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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伪君子-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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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堪耸耸肩,这一点上他和岳父有共识。大家彼此都瞧不顺眼,属于既不想相见也绝不会怀念的那一类。

杜宏深深注视着他,然后展颜一笑:“说话虽然混蛋,但幸好做人勉强不算混蛋。没想到你如今已成了东宫近臣,而且有资格跟东厂厂公分庭抗礼,委实不简单了。从南京到京师,你一直在背后发动人脉,调遣部下护我周全,今日竟连东宫太子都被你请出来了,秦堪,为了我这把老骨头,你费心了。”

秦堪笑道:“毕竟咱们是翁婿,小婿只盼岳父大人安好。将来就算死,也该死在女人的肚皮上,而不该死在牢里……岳父,如今东厂应该不敢再碰你了,不过若欲昭雪冤案,必须要把此案背后的人挖出来,苏州织造局和浙江布政司只是浮在表面的东西,他们在朝堂里的靠山才是真正的敌人,如何把那幕后的人挖出来,小婿现在可真是一筹莫展,不知岳父大人可有办法?”

杜宏摇摇头,道:“到此为止吧,此案不宜再挖了,秦堪,老夫不怕死,但我不能把秦家也搭进去,老夫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养了一辈子的浩然正气,但能对得起社稷百姓,死亦值得,但老夫不能拖累秦家,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上那道奏本老夫成就了大义,此案不必深挖是为了保全你和嫣儿,成就老夫的小义,如此便足够了。”

秦堪笑道:“我可不懂什么大义小义,只知道我答应过岳母和嫣儿要把你全须全尾的救出来,若欲救你出来,必须把那幕后的人除去,如此而已。”

“你知不知道你即将面对的敌人多么强大?你是东宫近臣,但太子只压得住太监,文官不会买太子的帐,失去了这个靠山,你独自斗得过他吗?”

“不管斗不斗得过,必须要跟他斗下去,否则岳父你的性命朝不保夕,回去我没法跟岳母和嫣儿交代。”

杜宏长长一叹:“你何苦下如此大的赌注?”

秦堪转身往外走,淡淡笑道:“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希望你死在女人肚皮上,而不是牢里。岳父且安心住着吧,小婿大概知道怎么做了。”

见秦堪心意已决,杜宏叹气摇头,眼眶竟泛了红,此刻他忽然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迷茫和困惑,成全了自己的大义,却害得女婿为他殚心竭虑,四处奔走,害得两家不得安宁,甚至有破家灭族的危险,这一切只因自己所谓的“成仁取义”,两千年前的孔孟说这句话时,果真那么干脆决绝,毫无羁绊么?

“秦堪……”杜宏忽然开口叫住他,嗓音嘶哑道:“……或许,可以试试‘打草惊蛇’。”

秦堪回头微笑:“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英雄所见略同,岳父你就等着将来死在女人肚皮上吧。”

※※※

从诏狱出来,天已擦黑,城门快关了,在丁顺等人的护侍下,秦堪匆匆往城外家中赶去。

今天过得惊险,从杜宏进京,到东厂提神,再到求太子出面,一桩桩事走马观灯似的处理完毕,家里岳母和嫣儿都来不及通知。幸好事态暂时稳住了,不然回到家又是一片愁云惨雾。

京师的夜很安静,百姓没有过夜生活的习惯,夜幕降下便回到温暖的家里,吃过饭早早睡下,四下只听到此起彼伏的犬吠和五城兵马司的披甲军士列队巡逻的整齐脚步声。

仰望漆黑无星的夜空,秦堪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说得豪壮威武,可是究竟能不能救出杜宏,秦堪真的毫无把握,他只是一个千户,权微势弱,拿什么跟别人斗?若然救不出杜宏,将来法场刽子手雪亮的钢刀砍下杜宏脑袋时,秦堪有何面目见岳母妻子?

丁顺手按刀柄,闷声不语走在前面,这汉子自从跟了秦堪倒极有眼力,知道老上司心情不好,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丁顺啊……”

“属下在。”

秦堪叹道:“这一次,咱们又有敌人了,很强大的敌人。”

丁顺仍旧一副憨厚的样子咧嘴呵呵笑着,眼中却射出两道寒光:“强大的敌人也是人,一刀捅进去照样俩血窟窿,大人谋算无遗,什么时候吃过亏?属下不怕。”

秦堪苦笑:“你不怕可是我怕,你跟着我是奔自己的前程,现在前程没奔着,却时刻掉脑袋的危险,我欠了你许多。”

丁顺笑道:“大人说这话没意思了,属下和这伙子南京过来的老弟兄跟着大人可不止是奔前程,您对弟兄们好,大伙儿银子没少分,官儿没少升,喝酒痛快,杀倭寇也痛快,就冲这些,弟兄们愿意给您卖命,再说,属下烧过李大学士的房子,真刺激,这辈子死也值了。”

秦堪不由笑骂道:“简直是混帐话,你生下来的目的难道就为了烧李东阳的房子?有点出息行吗?”

丁顺小心地扭头环视一圈,压低了声音笑道:“我倒想烧紫禁城,皇宫武士不让进呀……”

秦堪狠狠踹了他一脚,然后叹息着喃喃自语:“这帮杀才跟了我以后渐渐快成了亡命徒,这可如何是好……”

沉吟半晌,秦堪淡淡道:“这次咱们的敌人还躲在暗处,丁顺,你帮我做件事。”

“上刀山下火海之类的虚话就不说了,大人尽管吩咐。”

※※※

回到家,秦堪发觉自己还是小瞧了女人的想象力。

听说杜宏今日押解进京,差点被东厂大卸八块以后,杜王氏和杜嫣抱头痛哭,杜宏现在正好好地躺在牢房里看书喝酒,俩女人却在家里哭得肝肠寸断,一个如同当了寡妇,一个如同死了亲爹……

秦堪赌咒发誓半天,解释了无数遍杜宏完好无恙,两个女人才抽噎着收了泪水,稍稍安心。

把杜王氏哄回房歇下,杜嫣通红着眼睛扑进秦堪的怀里,一言不发又开始抽噎起来。

“相公,谢谢你,虽然你说得轻描淡写,但我知道你的苦楚,一个千户武官逼得东厂厂公不敢对爹爹用刑,不知道这其中你费了多大的心神,付出了多么艰难的代价,但我能想象得到。”

“嫣儿你想多了,事情没那么复杂,我只是请出了东宫太子而已。你我夫妻何必言谢?再说我救岳父的心思比你更迫切……”

“为什么?”

“我等着惨无人道的围观你娘揍你爹呢……我发现这比他在茅房里一脚踩空更令人期待。对了,给你爆个猛料,将来让你娘揍你爹时可以放开手脚,……你爹在牢里说,他将来要死在女人肚皮上,可以肯定,那个女人肯定不是你娘……”

第184章 打草惊蛇

杜王氏将来会不会揍杜宏不知道,杜嫣却很想揍秦堪。

扑在他怀里呢喃轻诉着对这个男人的感激,如此温馨的时刻这家伙却还在幸灾乐祸地期待着岳父挨揍,自己嫁的这个男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哭过笑过,不轻不重地捶过,夜深人已静,不知是谁吹熄了房内的烛火,芙蓉粉帐悄然放下,遮住了一床春光。

清晨醒来,秦堪睁开眼,却见杜嫣只穿着粉红的肚兜儿,露出雪白如藕的玉臂,支托着下巴,一双清澈如水的美眸一眨不眨地瞧着他,目光满是痴迷情深。

秦堪眨了眨眼:“我只听说三国时的猛将张飞睡觉是睁着眼睛的,你也和他一个毛病?”

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要我帮你叫个大夫瞧瞧么?”

杜嫣打开他的手,嗔道:“去你的!你就会胡说八道,哪有人睡觉睁着眼睛?”

“是真的,张飞每次跟人对阵时,敌方武将总会骂他几声‘环眼贼’,就是这个典故,想不到我秦家也出了一位女环眼贼,实在是家门有幸,可喜可贺……”

杜嫣噗嗤一笑,狠狠捶了他一拳,道:“你才环眼贼呢,圣贤书不见你读过,却不知从哪里学来一肚子的歪理邪说,相公你老实告诉我,当初绍兴院试你得中第一,这个第一到底怎么来的?”

秦堪正色道:“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当初考试时,我隔壁号房的穷书生已经三天未进水米,饿得身子发虚,眼看就要饿死在号房里,于是我跟他商量,给他一个馒头,条件是他做好的卷子写我的名字,我这个院试第一其实是用一个馒头换来的,实在又是一件可喜可贺之事……”

“呸!又胡说八道了,那个倒霉的书生呢?”

“哦,我给那书生馒头忘记给水,他在号房被活活噎死了,我连杀人灭口的善后程序都免了,他的人生简直是个悲剧……”

杜嫣盯着秦堪一本正经的嘴脸,片刻之后忽然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软软地捶着他的胸膛,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渐渐地,笑声渐低,却变成了呜咽,最后扑在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秦堪的胸膛被眼泪浸湿,触手一片冰凉,心却狠狠地抽痛起来。

轻轻拍着她的香肩,秦堪抿唇不发一语,夫妻同心,他知道杜嫣在想什么。

“相公,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此案凶险莫测,我想救爹爹,又怕你勉力而为搭上性命,杜家已破,秦家就你一根独苗,若你因此有个三长两短,我这秦家的媳妇百死莫赎,我……我……”

“嫣儿,岳父我一定要救,我向你保证,相公绝不会赔进去,秦家仍旧是秦家,只会越来越兴旺,不会就此败落下去。”

※※※

起床漱洗之后,秦堪又出门了。

刚进城便迎面碰到了丁顺,他气急败坏地告诉秦堪一个不好的消息,杜宏一案由大理寺和刑部接手,东厂二话不说便同意了,一大早城门还没开,杜宏已被转移到刑部大牢。

秦堪眼中怒火迸现,不用说,这是王岳和那幕后大佬背地里达成了交易,既然已在太子面前保证东厂不对杜宏用刑,东厂便已失去了主动权,杜宏对东厂来说已成了一块鸡肋,而那幕后之人显然不愿杜宏在诏狱里活得太滋润,于是跟王岳达成交易便顺理成章了。

秦堪冷冷的笑,看来杜宏真的很不讨喜,令人直欲将他除之而后快,不过那幕后的人未免太猴急了些。

“丁顺,昨晚吩咐的事你布置下去了吗?”

“大人,属下已连夜布置,很快会有消息了……”

“好,现在你派几十号弟兄去刑部大牢守着,严密监视刑部的狱卒,所有进出我岳父牢房的人和食物都要仔细查验,提防有人谋害我岳父。”

丁顺挠头:“可是大人,此案已转到大理寺和刑部,属下若带人闯进刑部大牢……没个说法呀。”

秦堪气得狠狠踹他一脚,怒道:“你脑子进水了?你是什么人?是锦衣卫!无法无天的锦衣卫!整个大明天下,锦衣卫要插手什么案子,用得着找说法吗?”

丁顺挨了一踹仿佛聪明多了,恍然道:“明白了,大人,我这就去。”

※※※

半个时辰后,一群穿着飞鱼锦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校尉在丁顺的带领下,如狼似虎地从京师热闹的集市里穿行而过,直奔刑部大牢而去,一路上踢罐掀摊,引得鸡飞狗跳,百姓们仓惶四逃,形若蝗虫过境。

众人来到刑部大牢前,惊慌失措的狱卒刚待伸手拦路,便被丁顺踹得连滚了好几个跟头,众人蛮横地闯进大牢,然后找到了关押杜宏的牢房,数十人轰应一声四下散开,按着刀柄守卫在杜宏的牢房四周,一言不发地执行着秦堪的命令。

一名刑部坐堂主事闻报匆匆赶来,见大牢内聚集着数十名锦衣校尉,主事脸都黑了,沉声喝道:“你们锦衣卫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刑部大牢重地,与你等差事何干?你等擅闯大牢有何意图?速速与本官退出去!”

丁顺黑着脸向前跨了一步,冷冷道:“接锦衣卫密报,有刺客欲谋害犯官杜宏,我等奉命赶来保护,绍兴织工一案未结之前,我等不会离开杜宏半步。”

“简直荒谬!谁会刺杀一名犯官?昏头了吗?”

“这个你无权知道,你们只管审问杜宏,我们绝不插手,锦衣卫只负责缉拿刺客,保护犯官,其他一概不问。”

“你……好放肆!”

主事无可奈何,又没胆气跟锦衣卫动粗,于是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

下午时分,无数锦衣卫帮闲四处聚集的茶肆酒楼里,渐渐传出了一些流言蜚语,京师的茶肆酒楼林立密集,可流言的版本却几乎一模一样。

原绍兴知府杜宏清廉如水,勤政爱民,谁知朝里出了奸臣,勾结苏州织造局和浙江布政司盘剥绍兴织工中饱私囊不说,还丧尽天良的打杀十余名织工,更过分的是,杜知府为织工请愿,却被奸臣陷害入狱,如今正关在刑部大牢里。

流言喧嚣尘上之时,京师的大街巷尾雪花般洒落许多半尺见方的小传单,凡是人群密集的地方,便会忽然从不知名的某个角落挥洒出一大片,引来好奇学子士人和百姓们的争相传阅。

一日之内,杜宏一案在京师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了。

第185章 化黑为白

作为大明的政治文化中枢,京师从来不缺少流言,流言通常都很无稽,大到皇帝陛下背着张皇后宠幸了某宫女,小到某百姓家公公扒着门缝偷看儿媳洗澡等等,这些流言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煞有其事,每一件每一桩仿佛经过文人润色了一般,其中的细节说得活灵活现,仿若亲眼目睹。

国人有喜欢热闹的毛病,不论是看到的热闹还是听来的热闹,皆喜闻乐见,这个毛病大抵传承了几千年,至今不衰。

同时这个毛病还衍生了一个很不好的后果,那就是盲听盲信,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从不求证,从不怀疑,故而中国上下五千年,朝代更迭不知凡几,往往某个领头人站在高处随口说几句谣言,麾下便能很快聚集十数万造反大军。

秦堪活了两辈子,对国人的劣根性自然深知其中三昧,流言便是他准备的第一件武器。

活了两辈子只学到一些投机取巧,造谣生事的本事,如果秦堪稍微有点廉耻之心,至少应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人生。

流言很成功,一日之内,它已传遍了京师的大街小巷。

当国子监的上空如漫天雪花般洒下无数张小传单时,事态彻底失控。

无数贡生和士子拾起传单,惊疑不定地互相询问,然后讨论,各种声音喧嚣不绝。

一名正在国子监坐探的锦衣总旗忽然成了知情人士,在众多贡生的目光注视下,总旗活灵活现地叙述了数月前发生在绍兴府的这件惨案,苏州织造局督办太监与浙商勾结牟利,盘剥织工,并无情打杀为生计苦苦挣扎的十余名织工。浙江布政司沆瀣一气,知府杜宏为民请愿,却反被布政司构陷入狱。布政司朝堂背景深厚,杜宏押入京师刑部大狱,业已凶多吉少……

苏州织造局和浙江布政司的倒行逆施,绍兴织工的苦难遭遇,知府杜宏的不幸命运,在总旗的刻意渲染下,一个个或忠或奸的人物,一桩桩肮脏丑恶的黑暗真相,被年轻的士子贡生们深深记在了心里。

大明的读书人是正义的,“浩然之气”是他们毕生所追求的目标,只要没有踏入官场,他们便是一群单纯的正义至上的文人。

从古至今,文人都有着与娇弱身躯完全不符的暴脾气,明朝尤甚。

随着锦衣总旗仿若亲眼目睹的娓娓述说,贡生们先是怀疑,然后迷茫地窃窃讨论,最后渐渐群情激愤。在一名三十多岁贡生的登高疾呼下,整个国子监的贡生们沸腾了。

“朝堂不靖,天下不安,国朝养士,正为社稷危难,奸佞当道时匡危扶倾挽澜,死得其所乃我辈毕生之愿,今日忠臣无辜被构,惨落囹圄,刑部昏庸,黑白不分,正是我等愤而诛讨之时,诸兄还在等什么?”

说这话的士子姓严,名嵩。

贡生们被这句话一煽,顿时热血沸腾,大声附和“同去,同去!”

激昂的人群中,那名叫严嵩的士子与锦衣总旗四目相视,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然后严嵩领着数百人高声喝骂着出了国子监。

无论国有危难,还是朝中出了奸臣,一马当先站出来声讨笔伐的,必然是这群人。

这群人有时候可爱亦复可敬,有时候可怜亦复可恨。

数百名贡生振臂高呼,声嘶力竭地声援无辜的清廉知府杜宏,他们从国子监出发,一路浩浩荡荡穿街过市,引无数看热闹的百姓们好奇侧目,然后盲目跟随,等众人聚集在刑部衙门门前广场上时,声讨的队伍已骤然增加到两千余人。

慷慨而正义的京师小贩们无私奉献出烂菜叶,臭鸡蛋等等生活垃圾,热血上头的贡生士子们徒手抓起垃圾,铺天盖地的砸在刑部衙门的大门上,门前值守的差役吓坏了,二话不说急忙关上了大门,慌慌张张入内禀报尚书去了。

当江南的士子们齐声痛骂着绍兴知府杜宏心黑手辣,打杀无辜织工时,北方京师的士子们却在异口同声为这位无辜清廉的知府竭尽全力地声援请愿,一南一北的读书人对此案竟同时表露出了迥然相异的两种态度,一时谓为奇观。

※※※

刑部衙门对街的一座小小茶肆里,群情激愤的贡生们在高呼口号砸门喝骂之时,秦堪站在茶肆的衫木阁楼上,默默注视着看到的一切,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笑容。

他已预感到,事情正在慢慢朝好的方向扭转,幕后默默操控这一切的,正是他自己。

巧妙的借势用势,只要利用得当,小小的千户也能翻云覆雨的。

阁楼的木窗内,秦堪俊秀的面孔藏在阴影中莫测,谁也看不清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丁顺和李二恭敬地站在他身后,刚才那个振臂煽动贡生闹事的士子严嵩赫然也站在秦堪身后不远处。

严嵩二十岁出头,长相颇为白净俊朗,穿着略显寒酸的粗布长衫,腰间系着一块质地粗糙的玉佩,典型的大明穷酸文人爱面子的打扮。

此刻严嵩的双手交叉搭在丹田处,神情略为拘谨小心,一副随时拱手行礼的样子。

秦堪在窗前定定瞧了许久,才缓缓转过身注视着这位二十年后声震朝堂,权势一手遮天的奸相。

严嵩迎上秦堪亮若星辰般的目光,很快又扭头不敢直视,心中有些发虚的感觉,眼前这位锦衣千户和他一样年轻,可他的目光似乎能洞悉他的想法,直透他的心灵。

秦堪注视许久,忽然朝严嵩拱了拱手,笑道:“辛苦严兄了,严兄登高一呼,士子欣然景从,足可见严兄非池中之物,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严嵩急忙拱手躬身,神情有些惶恐道:“秦大人折节下交已是晚生的福分,实不敢当‘严兄’之称,为秦大人效力亦是晚生的福分,秦大人客气了。”

此时的严嵩只不过是默默无名的举子,对秦堪的客气确实感到有些不安。

秦堪哈哈一笑,道:“严兄何必多礼,说什么折节下交,未免太过谦虚了,我见严兄衣着简朴,又听说你食无肉糜,行无车轿,想必生活过于清贫,本官孟浪,以区区黄白之物见赠,还望严兄笑纳勿拒。”

丁顺闻言挥了挥手,楼下两名校尉端着两盘满满的白银蹬蹬蹬上楼,放在严嵩身前的桌子上,然后悄悄退下。

两盘银子约莫数百两,严嵩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之色,很快便恢复如常,倒也不忸怩,只是愈发恭敬地朝秦堪长揖到地,道:“大人所赐,晚生不敢辞,将来晚生若有寸进,必为大人所驱使。”

秦堪笑道:“严兄不必客气,今日你帮了我的忙,区区酬谢之物,实在算不得什么。今年开春便是会试,我祝严兄金榜题名,光耀门楣。”

严嵩垂首沉默片刻,抬头看向秦堪时眼中已充满了明显的谄媚之色,与国子监里满脸正义的书生迥然两异。

“金榜题名或曰易,锦绣前程何其难,……大人乃东宫近臣,深受陛下和太子殿下器重,来日建功封侯贵不可言,将来晚生若得中进士,愿投大人门下,与大人在朝中守望相助,遥相呼应,嵩此言发自肺腑,还望大人不吝提携。”

秦堪微笑着点头应许。

严嵩果然是严嵩,如今尚只是寒门举子,胸中已酝酿着勃勃的野心壮志,难怪二十年后能够坐到位极人臣的内阁首辅位子。

性格决定命运呀。

秦堪不介意有野心的人,前世当公司副总的时候,手下有野心的年轻人不知凡几,事实证明,有野心的团队才是最成功的团队。

这一世若要建立团队,严嵩无疑是非常合适的人选。

“好,就这么说定了,本官翘首以盼严兄金榜题名之日。”

严嵩急忙躬身称谢,神情迟疑了片刻,严嵩终于还是问出了心中积压已久的疑惑。

“晚生与大人素无往来,国子监那么多的贡生中,大人为何独独选中晚生为大人效力?大人……似乎认识晚生?”

秦堪微微一笑,认识当然认识,认识几百年了,他只是恰好知道严嵩在弘治十八年中了二甲进士而已。

拍了拍严嵩的肩,秦堪正色道:“严兄妄自菲薄了,难道你没发现你在国子监诸多贡生中多么的鲜明,出众吗?”

“啊?有……有吗?”严嵩呆住了。

“当然有,岂止鲜明出众,简直鹤立鸡群,光芒万丈啊,相信我,你绝对属于那种让男人睁不开眼,让女人合不拢腿的人中赤兔,马中吕布……”

“人……人中赤兔?”

未来的内阁首辅,如今寒门举子似乎有点小自卑。

“丁顺。”

“属下在。”

“帮我好好招待一下严兄。”

丁顺憨厚的老脸顿时挤出菊花般的褶子,拉着严嵩下了楼,喋喋不休道:“严相公随我来,丁某给你找个让女人合不拢腿的地方,保证满意。”

第186章 上达天听

刑部衙门前闹事的贡生们仍在吵吵嚷嚷,指着刑部大门怒骂奸臣当道,谁也没发现刚才闹事的领头人严嵩已消失在人群中,被锦衣百户丁顺拉去见识人间风月了。

当刑部衙门前聚集的贡生士子越来越多,事态已完全失控的时候,刑部的堂官们慌神了,这年头读书人冲击官府衙门的事并不常见,一旦发生都会变成惊天巨案,上达天听之后,皇帝为了平息事态,往往会查办罢免一大批官员,今日刑部首当其冲,于是值守的堂官们坐不住了。

前门喧嚣如市,骂声不绝,往日威严厚重的朱漆大门上已布满了被贡生们扔的臭鸡蛋烂菜叶。五城兵马司的军士们早已围在刑部衙门的广场外,却只远远地瞧着,贡生们都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兵马司的军士们自然不敢对他们稍有打压威吓,除非这群疯狂的读书人把刑部那些尚书侍郎们拿刀杀了,扔扔鸡蛋菜叶没关系,读书人哪能没一点暴脾气呢?

刑部的官员们躲在衙门内惶然失措时,早有锦衣卫和东厂番子将此事紧急报入了皇宫大内。

数百个有功名的读书人冲击刑部衙门,此事非同小可,牟斌和王岳都不敢隐瞒,只能呈报给弘治帝。

※※※

事情既然解决不了,只有把它闹大,闹到不可收拾,闹到上达天听,或许才能给杜宏找到一丝生机,这便是秦堪指使严嵩煽动贡生闹事的目的。

这个目的显然达到了。

※※※

禁宫文华殿。

刘健,谢迁,李东阳三位大学士坐在殿中左侧的软凳上,捋须沉默不语。

弘治帝面沉如水,病态的脸色浮现不满之色。牟斌和王岳跪在他面前,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他们清楚,陛下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全天下在鼓吹大明中兴,大明到底有没有中兴,其实弘治帝也有些迷茫,以前曾经有些洋洋自得,近两年发生的一桩桩事情却狠狠地打击了他的信心,当然也包括今日的数百名贡生闹事。

一向对读书人甚为宽容的弘治帝没想到他对读书人善待若此,居然还有人对朝廷不满,对他不满,这天下到底怎么了?

大殿内很安静,弘治帝面色阴沉,沉默许久才缓缓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再过两个月便是春闱会试了,贡生们怎么挑在这个时候闹了起来?”

王岳恭声回道:“禀陛下,东厂查知,贡生们于刑部衙门前集会,乃因绍兴知府杜宏打杀织工一案……”

“这案子朕听说过,人证物证俱在,杜宏罪责难逃,贡生们有什么不满意的?”

王岳道:“陛下英明,此案已是铁案,无可推翻,那些贡生们年纪尚轻,受了某些不轨之人的挑唆蛊惑,不明事理之下冲击刑部,实乃大罪……”

牟斌一直静静跪在一旁,忽然插言道:“陛下,锦衣卫查到的却与王公公所言大不相同……”

弘治帝扭头看着他,道:“锦衣卫查到了什么,细细报来。”

“是,现今京师民间众说纷纭,但说法几乎相同,市井和国子监都在说杜宏是被人所构陷,元凶另有其人,此案源起苏州织造局和浙江布政司,有传言说二者沆瀣一气,盘剥甚至打杀织工,杜宏为民请愿却被构陷入狱,冤比天高海深……”

王岳冷笑着打断了牟斌的话,道:“陛下阶前,牟大人可别乱说,市井几句流言蜚语难道便成了翻案的证据?如此我朝大明律岂不成了摆设?”

牟斌看也不看王岳,冷冷道:“锦衣卫为陛下鹰犬,刺探打听,风闻奏事是锦衣卫的职责,是黑是白臣不清楚,臣只是尽责将民间的任何传言回奏陛下,是非黑白自有陛下论断。”

一席话听得弘治帝面色稍缓,王岳的脸色却愈发阴沉。

牟斌从袖中掏出一张传单,双手递上,道:“陛下,这是京师城内四处散落的传单,里面将此案的前因后果说得明明白白,臣已命锦衣卫彻查散播传单之人,至于传单内所述之事是真是假,尚未查明,伏请陛下圣断。”

弘治帝接过传单,越看眉头皱得越深,喃喃道:“看来此案并非表面那么简单呀……”

扭头看着三位内阁大学士,弘治帝展颜笑道:“朕倒真有些不明白了,三位先生如何看?”

论朝政大事,三位大学士自是翘楚牛耳,可论判案断案,刘健和谢迁便力有不逮了,于是二人不约而同地将传单递给李东阳。

时人谓如今的朝廷内阁曰“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论谋划分析,李东阳比刘谢二人强上许多,这案子由他评判自是最合适的。

李东阳接过传单,扫视几眼,捋须笑道:“现今各执一词,臣也无法分辨是非,此案溯其源头,乃因苏州织造局和浙江布政司而起,织造局督办太监王朋已死,但王朋以下仍有不少知情人,浙江布政使崔甑亦知因由,陛下何不宣这些涉案相关人等进京,然后命厂卫侦缉事情真相呢?”

弘治帝点了点头:“李先生所言甚是,杜宏一案,朕这便令锦衣卫详查,东厂审问……”

“陛下,臣还有一言……”李东阳眼中闪烁着莫测的光芒,笑着继续道:“据闻锦衣卫千户秦堪正是杜宏的女婿,而东厂与秦堪颇有嫌隙,为此案公平公正,不偏不倚计,臣以为厂卫最好只负责侦缉,而无断案之权,而且臣觉得此案似乎与京师朝堂颇有牵连,若欲查明真相,当须派遣信任大臣专职究办才妥当。”

弘治帝思索许久,缓缓点头,正式下了旨意。

“打杀绍兴织工一案,由锦衣卫,东厂联手侦缉,宣苏州织造局上下相关太监,官员,以及浙江布政使崔甑火速入京,不得延误,杜宏关押刑部大牢,由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法司同审。”

第187章 急转直下

弘治帝下旨,杜宏一案三法司同审,秦堪终于达到了目的,他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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