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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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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的三圣节那天,我因为病,从中午起豁免了一切的义务,就到各家的厨房去,望望那些勤务兵。除了严谨的秋菲业耶夫以外,所有的人都喝醉了。近傍晚的时候,叶尔莫欣拿木柴打了西多罗夫的脑袋,西多罗夫昏倒在外屋里。叶尔莫欣吓坏了,逃到盆地里去了。

惊慌的谣言立刻传遍了全院子,说是西多罗夫被人打死了。门边拥满了人,望着这个倒在地上的士兵,他的脑袋搁在从厨房到外屋的门槛上,不动地躺着。有人轻声说要去叫警察,可是没有一个人去叫,也没有一个人敢走过去扶这个士兵。

这时候,洗衣妇纳塔利娅·科兹洛夫斯卡娅来了。她穿着一件簇新的紫丁香色衣服,肩头上搭着一块白头巾,怒气冲冲地把人们推开,走进外屋里蹲下身子,高声嚷道:〃你们都是些傻瓜。还活着呢。快去拿水来……〃人们劝她说:〃你别管闲事埃〃〃我说,拿水来呀。〃她好象在火烧场上一样嚷着,接着,把新衣撩到膝盖上,扯了扯里面的裙子,把士兵的血淋淋的脑袋搁在自己的膝头上。

人们不赞成地胆怯地走散了。我在这暗幢幢的外屋里,看见洗衣妇那又圆又白的脸上,含着眼泪的眼睛现着愤怒的神色。我提来了一桶水,她叫我泼在西多罗夫的头上和胸膛上,而且预先关照说:〃不要泼在我的身上呀。我要出门去做客……〃士兵苏醒过来了,睁开迟钝的眼睛呻吟起来。

〃把他抬起来吧。〃纳塔利娅说着,把手插进他的腋下,为了不弄脏衣服,把两臂伸得远远的。我们把士兵抬到厨房里,放在床上。她用湿布替他把脸擦干净,自己便转身走了;这时候她说:〃你把手巾在水里浸透了,放在他头上,我去我那个混蛋。这些魔鬼这样喝酒,早晚会被抓去服苦役的。〃

她把弄脏了的衬裙脱到地板上,然后扔在屋角里,细心地拂拭了沙沙发响的弄皱了的衣服。

西多罗夫把身子一伸,打着噎,哼着。他脑袋上一滴滴地滴下浓浓的黑血,滴在我裸着的脚背上,颇有点难受,可是我心里害怕,不敢从这血滴底下把脚抽回来。

这真是难受的事情。外面正热闹地过节,屋前的门廊和院子的大门口装点着白杨树的嫩枝,所有的柱子上都扎着新砍的枫树和榛树的枝条,整条街上飘满着欢乐的新绿,一切都显得年轻而新鲜。从这天早晨起我就感到春天的节日终于来了,它将长久地留下来。从这天起,生活也将变得更纯洁、光明和快乐。

士兵呕吐了,热呼呼的伏特加酒气和青葱的臭味充满了厨房。玻璃窗子上不时出现些宽大、模糊的脸和压得扁平的鼻子,托在两颊上的手掌象两只大耳朵,使得脸很难看。

士兵回想着,喃喃地说: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跌倒了吗?叶尔莫欣怎么样了?他是个好…好朋友……〃接着,咳嗽着,醉醺醺地流着泪哭,哀叫道:〃我的妹妹……好妹妹……〃他站了起来,东倒西歪,湿淋淋的身子散发出臭气,他晃了一晃又倒在床上了,奇怪地睁着眼睛说:〃完全打死了……〃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是哪个鬼东西在笑?〃他这样问着,眼神呆呆地望着我。

〃你怎么还笑?我给人家永远打死了……〃他开始用两手推我,嘴里还在叨念:〃第一个日子是先知伊利亚,第二个是叶戈尔骑着马,第三个不准到我这里来,滚开吧,豺狼……〃我说:〃不要胡闹了。〃

他毫无道理地大发脾气,咆哮着,两脚在地上擦着:〃我给人家打死了,你还要……〃他这样说着,就用无力的肮脏的手向我的眼睛重重地打了一拳。我惊叫了一声,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勉强跑到了院子里。恰巧碰到纳塔利娅回来,她拉着叶尔莫欣的手,大声嚷着:〃走啊,蠢牛。〃她一手捉住了我问:〃你怎么啦?〃

〃他打人……〃

〃打人?……〃她惊愕地拉长了嗓音;然后又拖住了叶尔莫欣,向他说:〃唔,魔鬼。你谢谢老天吧。〃

我用水洗了眼睛,再从外屋望着房门,看见这两个士兵正在互相拥抱哭泣,他们和解了。以后,两个人又去拥抱纳塔利娅,她打了他们的手,嚷着说:〃狗崽子,缩回你们的爪子去。我又不是你们的那号骚婆娘。趁你们老爷不在家,快去睡吧,快去吧。否则,你们会吃苦头的。〃

她跟哄孩子似的,让他们躺下,一个睡在床上,一个睡在地板上,等他们打起了鼾声,便走到外屋里来。

〃我浑身弄得这么脏了,穿的是出门做客的衣服。哪一个兵打了你?……真是多么傻的家伙。总之,都是酒不好。你不要喝酒呀,小伙子,你永远不要喝酒呀……〃以后,我和她一同坐在大门边的长凳子上。我问她,为什么她不怕酒鬼。

〃就是没喝醉的,我也不害怕呀。他敢过来,就请他吃这个。〃她把捏得紧紧的红拳头扬了一扬。〃我那个死去的丈夫,也是个专爱喝酒闹事的家伙,他每次喝醉回来,我就把他手足捆起来。看他快要醒来了,便扒下他的裤子,拿树条子抽他。我吩咐他:不准再去喝酒,不准再去酗酒。你既然娶了老婆,老婆就是你唯一的欢乐;你的欢乐不是酒呀。我打着打着,打得手酸了才放下。以后他就跟蜡一样不敢倔强了……〃〃你真厉害,〃我记起了连上帝都给骗了的夏娃来。

纳塔利娅喘了一口气,说:

〃女人应当比男人还厉害;她们应该有双倍的力量。上帝亏待她们了。男人是最容易三心二意的。〃

她挺着身,两手交叠在隆起的胸上,背脊靠在墙上,悲伤地望着杂乱的堆满破烂砖瓦的堤坝,坦然而温和地说着话。

我听着她的聪明的谈话出神了,完全忘记了时候,忽然看见堤坝尽头主人和主妇两个手挽着手,象公火鸡和母火鸡一般,慢腾腾地,大模大样地走着,嘴里谈着什么,眼睛睁着看我们。

我急忙跑去开正门。门开了,主妇一边上楼,一边恶毒地对我说:〃同洗衣妇调情吗?跟楼下的太太学的吗?〃

这话太没道理了,甚至都没有激怒我;可是主人的一句话使我很难过,他冷笑了一下,说:〃也难怪,到年纪了。……〃第二天早上,我到下边什物间去取柴,看见什物间门底下的猫洞边有一只空钱包。这只钱包我在西多罗夫手里曾经见过很多次,我就马上捡起来给他送去。

〃钱呢?〃他这么问着,用指头到钱包中掏摸。〃一卢布三十戈比呀,快拿出来。〃

他用手巾包着脑袋,脸色枯黄消瘦,气愤地眨巴着红肿的眼,不相信我捡到的时候已经是空的。

这时候,叶尔莫欣跑来了,他向我点着头,对他说,要他相信:〃是他偷了,把他拉到主人那里去。当兵的不会偷自己弟兄的东西。〃

这几句话提醒了我,偷钱的一定就是他自己。他偷了钱,故意把空钱包丢在我的什物间里。我马上冲着他的脸向他叫喊道:〃你说谎,钱是你偷的。〃

我终于相信了我的推测没有错,——他的蠢笨的脸显出惊慌和愤怒的神色,他转动着身体,低声地说:〃证据在哪里?〃

我用什么来证明呢?叶尔莫欣叫嚷着把我推到院子里。西多罗夫嘴里喊叫着什么跟在后面。从许多窗子里伸出各色各样的头来;玛尔戈王后的母亲悠悠地抽着烟望着,我想,这要当着夫人的面可倒了大霉了,我简直疯了。

我记得,几个兵拉住我的胳膊,对面站着主人家的人,大家都同情地彼此附和着,听士兵诉说。主妇很相信地说:〃不消说,这一定是这个孩子干的事。他昨天坐在门边和洗衣妇勾勾搭搭的,那一定是有了钱了,那个女人,没有钱是绝不会上手的……〃〃对啦对啦。〃叶尔莫欣叫着。

地面在我脚底下裂开了。我气极了,冲着主妇吼骂。于是我被结结实实痛打了一顿。

挨打倒并不十分痛苦,比这更痛苦的,是我想玛尔戈王后会怎样看我呢?我怎样在她面前辩白呢?在这可恶的几小时中,我的心里十分难受。

幸而士兵把这事传遍了全院子,以至于整条街上。晚上,我正躺在阁楼上,忽然听见底下纳塔利娅·科兹洛夫斯卡娅的叫声。

〃为什么我要闭嘴不言语。不,小乖乖,你出来。我说,你来呀。不然,我就找你老爷去,他会强迫你……〃我马上觉到这个吵闹是与我有关的。她正站在我们房子门口边嚷,声音越嚷越大,越嚷越高。

〃你昨天给我看的钱是多少?这钱是哪里来的?……你说,你说。〃

我高兴得喘不过气来。忽然听见西多罗夫发出懊丧的声音说:〃你呀,你呀,叶尔莫欣……〃〃亏你还要赤口白舌冤枉小孩子,打人家。〃

我真想立刻跑到院子里去,高高兴兴地跳一场;然后去亲吻一下洗衣妇以表示感谢。不料这时候家里的主妇——大概是从窗子里边叫嚷说:〃打那小家伙,是因为他骂人;可是除了你这下贱婆娘,谁也没有说他是偷钱的呀。〃

〃太太,你自己才是下贱婆娘呢;我告诉你,你是头母牛。〃

我听这个骂声,简直跟音乐一样好听。我的心被懊恼和对纳塔利娅感激的眼泪炙得发疼。我努力要忍住眼泪,把呼吸都屏住了。

一会儿,我的主人慢腾腾地踏着楼梯走上阁楼来。他坐在我身边横梁的接缝上,手掠着头发,说:〃喂,彼什科夫老弟,运气不好啦?〃

我默默地背过脸去。

〃只是你骂得太不象话。〃

他接着说。这时候,我对他轻声说:

〃等伤好了,我就离开你们……〃

他默默地坐着,抽着烟卷。两眼凝注着烟头,低声说:〃这也随你的便。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自己好好想一想,要怎样对你才好……〃他走了。照例,我又同情起他来。

到第四天,我离开了主人的家。我很想去跟玛尔戈王后道别,可是我没有勇气到她跟前去,并且应该承认,我等着她自己来叫我。

和小女孩分别时,我托她:

〃你对妈妈说,哥哥心里非常感谢她,你能替我对她说吗?〃

〃我说我说。〃她柔和抚爱地微笑着,答应我的要求。〃明天再见,是吗?〃

大约过了二十年,我重新遇见了她,她已经嫁给了一个宪兵军官……

十二

我又在〃彼尔姆号〃轮船上当了洗碗的。这是一条白色的、天鹅似的宽大的快班轮。这回是〃打杂的〃洗碗工人,或叫〃厨房杂役〃,月薪七卢布,职责是帮助厨师。

食堂管事是一个肥胖而傲慢的家伙,脑袋光秃得象个皮球。他两手叠在背后,象猪猡在大热天寻找阴凉一样,整天在甲板上脚步沉重地走来走去。在食堂里张罗的是他的妻子,这位太太四十岁开外,很漂亮,但样子萎靡,脸上涂抹着厚厚的粉,以致常常落下黏性的粉液,黏在她的华丽的衣服上。

厨房管事的是亲爱的厨师伊凡·伊凡诺维奇,绰号〃小熊〃,他是个小胖子,鼻子象老鹰,眼睛里含着滑稽的神气。

他爱打扮,系着浆过的硬领,每天刮胡子,青脸颊,黑胡子向上翘起。一空下来,他就用火烤红了的手指捻胡子,不让它走样,而且老对着一面有柄的小圆镜照脸。

船上最有趣的是司炉雅科夫·舒莫夫,他宽胸膛,方肩背,翘鼻子,铁铲般的扁脸,熊似的小眼睛躲在浓眉底下。两腮上满是卷成小圈的胡须,象沼泽地上的青苔一般,头顶上的头发,跟帽子一般紧紧贴住,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把弯指头插进去。

他爱赌钱,打得一手好牌,食量也吓人,老是象饿狗一样,在厨房旁边打转,想讨几块肉和骨头。晚上,就跟〃小熊〃伊凡·伊凡诺维奇一起喝茶,讲述自己奇怪的身世。

他年轻时候在梁赞牧人家里当牧童,后来经一个过路的修道士劝诱,进了修道院,在那里当了四年杂役。

〃差一点儿我就成了修道士,上帝的黑星了,〃他口齿伶俐地开着玩笑。〃这时我们那里来了一个奔萨城的女香客。一个很好玩的女人,把我的心扰乱了。'你很不错,很结实,'她那么说。'我是贞洁的寡妇,很孤寂,你到我那儿去扫院子吧。我自己有房子,在做羽毛生意……〃

〃我说好吧,她让我看院子,我跟她勾搭上了,在她家里吃了三年热面包……〃〃你真能吹牛,〃〃小熊〃打断他,担心地瞧着自己鼻子上的瘰疬。〃要是吹牛可以挣钱,你准发财!〃

雅科夫在嚼着什么,似乎没眼睛的脸上,灰色的卷须动来动去,毛茸茸的耳朵也在动。他听完厨师的话,依旧用匀整迅速的语调往下讲:〃这女人年纪比我大,我同她搅在一起很无味,不够劲儿。

我又同她侄女发生了关系。她发觉后,把我撵走了……〃〃这你活该——真是再好不过了。〃厨师说得跟雅科夫一样轻快而流利。

司炉把糖块塞进嘴里,又说下去:

〃以后闲荡了一段时间,又结识了一个行商,弗拉基米尔城的老头儿,同他一起走遍世界。我们去过巴尔干高原,也去过土耳其、罗马尼亚、希腊、奥地利各地,跟各国的人来往,这里买来,那边卖去……〃〃也偷盗吗?〃厨师正经地问。

〃那老头儿可不干这行当!他告诉我,一个人在外国地方,必须规矩正直,在这里是这样的规矩,只消干一点点坏事,就得掉脑袋。不过说老实话,做贼我也试过,可是结果很糟。我曾想从一个商人的院子里牵出一匹马,没有得手,给人家捉住了,打了又打,后来被送到警察局里。我们是两个人,一个是老马贼,我却不高明,只是偷着玩的。我在那商人家里做过工,给他在新造的洗澡间里砌过炉子。那个商人害了病,梦见了我,就惊慌地向上司呈请说:把他(就是我)放了吧,把他放了吧,说是梦见了我,要是不放了我,他的病就不会好,还说我好象有点魔法。人家就把我当魔法师了。那商人在地方上很有势力,衙门里就把我放了……〃〃你这种家伙,不应该放了,应该在水里淹你三天,那你的傻气就会治好啦。〃厨师插嘴说。

雅科夫马上接住他的话:

〃对啦,我的傻气确是不小,老实说,我的傻气有一个村子那么大……〃厨师用手指插进紧紧的硬领里,气恼地把硬领弄松些,摇摇脑袋,懊丧地说:〃真是胡说八道!让你这种囚犯活在世上,大吃,大喝,闲逛,为什么呢?唔,你说,你活着干什么呀?〃

司炉嘴里发声地嚼着,回答:

〃这个我也不知道。活着就是活着。有的人躺着,有的人跑路,当官的就光坐着,可人人都得吃东西。〃

厨师更加发怒了:

〃就是说,你是无法形容的猪猡!不,简直还不如猪猡!老实说,是猪食料……〃

〃你干吗骂我?〃雅科夫吃惊了。〃男人都是一棵橡树上的果实,不用骂,骂,我也不会变好些……〃这个人立刻把我牢牢吸引住了,我用惊奇的眼光望着他,张着嘴听他说话;我觉得他心中有一种自己的坚固的生活知识。他对任何人都称〃你〃,对任何人都一样从毛茸茸的眉毛底下正面直视,无论是船长、食堂管事、头等舱的阔客,他都把他们同自己、水手、食堂的侍役、统舱客一样看待。

我常常看见他站在船长或机师长面前,把猩猩似的长胳臂叠在背后,默默地听着人家骂他偷懒,骂他打牌时不经意地赢了别人。看得出,任何斥骂,对他都显然毫无作用。人家吓唬他,说等船到下一个码头就要撵他上岸,他也毫不惊慌。

他有一种与人不同的地方,跟〃好事情〃先生一样。大概,他自己很明白自己的特点,而且也知道决不会得到别人的了解。

我从没瞧见他有过受委屈发闷的样子,也不记得他有过长时间的沉默。话声常常从他毛毵毵的口里流出来,甚至似乎不管他自己的意志,总是象一条无尽的泉流,滔滔不绝地流着。每当被人家骂了,或是听别人说得有趣,他的嘴唇便微微动着,好象在肚子里复念他所听见的话,或者轻轻继续说着他自己的话。他每天值完班,便从锅炉房爬上来,赤着脚,满身汗淋淋的,穿着油污汗湿的褂子,也不束带,袒开着毛毵毵的胸膛跑过来。一跑来,甲板上便充满他那平板单调的有些沙哑的声音,他的话跟雨点一样,到处乱洒。

〃你好,老大娘!上哪儿去?是奇斯托波利吧?我知道,我在那里呆过,在一个有钱的鞑靼人家里当长工。那个鞑靼人叫乌桑·古巴伊杜林,有三个老婆。他身体很结实,红红的脸。一个年轻的、很好玩的鞑靼农家女子,同我相好胡搞过……〃他什么地方都到过,而且到处同女人胡搞。他好象一生从来没有受过委屈挨过骂,把所有的事,都泰然地、不怀恶意地倾筐倒箩地说出来。过了一分钟,在后艄什么地方,又听见他的话声。

〃打牌的人最规矩,一打,三张牌,马上分输赢,真的!

打牌真有趣!坐着挣钱,简直是买卖人的勾当……〃我听出,他不大用好、坏、糟糕那样的字眼,差不多总是说有趣、稀罕。在他看来,漂亮的女人是有趣的蝴蝶,好天气的日子是快慰的日子;他说得最多的是:〃才不在乎呢!〃

大家说他是懒鬼,但是我看他也跟大家一样,在地狱一样的热臭之中,站在炉口老实地干他的苦工。但是我记不起他跟别的司炉一样叫苦叫累。

有一天,一个年老的女客丢了钱包。这是一个晴朗静寂的傍晚,大家正心平气和地生活着。船主送了五卢布给那老婆子,许多乘客也给了一点。大家把钱交给老婆子时,她画了一个十字,弯腰向众人行礼,说:〃老乡们——这里比我丢掉的多出了三卢布十戈比。〃

有人快活地嚷道:

〃老婆婆,都拿着吧,还说什么?三卢布不算多……〃又有人入情入理地说:〃钱跟人不同,多了不碍事……〃雅科夫就走到老婆子面前,认真地请求:〃把多的钱给我吧,我去打牌!〃

大家以为司炉是开玩笑,都哄笑了,可是他却硬央求着窘迫的老婆子:〃给我,老婆婆!你拿了有什么用?你明天就要进坟墓了……〃大家骂他,把他赶开,他摇着头,不胜惊奇地对我说:〃这班人真怪!别人的事要他们管什么?是那老婆婆自己说这钱是多余的呀!可是对于我,三卢布是可以痛快一下的……〃他对于金钱,大概光是瞧瞧也快乐。他爱一边说话,一边拿着银币铜币往裤子上擦,擦得亮晶晶的,就用弯手指拿到长着翻鼻孔的脸跟前仔细瞧,眉毛索索地动。但他对于钱却不吝惜。

有一天,他要我跟他赌钱。我说我不会。

〃你不会?〃他奇怪了。〃你怎么不会呢?亏你还识字!那我教你,我们赌着玩,赌糖……〃他赢了我半磅方块白糖,一块一块地放进他毛茸茸的嘴里。后来见我已经会赌了,就说:〃现在来赌真的钱!有钱吗?〃

〃有五卢布。〃

〃我有两个多卢布。〃

不消说,他很快就赢光了我的钱。我想翻本,把一件值五卢布的褂子作了赌注,也输了,于是又把值三卢布的新靴子作了赌注,又输了。那时雅科夫不高兴了,差不多有点生气地说:〃不,你不会赌,太狂热了——一下子就把褂子、靴子都输掉了!这些东西我不要。我把衣服靴子还你,钱我还你四卢布,你拿去。我拿一卢布,算是学费……好吗?〃

我很感激他。

〃我不在乎!〃他回答我的感谢说。〃玩儿,这是玩儿,也就是取取乐。你却跟打架一样,就是打架,太急躁了也不成。

要瞧准了再动手,用不着急躁!你年纪轻,必须好好儿克制自己!一次失败了,五次失败了,七次就罢手——走开。等你头脑冷静了再来!这是玩儿呀!〃

我越来越喜欢同时又不喜欢他。有时他讲的话很象我外祖母讲的。他有很多吸引我的地方,但他那种对人极度的、恐怕一生也改不了的冷漠态度,却使我很不喜欢。

有一次,夕阳西沉的时候,有一个二等舱客,他身材高大,是彼尔姆商人,喝醉酒落进水里了,在金红色的水面上拚命地泅着。机器马上关了,船停了下来。船轮下滚出雪一样的泡沫,被夕阳照着,染成血一般的颜色。在这沸腾的血浪中,离船艄远远的地方有一个黑魆魆的人体,从江面上传来动人心魄的刺耳的叫声。客人们挤到船边、船艄上,大声叫嚷着。落水人的一个同伴,是一个红发秃顶的汉子,他也醉了,用拳打着大家,挤到船边嚷着:〃滚开!我马上去捞他上来……〃已经有两个水手跳进水里去了,划动着双手向着落水的人身边泅去。船艄上放下了救生艇。这时候,在船员的叫唤声、女人们的尖叫声中,听见雅科夫的镇定自若,象流水一样的声音:〃要淹死的,准要淹死的,因为他穿着褂子!穿着长褂子,准要淹死的。好比女人,她们为什么比男子淹死得快,因为女人穿裙子。女人落水马上往下沉,象个一普特重的秤锤子……嗨,瞧哇,他已经沉下去了,我决不胡说……〃商人果然沉下水里去了。捞了两个钟头,结果没捞上来。

他的同伴酒也醒了,坐在后艄,气喘吁吁,伤心地喃喃说:〃真是天外飞来的横祸!以后怎么办呀?怎样对他的家人说呢?他的家人……〃雅科夫站在这人跟前,两手叠在背后,安慰他:〃买卖人,没有关系!谁也不知道自己要死在哪里。有的人吃了蘑菇,一下子就死了!成千上万的人吃蘑菇,吃死的却只有他一个!这能怪蘑菇吗?〃

他高大而结实,跟白石臼似的,立在商人跟前,话象撒糠粃似的撒向商人。开头商人默默地哭泣,用大手掌拭着胡子上的泪水,静静地听了他一回话,忽然么喝道:〃魔鬼!你干吗折磨我?诸位正教徒,把这家伙赶开,要不然会发生祸事的!〃

雅科夫泰然地走开,嘴里说着:

〃人真怪!人家好好儿劝他,他却来寻事……〃有时我觉得这司炉好象有点傻,但我时常在想,他大概是故意装傻。我很想打听他的经历见闻之类,但并没有好结果。他抬起头来,略略张开熊似的黑眼睛,一只手抚摩着毛茸茸的脸腮,慢慢地回忆起来:〃老弟,人这个东西,到处都跟蚂蚁一样!我告诉你!有人的地方,就忙碌。最多的,当然是庄稼汉,他们好象秋天的叶子,满地都是。见过保加利亚人吗?我见过保加利亚人。希腊人也见过。还有,塞尔维亚人,罗马尼亚人,各种茨冈人——我都见过,各种各样的,很多!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要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呀?城里是城里人,乡下是乡下人,都同我们这里的完全一样。相象的地方很多。有些人甚至讲咱们的话,只是说得不好,比方鞑靼人,或者莫尔德瓦人。希腊人不会说咱们的话,他们说得又快又不清楚,听起来也象话,可你就是不懂。同他们讲话,还得打手势。我认识的那个老头儿,他假装懂得希腊人的话,他会嘟噜什么卡拉马拉和卡里美拉。老头儿真狡猾,把他们蒙得够呛!

从杂志的插图上,我知道希腊的京城雅典是世界上非常古老、非常美丽的城市,但雅科夫却怀疑地摇摇头,骂雅典:〃人家骗你呀,老弟。没有雅典,只有雅封。不过不是一个城,那是山;山上有修道院,不过如此。叫雅封圣山,有这种画片。刚才说的那老头儿,就买卖这种画片。有一个城叫别尔戈罗德,在多瑙河边上,同雅罗斯拉夫尔或者尼日尼一样。那边的城市并不漂亮,可是村子却不同了!女人也很漂亮,女人有趣得要命!为了一个女人,我差点儿没留在那里。等会儿,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两手使劲擦着那张似乎没有眼睛的脸,硬毛沙沙作声,咽喉深处发出一种笑声,好象一只破了的铃鼓在响:〃人是最没记性的东西!那个同我要好的……分手时候她哭了,连我也哭了,真是的……〃他开始坦然地、不害臊地教我如何去搞女人。

我们坐在船艄上,暖和的月夜迎面飘来,在银波的那边,草原的边崖隐约可见,山岗上闪烁着昏黄的灯火,好象被大地俘虏的星星,周围一切都在动荡,不停地索索地动着,过着静默而执拗的生活。在这样可爱的凄然的静寂中,发出沙哑的话声:〃有时候,她张开两臂向我扑过来……〃雅科夫的话虽然说得粗野,却不肉麻。在话里没有夸张,也没有残忍,只有天真的、多少带一点哀怨的气味。天上的月儿也不害羞地精赤着身子,撩动人心,引起一种哀愁的感觉。使我只是想起好的事,最好的事:玛尔戈王后和真实得令人难以忘怀的诗句:只有歌儿要美,而美却不要歌……我象赶开微微的睡意一样,赶开这种幻想,重新向司炉追问他的经历和见闻。

〃你真怪,〃他说。〃叫我说什么好呢?我是什么都见过的。

你问我见过修道院没有?见过呀!那么下等酒馆呢?也见过。

绅士老爷的生活,庄稼汉的生活,什么都见过。我也大吃大喝过,也饿过肚子……〃他好象走在深谷上摇摇晃晃的险桥上一般,慢慢地回想起来:〃比方我偷马关在警察局里的时候,我以为我一定会上西伯利亚去了。我听见警长因为新房子里的炉子冒烟正在骂人。

我就说,'老爷,这个我能修好。'他劈头喝倒我:'住嘴,连最高明的师傅都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说:'有时候,羊倌比将军还高明呢。'我那时候以为反正是要上西伯利亚去的,对于什么事都很大胆。警长就说:'那么你试着修吧,不过,你要是弄得更坏,我要打断你的骨头。'两天两夜工夫,我把这件事完全做好了。那警长吃惊了,大声叫:'混蛋,木头!你这么高明的工匠,竟去偷马,怎么回事?'我说:'老爷,这简直是蠢事。'他说:'真是蠢事,我真有点可怜你。'唔,他说可怜我,你瞧,当警察的这种残酷的人,却也可怜起别人来啦……〃〃这又有什么呢?〃我问。

〃没有什么,他可怜我,还要怎样呀?〃

〃干吗可怜你,你是没有人性的石头呀!〃

雅科夫和善地笑笑:

〃你真怪,你当我是石头吗?石头,你也得可怜它。石头也有它的用处。街道也得用石头铺呀。万物都应当爱惜,没有一样东西是白白存在的。沙子算得什么?沙子上边也会长出小草来……〃司炉这一说,我更加明白了:他知道一种我所不理解的东西。

〃你看那厨师怎样?〃我问。

〃你说'小熊'吗?〃雅科夫冷淡地说。〃对他怎样看?这丝毫没有什么可说的。〃

这是真的,伊凡·伊凡诺维奇是一个很正派完美的人,没有一点可以指摘的。他只有一件事很有趣,他不喜欢司炉,常常骂他,可是却总拉他喝茶。

有一天,他对雅科夫说:

〃要是现在还有农奴制度,而且叫我做你的主人,象你这种好吃懒做的,我一星期要打你七次!〃

雅科夫认真地说:

〃七次——太多了呀!〃

厨师骂司炉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总是把种种东西给他吃。

粗暴地塞给他一块,而且说:

〃塞吧!〃

雅科夫慢慢地嚼着,说:

〃托你老的福,长了我不少气力,伊凡·伊凡诺维奇!〃

〃懒鬼,你长了气力有什么用处?〃

〃什么用处?活得久些呀……〃

〃鬼东西,你活着又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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