得‘溜出去’了。我熨完衣服了,你准备走吗?”
“还不到八点钟呢!”她回答,不情愿地站起来。“哈里顿,我把这本书放在炉架上,我明天再拿点来。”
“不管你留下什么书,我都要拿到大厅去,”约瑟夫说,“你要是再找到,那才是怪事哩;所以,随你的便!”
凯蒂威吓他说要拿他的藏书来赔她的书;她在走过哈里顿身边时,微笑着,唱着,上了楼。我敢说,自从她来到这所房子以后,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或者除她最初来拜访林惇的那几趟。
亲密的关系就是这样开始很快地发展着;虽然也遇到过暂时中断。恩萧不是靠一个愿望就能文质彬彬起来的,我的小姐也不是一个哲人,不是一个忍耐的模范;可他们的心都向着同一个目的——一个是爱着,而且想着尊重对方,另一个是爱着而且想着被尊重,——他们都极力要最后达到这一点。
你瞧,洛克乌德先生,要赢得希刺克厉夫夫人的心是挺容易的。可是现在,我高兴你没有作过尝试。我所有的愿望中最高的就是这两个人的结合。在他们结婚那天,我将不羡慕任何人了;在英国将没有一个比我更快乐的女人了。
第三十三章
那个星期一之后,恩萧仍然不能去作他的日常工作,因此就逗留在屋里,我很快地发觉要像以前那样担任照顾我身边的小姐之责,是行不通的了。她比我先下楼,并且跑到花园里去,她曾看见过她表哥在那儿干些轻便活;当我去叫他们来吃早点的时候,我看见她已经说服他在醋栗和草莓的树丛里清出一大片空地。他们正一起忙着栽下从田庄移来的植物。
在短短的半小时之内竟完成这样的大破坏把我吓坏了;这些黑醋栗树是约瑟夫的宝贝,她偏偏在这些树当中选了布置她的花圃的地方。
“好呀!这种事只要一被发觉,”我叫,“那可全要给主人发现了。你们这样自由处理花园有什么借口呢?事到临头,我们可要有场热闹了:没有才怪呢,哈里顿先生,我不懂你怎么这样糊涂,竟听她的吩咐胡闹!”
“我忘记这是约瑟夫的了,”恩萧回答,有点吓呆了,“可是我要告诉他是我搞的。”
我们总是和希刺克厉夫先生一道吃饭的。我代替女主人,做倒茶切肉的事。所以在饭桌上是缺不了我的。凯瑟琳通常坐在我旁边,但是今天她却偷偷地靠近哈里顿些;我立刻看出她在友谊上比以前在敌对关系上还更不慎重。
“现在,你可记住别跟你表哥多说话,也别太注意他,”这就是在我们进屋时我低声的指示。“那一定会把希刺克厉夫先生惹烦了的,他就会跟你们俩发火的。”
“我才不会呢,”她回答。
过了一分钟,她侧身挨近他,并且在他的粥盆里插些樱草。
他不敢在那儿跟她说话——他简直不敢望她;可她仍逗他,弄得他有两次差点笑出来。我皱皱眉,然后她向主人溜了一眼,主人心里正在想着别的事,没注意到和他在一起的人,这是从他的脸上看得出来的;她一下子严肃起来,十分认真严肃地端详着他。这以后她转过脸来,又开始她的胡闹;终于,哈里顿发出一声压制的笑声。希刺克厉夫一惊;他的眼睛很快地把我们的脸扫视一遍。凯瑟琳以她习惯的神经质的却又是轻蔑的表情回望他,这是他最憎厌的。
“幸亏我够不到你,”他叫。“你中了什么魔了,总是不停地用那对凶眼睛瞪我?垂下眼皮!不要再提醒我还有你存在。
我还以为我已经治好你的笑了。”
“是我,”哈里顿喃喃地说。
“你说什么?”主人问。
哈里顿望着他的盘子,没有再重复这话,希刺克厉夫先生看他一下,然后沉默地继续吃他的早餐,想他那被打断了的心思。我们都快吃完了,这两个年轻人也谨慎地挪开一点,所以我料想那当儿不会再有什么乱子。这时约瑟夫却在门口出现了,他那哆嗦的嘴唇和冒火的眼睛显出他已经发现他那宝贝的树丛受到劫掠了。他在检查那地方以前一定是看见过凯蒂和她表哥在那儿的,因为这时他的下巴动得像牛在反刍一样,而且把他的话说得很难听懂,他开始说:
“给我工钱,我非走不可;我本打算就死在我侍候了六十年的地方;我心想我已经把我的书和我所有的零碎搬到阁楼上去,把厨房让给他们;就为的是图个安静,撂下我自己的炉边本来很难,可我想我也办得到,可是,她把我的花园也给拿去啦,凭良心呀!老爷,我可受不了啦,你可以随便受屈——我可不惯;一个老头儿可不能一下子习惯这些个新麻烦。我宁可拿个鎯头到马路上去混饭吃!”
“喂,喂,呆子!”希刺克厉夫打断他说,“说干脆点!你怨什么?你要是和耐莉吵架,我可不管,她尽可以把你丢到煤洞里去,我才不管呢。”
“没有耐莉的事!”约瑟夫回答,“我不会为了耐莉走掉——她现在也挺糟糕。谢谢老天爷!她可不能偷走任何人的魂!她从来也没有怎么漂亮过,谁要瞧她都只能眨眼睛。那是你那调皮的、无礼的皇后,用她那胆大的眼睛和她那一贯任性的办法迷住了我们的孩子——直到——不!简直伤透了我的心啦!他全忘了我为他作过的事,和我对他的照顾,竟在花园里拔去了一整排最好的黑醋栗树!”说到这里,他放声悲泣;他所感到的委屈,加上恩萧的忘恩负义及其处境危险的感觉使他连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了。
“这呆子是喝醉了吗?”希刺克厉夫先生问。“哈里顿,他是不是在跟你找碴?”
“我拔掉两三棵树,”那年轻人回答,“可是我是要把它们栽上的。”
“你为什么要拔掉它们呢?”主人说。
凯瑟琳聪明地插了嘴。
“我们想在那里种点花。”她喊着。“就怪我一个人吧,因为是我要他拔的。”
“哪个鬼允许你动那地方一根树枝的?”她的公公问。十分惊讶。“又是谁叫你去服从她呢?”她又转过身对哈里顿说。
后者无言可对;他的表妹回答——
“你不该吝惜几码地给我美化一下,你已经占有了我所有的土地!”
“你的土地,你这傲慢的贱人!你从来没有什么土地!”希刺克厉夫说。
“还有我的钱,”她接着说,回瞪他,同时啮着她早餐吃剩的一片面包皮。
“住口——”他叫,“吃完了,滚开!”
“还有哈里顿的土地和他的钱。”那胡闹的东西紧跟着说。
“现在哈里顿和我是朋友啦,我要把你的事都告诉他!”
主人仿佛愣了一下。他变得苍白了,站起来,一直望着她,带着一种不共戴天的憎恨的表情。
“如果你打我,哈里顿就要打你,”她说,“所以你还是坐下来吧。”
“如果哈里顿不能把你撵出这间屋子,我要把他打到地狱里去,”希刺克厉夫大发雷霆。“该死的妖精!你竟找借口挑动他来反对我?让她滚!你听见了吗?把她扔到厨房里去!丁艾伦,要是你再让我看见她,我就要杀死她!”
哈里顿低声下气地想劝她走开。
“把她拖走!”他狂野地大叫。“你还要呆在这儿谈天吗?”
他走近来执行他自己的命令。
“他不会服从你的,恶毒的人,再也不会啦!”凯瑟琳说,“不久他将要像我一样地痛恨你。”
“嘘!嘘!”那年轻人责备地喃喃着,“我不要听你这样对他说话。算了吧。”
“可你总不会让他打我吧。”她叫。
“算了,别说啦!”他急切地低声说。
太迟了。希刺克厉夫已经抓住了她。
“现在,你走开!”他对恩萧说。”该诅咒的妖精!这回她把我惹得受不了啦,我要让她永远后悔!”
他揪住她的头发。哈里顿企图把她的卷发从他手中放开,求他饶她这一回。希刺克厉夫的黑眼睛冒出火光来。他仿佛打算把凯瑟琳撕得粉碎;我刚刚鼓起勇气去冒险解救,忽然间他的手指松开了;他的手从她头上移到她肩膀上,注意地凝视着她的脸。然后他用手捂着他的眼睛,站了一会,显然是要镇定他自己,又重新转过脸来对着凯瑟琳,勉强平静地说——“你必须学着别让我大发脾气,不然总有一天我真的会把你杀死的!跟丁太太去吧,跟她呆在一起,把你傲慢的话都说给她听吧。至于哈里顿·恩萧,如果我看见他听你的,我就要赶走他,让他自己在外边混饭吃!你的爱情将使他成为一个流浪汉和一个乞丐。耐莉,把她带走;躲开我,你们所有的人!躲开我!”
我把我的小姐带了出去。她能逃掉使她高兴得很,也不想反抗了;那一个也跟着出来,希刺克厉夫先生自己一直待到吃午饭的时候。我已经劝凯瑟琳在楼上吃饭,可是,他一看见她的空座位,就叫我去找她。他没对我们任何人说话,吃得很少,以后就径直出去,表示他在晚上以前是不会回来的。
这两个新朋友在他不在时就占据了大厅;在那儿我听见哈里顿严肃地阻止他的表妹揭露她公公对他父亲的行为。他说他不愿意忍受诽谤希刺克厉夫一个字;即使他是魔鬼,那也无所谓,他还是站在他一边的;他宁可像往常那样地让她骂自己一顿,也不会对希刺克厉夫先生挑衅,凯瑟琳对这番话有点烦恼;可是他却有办法使她闭嘴,他问凯瑟琳要是他也说她父亲的坏话,她是否会喜欢呢?这样她才理解到恩萧是把主人的名誉看得和他自己的一样;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理智能打断的——是锁链,用习惯铸成的,拆开它未免残忍。从那时起她表现出好心肠来,对于希刺克厉夫避免说抱怨和反对的话;也对我承认她很抱歉,因为她曾尝试在他和哈里顿之间煽起不和来。的确,我相信她这以后一直没有当着哈里顿的面吐出一个字来反对她的暴君。
这场轻微的不和过去后,他们又亲密起来,并且在他们又是学生又是老师的各种工作上忙得不可开交。等我作完我的事,进去和他们坐在一起;我望着他们,觉得定心和安慰,而使我竟然没有注意时间是怎么过去的。你知道,他们俩多少有几分都像是我的孩子:我对于其中的一个早就很得意;而现在,我敢说,另一个也会使我同样满意的。他那诚实的、温和的、懂事的天性很快地摆脱了自小沾染的愚昧与堕落的困境;凯瑟琳的真挚的称赞对于他的勤勉成为一种鼓舞。他头脑中思想开朗也使他的面貌添了光彩,在神色上加上了气魄和高贵,我都难以想像这个人就是在凯瑟琳到山岩探险以后,我发现我的小姐已到了呼啸山庄的那天所见到的那同一个人。在我赞赏着他们,他们还在用功的当儿,暮色渐深了,主人随着也回来了。他相当出乎我们意料地来到我们跟前,是从前门进来的,我们还没来得及抬头望他,他已经完全看到我们三个人了。嗯,我想没有比当时的情景更为愉快,或者是更为无害的了;要责骂他们将是一个奇耻大辱,红红的炉火照在他们两人的漂亮的头上,显出他们那由于孩子气的热烈兴趣而朝气蓬勃的脸。因为,虽然他二十三岁,她十八岁,但他们都还有很多新鲜事物要去感受与学习,两人都没有体验过或是表示过冷静清醒的成熟情感。
他们一起抬起眼睛望望希刺克厉夫先生。也许你从来没有注意过他们的眼睛十分相像,都是凯瑟琳·恩萧的眼睛。现在的凯瑟琳没有别的地方像她,除了宽额和有点拱起的翘鼻子,这使她显得简直有点高傲,不管她本心是不是要这样。至于哈里顿,那份模样就更进一步相似:这在任何时候都是显著的,这时更特别显著;因为他的感觉正锐敏,他的智力正在觉醒到非常活跃的地步。我猜想这种相像使希刺克厉夫缓和了:他显然很激动地走到炉边;但是在他望望那年轻人时,那激动很快地消失了:或者,我可以说,它变了性质,因为那份激动还是存在的。他从哈里顿的手中拿起那本书,瞅瞅那打开的一页,然后没说一句话就还给他,只做手势叫凯瑟琳走开。她的伴侣在她走后也没有待多久;我也正要走开,但是他叫我仍然坐着别动。
“这是一个很糟糕的结局,是不是?”他对他刚刚目睹的情景沉思了一刻之后说:“对于我所作的那些残暴行为,这不是一个滑稽的结局吗?我用撬杆和锄头来毁灭这两所房子,并且把我自己训练得能像赫库里斯一样的工作,等到一切都准备好,并且是在我权力之中了,我却发现掀起任何一所房子的一片瓦的意志都已经消失了!我旧日的敌人并不曾打败我;现在正是我向他们的代表人报仇的时候:我可以这样作;没有人能阻拦我。可是有什么用呢?我不想打人;我连抬手都嫌麻烦!好像是我苦了一辈子只是要显一下宽宏大量似的。不是这么回事:我已经失掉了欣赏他们毁灭的能力,而我太懒得去做无谓的破坏了。
“耐莉,有一个奇异的变化临近了;目前我正在它的阴影里。我对我的日常生活如此不感兴趣,以至于我都不大记得吃喝的事。刚刚出这间屋子的那两个人,对我来说,是唯一的还保留着清晰的实质形象的东西;那形象使我痛苦,甚至伤心。关于她我不想说什么;我也不愿想,可是我热切地希望她不露面。她的存在只能引起使人发疯的感觉。他给我的感受就不同了;可是如果我能作得不像是有精神病的样子,我就情愿永远不再见他!如果我试试描绘他所唤醒的或是体现的千百种过去的联想和想法,你也许以为我简直有精神失常的倾向吧,”他又说,勉强微笑着,“但是我所告诉你的,你不要说出去:我的心一直是这样的隐蔽着,到末了它却不得不向另外一个人敞开来。
“五分钟以前,哈里顿仿佛是我的青春的一个化身,而不是一个人,他给我许多各种各样的感觉,以至于不可能理性地对待他。
“首先,他和凯瑟琳的惊人的相像竟使他和她联在一起了。你也许以为那最足以引起我的想像力的一点,实际上却是最不足道的;因为对于我来说,哪一样不是和她有联系的呢?哪一样不使我回忆起她来呢:我一低头看这间屋里的地面,就不能不看见她的面貌在石板中间出现!在每一朵云里,每一棵树上——在夜里充满在空中,在白天从每一件东西上都看得见——我是被她的形象围绕着!最平常的男人和女人的脸——连我自己的脸——都像她,都在嘲笑我。整个世界成了一个惊人的纪念品汇集,处处提醒着我她是存在过,而我已失去了她!
“是的,哈里顿的模样是我那不朽的爱情的幻影;也是我想保持我的权力的那些疯狂的努力,我的堕落,我的骄傲,我的幸福,以及我的悲痛的幻影——
“但把这些想法反复说给你听也是发疯:不过这会让你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情愿永远孤独,有他陪伴却又毫无益处:简直加重了我所忍受的不断的折磨:这也多少使我不管他和他的表妹以后怎么相处。我不能再注意他们了。”
“可是你所谓的一个变化是什么呢,希刺克厉夫先生?”我说,他的态度把我吓着了;虽然他并不像有精神错乱的危险,也不会死。据我判断,他挺健壮;至于他的理性,从童年起他就喜欢思索一些不可思议的事,尽是古怪的幻想。他也许对他那死去的偶像有点偏执狂;可是在其他方面,他的头脑是跟我一样地健全的。
“在它来到之前,我也不会知道,”他说,“现在我只是隐约地意识到而已。”
“你没有感到生病吧,你病了吗?”我问。
“没有,耐莉,我没有病,”他回答。
“那么你不是怕死吧?”我又追问。
“怕死?不!”他回答。“我对死没有恐惧,也没有预感,也没有巴望着死。我为什么要有呢?有我这结实的体格,有节制的生活方式,和不冒险的工作,我应该,大概也会,留在地面上直等到我头上找不出一根黑发来。可我不能让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我得提醒我自己要呼吸——几乎都要提醒我的心跳动!这就是像把一根硬弹簧扳弯似的;只要不是由那个思想指点的行动,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行动,也是被迫而作出来的;对于任何活的或死的东西,只要不是和那一个无所不在的思想有联系,我也是被迫而注意的。我只有一个愿望,我整个的身心和能力都渴望着达到那个愿望,渴望了这么久,这么不动摇,以至于我都确信必然可以达到——而且不久——因为这愿望已经毁了我的生存:我已经在那即将实现的预感中消耗殆尽了。我的自白并不能使我轻松;可是这些话可以说明我所表现的情绪,不如此是无法说明的。啊,上帝!这是一个漫长的搏斗;我希望它快过去吧!”
他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自己咕噜着一些可怕的话,这使我渐渐相信(他说约瑟夫也相信),良心使他的心变成人间地狱。我非常奇怪这将如何结束。虽然他以前很少显露出这种心境,甚至神色上也不露出来,但他平常的心情一定就是这样,我是不存怀疑的。他自己也承认了;但是从他一般的外表上看来,没有一个人会猜测到这事实。洛克乌德先生,当你初见他时,你也没想到,就在我说到的这个时期,他也还是和从前一样,只是更喜欢孤寂些,也许在人前话更少些而已。
第三十四章
那天晚上之后,有好几天,希刺克厉夫先生避免在吃饭时候遇见我们;但是他不愿意正式地承认不想要哈里顿和凯蒂在场。他厌恶自己完全屈从于自己的感情,宁可自己不来;
而且在二十四小时内吃一顿饭在他似乎是足够了。
一天夜里,家里人全都睡了,我听见他下楼,出了前门。我没有听见他再进来,到了早上我发现他还是没回来。那时正是在四月里,天气温和悦人,青草被雨水和阳光滋养得要多绿有多绿,靠南墙的两棵矮苹果树正在盛开时节。早饭后,凯瑟琳坚持要我搬出一把椅子带着我的活计,坐在这房子尽头的枞树底下,她又引诱那早已把他的不幸之事丢开的哈里顿给她挖掘并布置她的小花园,这小花园,受了约瑟夫诉苦的影响,已经移到那个角落里去了。我正在尽情享受四周的春天的香气和头顶上那美丽的淡淡的蓝天,这时我的小姐,她原是跑到大门去采集些樱草根围花圃的,只带了一半就回来了,并且告诉我们希刺克厉夫先生进来了。“他还跟我说话来着,”她又说,带着迷惑不解的神情。
“他说什么?”哈里顿问。
“他告诉我尽可能赶快走开,”她回答。“可是他看来和平常的样子太不同了,我就盯了他一会。”
“怎么不同?”他问。
“唉,几乎是兴高采烈,挺开心的。不,几乎没有什么——
非常兴奋,急切,而且高高兴兴的!”
“那么是夜间的散步使他开心啦,”我说,作出不介意的神气。其实我和她一样地惊奇,并且很想去证实她所说的事实,因为并不是每天都可以看见主人高兴的神色的。我编造了一个借口走过去了。希刺克厉夫站在门口。他的脸是苍白的,而且他在发抖,可是,确实在他眼里有一种奇异的欢乐的光辉,使他整个面容都改了样。
“你要吃点早餐吗?”我说。“你荡了一整夜,一定饿了!”
我想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可是我不愿直接问。
“不,我不饿,”他回答,掉过他的头,说得简直有点轻蔑的样子,好像他猜出我是在想推测他的兴致的缘由。
我觉得很惶惑。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奉献忠告的合适机会。
“我认为在门外闲荡,而不去睡觉,是不对的。”我说,“无论怎么样,在这个潮湿的季度里,这是不聪明的。我敢说你一定要受凉,或者发烧:你现在就有点不大对了!”
“我什么都受得了,”他回答,“而且以极大的愉快来承受,只要你让我一个人呆着:进去吧,不要打搅我。”
我服从了;在我走过他身边时,我注意到他呼吸快得像只猫一样。
“是的,”我自己想着:“要有场大病了。我想不出他刚刚作了什么事。”
那天中午他坐下来和我们一块吃饭,而且从我手里接过一个堆得满满的盘子,好像他打算补偿先前的绝食似的。
“我没受凉,也没发烧,耐莉。”他说,指的是我早上说的话,“你给我这些吃的,我得领情。”
他拿起他的刀叉,正要开始吃,忽然又转念了。他把刀叉放在桌上,对着窗子热切地望着,然后站起来出去了。我们吃完饭,还看见他在花园里走来走去,恩萧说他得去问问为什么不吃饭:他以为我们一定不知怎么让他难受了。
“喂,他来了吗?”当表哥回转来时,凯瑟琳叫道。
“没有,”他回答道,“可是他不是生气。他的确仿佛很少有这样高兴;倒是我对他说话说了两遍使他不耐烦了,然后他叫我到你这儿来;他奇怪我怎么还要找别人作伴。”
我把他的盘子放在炉栅上热着,过了一两个钟头,他又进来了,这时屋里人都出去了,他并没平静多少:在他黑眉毛下面仍然现出同样不自然的——的确是不自然的——欢乐的表情。还是血色全无,他的牙齿时不时地显示出一种微笑;他浑身发抖,不像是一个人冷得或衰弱得发抖,而是像一根拉紧了的弦在颤动——简直是一种强烈的震颤,而不是发抖了。
我想,我一定要问问这是怎么回事;不然谁该问呢?我就叫道:
“你听说了什么好消息,希刺克厉夫先生?你望着像非常兴奋似的。”
“从哪里会有好消息送来给我呢?”他说。“我是饿得兴奋,好像又吃不下。”
“你的饭就在这儿”我回答,“你为什么不拿去吃呢?”
“现在我不要,”他急忙喃喃地说。“我要等到吃晚饭的时候,耐莉,就只这一次吧,我求你警告哈里顿和别人都躲开我。我只求没有人来搅我。我愿意自己待在这地方。”
“有什么新的理由要这样隔离呢?”我问。“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古怪,希刺克厉夫先生?你昨天夜里去哪儿啦?我不是出于无聊的好奇来问这话,可是——”
“你是出于非常无聊的好奇来问这话,”他插嘴,大笑一声。“可是,我要答复你的。昨天夜里我是在地狱的门槛上。今天,我望得见我的天堂了。我亲眼看到了,离开我不到三尺!现在你最好走开吧!如果你管住自己,不窥探的话,你不会看到或听到什么使你害怕的事。”
扫过炉台、擦过桌子之后,我走开了,更加惶惑不安了。
那天下午他没再离开屋子,也没人打搅他的孤独,直到八点钟时,虽然我没有被召唤,我以为该给他送去一支蜡烛和他的晚饭了。
他正靠着开着的窗台边,可并没有向外望;他的脸对着屋里的黑暗。炉火已经烧成灰烬;屋子里充满了阴天晚上的潮湿温和的空气;如此静,不止是吉默吞那边流水淙淙可以很清楚地听到,就连它的涟波潺潺,以及它冲过小石子上或穿过那些它不能淹没的大石头中间的汩汩声也听得见。我一看到那阴暗的炉子便发出一声不满意的惊叫,我开始关窗子,一扇一扇地关,直到我来到他靠着的那扇窗子跟前。
“要不要关上这扇?”我问,为的是要唤醒他,因为他一动也不动。
我说话时,烛光闪到他的面容上。啊,洛克乌德先生,我没法说出我一下子看到他时为何大吃一惊!那对深陷的黑眼睛!那种微笑和像死人一般的苍白,在我看来,那不是希刺克厉夫先生,却是一个恶鬼;我吓得拿不住蜡烛,竟歪到墙上,屋里顿时黑了。
“好吧,关上吧,”他用平时的声音回答着,“哪,这纯粹是笨!你为什么把蜡烛横着拿呢?赶快再拿一支来。”
我处于一种吓呆了的状态,匆匆忙忙跑出去,跟约瑟夫说——“主人要你给他拿支蜡烛,再把炉火生起来。”因为那时我自己再也不敢进去了。
约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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