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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龙记-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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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祎唇边笑意加深,他从未听过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一时间竟啼笑皆非地忘了反击。说到底不过四圣之一属于他们龙族,半片青龙鳞在他手里,什么众神众鬼,真是荒唐得可笑。
“是吗,”他微笑着点头,“那便多谢众神抬爱了。”
“不过——”仙长忽将话风一转,“圣物分布得过于分散,龙王此行不知需要多少时日,而今时局动荡,没有乾坤镜对天界来说是一大损失。不知龙王是否有法子暂时弥补这个空缺,吾等将竭尽全力支持龙王,压制天地间作祟的妖鬼。”
李祎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内心翻腾的岩浆已悉数注入大海,冷却化作坚硬的石头。他面无表情地一震袖口,一个精致的锦囊朝对方飞出:“八十一片眉心鳞,虽然作用不比乾坤镜,也够你们用一阵子了。”
龙生来而有天目,眉心之鳞覆于天目之上,待龙死后将鳞取下,此鳞依然有天目之效。八十一片龙鳞叠加,或可窥破上神的仙法、妖王的伪装。
仙长从鼓囊囊的锦袋里拈出一片,每一片龙鳞都被缩到了指甲盖大小。他似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多谢。只是——这龙鳞依然不比乾坤镜,所谓等价交换,龙王给了我们一面坚不可摧的‘盾’,是否再添一杆无坚不摧的‘矛’呢?”
天界日长似岁,人间光阴如梭。眨眼彭彧已在那精致奢华的牢笼里待了七天,除了每日照旧有人来给他送饭送水,那些人仿佛死了,连根头发丝都没有露出来。
他负手站在窗前,一头黑发未束,随意地披散着,脸上表情堪称沉静似水,眉心的褶皱却悄悄泄露出一丝波澜。
这七天里他的眼睛早已好了,不仅恢复了白日的远眺千里,甚至在晚上也能夜视如常。他终于摆脱了纠缠了他二十年的夜盲,内心却毫无喜悦之意,只有不断逼近的危机感将他攥得时刻紧绷。
虽然他装瞎已经装得炉火纯青,可整日闭着眼也始终不是办法,他害怕夜晚有人来扒他的眼皮,甚至都不敢睡熟,强迫自己一直保持在浅眠状态,不管身心都已疲惫不堪。
这些天他用尽各种办法向外界求救,可除了他在房间里的时间尚且能自由一点,只要他出了屋子,哪怕上个茅厕都有人在旁边盯着他拉了几坨屎。他“无意中”弄掉自己的玉佩,“不小心”在什么东西上刮破手指,全被那些看守他的人第一时间警告他不要搞出什么小动作,没有人会来救你的。
虽然彭彧不愿意承认,可他们确实说得没错。
他也知道李祎为什么没来救他——太远了,就算龙鼻子再灵,也不可能在遥遥万里之外闻到他手指上那一丁点的血气。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在皇宫里,天子脚下,无疑是最安全的“灯下黑”。
谁会怀疑墨龙一族守护的皇室、沾满烟尘气的凡夫俗子会与超脱凡尘的仙人互相勾连?
龙王想不到,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现在还不敢相信自己有生之年竟能离天子这么近。如果不是窗外俨然的宫墙殿宇、亭台水榭,早朝之时隐隐传来的山呼“万岁”之声,他几乎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细雨一丝丝飘落,轻如牛毛,穿过结界晕染在他衣服上。那结界像一层薄薄的膜,笼罩着这间屋子,外界的东西——风、雨、鸟雀甚至人都可以来去自如,唯独他不行。除了“三急”时门口处的结界会打开,余下的时间,他就像被罩在透明的罩子里,供外人随意观赏。
叩门声骤然惊醒他脑子里时刻紧绷的弦,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紧闭双眼,嘴角重新挂上吊儿郎当的笑意,伸手在窗子前接着不时飘落的雨丝。听到那人走近了,便开口道:“下雨了吧?劳驾帮我关个窗行吗?”
由于结界的存在,他只能开窗,不能把手伸出去关窗。好在“照顾”他的女子十分敬业,对他各种无理取闹的要求没有任何不满,哪怕一天让她关十次窗,她也不会表现出一丁点的不耐烦。
此刻她又关好了窗,为茶壶里添满水,一言不发地走了。
彭彧安静地待在房间里等待雨停,一直等了小半个时辰,太阳终于重新占领了至高地。他再次推开窗子,从自己枕头底下摸出一样东西——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正是九渊之前送他的那一颗。
软禁他的人似乎太自负了,认定他一届凡人不可能从这牢笼里挣脱,甚至连搜身都没有搜。他从房间里各种地方找了一圈,终于从香炉上找到了一点铁,掰下一个小尖来,花了七天时间在夜明珠上钻了一个洞。
之前离开利州的时候,龙王在那颗夜明珠里放了一簇龙火,使之在晚上可以像他的“亮瞎眼”一样亮,毕竟路上一直带着油灯还是多有不便。后来他为了提早适应瞎子的生活就没怎么使用这颗夜明珠,被关在此地良久,倒是发现这珠子有一点特殊的用处。
或许是珠子材质特殊,或许是那簇龙火有些法力,他发现珠子可以部分塞到结界外面。于是他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从随身携带的香囊中取出一枚层层包裹的信号弹,装进他在夜明珠上挖出的小洞里。
虽然被龙王说香囊难闻,可里面毕竟有重要的东西,他宁可换成了无香的香料,也没敢真的把香囊扔了。
那枚信号弹是特质的,只有遇明火才会点燃,是危机关头救命用的。信号弹炸出的烟雾是特殊的红色,可以蹿得极高,不论白天晚上,方圆百里都能看到。但因为使用的材料太稀少,价格过于昂贵,一枚信号弹大概等价于一个彭宅,所以他长这么大还一次都没有用过,也不知效果是否真的属实。
如果信号弹哑火,那他就失了唯一一次逃出生天的机会,如果信号弹成功上天,幸运的话可以直接招来李祎他们,最差也会惊动金陵的彭家商队——他算计好了,如果不出意外,此时正有一支商队在金陵停留。
反正他的商队不畏惧硬闯皇宫,能不能进得来另说,但只要能制造出骚乱,总能争取到一线生机。
不过他还是希望能直接引来两条龙最好,他也不想平白无故损失自己的商队,害那些兄弟送命。
他深吸一口气,拿着那枚装填了信号弹的夜明珠,开口已经被他牢牢地捆扎结实。他拆了自己的发带,将细线拧成一股系在信号弹的引线上,用油灯里的油浸润一遍,将线头一端缠上自己手指,拿着夜明珠在窗前站定。
雨已经彻底停了,因为下得不大,地上没有什么积水。他不敢有任何闪失,如果错失这一次机会,他恐怕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但只要信号弹上天,那些人一定第一时间知道是他做的,他眼睛已经好了的事怕是再瞒不住,对方势必会要他的命。
早死晚死都是死,他已经退无可退。他推算不出从“他们”察觉到自己搞鬼,到他的人来,这中间的时间差有多久,可能在这个时间里他已经死透了。
可他别无选择。
他再次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里的珠子抵上结界,薄薄的膜顿时泛起涟漪。珠子顺畅地塞出去半颗,同时他感到一股阻力,那“薄膜”将破未破,坚如磐石又韧如蒲苇。
他一咬牙,拿掌根抵住夜明珠将它向外推去,推出得越多,受到的阻力就越大。他几乎出了一脑门的汗,好像自己在对抗的不是看似一捅就破的膜,而是座青铜铸造的巨鼎,或者高耸入云的山。
手臂上青筋暴起,因为太过用力,他甚至直打哆嗦。脑中没由来想起李祎在陈州接住城门匾的事,心说自己要是能有他一半的力气,早把这珠子推出去了。
珠子和结界还粘连着那么一丝,他想起李祎的时候,心里有根弦忽然重重一跳,胳膊一抖,瞬间发出的力量终于彻底把珠子推了出去!
结界震颤旋即平息,夜明珠落在窗框上磕了一下,蹦跳着落到了外面铺就的青石板上。手指上缠绕的线轻轻一扯,他连忙攥紧线头往回一带,将滚动的珠子稳住了。
他牵着线头让那信号弹竖直向上,随后慢慢地放松细线,让它在没有水的干燥处铺平,轻轻延伸上窗框。他用牙咬断了多余的线,擦着火折子,让火苗落在了线头上。
浸过灯油的细线一点即着,火苗顺着设定的轨迹迅速向外燃烧,毫无阻碍地穿过了结界。彭彧一颗心砰咚砰咚地乱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看到火苗终于烧到了信号弹的引线,短短一截的引线上冒出火花,随即“噗”一声轻响,跳跃的火苗不见了踪影。
灭了?
他瞳孔剧烈收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有这么倒霉。可还不等他脆弱的心脏来个自由落体,就见那夜明珠里龙火一闪,信号弹上蹿出一股白烟,一道红光倏地炸上天空!
夜明珠彻底崩裂开来,醒目的红色烟雾伴随着巨响蹿上蓝天,将明亮的白昼都映得红了一瞬,如果有龙正在天上向下鸟瞰,很大几率可以注意得到。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还没等放松下来,就听见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他激灵一下再次进入了应激状态,想多拖一点时间,便装作若无其事地开了口:“刚刚那是怎……”
谁料来人连说话的机会都不肯给他,上来就是真刀实枪的招呼!
彭彧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警觉,大概人在危急关头潜力真的是无限的,在刀风扫到他身上之前,他居然就往旁边矮身一滚,匆忙地躲开了!
锋利的刀刃径直把木质的窗框拦腰斩断,那平日里给他送饭送水的女人发起狠来竟不输须眉,拔起刀来再次往他身上招呼。彭彧狼狈逃窜,可他到底没练过功夫,瞬间被逼到桌边,眼前一花,闪着寒光的刀子直向他斜劈下来!
慌乱之中他退无可退,只能竭尽全力地一偏身,那刀自他右肩而下,直向他胸前斩去。他这一躲到底让那刀刃入肉浅了三分,又被他胸前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没能当场把他破肚开膛,继续豁着皮肉划过去了。
那枚铜钱!
对方一击失利,动作明显停顿了一瞬,彭彧也顾不上疼,忙撑着桌子绕了半圈,连扑带跌地抄起茶壶冲她劈头盖脸的泼去。壶里的茶还烫着,被泼到脸八成是要毁容,女人迫不得已后撤一步避开,彭彧又将那茶壶狠狠向她砸去。
女人似乎愤怒于他这小鱼小虾还敢扑腾,竟躲也不躲,任凭茶壶撞碎在她胳膊上。同时顶着如雨落下的碎瓷片一脚蹬出,整张桌子贴地平飞,把毫无防备的彭彧整个人拍到了墙上!
彭彧猝不及防之下根本没有站直,桌沿直接顶上他腹部,他只觉自己差点被腰斩,五脏六腑齐齐跟着移了位。剧痛之下他连叫都叫不出来,浑身冷汗齐出,两腿瞬间软了。
那女人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飞身跃起踏在桌面上,结实的桌子“咔嚓”一声生生变作两半。彭彧登时跪地,却见那人影欺身而至,一点寒光倏地袭来,手掌长的刀刃径直刺入他腹中——
第32章 归龙(一)
彭彧低头看着那把捅到没柄的刀; 大脑忽然一片空白。紧接着,那刀又倏地从身体里抽走,他被带得踉跄了一下; 只觉腹部一凉再一热; 竟一时没觉出疼。
鲜血像挤烂的番茄喷溅出的汁水一样浮夸,他看着; 却无法判断那血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他彭彧含着金勺出生,从小到大没见过这么多血、没遭过这么多罪; 被纸页割破手指都要紧张兮兮地吮上好半天; 被鱼刺卡了嗓子都要怪罪鱼为什么要长骨头。
他保持着跪地的姿势一动未动; 滚烫的血从腹腔里涌出来,他捂也不是,不捂也不是。他好像忘了自己是谁; 忘了该做出或痛苦或恐惧或愤怒的表情,只好一脸空白地僵着,直眉楞眼地看着眼前人,看着那道染血的刀光刺进眼睛里——
喷涌的血气仿佛穿透时间与空间; 顺着无孔不入的风扶摇直上,一直掀开厚重绵延的云层,闯进仙君殿里; 将滚烫的一滴椎心泣血般泼洒在龙王舌尖。
李祎浑身一抖,他将自己的舌尖咬破了,将腥气生生地往肚里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慈眉善目的仙长,好像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神仙似乎确无七情六欲; 因为贪婪在他们这里被称作“正义”,惩罚被称作“仁慈”,冷血被称作“公平”。有违常理的“恶”在云层中升华,及至飞入九霄天阙,已被涤荡了身心,披上一层华丽冷漠的壳,从此摇身一变,“糟粕”全部荣升为“精华”,成了亿万生灵尊崇膜拜的“天道”。
人人都在“天道”的济世光辉下出生、长大,横竖撇捺从生来就刻进他们的脊骨,甚至过黄泉渡时就已融进他们的灵魂。人人都觉得这“天道”是至高无上的,是不可亵渎的标杆,也不管究竟哪些是对、哪些是错,只是盲目地一味追随,趋之若鹜。
偶尔有几个天赋凛异的凡夫俗子试图站出来,抵抗那些披着“精华”外衣的“糟粕”,却被“天道”呼喝着亿万生灵群起攻之,折断他们的骨头,将他们的脸按到冰冷的泥水里,就因为他们不合群,他们不肯接受所谓“正统”的洗礼,他们有罪,他们活该被戴上“十恶不赦”的枷锁,理应开刀问斩,杀鸡儆猴。
“天道”要用那洞穿一切的乾坤镜照透每个人的内心,看看他们那副肮脏的躯壳里住着些什么东西,好早一点把那些“罪恶”的苗头扼杀在摇篮里,让他们变成洁白无瑕、人畜无害的“自己人”。
李祎狠狠地一咬牙,只觉自己三千年来所受的压力悉数汇于一点,压在他那几乎不堪负荷的脊骨上。他忽然觉得累,忽然从一条翱翔九天的龙变成了地底爬行的虫,变得和凡人一样渺小。
眼前忽闪过彭彧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与某张印刻在内心深处的面容渐渐重叠,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崩塌了,又有什么在这山崩地裂中破而后立,即将水落石出。
终于他歪了歪头,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眼中明暗交织摇摆不定,像是阳光下遭狂风席卷而疯狂抖动的树影。
“好啊,”他说,“你们还缺一张拨云开日的弓,最好能一箭射下最后一只金乌——我给你们。”
他将右手举过身后,朝着自己瘦骨嶙峋的脊背一抓,竟硬是抽出一条白生生的龙筋来。沾满鲜血的龙筋兀自在他手里活蹦乱跳,他就将那东西照着仙长的脸扔了过去:“拿着吧,好自为之。”
他缓缓地转过身,一步一挪地朝着来时的路走去,鲜血追着他的脚步一路蜿蜒出了仙君殿。知觉自脚底一寸寸断绝,他走下最后一级台阶,腰眼忽地一软,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身后似乎有什么令人生厌的东西撵着他,他一刻也不愿意多待,张口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化作巨龙向人间俯冲而去。
“咚——”
乍起的狂风将女人连人带刀掀飞出去,肢体与墙壁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灰龙掠过皇宫上空,投下巨大的阴影,龙尾所过之处建筑倾倒,昂贵的木材化作一文不值的碎片,惊慌失措的人们四散奔逃,场面混乱一片。
九渊化作人形落下地来,一眼看到彭彧的伤势与满地鲜红的血,三魂瞬间惊去了七魄,几乎是慌张地半跪下来,将他从地上扶起。
彭彧勉强聚集起行将涣散的意识,从模糊一片的视野里辨别出那道灰影并不是自己要等的人,伸出沾满鲜血的手指轻轻扣住了对方的胳膊,几不可闻地问:“他……他呢?”
九渊根本无暇回答,他只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只剩一口气的人死掉。他身上有一半仁厚的墨龙血统,打心眼里不是那些永远理智无情的神仙,做不到在千钧一发之际趁人之危,挖出他双眼以顾全大局。
只有青龙一族擅长疗伤回春的法术,此刻他只恨自己偏偏是云和墨的混血。咬牙封了他几处穴道,将人扛起来背在背上,化龙形直入云霄。
彭彧被他没轻没重地一颠,只觉重创的五脏六腑彻底被颠散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活着没有,地面忽然从视线中远去,想必是已经升天了吧。
身体变得非常冷,他快要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了,好像有某种奇妙的东西在随着血从身体里流走。意识变得颠三倒四,似乎有个人影从无数记忆的碎片里站起来,他没头没尾地想着:那条龙使用“润物”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那人的身影彻底被风刮碎,似乎有声叹息似的龙吟绕着他耳廓卷了进去,一丝一丝地落入梦里。他彻底失去了时间与空间的概念,觉得自己仿佛被某种无边无垠的黑暗吞没了,只有一道微弱的白光窄窄地收成一条,似乎是谁瘦削的脊背。
他好像变成了一只趋光的飞蛾,不断拍打孱弱的翅膀向那唯一的光源接近。他不知自己飞了多久,终于在力量即将耗尽之前,他的触须碰到了那簇温暖的光。
光芒骤然扩大,窄窄的一线被拉宽拉长,铺天盖地地朝他猛扑过来——
“唔……”
“醒了?我不照你你不醒是吧?”周淮回手把“亮瞎眼”放在床头,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八”,“你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吗?八天,我还以为要给你收尸了。”
彭彧被那灯光晃得有点睁不开眼,顶着视网膜上的残影眨么了好几下,才算是彻底从绵延的梦境里清醒过来。他打量了对方好半天,才哑着嗓子问:“我在哪?”
周淮拿看弱智的眼神看他:“你家。你伤的是肚子又不是脑子,怎么还傻了呢?”
彭彧好像是没听懂话里的调侃,又愣头愣脑地问:“你怎么在我家?”
这回周淮沉默了,表情古怪地扭头冲门口戳着的人道:“九渊,你确定你救他的时候没让他撞到头吗?”
九渊:“……”
周淮好像憋着一大堆话,终于找到机会吐出来,又说:“我要早知道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当初就应该告诉你爹你死了,带上你跑路,哪用得着折腾这么一大圈。”
彭彧眼睛有点对不准焦,脑子一片麻木,没反应过来对方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现在是晚上,天色很黑,唯有油灯亮得吓人。这大概确实是自己家,因为身体不由自主变得很放松,这一放松,才绷紧的那根弦就又断了,他再次沉入柔软的黑暗里。
又半月之后,彭彧终于可以勉强到处蹦跶了,就是不敢蹦跶得太欢,伤口虽然好了,还是总担心会把肠子颠出来。这回他充分体验了一把龙王刚从天上掉下来时候的感受,补血的药和食材一桶一桶往肚子里灌,害他闻到药味、看到猪肝红枣就想吐。
被龙王开出来的那条“景观河”已经修好填平,彭彧一边养伤一边劝慰哭天喊地的管家,着实觉得身心俱疲。
偶然走到后院时,他看到老槐泛黄的叶子,身边卷过微凉的风,这才惊觉已然是秋天了。
而李祎却依然没有回来。
彭彧从九渊嘴里艰难地套出了一些真相,这护卫不知怎么回事,说话颠三倒四,眼神胡乱飘飞。彭彧跟他交谈简直脑仁子疼,他分明记得这厮以前不是这样的,死缠烂打之下,对方才支支吾吾地吐出几个字:“我也不知道王还能不能回来,他修为受损,对付那些仙人可能有些吃力……”
彭彧沉默下来,他伤好以后潜岳跟他说了那天晚上的具体情况,也知道李祎独自上了天界,似乎要从那些人手里把他抢回来。
至于之后发生了什么便不得而知,龙王一去不返,音信全无,怕只能等他回来以后才能问清楚了。
“叽。”
彭彧坐在槐树干上,手里攥着一把瓜子,一根手指勾着脖子上的红绳,绳上拴了半枚铜钱。这东西那天替他挡了一下,没让他伤得更重,可惜也被锋利的刀刃斩作两半,剩下一半怎么都找不到了。
他把铜钱塞回衣服里,十分脚欠地拨弄了一下,把某只不厌其烦在他脚边跳来跳去的鸟儿扫到了一边——龙王一口气吹活的玩意已经长大了,可惜长大也没多大,一只手就能握得过来,全身鹅黄,黑漆漆的小豆眼湿漉漉的,活像一只小鸡崽。
鸟儿不肯屈服于某人的摧残,打着滚儿从他脚底挣扎出来,扑腾着翅膀落在他鞋尖。
“我说啊,”彭彧伸长了胳膊,捏着一颗瓜子在它眼前从左晃到了右,“你是鸟,不是鸡,你要叫‘啾’,懂不懂?”
不知品种的小鸟被彭少爷赐名“黄豆”,它歪了歪头,尖尖的喙一张:“叽。”
彭彧锲而不舍地纠正:“啾。”
黄豆:“叽。”
彭彧:“啾。”
黄豆:“啾。”
彭彧:“叽。”
黄豆如获大胜地扑扇起翅膀:“叽叽叽叽!”
彭彧:“……”
他居然被这玩意给绕进去了!
彭少爷勃然大怒,一把将那胆敢挑衅他的小鸟抄在手里,黄豆“威武不能屈”,深陷“五指山”依然不思悔改,继续冲他耀武扬威:“叽叽!叽叽叽!”
“叽个头!”
彭少爷出离愤怒了,攥着那滚烫的一小团,把一颗瓜子塞进鸟嘴里,堵住了它剩下的“叽叽叽”。
黄豆在对抗“权威”上取得了阶段性胜利,灵巧地从他松扣的手指里挣脱出来,还拿细细的爪子狠狠踩了踩,衔着瓜子跳到地上,三啄两啄啄开瓜子壳,把里面的仁叼出来吃了。
彭彧深深叹了一口气,只觉自己跟这傻鸟混久了,智商都下降了一大截。为了保住自己岌岌可危的智商,他只好不跟傻鸟一般见识,又剥了几颗瓜子丢在它面前:“我问你啊,你觉得他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傻鸟欢天喜地地啄瓜子吃,压根儿不打算理他。
彭彧又说:“这样吧,你叫一声代表他明天回来,叫两声代表后天,叫三声大后天……”
黄豆忽然抬起头:“叽叽叽叽叽叽叽!”
彭彧:“……”
它这是叫了几声?
彭少爷还没数清楚,那傻鸟不知怎么了,突然撇下瓜子扑扇翅膀飞到他头顶,拿爪子勾住他的头发:“叽叽叽!啾!啾啾啾啾!”
彭彧简直莫名其妙,还不及把那“太岁头上动土”的鸟扒拉下来,忽觉屁股底下的老槐树在抖,满树的叶子哆哆嗦嗦,好像遭了风吹,或者是这树成了精,像人似的笑得发颤。
他跳下树来凝神细觉,才发现并不是树在抖,而是整片大地在震。地上的石子蹦跳起来,水潭里的水剧烈地激荡起涟漪。
这动静简直不要再熟悉,他一颗心瞬间从胸腔蹿进嗓子眼,就差直接从嘴里蹦出来。他抬头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狂风,看着那道迅速接近的巨大白影,吓得浑身汗毛根根炸起,不由自主踉跄了一步。
他艰难地扶住老树结实的树干,衣袍抖得跟树叶子一样欢畅,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我靠……又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龙王为什么要答应仙人抽自己的龙筋,第34章有详细解释,小攻跟大家有同样的疑问w
第33章 归龙(二)
“别别别……大哥!祖宗!”
彭彧一阵鬼哭狼嚎; 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他念叨了一个月的人突然回来,他怎么都应该好好地迎接一下。可看对方架势只怕又是不能正常着落; 他才从鬼门关里爬出来; 实在不想再走一趟阎王殿!
彭少爷欲哭无泪,只好扒住了树干; 希望老树能救他一命。黄豆早不知被狂风吹到了哪里去,巨龙似乎完全失控; 尸体似的从天上砸了下来。
彭彧一颗心卡在嗓子眼; 连怎么呼吸都忘了。他下意识地闭上眼; 预想中的惨剧却并没有发生,只听“扑通”一响,他惊魂未定地睁眼一看; 才发现原是那龙在千钧一发之际缩小了身形,直挺挺拍进了水潭里。
潭里的水“哗啦”一下泼了满地,两条无辜的锦鲤被砸个正着,一条直接翻了肚子; 另一条更惨,被飞溅的水流甩出去八丈远,不偏不倚地拍在了从树后探头的彭少爷脸上。
彭彧:“……”
这个见面礼可真是永世难忘。
彭彧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从树后跳出来往水潭边一瞧,顿时大惊失色,只见那清泠泠的潭水里血雾翻腾,白龙不知怎么了; 直直地往水底沉!
彭彧手忙脚乱地把龙捞上来,谁成想这么小小一条分量依然不轻,他自己险些被带进水里去。还不等缓一口气,那厮又突然化成人形,紧闭着双眼朝他身上歪倒过来。
彭少爷猝不及防之下平衡顿失,被他带翻在地,登时摔了个眼冒金星。那人整个人压在他身上,冰冷的潭水抖了他一身,却同时有什么灼烫的东西滴落下来。
李祎颈侧的伤终于不堪承受接连两次化龙的冲击,彻底崩裂开来,鲜血不要钱似的往外淌。彭彧惊慌之下伸臂一揽,竟摸了一手灼烫的粘腻,探头一看,只见这厮后背竟也有伤,染了血的白袍被水泡过,已经晕开了一大片。
他这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彭彧忙不迭从他身下挣扎出来,在他衣服里摸了摸,摸出周淮给的那瓶药,情急之中也不知倒了几颗,掰开他的嘴胡乱往里塞去。李祎眼皮一颤清醒了,十分疲惫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看清对方是谁,便迅速目光涣散,头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喂!”
周淮给的药也不知是什么神物,效果立竿见影,龙王身上的伤迅速结了痂。彭彧使了吃奶的劲儿也没能把这死沉死沉的龙扛起来,反倒因太过用力牵扯了自己胸腹才愈合的伤,只觉伤口差点崩开,疼得他眼泪险些流出来。
好在九渊他们很快被这边的异状惊动,搬龙这种事还是得要龙来,龙护卫赶紧把自家奄奄一息的龙王挪进屋,而潜岳已经去济人堂请周掌柜了。
周淮不情不愿地被潜岳姑娘拎回彭宅,一给龙王把脉,表情顿时变得精彩非常。他保持这个表情在原地僵了三秒,忽然抬头问彭彧道:“你是不是给他吃药了?”
彭彧莫名其妙:“是啊,都流血流成那样了能不吃吗?”
“你给他吃了多少?”
彭彧觑着对方的神色,觉得事情似乎有点不大对劲,没由来一阵心虚:“大概……三、三四颗吧……”
周淮露出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出乎意料地没有骂人,而是痛心疾首地一点头:“那只怕是要睡到后半夜了。”
彭彧:“……”
合着龙王不是因为伤重晕过去了,而是吃药吃多睡着了?
彭少爷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只好一脸空白地僵着。周淮慢慢起了身:“你叫我来也没用,他自己抽了自己的龙筋,我总不能再找一条给他补上。”
他叹了口气:“慢慢养着吧,不过目前看来没那么多时间,九渊你回一趟龙宫,去拿瓶药过来。”
彭彧还没来得及问龙筋是怎么回事、拿什么药,就见九渊一点头:“好。”
两人以凡人无法理解的速度与默契结束了短暂的交流,九渊已经转身走了,周淮也准备脚底抹油开溜,临走之前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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