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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伪君子-第2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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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还在么?相公入朝十余年,其势之大,遍布朝堂,羽翼之丰,普披天下,新君怎会容忍相公这样的前朝权臣酣睡于卧榻之侧?”

杜嫣俏脸刷地变白,颤声道:“如此说来,相公岂不是危险至极?难怪……难怪这几日他总是彻夜不眠,难怪他的部将和同僚故吏总是频繁来往于府上……”

唐子禾静静道:“皇帝溺水,眼下京师朝堂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相公情势危若累卵,稍有不慎,抄家灭族即在眼前……”

“姐姐,你我这些年纵多有不合,但我们毕竟同嫁一夫,此时正是秦家危急之时,后宅的个人恩怨不妨抛却,你我当齐心合力保相公度过这次危难才是。”

杜嫣此时已失了主张,闻言只是慌乱点头。这些年她被秦堪保护得太周密,根本没见过风浪,做秦家大妇主母她合格,但若参与朝堂争斗,与那些混迹多年的老狐狸斗法,她却万万不是对手了。

“我只是妇道人家,相公平日从不让我干政,这些年我只操持秦家内事,对京师朝堂一无所知,我……该如何帮相公度过这一劫?”杜嫣眼泪潸然而下。

抽噎片刻,杜嫣猛地抬头,目光复杂地盯着唐子禾:“妹妹,自打你与相公在一起后,我让人打听过你,我知你绝非唐寅胞妹这么简单。你的来历很不一般,你,你当年是否……”

唐子禾清冷一笑:“眼下这般时候,我也不瞒姐姐,不错,我并不是什么唐寅的胞妹唐氏,我与那酸书生唐寅半分关系也没有,我的真名叫……唐子禾!”

“唐子禾!”杜嫣闻言一震,接着露出释然的笑容:“果然是当年搅动北地三省风云的女元帅,看来丁顺李二那帮杀才并没骗我,当年相公平天津,平霸州,给朝廷的奏疏战报上说被你逃脱了两次,当时我一个妇道人家还奇怪,相公对敌人向来都是赶尽杀绝,鲜少有人能逃脱,更遑论逃脱两次,看来相公是手下留了情……”

唐子禾嘴角一勾,仿佛回忆起当年血火与硝烟中淬炼出来的那段弥足珍贵的儿女情愫,多年过去,回想起来,笑容里仍是满满的幸福。

“不错,他确实是手下留情了,所以,十年后他逢大难,我留在他身边与他同生共死。”

透过朦胧的泪眼,杜嫣定定看着唐子禾模糊的轮廓,眼中的仇怨不知不觉少了许多。

就为这句“同生共死”,再大的仇怨也该恕了。

都是秦家人,感激的话说不出口,杜嫣不是蠢奔女子,于是直奔主题。

“今日你刻意避开相公,将我们三人聚集于此,想必你早有谋划,只是不方便与相公直言,你的主意……恐怕相公一定会反对吧?”

唐子禾这时才对杜嫣有种刮目相看的感觉,奇异地看了她一眼。

杜嫣叹道:“我虽是妇道人家,毕竟也是国公府正室诰命夫人,大风大浪没见过,世事人情多少还能揣摩几分的。”

唐子禾抿了抿唇,声音不觉放低:“不错,我确有主意,前几日也对相公故意漏过一丝风声,相公勃然大怒,我便不敢在他面前提了,但是姐姐,相公是秦家的天,是咱们的顶梁柱,咱们可以死,他不能死,秦家两位小公子和小小姐更不能死……”

杜嫣闻言连连点头,就连一旁不通世故的塔娜也毫无异议。

唐子禾的声音愈发低沉:“皇帝溺水,性命殆危,迎立新君已是必然之局,若欲保相公性命,兵戎相见怕是免不了了……”

杜嫣身躯大震,两眼迅速泛上惊恐,失声道:“你的意思是……造反?”

“当今天下承平,朝纲清朗,年内皇帝借应州之捷创下赫赫威名,正是声名鼎盛之时,若欲造反谈何容易,我们要做的不是造反,而是自保……”

“怎样自保?”

唐子禾的声音仿佛从幽冥中传来:“记得去年皇帝北征之前便提过朝议,欲将边镇外四家军与京师十二团营换防,若是能将此事促成,相公便算挣得一线生机……”

杜嫣满头雾水:“朝堂之事我向来不懂,如何能将此事促成?此事促成之后,相公怎会有生机?”

唐子禾有些头疼,碰到这么一位政治小白,解释起来太费劲了。

“此事促成,我自有办法,至于相公的生机,可就要着落在二位身上,这也是我今日请姐姐和塔娜来此的目的……”

杜嫣和塔娜大吃一惊:“这……我们能有什么法子?”

唐子禾嘴角勾出妩媚的弧线,悄声道:“塔娜的娘家是朵颜部,昔年永乐借朵颜三千铁骑,终成靖难大业,朵颜骑兵之勇,不必赘言……”

杜嫣愕然道:“那我呢?”

“听说……辽东总督叶近泉,是姐姐的师叔?叶近泉起于草莽,全托相公扶持栽培,这些年从京师源源不断送去各式火器火炮,成就了他镇国名将的威名,叶近泉……也是外四家军之一。”

※※※

秦堪浑然不知胆大包天的唐子禾曲线救夫,将自己家里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单纯傻婆娘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朱厚照仍躺在冰冷的豹房内,仅存声息,形若死人。

内阁,司礼监,都察院和六部尚书等人的第一次廷议不了了之,朝中的气氛却愈发恐慌。

朱厚照溺水这几日,最慌乱的莫过于司礼监的张永,谷大用等一干当权大太监。这几日京师四门大开,东西二厂无数番子,宦官骑着快马行色匆匆,手持令牌旁若无人从四门内进出。北直隶周边但凡稍微有点名气的大夫全部被番子们锁拿进京,严令他们为朱厚照诊病,大夫们稍有推诿番子二话不说一刀砍倒,为了朱厚照的性命,也为了张永等人自己的性命,东西二厂已陷入一种癫狂的状态。

不仅是名医,北直隶各府县的珍稀名药也被番子们搜罗了不少,不管对不对朱厚照的症状,弄到手再说,先是好言好语花钱买,遇到不识抬举的人,番子便露出了狰狞的嘴脸,抢了再杀,从不手软。

因为朱厚照的昏迷,北直隶各府县无论官衙还是民间,皆已一片恐慌。

※※※

安陆州,位于湖广以北,洪武九年,太祖改安陆府治为州治,后为大明历代兴王封地。

上代兴王恰在正德十四年逝去,当时朱厚照仍在应州鏖战,回京之后才给兴王上了谥号,谥曰“献”,牌位配享太庙,新任兴王由其次子朱厚熜所继,按时间算,朱厚熜任兴王尚不足两个月。

谁都没料到朱厚熜的八字竟生得这般巧,藩王的位子还没坐热,马上有一场泼天的富贵砸到他头上。

朱厚熜今年才十二岁,论辈分,他是朱厚照的堂弟,兴王一脉本是宪宗皇帝传下来的,大明的藩王日子过得并不幸福,地位虽然尊高,但自从永乐皇帝靖难成功之后,一想到朱家藩王里出了他自己这样一个反面教材,不由寝食难安,于是痛定思痛之后,永乐皇帝决定不准给藩王们任何机会,毕竟他的成功是不可复制的,也绝对不容许任何人复制,所以永乐登基不久便给藩王们下了死命令,诸藩王只准圈养于封地城池,拥兵绝不准超过三卫。

所以这一百多年里,大明境内不缺造反的藩王,你方唱罢我再登场,但没有一个成功的,不得不说,永乐皇帝的小心眼还是很有必要的,给后代少添了多少堵,当然,人无完人,永乐皇帝也有思虑不周的时候,比如他亲手弄出来的大学士制度,却令他的后代们生不如死。

十二岁的朱厚熜并不快乐,哪怕当上藩王了,他也不快乐。

他父亲的一生他都看在眼里,其实根本就是一只被朝廷奉养,只管混吃等死的猪,若无朝廷诏令,他连这座安陆府都出不去,只能在这小小的城池里称王称霸。

而他新继王爵看似风光无限,细细思来,顶多也只是一只小乳猪,不论大猪还是小猪,都只是一个出不得圈地的命运。

纵然锦衣玉食,可人生最起码的自由都没有,这样的藩王,做起来有什么意思?遥远的京师里,那个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相比之下便风光许多,从朱厚熜出生到现在,耳闻目睹的皆是皇帝如何昏庸,如何离经叛道,时常乔装出巡,甚至擅自调动边军与鞑子作战……

这样的经历,或许才真的叫不虚此生吧。

朱厚熜心里又羡又嫉,能做的却只是在自己王府里幽然一叹。

十二岁的少年郎,叹息犹如看破红尘的沧桑老僧。

门庭梧桐又飘下一片绿叶,伴随着叹息声落入尘埃,声尽,一只白色的信鸽扑扇着翅膀,悄然降落在王府前庭内。

第723章 二次廷议

信鸽来自北方。

如今这年代交通不发达,通讯自然也不发达,民间书信一般托驿站来往,大明的驿站分官驿,军驿和民驿,官驿主要负责传递各地官府文书以及京师朝堂的邸报,通政司的政令,官宦之间的书信往来,民驿则主要是负责传递民间百姓书信,军驿则顾名思义,只负责传递军报,历史上那位亲手推翻朱明王朝的李闯王,便是银川府官驿的一名驿卒。

相比之下,信鸽传递消息的速度自然是最快的,不过风险也最大,天气,风向,天敌,射猎等等,所以除非十万火急的军报,官府和权贵一般还是愿意选择驿站传递。

落在兴王府前庭院里的信鸽不止一只,而是接连落下了四只,这也是为了保险起见,纵然被猎杀了一两只,剩下的鸽子也能将消息顺利传到。

前庭内,王府一名武士赶紧将信鸽捉在手里,取出一个小巧的信筒,信筒里面卷着一张小字条儿,武士将字条恭敬递到兴王朱厚熜手上。

朱厚熜展开字条,缓缓扫了一眼,阑珊无神的目光瞬间变得光彩四射,整个人仿佛被注入一股绿色的活力,连身躯都微微颤抖起来。

“天子溺水昏厥,性命堪虞,驾崩即在数日内。”朱厚熜喃喃念道,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然后睁眼再次确认了一遍字条里的每一个字,发现它们都是真实存在,绝非自己的幻觉后,朱厚熜单薄的身躯颤抖得愈发明显。

“天降本王一场富贵,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我朱厚熜竟也有触窥大宝之日,列祖列宗保佑啊!”

“来人,传王府诸长史,幕僚,承奉官,教授入承运殿议事。”

……

承运殿内的气氛很热烈,兴王府里原本和朱厚熜一样打算以混吃等死为毕生志向的一干长史,幕僚,教授等人,在得知这个天大的利好消息后,兴奋得鼻头发红眼珠充血,可毕竟皇帝溺水性命垂危不是什么普天同庆的好消息,他们也不能大逆不道地露出欢欣鼓舞的模样,静谧的大殿内只听得到每个人粗重的呼吸声。

在座的都是朱厚熜的心腹亲信人物,对如今的皇位继承顺序自是烂熟于心,人人都清楚,当今天子无后,若天子驾崩,京师奉天殿内的那张龙椅必然是由王爷坐上去的,这是天家伦常,任谁也无法阻拦。

于是心中兴奋雀跃的同时,在座的所有人早已暗暗下定决心,将混吃等死的毕生志向稍微往上升一点点,若王爷果真当了皇帝,他们这些潜邸旧臣以从龙之功而入朝堂,还怕得不到重用?

现在唯一能做的,大抵便是斋戒沐浴焚香,祈祷京师那位半死不活的昏君赶紧蹬腿咽气,位列仙班了。

此时承运殿内,所有人都像中了巨奖的赌徒,坐在家里眼巴巴等着领奖日子的到来。

朱厚熜年纪尚幼,城府虽有,毕竟不如成年人那么深,此时已是笑逐颜开。

“大明立国百余年,从洪武至正德,无数藩王宗室为了皇帝宝座兴兵谋反,却最终折戟沉沙,不得善终,谁知上天独厚本王,我兴王一脉远居湖广,不出一兵,不设一谋,九五尊位竟从天而降,岂非天意哉?”

“隔墙有耳,府中有厂卫眼线,王爷慎言!”一名幕僚沉声提醒道。

朱厚熜笑了两声便住了口,眼中的得意风发之色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王爷,京中消息里说陛下只是昏厥而非驾崩,我们还需继续等待几日,待京中传来丧报,或者宗人府和朝臣们发来即位诏令,才算大事鼎定,在此之前,王爷万不可漏半点口风,更不能做出任何失德丧行之举,没有登基以前,宫中太后,朝臣和宗人府都有否决之权,王爷切不可操之过急而落人话柄。”

朱厚熜重重点头:“本王自是省得。”

沉思片刻,朱厚熜抬起头,眼中一片聪慧之色:“明日开始,王府打开一半粮仓,开粥铺,施麻布,赈济安陆府附近乡县衣食无着的流民……”

“王爷此举固善,只是藩王赈粮未免有邀买民心之嫌,恐遭言官参劾,莫如将粮布交予安陆知府,由他以官府名义赈济,百姓念谁的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官府会将王爷的善举报上京师,宫里的太后,内阁大学士和诸多朝臣们必然会知道王爷的善行,那时满朝上下交口而赞,陛下若驾崩,这皇位便铁定是王爷的了。”

“好,就这么办。”

※※※

朱厚照仍旧躺在豹房大殿内未曾醒转,京师内的气氛却越来越凝重,朝堂里,大臣们的恐慌情绪甚至连掩饰的功夫都不想做了,纷纷紧绷着脸,焦急地望向豹房方向。

一批又一批的厂卫探子策马出城,又一批批地回城,带回来的都不是好消息。

天子溺水这件事无论如何也瞒不住,厂卫回报,各地藩王已有不稳迹象。

不知什么人放出的风声,将朱厚照溺水一事大肆渲染扩散,一时间城中一只只信鸽扑扇着翅膀来回奔忙,数日后,厂卫探子们传回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严重。

衡王朱祐楎,荣王朱祐枢,益王朱祐槟这三位最按捺不住,浑然不顾藩王未奉诏令不得擅离封地的规矩,打着入京朝觐的幌子,二话不说领着随从浩浩荡荡直奔京师而来,其余诸王府灯火昼夜不熄,长史幕僚们与藩王通宵达旦议事。

三位离开封地的藩王自然是最着急的,他们不能不急。

从他们的名字便可以看得出,这三位跟弘治先帝朱祐樘的关系不浅,他们是宪宗皇帝的亲子,弘治皇帝的亲兄弟,若不是弘治先帝投胎时比他们快了一点点,宪宗之后的皇位说不定就是他们的了,如今朱厚照性命垂危,论血缘和皇位排序,他们自然是最有机会的,虽然在他们前面还有一个兴王,可是谁敢保证一定没他们的机会?论血缘,他们是弘治先帝的亲兄弟,是朱厚照的亲叔叔,立嫡固然是伦常正理,立长也是应有之义呀,去京师碰碰运气,说不定能中巨奖呢……

三位皇叔怀揣着对未来美好的期望,兴冲冲地上路了。

消息传到京师,朝臣们心头愈发沉重。

他们担心的不是这三位二百五王爷,而是那些仍待在封地,却通宵达旦议事的藩王,他们看似平静,可谁知道背地里在酝酿怎样的狂风暴雨?国君之争自古以来便是残酷无情的,来日天子若驾崩,天知道这些藩王为了争抢皇位能干出什么事来,三位进了京的王爷闹将起来,立长还是立嫡又是一场乱仗,待在封地里的藩王们怎会不抓住这个千古良机,将京师这滩水越搅越浑?

四面八方的消息在厂卫汇总,锦衣卫指挥使秦堪压下消息隐而不语,东厂厂督戴义却无法沉默了,于是星夜敲开了大学士杨廷和的门,杨廷和情知事态严重,下令再次发起廷议。

这次廷议的内容是京畿防务。

各地藩王已不止是摩拳擦掌,而是磨刀霍霍了,京师不得不未雨绸缪,毕竟大明立国一百多年,不知天高地厚的脑残王爷太多了,偏偏这种二百五王爷手里不大不小还掌着一点点兵权,若真被这群二百五挥师攻进京师坐了龙椅,那就是一桩十足的千古笑柄,京师的大臣们会被后人贻笑万年。

文华殿内,内阁,都察院,司礼监和六部尚书组成了这次廷议的主要成员。

杨廷和坐在首位一语不发,脑海中却忽然回想起陛下溺水那日,西华池边凉亭里秦堪的那番言论。

当时秦堪提议增调外四家军入京驻防,亭中众人一齐表示反对,这才隔了几日,秦堪当初的提议却不得不拿出来正式在廷议上讨论。

京师十二团营最初时只有十团营,成化三年增为十二团营,初定人数为每营一万精锐,也就是说,拱卫京师最精锐的军队总数十二万人左右,只不过这个数据只是成化年时的数据,到正德十四年时,十二团营因为久居太平之地,军中军户父退子继渐渐良莠不齐,而且缺员日渐严重,如今的十二团营总人数已不足七万,加上戍守内宫的御马监腾骧四卫,和京师周围驻守的常规军密云卫,武德卫,广武卫等,总人数加起来约二三十万。

看似极其庞大的数字,然而自土木之变后,大明损失五十万军队,后来填补上的军户数代人未经历战场硝烟,战力非常低下,早已不复当年“精锐”之称,正因为这个事实,朱厚照才曾经动过边军与京军对调防务的念头。

直至今日,满朝文武齐声反对的提议,却在情势危急之中不得不被内阁拿到了桌面上,与众臣正式商议。

第724章 酒酬故人

廷议的过程风平浪静,大明朝堂内很多年不见如此意见统一众口一词的景象了,简直是一团和气兄友弟恭,志同道合得那叫一个高山流水,此生恨未早相逢。

能列席廷议的皆是朝堂里打滚多年的老狐狸,从内阁大学士到六部尚书,无一不是人精中的人精,眼下皇帝性命垂危,藩王蠢蠢欲动,正是内外交困之时,若还坚持不让边军增防京师,将来发生了任何变故而导致边军驰援不至,这个千古骂名谁有勇气承担?

廷议上,杨廷和阴沉着脸将厂卫得到的藩王消息说了出来,文华殿内沉寂一阵后,兵部尚书严嵩首先表态,调外四家军入京增防势在必行,严嵩是兵部尚书,京畿防务正在他职权之内,他率先表态无可厚非。

严嵩表态过后,殿内诸臣面面相觑,久久无语,然后杨廷和在一片沉默中忽然缓缓点了点头,有了严嵩和杨廷和的态度,众人纷纷附和赞同,调动外四家军一事算是尘埃落定,殿内梁储毛澄等人纵然有心反对,然而一想到若外四家军不进京,万一京畿防务出现什么变故,社稷兴亡的责任他们谁也担当不起,于是也只得不甘不愿地答应。

午时过后,数骑快马怀揣着通政司的军令紧急出城,分别奔赴宣府,大同,辽东等边镇,京师内阁,司礼监联合代皇帝草诏,谕令四大边镇总兵官抽调本部兵马入关戍卫京畿,余部兵马严密监视漠北鞑靼瓦剌各部。

※※※

连续半月烈阳天,今日的京师终于下起了暴雨,雨点夹杂着巨大的雷声轰鸣,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这片炎热的土地上。

午后大雨稍歇,灰蒙蒙的天空仍飘洒着零星雨丝,豹房宫门外,一乘马车从金水大街西面尽头驶来,停在豹房宫门前二十丈开外,戍守豹房的禁宫武士还未及上前询问,马车帘子掀开,一身暗黄蟒袍的秦堪走下马车,静静地站在宫门前空旷的广场上,仰头注视着阴沉的天空,眼中散发着比秋天更萧瑟的孤寂。

宫门前武士见是权倾朝野的宁国公,吓得纷纷站立不动,动作划一按刀行礼。

秦堪就这样站在宫门前,不知站了多久,才缓缓开口。

“请张公公出宫门见我。”

一名百户躬身一礼后,急忙跑进了豹房。

未多时,司礼监掌印张永行色匆匆地跑了出来,曾经意气风发的大明内相。此刻脸上却是一片灰败,显然离十日之期越来越近,而朱厚照仍未醒转,他已越来越绝望。

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秦堪面前,张永努力挤出个笑容,带着一丝哭腔道:“公爷……”

秦堪朝他露出了笑容,笑容并无半分作假,很奇怪,这种危急时刻,他竟仍然笑得出,而且笑得那么甜。

“张公公,我想进豹房,探望一位生了病的老朋友。”

张永深深看了秦堪片刻,叹道:“如今京师人人自危,为前程各自算计谋划,唯公爷还记挂着陛下,能认识公爷,是杂家这辈子最大的福分,可叹如此重情重义之人,竟被天下人骂了十多年,是老天瞎眼,还是世人心盲?”

秦堪苦笑道:“或许……是大家活得太明白了吧。”

豹房景色依旧,从宫门走进去,无论楼台亭阁还是水榭回廊,都是当年朱厚照亲手勾勒出来的画面,十余年里,仿佛一丝一毫都未曾变动过。

秦堪的步履很慢,像一位暮年的老人在夕阳下从容地打发余生,张永陪在他身旁,神情焦急欲言又止,情知此刻不是议事的时机,张永只好长叹口气,打起精神与秦堪说起闲话儿。

二人走到豹房主殿门外,这里的戒备已非常森严,殿外回廊和广场上处处布满了弓上弦刀出鞘的禁宫武士,门口一群太监和宫女分两排雁形而立。

越靠近主殿,秦堪的脸色越凝重,直到站在大殿门外,秦堪神情浮上一抹悲意,杀伐果决的他此刻却似连抬脚进殿的勇气都失去了。

张永早已泪水涟涟,泣道:“公爷,进去瞧瞧陛下吧,这些日子他躺在里面,必也是寂寞得紧,就想跟公爷您说说话儿……”

秦堪的眼眶也红了,抿紧了唇,当即抬脚便走进了大殿。

殿内正中,朱厚照面色苍白躺在床榻上,身上仅着明黄绸缎里衣,只能从他略带起伏的胸膛才看得出他还活着。

秦堪进殿第一眼便看到这一幕,心中不由万分酸楚,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陛下被救起来后便一直这般模样,杂家和谷大用他们每日跪在床榻前跟陛下说话,怎么求他都不醒,登基十四年,跟朝臣斗,跟反贼斗,跟鞑子斗,斗了这些年,内外皆是骂声,杂家知道,陛下累了,他是不愿醒来呀……”张永擦着眼泪,越说眼泪落得越多,最后索性捂着嘴低声呜咽起来。

秦堪看着毫无知觉的朱厚照许久,开口时声音异常沙哑。

“张公公,烦请命宫人置酒来,我陪陛下喝几杯。”

张永边擦着眼泪边点头,转过身便吩咐酒菜去了。

未多时,几名宫女合端着一张矮脚木几进殿,搁在朱厚照的床榻边,众人将酒菜一一置于桌上,寂然无声地行礼退下,张永亦识趣地跟着退出殿外。

殿内还站着一群穿着官衣的老迈太医,被张永临走前眼睛一瞪,众太医也忙不迭地退出了大殿。

偌大的殿内只剩秦堪和朱厚照二人,秦堪怆然叹了口气,呼出胸中一腔浊气,轻轻一撩衣袍下摆,盘腿坐在大殿光滑如镜的地板上,伸手执壶给桌上两只精巧小盏儿斟满了酒。

举杯,望定朱厚照那张苍白沉默的面容,秦堪未语泪先流。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陛下,君臣手足十余载,你怎忍弃了江山,弃了故人?”

第725章 迎立新君

一个雄视万邦睥睨寰宇的皇帝,一个效法父皇一生只娶一个女人的皇帝,一个充满了朝气和叛逆,只愿为自己而活的皇帝,一个在历史上留下最独特同时也最富争议的名声的皇帝……

现在这位皇帝正静静地躺在秦堪面前,对外界的一切毫无知觉,脸色苍白但嘴角却微微往上勾着,仿佛沉浸在一场自己不愿醒来的梦里。

梦里也许比现实更美好吧,有朋友,有爱人,有父母亲人,却没有那些原本他并不愿意担起的责任。

每个人的容颜都会衰老,每个人的青春都将燃烧,而朱厚照,给自己的人生做出了选择,他选择了在自己的青春即将燃烧殆尽的那一刻忽然定格,从此千古而下,留给后人的眉眼,永远是他年轻时的模样。

挺好的,像烟花,在最璀璨的那一刹消泯于世间,人们看不见他消寂后的灰烬,却永远记住了他绽放时的光华。

一口饮尽杯中酒,秦堪沉默坐在床榻前,任泪长流。

很多年没流过泪了,当初在绍兴自己最穷困最绝望的时候,被东厂番子前追后堵命悬一线的时候,在辽河边被五千蒙古骑兵包围几乎生望殆绝的时候,秦堪都没流过泪,那时的他脑中想的是如何奋力一击,为自己挣得一线生机。

然而今日,此刻,看着床榻上毫无知觉无喜亦无悲的朱厚照,秦堪却终于流下泪来。

多久没有这种无可奈何的无力感了?遥远得仿佛已是前世的事了。掌控着世间万灵的生死又怎样?杀千人杀万人,却终究挽不回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秦堪只觉得自己的生命忽然硬生生缺了一角,这一角穷一生之力亦无法弥补,自己的将来或许是璀璨的,光彩的,无人企及的,然而无论再怎么夺目,终究是不完整的,因为少了一位最重要的朋友。

半坛酒下肚,秦堪已有了几分醉意,通红着的双眼盯在朱厚照苍白的脸上,目光里露出说不清是嘲讽还是羡慕的光芒。

“陛下……你了无牵挂躺在这里,可知如今天下因你一人而动荡不安?江山社稷是你的,宇内万物也是你的,你拥有世间最尊贵的权力和地位,却为了一支簪子而轻率舍却了一切。臣只想问你,……这么做,值得吗?”

床榻上的朱厚照已无法回答他,可他的嘴角仍然微微上扬,似乎在嘲笑世间庸俗的凡人。凡人里,似乎也包括了秦堪。

秦堪泪若长河,胸腔间却忍不住冒出一股勃然怒气,重重一拍桌案,怒道:“只羡鸳鸯不羡仙是吗?只有你懂得世间的情爱是吗?所以你可以了无遗憾选择这种飞蛾扑火般的结局,但你知不知道,你倒下去了,天下将有多少人为你的儿女之情而命丧黄泉?多少人家的无辜妇孺因你的倒下而流离颠沛,甚至沦为奴役玩物?你的儿女之情竟如此自私,你的肩上难道只有刘良女这一份责任吗?祖宗传给你的江山社稷被你扔到哪里去了?”

殿内的动静传到外面,殿门吱呀开了一线,一名小宦官担心地朝里面张望了一眼,见里面除了秦公爷怒目勃发外,似乎并无异常,小宦官犹豫了一下,终于畏惧地小心将殿门关紧。

看着一动不动的朱厚照,秦堪满肚子的怒气又渐渐消去,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流出了眼眶。

“陛下,睡够了,醒来吧,你曾说过,你我既是一生的君臣,亦是一生的朋友,我非逆臣,但我的忠心不廉价,它只对朋友有效,你再不醒来,连我都无法保证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情……”

眼泪伴随着呢喃轻语,滴滴摔落在地,迸裂出点点黯然神伤的晶莹。

※※※

走出豹房大殿,秦堪的目光一如平常般清冷,平静,完全看不出刚刚哭过一场的样子。

一直守候在门外的张永急步迎上前,挤出笑容领着秦堪朝宫门走去。

“张公公,陛下昏迷期间,烦请你命太医悉心救治,宦官宫女们尽心侍候,勿使慢怠。”秦堪平静地道。

张永泣道:“陛下是杂家的天,杂家怎敢不悉心照拂。”

秦堪仰头看天,呼出一口浊气,眼眶又有些发红了:“在最灿烂的时候黯然消寂,相忘于江湖不如相忘于庙堂,这样也好,十四年来,他干出的任何事情总能令世人目瞪口呆,这一桩大概是他惊世骇俗的最后一桩了……”

二人已走到豹房殿外一片幽幽葱葱的树荫小道上,张永见左右无人,忽然朝秦堪扑通跪下,泣道:“秦公爷,陛下若驾崩,我等阉人大祸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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