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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伪君子-第2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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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德全面若严霜,冷冷盯着这名将领:“你别跟老子讲什么大道理,老子只知道倭寇是日本人,日本人就该打,他们可以登咱们大明的岸,攻咱们大明的城,咱们却攻不得日本的城,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将军,日本为不征之国,这是太祖爷一百多年前定下的祖训,连当今皇上都不敢违了祖训,咱们若炮击长崎,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
杨德全怒道:“老子也不想打啊,可谁叫咱们碰上了大雾,谁叫老天爷把咱们送到长崎岸边,这全他娘的是天意!天意你懂吗?咱们天津水师首航,不轰他娘的几炮再回去,这就是出师不利,宝剑出鞘,不饮血而空回,便是大大不吉,以后水师会倒大霉的!”
将领们被杨德全这番话噎得白眼直翻,这种扯淡的理由也说得出口,他这分明是胡搅蛮缠呀。
诚然,这支舰队的最高将领是杨德全,他是参将,是水师提督,但他下的这道军令无疑是非常冲动且不智的,大抵是曾经的福建渔民生活受了太多倭寇的欺辱,令他对日本有着刻骨的仇恨,又或者这几日海上迷航令他承受了太大的压力,当然,也不排除水师启航之前杨将军恰好失恋所以心情不好……
不管怎样的原因,但这道军令却万万不能执行的,将领们心中已有了心理准备,哪怕拼着阵前抗命的罪名,也不能对长崎开炮,否则等待众人的至少也是斩首的后果,严重一点的话,满门抄斩也说不定。
众人跪在甲板上,纷纷直起了腰板,正打算再劝劝杨德全悬崖勒马之时,旗舰了望塔上的军士忽然喊了一声。
“将军快看,日本国的战舰出港了!”
众人心中一沉,急忙跑到船舷便踮足眺望,却见长崎的出港口海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船舰,船头方平,其型四方,船舷两侧贴着铁甲,指挥舱顶上则高高挂着各式各样的猛兽或鬼怪及“八幡菩萨”字样之类的旗幡,看起来凶煞异常。
然而看起来凶煞的日本船舰跟大明水师新下水的两三千料巨舰比起来,却显得那么的渺小,远远看去,就像一群小矮子围着八个巨人色厉内荏的叫嚣,有一种很可笑的悬殊比较。
军事上再怎样孱弱,大明终究是地大物博巧匠辈出的宗主大国,无论是造船,火器火炮发明还是战场经验,大明仍比日本强大得多,可以说除了军士个人战力和胆气与日本所谓的武士浪人有所不如之外,其余方面皆比日本强大。
所以论两军战力,或许十几名倭寇可以追得上千明军满地溃逃,但若是双方用火器火炮对阵,日本还真是毫无优势。
此时的日本正值幕府战国时代,小小的岛内竟分布着几十个大名,而每个大名手下所握兵马多则两三千,少则几百,两三千兵马尽管连朱厚照出行时的仪仗都比不上,在日本却已算是非常了不得的一方豪雄了。往往一名身材矮小的将军骑着一匹骡子,后面跟几个吆五喝六的武士,然后跟上几百个手执钉耙锄头的农夫,两帮人厮杀在一起,在日本来说已算得上一场旷世之战,包括那匹被将军骑的骡子都会被记入日本史册,人和畜生一同光宗耀祖。
铺天盖地而来的日本战舰浩荡而来,各式各样仿佛参加选美大赛似的旗帜和布帆,一时可谓遮天蔽日。大明舰队旗舰上的诸将领傻傻地看着这一幕,甲板上一片死寂……
杨德全的眼睛睁圆像两只铜铃,怔怔瞧着对面数里之遥绣着各种菩萨,灵龟,仙鹤,鬼怪等等图案的旗帜,讷讷道:“这帮家伙……是打算吓死咱们吗?”
此时甲板上的气氛与刚才截然不同了,将领们盯着越来越近的日本船舰,静谧中一股无形的战意渐渐弥漫四周。
这是一支秦堪亲手打造出来的新水师,将士们并非寻常军户出身,大部分皆是从民间招募而来的热血汉子,他们和大明卫所的军队不一样,他们不窝囊。
主动开炮轰击长崎确实违了大明祖制,但若是日本船舰主动向他们寻衅,事情的性质便不一样了。
日本船舰越行越近,有大船也有小船,甚至连打渔的扁舟也参差其中,微风摇曳的船头,隐约看见一名穿着黑色和服,梳着髡头,中间的头发被剃光,抹着一层黑漆的武士模样的人站在方平的船头上,指着大明的舰队声嘶力竭地嘶吼着什么,他的脸孔涨得通红,神情颇为愤怒激动。
历史再一次证明,语言的沟通是多么重要,那名站在船头的日本武士喊得那么辛苦,而止戈号上的杨德全和诸将却一个字也听不懂,众人站在船舷内拧着眉头仔细理解了许久,终究不得要领,正打算将随军的通译叫来,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日本武士喊了半天,见大明的八艘巨舰仍然毫无反应,既不开战也不谈判,武士正在惊疑不定之时,未料座船身后一阵嘶嘶作响,不知从哪里寻摸来的一门老式火炮炮口忽然一声巨响,一颗铁弹不偏不倚打中一里之外的一艘大明巨舰,舰体中部顿时中弹,奈何射程太远,日本的火炮又太落后,铁弹根本没打穿巨舰,直接被反弹落入海里。
止戈号甲板上,目睹了这一切的水师诸将们愈发安静,安静中,一股滔天的战火仿佛被点燃。
水师提督杨德全缓缓扭过头,盯着静默不语的将领们,语气平静得像一片不起波澜的死水。
“各位将军,日本国长崎港向我们发了第一炮,现在,你们告诉我,要不要打回去?”
轰!
仿佛引爆了一只火药桶似的,甲板上顿时炸了锅。
“打!打他狗娘养的!”
“杨将军,日本国无端开炮,恶意寻衅我大明上国,若不还击岂不辱我大明国威!”
“这下师出有名了,京师的官老爷也怪不到咱们头上,将军,下令开炮吧!”
群情激愤,利箭在弦,军心可用。
杨德全仰天大笑一声,笑容一敛,瞬间化作一片狰狞。
“给老子开炮!两个时辰后,长崎方圆十里的海面上,老子不想再看到任何一艘日本船!”
第674章 乱花迷眼
一次偶然的大雾,一支走错航道的舰队,一位莽撞冲动的将军,以及一发意料之外的炮弹,终于完整地构成了一场令天下人瞠目结舌的意外战争。
八艘巨舰在长崎港口外一字排开,黑洞洞的炮口对准铺天盖地冲来的日本船舰,水师提督杨德全的一声令下,火炮发出震天怒吼,当即便有十余艘日本渔船被炸得粉身碎骨。
其余的日本船舰紧急在海面停下,双方相隔不到一里,却一片死寂无声,大明造作局所制的佛朗机炮第一次展示了它的威力,日本船舰被惊呆了。半炷香沉默过后,八艘大明巨舰不再客气,开始第二轮炮击,铁弹无情地朝海面上的日本船舰倾泄而去,海面上硝烟弥漫,仿佛平空升起一团浓雾,只听得到船舰被炸毁的爆炸和日本武士临死前绝望的惨叫声。
火炮的怒吼里,繁华的长崎在硝烟中愈见模糊。
※※※
京师,宁国公府。
秦堪已近半月没有出过门,每日在家赋闲逗弄女儿秦乐,杜嫣和金柳眼里的他总是笑吟吟的,一点也看不出身处绝境的愤怒和悲怆,府里仍旧如往常般安祥宁静,外面的狂风暴雨似乎只在秦府的围墙外,翻过围墙,府里永远是一片晴朗碧空。
书房内的长案上静静搁着一封急信,秦堪卸下在家小面前的伪装,一脸疲惫地展开信笺。
信是辽东叶近泉派人送来的。
去年秦堪狠心将新募的五百少年兵送去辽东,让叶近泉给他们实战的机会。
温室里的花朵不可能经受得住风雨,这五百人是秦堪心中的种子,种子若想生根发芽,必须独自承受磨砺,自然界的法则是残酷无情的,秦堪也没有别的选择。
叶近泉的信很简洁,抒情表忠心部分被他直接省略了,开篇便直奔主题。
去岁冬月,北方鞑子不出意料再次袭边抢掠,鞑靼小王子伯颜猛可纠集数十蒙古部落,兵力二万余人,直奔辽东,宣府和大同三地,边关告急,三地总兵官下令抗击。
五百少年兵也参与了这一战,于广宁长城隘口将鞑子一支三千人的铁骑拦于国门之外,大战整整三天两夜,三千鞑子铁骑终究未入国门一步,被辽东的边军和五百少年兵死死拦截在长城以北,此战辽东边军战亡四千余人,少年兵战亡近百人,余者皆伤,辛苦栽培两年多的好苗子,一场大战便减员两成。
秦堪沉默地看着信里的一字一句,眼神迅速浮上一层深深的阴霾。
不知过了多久,秦堪齿缝中终于迸出两个字:“壮哉!”
随即秦堪思索了一阵,提笔在纸上疾书,一道命令很快飞出国公府,再募五百少年兵。
※※※
随着正德四年的第一次朝会时间临近,京师莫名蒙上一层凝重的色彩,处于休沐期的朝臣们也安静下来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安静并不代表平静,所有人在沉默中睁圆的两眼,他们的目光充满了恶意,静静等待正德四年的第一次大朝会来临。
在这暗流涌动的敏感时节,杨一清和王守仁竟相携来到秦府,拜访正处于风暴中心的秦堪。
秦堪很意外,按说这种时候大家应该对他避之而不及,说整个朝堂是个粪坑或许有骂人之嫌,可他秦堪确实是一根很不厚道的搅屎棍,把一些约定俗成的规则破坏殆尽,然后处处招人恨,秦堪有时候都情不自禁产生了一种自厌情绪,暗自思量若是碰到像自己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人会怎样,思来想去大抵会把自己拖到暗巷里敲几记闷棍吧。
这么讨厌的人居然也有人登门拜访,看来这世上终归君子比较多。
秦堪坐在前堂,静静看着杨一清和王守仁满脸笑容走进来,秦堪眉梢挑了挑,既不请他们落座,也不叫人奉茶,劈头便问道:“来看我笑话的?”
杨一清和王守仁互视一眼,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不是。”
“那就是提前来参加我的葬礼?”
“也不是……”杨一清忍不住道:“你见过谁脸上带着笑容参加葬礼的?”
“那可不一定,民间有一种说法叫‘喜丧’……”秦堪不满地撇了撇嘴。
王守仁指着秦堪笑骂道:“从来只听说上门是恶客,却没见过恶主人,你好歹也是读书人出身,一点待客的礼数都没有么?”
秦堪也笑了:“既然你们不是来看我笑话的,我就不放狗咬你们了……来人,上茶。”
俏丽的丫鬟奉上香茗,前堂又陷入了沉默。
杨一清慢条斯理端起茶盏,细细啜了一小口,眯着眼睛笑道:“去年的雨前龙井贡茶,秦公爷四面楚歌之时倒也不委屈自己,养气功夫令人佩服。”
秦堪闻言眼神顿时有些不善:“非常时期杨大人别怪我敏感,你这话不是明褒暗贬吧?”
杨一清愣了一下,接着苦笑,嘴里不自禁冒出一句陕西话:“你这人咋连好赖话都听不出来捏?”
这位杨大人曾任三边总制多年,说话时常带着一口陕西腔。
秦堪急忙报以歉意的目光:“杨大人莫怪,最近的我有点脆弱,可能是春天快到了……”
杨一清笑了两声,垂头又啜了一口茶,慢悠悠地道:“再过三日便是大朝会了,秦公爷有何想法?”
秦堪想了想,似真似假地笑道:“我只希望杨大人能给我亲笔题一副挽联,上曰‘音容宛在’……”
杨一清眉头渐渐皱起,深沉地盯着他,缓缓道:“我与你虽相识日短,但对你多少有些了解,你不是那种束手待毙之人,是信不过我,还是真的没主张?”
秦堪深深地看着他,不答反问道:“我已身处绝境,你为何在这个时候来我府上?”
杨一清肃然道:“因为你在做的事情,正是我想做而没做到的。”
秦堪的心瞬间抽动了一下。
强国富民的志向,原来世上并不止他一人才有,很多人一生默默无名,却坚守着自己的信念,静静等待机会,有的人没等到,于是终其一生碌碌无为,临死前长叹一句“一生襟抱未曾开”,有的人等到了,一遇风云便化龙。
杨一清接着道:“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原因,师兄李东阳致仕之前嘱咐我在朝中与你守望相助,而当年刘瑾乱政时,你也巧施计谋救了我一命,于公于私,我这次都应该义无反顾站在你这边……”
秦堪的目光随即望向王守仁,王守仁垂头正喝着茶,仿佛感受到秦堪的目光,王守仁蓦然抬头,然后笑道:“我只是忽然想起,当初你还欠我一坛女儿红……”
※※※
正月十四,上元节的前一天,京师市井热闹非凡,百姓们携家带口走出家门,穿上崭新的衣裳,抛却一切烦恼,兴致勃勃逛着庙会集市,忍着心疼排出积攒了许多时日的银钱,为妻子儿女添置衣裳头香和最便宜的首饰。
民间的其乐融融并未给朝堂带来多少欢乐的气象,就在百姓们翘首盼着上元节夜晚闹花灯的时候,一个又一个的坏消息将休沐在家的朝臣震得摇摇欲坠。
宁国公私造海船与藩国贸易一事的影响已扩散到地方官府,不知有人煽动还是地方官府们自发而起,数日之内,无数参劾奏疏飞进了京师,飞向内阁和司礼监的案头。
更有甚者,山东登州知府徐泰福闻知朝廷态度暧昧不明,皇帝更是欲盖弥彰,徐泰福愤慨之下连上五道奏疏,结果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于是愤而跳海自尽,死得不清不楚,只留下一封所谓的绝笔信。
与此同时,福建,浙江,南直隶,广东,江西等八省布政使及总督纷纷上疏,参劾宁国公秦堪违反祖制,请求朝廷查办严惩,同时各地藩王亦上疏朝廷,语气严厉地指责朝廷纵容奸佞,祸国误君,朝臣不力愧对朱家列祖列宗云云。
若说天下谁最恨秦堪,除了京师那些文官,便只剩散布大明各地的朱家藩王。
安化王被平,宁王被平,说来是朝廷之功,实则大家都知道,这两位藩王的覆灭与秦堪脱不了关系,这家伙就像藩王终结者,天生跟朱家藩王的八字犯冲,灭了一个又一个,如今好不容易等到秦堪落难的机会,若不狠狠落井下石一番,怎么对得起永乐皇帝坑蒙拐骗得来的江山社稷?
仿佛幕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兴云布雨,离上元节后的大朝会只有一天之时,天下的地方官府,卫所,藩王们如同商量好了似的,参劾秦堪的奏疏如雪片般飞进了京师。
一直淡定以对的秦堪,这回终于变了脸色,他无法再淡定下去了。
第675章 黎明之前
京官再怎么兴风作浪,终归将风波控制在京师城内,从进入朝堂到如今,明里暗里参劾秦堪的奏疏太多了,内阁和司礼监的库房里若专门挑出参劾他的奏疏,少说也能垒出一座小山,奏疏里的罪状大到祸国误君,小到早朝时系歪了腰带,大大小小的罪状加起来不下千条,而且款款有理有据,文采飞扬。
京师范围内的参劾秦堪一直不怎么放在心上,因为京师朝堂这滩水太浑了,想要脱身不算太难,秦堪入朝堂多年,总有几个文官盟友,让他们在其中搅和几下,把这滩水变得更浑,公说有理,婆说有理,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天大的事就这么化解了。
然而事情一旦蔓延到地方官府和卫所,性质就严重了,纵然秦堪大权在握,但影响力终究只在京师,这与朱厚照的帝王权势差不多,令出朝廷,地方上遵从的只是朝廷,皇帝的身份对地方官府来说,只是朝廷的一部分,所以自古民间便有“天高皇帝远”的说法。
秦堪这个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也是一样,所以当地方官府的参劾奏疏仿佛约定好了似的同时涌进京师时,秦堪马上察觉到事态的严重,他知道,图穷匕见的一刻要到了。
新年第一次大朝会的前一晚,远赴浙江沿海的丁顺终于风尘仆仆赶回了京师,子夜时分,秦府的侧门悄然打开一条缝,丁顺像只敏捷的游鱼窜了进去,没人知道秦堪和这位最信任的属下究竟说了什么。一个时辰后,丁顺杀气腾腾地离开了秦府。
※※※
丑时三刻,皇宫承天门前早早聚集了一大群官员和勋贵,新年的第一次大朝会即将开始,原本应该喜气洋洋互拜新年的广场上今日却鸦雀无声,许多人不耐烦地抬头看着星辰方位计算时辰,等待钟鼓楼的上朝钟声响起,寂静无声里,杀气冲云霄,简直像一个屠夫聚会,人人在心里磨着刀,咬牙等待猪羊的到来。
每个人的神情都很凝重,他们知道今日要面对的敌人多么可怕,当初一手遮天的刘瑾多么不可一世,可最后终究被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低调国公悄然算计,不仅倒了台,甚至死无全尸。
风水轮流转,朝堂之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当初带领大家诛除权奸的盟友,今日却成了大家诛除的对象,而这位面貌斯文内心歹毒的敌人,却远比刘瑾更难对付。
再难对付也要对付,大家的底线一直很明确,他们可以容许一位权势人物参与他们的游戏,但绝不允许这个人利用权势破坏早已定好的规则。一旦他向规则发起挑战,他要面对的,是整个利益集团的拼死反扑。
千人聚集的承天门广场一片寂然,仿佛一座沉默的火山,滚烫和岩浆在沉默中蠢蠢欲动,即将喷发,毁天灭地。
人群里,兵部左侍郎曹元气定神闲地来回缓缓踱步,一手捋着短须,一手负在身后,倒是一派朝廷大员的威严模样,与朝臣们擦肩而过,彼此互相交换一个会意的眼神。广场上来回踱了几步后,包括曹元在内,许多人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有些不对劲呀,今日是新年的大朝会,按制所有在京官员都必须参加的,可为何都察院监察御史和六部给事中等等那些言官却无端少了几十个?这些人是今日朝争的主力军,少了他们,难道要曹元自己上去唱独角戏么?
天色仍旧漆黑,宫门内的云板远远传来四声脆响,已到寅时。
广场四周不知何时升起了浓雾,早春冰寒的日子里,浓雾的天气委实不多见,大臣聚集的人群里,有对易数精通的人拧起了眉,缩在袍袖中的手指掐算一番,随即神情一震,脸色愈发难看。
浓浓的雾色里,一乘官轿慢慢悠悠行来,在广场边沿落了轿,轿帘掀开,身穿蟒袍腰系玉带的秦堪走出轿子,他的脸上永远带着温和无害的微笑,仿佛一位得道高僧,世间一切宠辱皆忘,波澜不惊。
晨蔼雾色里,秦堪踏着坚定的步履,出现在所有人面前,脸上的笑容一如故往,永不妥协。
一阵比死更寂静的沉默,每个人死死盯着他,那一脸和煦如春风的微笑,看起来那么的神秘,笑容背后的真实却藏在浓浓的雾色里,无法揣度。
“大家新年好呀……”
秦堪笑吟吟地朝众人拱手,不见丝毫烟火气,优雅且风度翩翩,比君子更君子。
※※※
皇宫谨身殿内。
司礼监掌印张永正亲自给朱厚照更换龙袍,这原本应该是贴身内侍干的活儿,但司礼监的张公公插了手,内侍小宦官哪敢说半个不字?只能乖乖让到一旁。
张永的动作不想他的外表那般粗犷,反而轻柔得像一位待字的大家闺秀,大手温暖且干燥,偶尔拂过朱厚照的脸庞,有一种暖洋洋的舒适感。
铜镜里的朱厚照唇红齿白,仪态风流,恰是一副少年俏郎君的好皮相,可今日镜子里的他,眉宇间却浮上几许浓浓的愁意。
静静站在及人高的铜镜前,任张永在他身前身后忙活,忽然朱厚照重重叹了口气,道:“张永啊,今日这一关可不好过,朕已听到风声,外廷那帮家伙今日怕是要将秦堪置于死地呀……”
如今已位高权重的张永在朱厚照面前仍旧一副阿谀的神色,谄媚中带了几分刚正,他对自己的表情控制自如,他知道朱厚照就好这一口儿。
“陛下别太操心,保重龙体才最重要,秦公爷面相红润,天圆地方,老奴怎么瞧都觉得他不像短命之人,秦公爷吉人天相,老天会帮他度过一切厄难的。”
朱厚照叹道:“你甭说这些话宽朕的心,今日朝会不一般,朕隔着皇城老远都能闻到满朝大臣的杀气,他们这是来者不善呀……”
张永急忙道:“陛下勿忧,论起来秦公爷也是咱们东宫旧臣,陛下还是太子之时老奴便与他相交甚得,老奴虽是阉人,但与他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如今秦公爷有难,老奴怎能袖手旁观?”
朱厚照闻言大为欣慰,瞧向张永的目光竟多了几分感激意味,张永心中一震,对秦堪在朱厚照心中的地位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想想前些日子戴义对自己的那番言语,心中不由庆幸不已。
戴义那家伙果然没说错,这个时候站在秦堪一边,必能讨陛下欢心,站队问题果然很重要,纵然这次救不得秦堪,但在陛下心里自己已是大大加分,简直是一笔有赚无赔的好买卖……
“张永,你说你不愿袖手旁观,可是为了秦堪做了什么?”朱厚照好奇问道。
张永顿时露出一副略嫌浮夸的为难表情,迟疑了许久,忽然退后两步跪在朱厚照面前磕了三个头,颤声道:“陛下请恕老奴擅专之罪,老奴干了一件错事,实在罪该万死……”
“你做了什么?”
“老奴……老奴看不得那些文官仗着人多势众欺负秦公爷,所以昨晚给东厂的戴义递了条子,寻了个‘秽言谤君’的罪名,把昨晚正在吏部给事中陈宏府中议事的二十四名监察御史全部……全部请进诏狱去了……”张永语气一顿,接着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拖长了声音跟饭馆跑堂的店小二似的大声道:“老奴行事欠周,失之跋扈,求陛下恕罪——”
朱厚照惊呆了,愣愣地看着铜镜,铜镜里昏黄的宫灯映射出身后张永伏地请罪的身影,朱厚照傻傻盯着铜镜许久,忽然噗嗤一笑,接着笑声越来越大,前仰后合不可遏止,最后索性弯下腰,捧着肚子狂笑起来。
张永脸上却摆出一副愧疚悔恨的模样,心中却得意万分,他知道这一宝押对了,自己做得哪怕再出格儿,只要行事的动机是站在秦堪一边的,陛下一定不会降罪于他。
至于被拿进诏狱的那些监察御史,拿便拿了,反正这事是东厂出面,再说等过了今日这个要命的关口,不管救不救得了秦堪,明日再把他们放出来便是,自己在陛下面前的人情做足了,救不救得秦堪或放不放那些御史,已然无关大局。
朱厚照笑了好一阵子,笑得眼泪四溅,许久之后才捧着肚子哎哟哎哟叫唤,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笑道:“张永啊张永,朕为何以前从不知道你居然这么阴损?怕是跟秦堪那家伙太熟了,这些坏毛病都是跟他学的吧?”
张永陪着笑,弓着腰轻轻扇了自己一记耳光,笑道:“陛下说得是,老奴也觉得自己以前挺正派的人,却不知什么时候竟干出这等没出息的事,那些御史陛下别担心,等过了今日老奴再把他们放出来,想必明日秦公爷已化险为夷了。”
朱厚照点头道:“你干得不错,大臣们若参劾你,朕帮你拦下便是,不过……这事儿你干得比朕还胡闹,下不为例啊。”
“老奴谢陛下隆恩——”
第676章 图穷匕见(上)
张永这事儿确实干得不地道,但是可以理解。
他身材魁梧孔武有力且武艺高超,可谓太监中的战斗机,却莫名坐上了司礼监掌印的位置,显然动脑子这个工种跟他的专业很不符,为了帮秦堪,为了在朱厚照面前邀欢卖好,能把事情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
一口气将二十四名御史言官关进了诏狱,这么大的手笔也只有张永这种粗人干得出来,至于亲自下令拿人的戴义,那是典型的天塌下来让高个儿扛的家伙,管杀不管埋。
按普遍的朝争规律来说,一般都是御史言官打头阵,逮着一件看似毫不起眼的小事参劾,有心人运作一下,煽动一下,深挖一下,小事渐渐变成了大事,洪武年间那几件震动天下的大案都是从小事开始的,太祖他老人家铁了心要把事情搞大,下面的大臣自然不敢说半个不字,反正在那个时期当皇帝的人最舒坦,大明的江山社稷不但所有权姓朱,连使用权也姓朱,你是皇帝你最大,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朱元璋玩了近三十年,差点把刚打下来的江山玩坏……
而今日张永一声令下,找了个“秽言谤君”的烂借口,二十四位言官莫名其妙被拿进了诏狱,其悲愤指数直追当年风波亭里的岳飞岳元帅。少了几十个言官,今日这出戏怎么唱下去?
朱厚照一想到这里便不可抑止地再次哈哈大笑起来,心里感觉特别痛快。
“好!张永你干得好!”朱厚照赞不绝口,三观严重不正,眯着眼摆出一副很青涩的阴险样子嘿嘿冷笑:“那帮家伙不就仗着人多势众吗?朕给你们划拉一半儿,看你们怎么唱这出戏,张永你有心了,这事甭管成不成,朕替秦堪记你一份人情。”
张永大喜,急忙道:“陛下不怪罪老奴,已然是老奴天大的福分,人情之说老奴万万不敢领受……”
他的喜悦可不是装出来的,既能在朱厚照面前邀了欢心,背地里还能收海运的半成红利,唯一付出的代价只是得罪一部分文官,这笔买卖怎么都值了。
“行了,让你记着就记着,回头朕跟秦堪说一声,好事不能白做,他总得记你的好儿不是?”朱厚照摸了摸下巴,思索了一阵,接着道:“你们都有心帮他了,朕也得做点什么呀……”
想了一会儿,朱厚照发现自己实在没什么办法能帮上秦堪,大伙儿金殿里打嘴仗,身为皇帝,就算想拉偏架也不能拉得太明显了,再说如今的大势本就君弱臣强,他想拉偏架也得大臣们买帐不是?
想了很久,朱厚照颓然一叹:“朕大概只能在秦堪危急关头继续装病了……”
然后朱厚照驾轻就熟地将头一斜,白眼儿一翻,两手呈鸡爪状开始浑身直抽抽……
抽了一阵,颇觉入戏,朱厚照恢复正常问张永:“觉得怎样?”
张永迟疑片刻,进谏逆耳忠言:“……嘴角冒点白沫儿。”
继续抽抽,跟吃了砒霜似的,白沫儿应声而出……
“这样呢?”
“吾皇,吾皇精神抖擞……抖擞啊!”
※※※
寅时一刻,钟鼓楼的钟声响起。
等候在承天门外的文武百官神情一震,悄然无声地排好班,等待宫门开启。
曹元站在朝班内频频回首,心头却愈发沉重。
今日这势头不大对劲,无端端少了二十几个言官,其中有大半本应是今日金殿上参劾秦堪的主力军,为何关键时刻他们却掉了链子?
诡异啊……
踏着沉重的步伐,曹元边走边四下张望,不经意间却发现前面站在勋贵班里的秦堪猛然回头,二人目光相遇,秦堪忽然朝他咧嘴一笑,曹元心中一跳,额头没来由地冒了一层冷汗,脸色越来越难看。
正德四年的第一次大朝会自然与往常的朝会不一样,百官入奉天殿,未多时,殿外虎豹吟啸,大象长嘶,两排大汉将军引头开道,后面无数太监少监宦官紧随,手中捧着节杖,如意,金瓜,香炉等各式仪仗用具,接着便是皇帝的金黄色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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