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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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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晚上,他只是默默地喝酒,又默默地拖步回去。有好几次,我听见他用先知的口气责备人们:〃我是上帝的忠仆,现在,我象以赛亚一样责备你们。灾难到了亚利伊勒城;这里,一切黑心的人,偷盗的人,各种可恶的人,活在卑污的欲念之中。灾难到了这世界的船上,乘上一些卑污的人,驶到大地的每一处。我很知道你们,只是一些酒囊饭袋,世界上的垃圾渣滓。可咒诅的人,你们多得无数,瞧吧,大地不会把你们载在它的怀里。〃
他的声音特别洪亮,把玻璃窗震得发响。这非常受听众的欢迎,他们称赞这位先知:〃叫得好,长毛狗。〃
他很容易接近,只消请他吃点东西。他要一大瓶伏特加,一碟辣牛肝,这是他最爱的,常常吃坏他的嘴和心肝五脏。我请他告诉我,要读些什么书才好,他厉声直言反问我:〃要读书干什么?〃
但瞧见我发窘,就温和地大声问我:
〃传道书读过吗?〃
〃读过。〃
〃读传道书好啦。别的书都不用读。传道书中说尽了世界的知识,只有那些四方角的绵羊才不懂,换句话说,谁也不会懂……你是谁,唱歌吗?〃
〃不。〃
〃为什么不?应该唱歌。这是最荒唐的事情。〃
邻桌上有人问他:
〃那么,你自己唱吗?〃
〃我是游手好闲的人。唔,怎么啦?〃
〃没有什么。〃
〃这不是新闻,谁都知道你头脑里没有货色,而且永远也不会装进些什么。阿门。〃
他跟谁都用这样的腔调说话,当然同我也一样。请了他两三次客,他就开始对我温和起来,有一次,他甚至有些惊讶地说:〃我瞧着你,真不明白:你是什么,你是谁?你要干什么?呃,其实,管你呢。〃
他对克列晓夫的态度很难解,他出神地听他唱,听得很高兴,有时还露出柔和的微笑,但没有同他结交,谈到他时,很粗鲁,并且鄙视他:〃这个木头人。他会换气,懂得怎样唱,但还是一个傻瓜。〃
〃为什么?〃
〃他天生是这样的。〃
我想在他没喝酒的时候同他谈谈,但不喝酒的时候,只是咕噜,只是茫然地,用忧郁的眼睛望人。听说这酒鬼在喀山上过神学院,有当主教的资格。我不相信这话。但有一次,我跟他谈到自己,提到主教赫里桑夫的名字,这位男低声把头一振,这样说:〃赫里桑夫吗?我认识,是我的恩师。在喀山,在神学院——我记得很清楚。赫里桑夫,意思就是金黄色,这是潘瓦·别雷姆达说的。对啦,他是金黄色的人,赫里桑夫。〃
〃潘瓦·别雷姆达是谁?〃我问了,可是米特罗波利斯基简单地岔开:〃同你没有关系。〃
回到家里,我在本子上写了:〃必须读一读潘瓦·别雷姆达,〃我想,读了别雷姆达,一定可以解决很多使我不安的问题。
这歌手老爱使用我所不知道的人名、奇怪词组,这使我挺不高兴。
〃人生不是阿尼霞。〃他说。
我问:
〃阿尼霞是谁?〃
〃一个有用的女人,〃他回答着,我的疑惑使他感到快意。
这些名词以及他在神学院里学习过这一事实,使我想到他一定有很多的知识,可是他一句也不说,有时偶然说了,也听不懂。这使我挺难过,也许是我的问法不对。
虽然如此,他还是在我的心头留下了一些东西;我喜欢他喝醉以后,模仿以赛亚先知那样发出的勇敢的责备。
〃啊,世界上的污秽和丑恶。〃他吼叫道。〃在你们当中,奸邪者得到荣耀,好义者被驱逐。恐怖的日子会到来的,那时悔改就太迟了,太迟了。〃
听了这种吼声,我回忆起〃好事情〃、十分可悲和轻易堕落的洗衣妇纳塔利娅、被卑污的诽谤所围攻的〃玛尔戈王后〃——我已经有可供回忆的资料了……我同这个人的很短的交往,结束得颇为奇突。
到了春天的时候,我在军营附近的野地里碰见他,胖肿的他象骆驼一样点着头,独自儿在踱步。
〃散步吗?〃他喑哑地问。〃一起走,我也在散步。老弟,我病了,而且……〃我们默默地走了几步,突然在一个搭过营帐的基坑里,瞧见一个人。那人坐在坑底,侧倒身子,肩头靠在坑边上,外套的一边翻到耳朵边,好象要脱没有脱掉。
〃醉鬼,〃歌手停下说。
可是在这个人的手边的嫩草地上,放着一支大手枪,不远处有一顶帽子,帽子旁边是一只喝去不多的伏特加酒瓶,空瓶颈埋在青草当中。这个人的脸害羞地掩在外套底下。
我们不出声地站了大约一分钟,接着,米特罗波利斯基摆开两腿说:〃自杀啦。〃
我立刻觉察,这不是醉汉,是死人,可是这过于突然了,简直有点令人难以相信。现在我还记得,当时我看着外套底下露出的光滑的大脑袋和青色的耳朵,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和哀怜。我不相信在这样晴和的春天,有人会自杀。
歌手好象感到寒冷,用手掌搓着没有剃过的脸颊,发出沙哑的嗓音:〃是一个中年人,是妻子跟人逃跑了,要不然就是花掉了别人的钱……〃他叫我马上进城去叫警察,自己坐在坑边上,耷拉着两条腿,怕冷似地裹紧了旧外套。我报告警察,有人自杀,立刻跑回来。不料这时候,歌手已经喝完了死人的伏特加,挥着空瓶迎接我。
〃这酒害了他的命。〃他叫吼着,发狂地把瓶摔在地上,打得粉碎。
警察随着我跑来,他向坑里张望了一下,摘掉帽子,犹豫地画了一个十字,向歌手问:〃你是谁?〃
〃不关你事……〃
警察想了一下,就更客气地问他:
〃怎么回事,这里有人死了,你却喝得醉醺醺的?〃
〃我已经醉了二十年了。〃歌手傲然地说,手掌在胸前一拍。
我相信他喝了死人的伏特加,一定会被捉去的。城里跑来一大群人,威严的警察分局局长也坐着马车赶到,他跳进坑中,拉起自杀人的外套望了望脸:〃是谁第一个见到的?〃
〃是我,〃米特罗波利斯基说。
警察分局局长瞧瞧他,拉长嗓子恶狠狠地说:〃啊,好呀,我的老爷。〃
观众围拢来,有十五六个,他们喘着气,嘈杂地在洞口张望,在坑边来回走着,有人叫:〃这是住在咱们街上的一个公务员,我认识他。〃
歌手踉跄着站到分局长面前,摘掉帽子,发出含混不清的话声,同他争执起来;分局长推了他胸口一下,他晃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警察不慌不忙从袋子里拿出绳子,捆住他那习惯地温顺地抄在背后的双手。警察分局局长向看热闹的人吆喝道:〃滚开。流氓……〃又跑来一个老年的警察,红润的眼,嘴累乏地张开着,他拉住缚着歌手的绳头,带着他慢慢向城里走去。
我愣生生地从野地回家,在记忆中,他的责备的话,象回声似的响着:〃灾难到了亚利伊勒城……〃眼前又呈现一片难堪的景象:一个警察不慌不忙地从袋子里拿出捆人的绳子,这一边,是那个可怕的先知,很驯顺地把红毛手反背在背后,熟练地把手腕交叉起来……不久,我听说这位先知被递解出境。接着,克列晓夫也不见了。他结了一门很合算的亲事,搬到县里去,开了一家马具作坊。
……因为我常常热心地向主人称赞马具匠的歌,有一天他对我说:〃跑去听一听……〃他同我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上,吃惊地抬起眉毛,瞪大着眼睛。
到酒食店去的路上,他还笑我,进了店,开头也还嘲讽我,嘲讽大群酒客和窒闷的臭气。当马具匠开始唱时,他露着讥刺的微笑,把啤酒倒进杯里,但倒了半杯,就停下手,说:〃啊喹…鬼东西。〃
他的手发颤了,把瓶子轻轻放下,紧张地听着。
〃果然,老弟,〃当克列晓夫唱完的时候,他叹息着说。
〃唱得真不错……见他的鬼,身上发起热来啦……〃马具匠仰起头望着天花板,又唱起来:从富裕的村子来到那条路上清静的田野上走着年轻的姑娘,……〃他真会唱,〃主人晃晃脑袋,微笑地喃喃着,而克列晓夫的歌声渐渐发出牧笛的颤音:美丽的姑娘回答他:我是一个孤儿,无人需要……〃好啊,〃主人嗫嚅着,转成了红色的眼睛开合着。〃呵,鬼东西……真好。〃
我瞧着他,心中大为乐意;如泣如诉的歌声压倒了酒店里的喧嚣,更有力更美丽更真挚地响着:我们村里的人真孤僻,他们不叫我这个姑娘去参加夜会,唔,我既穷又没有体面的衣衫,去结识勇敢的青年我又不配……一个鳏夫要和我结婚,当他的管家,这样的命运我不愿追随。……我的主人不怕难为情地哭起来。他低头坐着,翕动着隆起的鼻子,眼泪落在膝头上。
听完了第三支歌,他感动而仿佛颓丧地说:〃我在这里再也待不下去了。臭气真难受,见鬼……回家去吧。……〃但是到街上,他又提议:〃走吧。彼什科夫,到旅馆里去吃点东西,再说……我不想回家。……〃价钱也不讲,坐上出租雪橇,路上,他一句话没说。到了旅馆里,拣定屋角上一张桌子,立刻向四边扫了一眼,小声而气愤地诉起苦来:〃那家伙扰乱了我的心……引起了我的烦闷……不,你读书明理,你说吧,这是什么鬼世界呀?活着活着,活到四十岁了,尽管有老婆,有儿女,可是没有人可以说话。有时候想开怀谈谈,却找不到说话的人。同老婆谈吗,她决不会理解你……老婆是什么东西?她有儿女,有家务事情,还有自己的事。她跟我不一条心。俗话说,老婆这个朋友,养了第一个孩子,便算完了……尤其是我的老婆……一切……都在你眼里……她不听话……简直是一块死肉,见她妈的鬼。真忧郁,老弟……〃他抽搐地喝了又凉又苦的啤酒,沉默了一下,甩一甩长头发,又说了:〃总之,老弟,人都是坏蛋。你在那边常常同那些乡下佬谈东谈西,……我明白,不正当的,卑鄙的事,真是太多了,这是真的,老弟……大伙儿全是贼。你以为你讲的话对他们会有作用吗?一点儿也不会有哩。的确。彼得,奥西普,他们全是骗子。他们什么话都对我讲,你说了我什么,他们也讲的……唔,老弟?〃
我默默地吃惊了。
〃对,对,〃主人轻轻笑着说。〃你从前想到波斯去,这主意很不错。在那里,言语不通,什么也不懂,多么好。本国话谈的全是卑鄙龌龊的东西。〃
〃奥西普说我了吗?〃我问。
〃嗯,是的,你觉得怎样?这家伙顶多嘴,比谁都说得多,比谁都狡猾……不,彼什科夫,嘴里说说决不会说得明白。什么叫真话?真话,又有什么用处?这好比秋天的雪,落在污泥里就融化了,泥更厚了。你最好是闭着嘴不说话……〃他一杯又一杯地喝着啤酒,并没有喝醉,说话却愈来愈快,愈来愈生气了:〃俗话说得好,说话不是凿子,沉默才是黄金,真忧郁呀,老弟……他唱得对:'我们村里的人真孤僻,'人生的寂寞呀……〃他向四周扫了一眼,沉着声说:〃我找到一个知心人……在这里遇见了一个女人,是寡妇,丈夫造假钞票,已判决充军到西伯利亚,关在这儿牢狱里。我认识了这个女人……她穷得一个钱也没有,因此只好……懂不懂……是一个鸨母给我们拉拢的……仔细一瞧,真是一个可爱的人。长得漂亮,年纪又轻,简直美死了……一两回……之后,我对这女人说:'干吗做这种事,你丈夫是不规矩的人,你自己也不规矩,为什么要跟丈夫上西伯利亚去?'你要知道,她打算随丈夫一起去流放,她向我说:'不管他怎样,我对他的爱情是不变的,他是我的好丈夫。他犯了那样的罪,实在说来,也许是为了我的缘故;我跟你干了这种不好的事,这也是为了他,他需要钱。他出身是贵族,一向舒服惯了的。我要是自己一个人,我当然可以规矩,你也是很好的人,我挺喜欢你,可是你不要同我讲这件事……'见她妈的鬼。我到头把身上带的所有的钱都给了她,大约有八十多卢布。我说:'原谅我,以后我不再同你来往,我不能再见你,'于是,我就离开了她……〃他沉默了,酒气好象发作起来,他趴在桌子上喃喃说:〃我到她那儿去过六次……你不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也许后来我又去过六次……可是,我不敢进去……我没有勇气进去。现在这女人已经走了……〃他把双手放在桌子上,动着手指,嗫嚅着说:〃可别再碰见这女人……不想再见了。要是再碰见她,那就一切都会完蛋。回家去……回家。〃
我们走到外面,他踉跄着,咕噜着说:
〃就是这么回事呀,老弟……〃
他的故事没有使我惊奇,我老早觉得他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但是听他说到生活的话,我觉得难受,特别是听见他提到奥西普的那几句话,更使我十分难受。
二十一
整整三年,我在死寂的城中,空荡荡的建筑物中当着〃监工〃,看着工人们一到秋天便毁掉笨拙的砖砌市房,到春天,又同样造了起来。
主人舍不得把给我的五个卢布白花,设法要我好好地劳动,市房换地板的时候,我得在地板底下搬出一俄尺厚的泥土。要是另外雇流浪人来做这工作,就得花一个卢布,而我却不另外拿钱。可是当我在做这工作,就忽略了对木工的监督,他们拿走门上的锁、把手,偷种种小件东西。
工人和工头,用种种方法欺骗我,设法偷盗东西,而且他们好象执行一项乏味的义务似的,沉着脸,几乎是公开地做出来。我抓住他们的时候,他们也毫不生气,只是现出很奇怪的样子:〃你只拿了五卢布,看你那么卖力,却好象拿二十卢布的样子,岂不可笑。〃
我告诉主人,他用我的劳力节省了一卢布,损失却常常在十倍以上。但他让我霎霎眼:〃得了吧,别装佯了。〃
我知道他在怀疑我帮同偷盗,因此对他发生恶感。但我并不生气,这是很平常的事情,大家都在偷盗,主人自己也喜欢拿别人的东西。
当市集结束之后,主人巡视自己担任修理的铺房,见到那些遗下的茶炊、食具、地毯、剪子,有时还有箱子货物之类,就笑眯眯地说:〃造一张物品单,都搬到货仓里放着。〃
可是他又从货仓里,把各种东西搬到自己家去,要我再三再四地把物品单重新抄过。
我对物质没有爱好,我不想有什么东西,连书籍也觉得累赘。我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贝朗瑞的一本小册子和海涅的诗集。我想买一本普希金的作品,可是城里唯一的一家旧书店的老头子,脾气不好,故意把普希金的作品标上高价。家具、地毯、镜子和把主人家里塞得满满的那一切笨拙的东西我见了都讨厌,油漆的气味,也叫人难受。我不喜欢主人们的屋子,因为它们使人联想到装满废物的箱子。主人从货仓中搬走别人的东西,更增加了自己身边的累赘,令人讨厌。玛尔戈王后的屋子也很窄狭,然而却很漂亮。
我觉得生活大都是乱七八糟的,荒唐的,有许多事,明明是愚蠢的,比方,我们在这里干的工作,把市房修好了,到春天又淹在大水里,让地板浮起,门户冲歪,水一退,柱脚都腐烂了。几十年来,市场年年淹水,淹坏了房子和街道。这样的大水每年使人受很大的损失,而人们是知道这种大水决不会自己消灭的。
每年春天,冰融化的时候,总有许多拖船和几十只小轮船被冰弄坏,人们叹着气,再造新船,再到融冰期,新船又重新受破坏。这种在同一地方的反复踏步,多没有意思呀。
我向奥西普提出这个问题,他惊异地大笑起来:〃哈哈,你这只鹭鸶,吵什么呀?这种事用不到你费心,与你有什么关系?〃
但同时,他的脸色忽然变得很庄重,而那双碧色而毫无老人气的清澈的眼里,还没有消失讥笑的神情,他说:〃你这种意见很有道理,即使它与你不相干,说不定也有用处。你还要想到这么一件事情……〃于是他枯燥地说起来,虽然用了大量的俏皮话,意想不到的比喻句和各种打诨的话:〃人家常常埋怨土地太少,伏尔加河一到春天,便冲击河岸,把泥土卷到河底积成河滩,于是另外一些人,又埋怨伏尔加河浅了。春天的大水,夏天的雨,把地面冲成洼地,泥土又冲到河里去。〃
他的话没有爱,也没有憎,好象玩弄自己的澈透人生哀恨的知识,虽然他的话同我的意见一致,但听起来令人不愉快。
〃还有一件事也可以想一想,火灾……〃照我的记忆,伏尔加对岸的森林里,没有一个夏天没有大火灾。每年七月中,天空弥漫浊黄色的浓烟,昏红的太阳黯然无光,象害眼病似的望着地上。
〃森林没有多大意思,〃奥西普说。〃那些都是贵族的财产,要不然便是官府的,老百姓没有森林。城市烧掉了,也没有多大关系,住在城市里的都是有钱佬,用不着替他们可惜|Qī|shu|ωang|。可是田庄、村子烧掉了那才糟呢——一个夏天,不知有多少村子烧掉。也许不少于一百个,这才是真正的损失。〃
他轻声地笑:
〃有土地,没有本领。所以在你我看来,人们不是为自己、为土地在劳碌,倒是为水火在劳碌了。〃
〃这有什么可笑?〃
〃笑笑有什么关系?你不能拿眼泪灭火,可是眼泪会使洪水更大。〃
我知道,在我所遇到的人们中间,这位仪表优雅的老头子,是最聪明的一个。但这个老头子,爱的是什么,恨的又是什么呢?
我正在想这个问题,他又开了腔,象是往火堆里添上干柴。
〃你瞧,人们有几个爱惜精力的,不管自己的,还是人家的。那位主人,怎样滥用你的精力呀?可是为了喝酒,人们丧失了多少精力?那是计算不清的,任何大学问家的脑袋也算不出来……老百姓烧掉房子,可以另外造,可是一个好庄稼汉,枉然损失了,那是没法子补救的。比方阿尔达利昂,还有格里沙,你瞧,这样的庄稼汉突然烧了起来,就这么完蛋了。他虽然有点傻,实在是个好人。那个格里沙。象一堆稻草一样冒着烟,女人们好象蛆虫围攻森林中的尸首一般,围攻他。〃
我好奇地,并不生气地问:
〃干吗你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主人?〃
他平静地,甚至还亲密地解释:
〃我使他知道你抱着什么有害的思想,叫他教训你;除了主人,谁来教训你呢?我不是恶意告密,我只是担心你。你不是糊涂蛋,但魔鬼在你的脑子里捣乱。你偷东西,我不会出声,你搅女孩子,我也不会出声,你喝酒,我也不会出声。
可是你那种放肆的想法,我永远是要告诉主人的,你记着吧……〃〃那我以后不同你讲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用指甲扒去手心里的松脂,后来温和地望着我说:〃你说谎,你一定还要讲的。另外你还能跟谁去讲呢?没有谁……〃我觉得这个整洁的奥西普,突然好象变成对万事都毫不关心的司炉雅科夫。
他有时象鉴定家彼得·瓦西里耶夫,有时又象马车夫彼得。有的时候,他又露出与外祖父的共同点。总之,他跟我见过的一切老头子多少都有点象,他们都是怪有趣的老人。但我觉得不能同他们在一起过活,那是难受而讨厌的。他们好象在腐蚀人的灵魂,他们那些聪明的话,使人的情操生锈。奥西普是好人吗?不是。是恶人吗?也不是。他是一个聪明人,这是我已经看清楚了的。但这种聪明由于它的随机应变使我不胜惊诧,同时也使我很是沮丧,以至到头来使我感到他还是我的敌人。
我的心头涌起了阴暗的思想:
〃尽管大家讲着客气话,大家笑脸相看,一切的人还是陌生人。而且世上的一切人,都是互相冷淡的。好象没有一个人同坚固的爱有联系似的。只有外祖母一个,爱生活,爱一切。外祖母之外,还有那光彩照人的'玛尔戈王后'。〃
有时候,这些思想和类似的思想浓厚得象黑云一样,觉得生活着真是烦恼不堪。怎样才能过另外的生活呢?到什么地方去好呢?除了奥西普,甚至没有可谈心的人了。于是我同他渐渐谈得更多。
他的脸上露出很有兴味的神气,听着我热情的妄谈,有时反复问我,弄清我的目的后,便很镇定地这样说:〃啄木鸟儿挺倔强,却不可怕,没有人怕那种鸟。所以我真心劝你,你可以进修道院去,呆在那里,等你长大了,你可以讲很好的道理,安慰善男信女。你自己也会平静下来。况且修道士也有收入。我真心劝你,你这个人对世俗的东西看来不大精通,是吧?……〃我不想进修道院,但我觉得我是走进了迷宫,我实在苦闷。生活渐渐象秋天的森林,已经没有蘑菇,在空荡荡的林子里,没有什么可做,并且觉得,对这个森林了解得很透彻。
我不喝酒,也不和姑娘们胡搞,书籍代替了我这两种心灵上的陶醉,但是书愈读得多,就愈觉得不愿去过那种一般人所过的在我看来毫无意味、毫无必要的生活。
我还刚刚满十五岁,但有时觉得自己已成了中年人。因为我经历了各种的事情,读了各种的书,常常为各种的问题烦恼,好象从内部膨胀起来,增加了重量。回顾自己的内心,那儿藏着很多的印象,好象一间满装着各种东西的库房。我没有力量也没有本领,把里面的东西分开来,挑选一番。
经验虽然非常多,但并不牢靠,它们使我动摇不定,好象一件盛满水、摇晃不定的器皿一样。〃
我厌恶不幸、病苦和抱怨,看见流血打架,甚至用言语欺侮人,这一切残忍的行为,都感到肉体的厌恶。这种感觉变成了一种冷酷的疯狂,我自己也象野兽一般搏斗过,但事后又痛心地惭愧。
有时,想痛打恶汉,于是就冒里冒失去打架;这种因自己的无力而发的绝望的心情,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可羞可悲。
在我的内心中有两个人,一个人对于卑鄙龌龊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了,因此多少有点怯懦。他被每天发生的可怕事件所牵扰,开始对生活、对人们抱不信任和怀疑的态度,对一切人,对自己都抱着无能为力的悲悯之情。这个人想离群独居,静静地读书生活,又梦想着修道院,森林中的看守小屋,铁路上的巡道夫小亭,波斯,以及什么地方市外的守夜人之类的职司,尽可能想去人少的地方,尽可能想离开人间……另一个人受过诚实的英明的书籍的圣灵的洗礼,观察着日常发生的惨事那种巨大无比的力量,感到这种力量会很容易扭断他的脖子,用污浊的脚去踩碎他的心。因而他切齿抡拳,摆定了架势,严阵可待,准备迎接各种争论和搏斗。他象一个法国小说中的英雄人物,以实际行动来表示他的爱和怜悯,三言两语便拨剑出鞘,走向战常那时候,我有一个凶狠的仇敌,他是小波克罗夫街一家妓院的门房。有一天早上,我往市场去时认识了他。他从一辆停在妓院门口的马车上,拖下一个女子,女的两只脚被他抓住,袜子皱成一堆,身体露出到腰边,他哄响着大笑,无耻地拖拉,还向女的身上吐口水,女的已经烂醉,闭着眼,张着嘴,两条胳臂象脱了骨节,软洋洋地抛在脑后,渐渐被人从马车上拖下来,背脊、后脑、发青的脸,在马车的坐位上、踏脚上磕碰着,最后倒在街上,脑袋撞在石头上。
马车夫把马打了一鞭,走开了。看门人抓着女子的两条腿,倒退着象拖尸首一样把她拖到人行道上。我气极了,跑过去,幸而当我跑的时候,不知是故意还是错失,一只丈把长的水平尺倒到地上,因而救了我和看门人免于闹出大乱子。
我跑过去打倒了看门人,跳上门口的台阶,拚命地按门铃。几个蛮横的人走了出来,我没有对他们说什么,拾起水平尺便走了。
我在下坡的路上追上了马车,车夫从车台上望下来看我,赞赏说:〃你揍他揍得真好。〃
我愤愤问他,为什么他看着看门人欺侮女人不出声。他安静地不屑地说:〃管不着。老爷给了我钱,把她架到车上,谁打了谁,关我屁事。〃
〃他们要是打死她呢?〃
〃那种女子,一次两次是弄不死的,〃马车夫这么说着,好象自己就有多次试图弄死醉酒的女人的经验一般。
从这天以后,我差不多每天早晨碰见这看门人,每次我走过街上,他总是在扫街,或是坐在门口,好象在等着我的样子。当我走近他的时候,他就站起来,挽着袖子,警告说:〃哼,我现在要把你打个稀烂。〃
他约摸四十多岁,小个子,拐腿,肚子象怀孕一般发胀,当他冷笑着看我时,眼里露出一道光,可是这眼光里有一种善良而快乐的神气,因此见了令人惊奇。打起架来他是不行的,他的胳臂比我短,交手两三回之后,他就让过我,把背脊紧靠在门上,惊愕地说:〃哼,瞧着吧,你这个有本事的好汉。〃
这样的打架我实在腻味了,有一天我对他说:〃喂,混蛋,你以后别缠我吧。〃
〃那么,你为什么要打我呢?〃他责难地问。
我也问他为什么那么可恶地虐待那个女子。
〃关你什么事?你爱惜她吗?〃
〃当然爱惜。〃
他不吱声,抹了抹嘴唇,又问:
〃那你也爱惜猫?〃
〃嗯,也爱惜猫……〃
这时他对我说:
〃你这傻瓜,骗子。等着吧,我给你点厉害看看……〃我不能不走这条街,这是最近的路。于是我开始特别起早,免得跟他碰面,过了几天,还是碰见了他——他坐在门口,抚摩着躺在膝头上的一只灰猫。当我离开他大约三步的时候,他跳了起来,提起猫脚一摔,把猫头摔在石阶沿上,一股温乎乎的东西溅到我的身上。他把猫头碰碎,又扔到我的脚边,自己站在小门边问:〃怎么样?〃
哼,这还有什么话说。我们象两只雄狗一样在院子里滚打起来。以后我坐在斜坡的草地上,难于形容的悲愤使我发疯,咬紧了嘴唇使自己不致哭喊和吼叫。现在记起这件事,心里还感到一种忍受不住的厌恶,自己也觉得奇怪,那时候为什么我竟没有疯,没有杀死人。
为什么我要讲这种极其讨厌的故事?为的使你们,先生们,知道这种东西还没有过去,还是存在着的东西。你喜欢听那些杜撰的恐怖故事,你们喜欢听那些用美丽的话讲述的残酷故事,幻想的恐怖可以引起你们痛快的激动。但我却知道真正可怕的东西,日常生活中的残酷,用这些故事使你们感到不快,是我的不能否认的权利,这是为了使你们想起:你们在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以及生活在如何的情况之中。
总之,我们大家都在过着一种卑鄙龌龊的生活。
我很爱人们,不愿使谁痛苦。但我们不能伤感,也不能把严峻的现实掩蔽在美丽的谎话中去生活。正视生活吧。把我们灵魂和头脑之中所有好的东西,人性的东西,都融化在生活之中。
……特别使我烦恼的是对待妇女的态度,我读过许多小说,认为妇女在生活中是最好、最有意义的。加强我这种信心的,是外祖母,是她讲过的圣母,贤女瓦西莉莎的故事,是不幸的洗衣妇纳塔利娅,以及我所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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