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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懂说将来-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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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听BENNY大声对着厨房里叫道:“阿老板,有人找你呀。”她觉得他加在别人称呼前的这个“阿”,很可能是他克服结巴的一种办法,他先“阿”一下,就能顺利地把那个称呼说出来。她突然在心里涌起一股同情,知道他一定很为自己的这个毛病羞愧,总想尽力掩盖。
 海伦看见一个穿红色T恤的小个子从厨房里一跃而出,她认出就是刚才在TARAM小区帮她找地址的那个人,她脱口问道:“你就是老板?完全是个小男孩嘛。”
 小男孩很受用地笑着,摸摸自己的脸,说:“象小男孩吧?BABYFACE嘛,永远也不会老的。”
 海伦问:“你怎么知道我是NEWDRIVER?”
 他朝门外她停车的地方指了一下:“你的车后面不是贴着一个NEWDRIVER吗?”
 海伦这才想起自己的车后窗上是贴着这么一个告示,是刚开车的时候贴的,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忘了拿下来。
 老板问她:“你喜欢不喜欢我们这里?”
 海伦简直是受宠若惊,见了这么多次工,都是老板挑雇工,从来没有哪个老板关心过她喜欢不喜欢他的餐馆。她连连点头,说:“喜欢,很喜欢,你们…太好了。”
 老板仍旧嘻嘻笑着:“你是我们招的第一个工呢,光荣不光荣?”
 海伦发现老板说话挺爱开玩笑的,一点不象以前那些老板,成天绷着个脸,象监工头一样盯着打工的人,生怕你歇了一分钟。她胆子也大起来了,指指厨房方向,问:“我是你们招的第一个工,那他们呢?”
 厨房里的几个人都跑了出来,望着她笑。海伦发现除了BENNY穿的是一件白色T恤以外,其它几个人都穿着红色的T恤,象一群红小鬼。
 老板说:“他们都是自己跑来的,”老板指着BENNY,“他是四叔公,”然后指着一个高高的、白白的小伙子说,“他是阿SAM,老乡,同学,不过我那时是班长,他什么都不是…”
 阿SAM抗议说:“我怎么什么都不是?我是劳动委员。”
 老板嘻嘻地笑:“那也算个官?那是老师哄着你扫地的。”他指着那个炒饭的小伙子说,“这个是阿GAM,就是你们国语里的那个什么…‘阿坚’,是从大马来找他女朋友的,但是他女朋友…”
 老板还没说完,就被阿GAM打了一掌,骂道:“口水佬,扑该!”
 老板大声说:“又不是我经手的,打我干什么?”
 几个人打打闹闹,笑做一团。只有BENNY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到厨房去了,正在锅里炒什么,炒两下就把锅铲在锅边磕两下,弄得铿锵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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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伦不知道“叔公”在粤语里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在她家乡话里,“叔公”就是爷爷的兄弟。BENNY无论如何看不出是爷爷年纪的人,可能只是辈分高,但他看上去的确比其它几个人大一些,有点老成持重。
 等他们笑得差不多了,海伦问:“老板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DOUGLAS,我自己起的名,起得好不好?很不一般吧?”
 海伦很喜欢老板的性格,总象个孩子一样地表功,自吹自擂得很天真,天真中又带着几分玩笑,她觉得跟他们一起打工一定会很开心。她想起那个JACKIE,装着不在意地问道:“你们那个…JACKIE呢?他今天不上班?”
 阿SAM不解地问:“JACKIE?哪个JACKIE?”阿SAM说话有点慢慢的,海伦注意到他肤色很白,也没什么胡子,但他是他们几个当中最高、个子最大的,可能有一米七六的样子,BENNY可能只有一米七三左右,阿GAM又矮一点,老板最矮,可能一米六八。
 老板很感兴趣地问:“JACKIE是不是你的梦中情人哪?”
 海伦打了几天工,知道干餐馆的男人都有点爱开黄色玩笑,但这个老板开的玩笑似乎还算不上黄色,只不过比较爱往男女的事上扯而已。她不好意思地说:“都一把年纪了,哪里有什么梦中情人?”
 几个人连忙问:“有多大一把年纪了?”
 不知道为什么,海伦不想对他们隐瞒年龄,可能是老板已经决定雇她了,也可能是不忍心对他们撒谎,她老实说:“三十六了,老了,很羡慕你们这么年轻啊。”
 阿GAM和阿SAM都说我们哪里年轻?我们都四十多了。
 老板说:“我不像你们几个人,说话不老实,我实话实说,我六七年的”
 海伦说:“那你还是比我小…”
 老板问:“你说那方面呀?”
 几个人嘻嘻哈哈地笑起来,都重复老板的问题:“就是,就是,你说他那方面比你小啊?”几个人都是把“哪”说得跟“那”一样的人。
 海伦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她觉得他们只是开开玩笑,没有什么坏的意思在里面,就笑着说:“当然是说年龄。我可能是这里最大的…,你们应该叫我大姐……,最好叫阿姨…”
 几个人都叫起来:“阿姨,阿姨,我们要吃糖!”
 海伦笑着说:“好,阿姨明天带糖给你们吃,”她看见BENNY手里端了两盘菜,从厨房走出来,放到一张餐桌上去了。其它几个人见了,都跑进厨房去了。海伦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阿GAM已经帮她盛了一盘饭出来了。
 海伦接过饭,说:“这怎么好意思,还没开工,就吃起饭来了。”
 众人大笑:“吃饭吃饭,吃了饭才有力气开工。”
 海伦知道他们又扯别处去了,不敢再往下说,只把刚才送餐拿到的钱掏出来,要交给老板。老板说:“BENNY管钱,你吃了饭找他算账。”
 海伦只好把钱放回口袋,跟大家一起坐到店堂里的一张桌子跟前去吃饭。BENNY端着两个盛着汤的塑料盒子出来,其它人一见,又都跑进厨房去了。
 BENNY把一盒汤放在她面前,说:“广…东人的汤,爱不爱喝?”然后又指指两盘菜,说,“不知道你喜欢吃、吃什么。”
 海伦感动得有点说不出话来了,她仔细看了一下两盘菜,一盘是炒白菜,还加了干虾米和切得细细的姜丝;另一盘是一种很小的鱼,象青岛出产的小银鱼一样,她并不喜欢吃那种鱼,但她连声说:“都喜欢,都喜欢。”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围坐在桌子前,只有BENNY一个人端了饭到柜台后面吃去了,大概是防备有电话进来,或者有客人来点餐。海伦觉得他很辛苦,刚才饭也是他做的,现在又要守在柜台那里。她尽量吃快点,吃完可以换他。
 老板笑她:“阿姨呀,吃那么快干什么?有人追来抢碗了?”
 她坦白说:“想快点吃完了换BENNY来桌子跟前吃。”
 老板大呼小叫:“这么心疼他?凭什么呀?我这么辛苦怎么不来换我?”然后又劝她,“别管那个傻呼呼的,他是直肠子,要站着吃饭才吞得下去。”
 阿SAM问海伦:“阿姨,你是偷渡过来的还是假结婚过来的?”
 海伦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老板说:“阿姨肯定是‘斜生’,对不对呀,阿姨?”
 海伦想“斜生”大概就是“学生”的意思,她连忙说:“不是学生,不是学生,是F2,先生在这里读书,我探亲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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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有点不喜欢被他们称作阿姨,但又不好说,因为是她自己说他们应该叫她阿姨的。这几个真是傻呼呼的,难道不知道女人往往是爱这样口头谦虚一下的吗?她说自己可以做他们的阿姨了,是希望他们来反驳的,哪里知道他们真的叫起她阿姨来了,搞得她有苦难言。
 吃过饭,海伦问老板:“我该干些什么?”
 老板说:“你问BENNY吧,他是叔公,老家伙嘛,我都是听他的。他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送餐去了。”
 BENNY问她:“你会不会听电话接、接ORDER?如果你会听的话,你就听、听电话吧,我来打包,厨房里面很热的…”
 海伦还真有点怕打包,不是因为厨房里面热,而是她没怎么打过包,怕出了洋相,露了马脚,老板不要她了。她说:“我会听电话接单,你们这里的电脑用什么接单系统?”
 “我们还没卖…卖电脑呢…”看来他不光是“那哪”不分,也是“买卖”不分的。
 他把她带到柜台前,柜台上放着厚厚一叠MENU,他拿起一张递给她,跟她以前打过工的那几家餐馆的MENU差不多,一面是彩色的,是LUNCHMENU,有几个最POPULAR的菜式的图案,也有餐馆的地址电话号码等,另一面就密密麻麻地印着各种菜名。
 经BENNY讲解了一下,海伦才发现PANDA518的接单跟她以前干过的几家都不同。
 海伦以前干过的几家,都是电脑接单,前台接好了单,一按“PRINT”,就打出一式几联,炒锅面前挂一联,油锅面前挂一联,打包的那里有一联,送餐的也有一联,这样每个部门都知道这个ORDER是什么。
 但PANDA518不同,每个ORDER就写在一张MENU上,BENNY把ORDER的内容喊给其它几个人听,大家都做好了,他就打包,再把MENU订在包好的ORDER上面。
 刚好有个电话打进来,BENNY就跟海伦示范了一下。客人点什么,他就在那个菜的序号上打个圈。她想这倒不难,只要知道某个菜在菜单上的大致方位就能找到了。等他写地址的时候,她发现他只写街道名称起首的几个字母,后面就打个破折号代替了。
 她好奇地问:“你只写一半,送餐的…找得到吗?”
 他笑了笑,说:“不会拼、拼这个词,太、太长了”
 她发现他说英语的时候,或者跟其它人说他们的方言的时候,他并不结巴,只有说国语的时候,他才会结巴,似乎跟她说话的时候,又特别厉害。
 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结巴的时候,她总是很内疚,因为他是为她才说国语的,不然他只需要说英语和他们的方言就行了。她有一种直觉,觉得他是个很敏感、很自尊的人,在她面前结巴,他一定很羞愧。所以当他结巴的时候,她就尽量不去盯着他,只装做没注意到的样子。
 BENNY说:“现在不…忙,你熟悉一下MENU。”他告诉她哪里是APPITIZER,哪里是SOUP,DINNERCOMBO,CHEFSEPCIALTY,等等。她觉得MENU上有大标题,不用他讲,她也能看出来,所以有点走神。
 她发现他小手指的指甲留得很长,脖子上挂了个用红丝带穿着的什么东西,只能看见细细的红丝带,挂的那个东西深入到他的T恤里去了,看不见。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件事使她把他跟街头那些混混联系起来了。
 她按他说的,坐到一张餐桌边去熟悉MENU,看了一会,觉得自己已经比较熟悉了,待会接单的时候,只要知道到哪里去打圈就行了,应该比电脑接单还简单一些。
 海伦干了这一段时间的接单,觉得最狼狈的就是在MAY'S干的那段时间,因为电脑接单对她来说完全是陌生的。
 如果点餐的只是干脆利落地说我要什么什么,你可以在菜单上找到那个菜的代号,键进电脑,那个菜的名字就出现在电脑屏幕上了。但这样干脆利落的顾客不多,很多都会提点特殊要求,说我点的这两个芝麻鸡,一个要加芝麻,另一个不加芝麻。或者说我点的这个菜,不要加SCALLIONS。
 这样一些小小的的请求,如果是手写,也不算麻烦,但要想在电脑上注明,就得先按某个FUNCTION键,再打某个指令,然后才能把客人的要求输进电脑。客人等长了,就会不耐烦。
 海伦那时最怕的就是接送餐的ORDER。如果是客人来拿的,至少不用问地址。但送餐的ORDER就不同了,你得听地址,大多数地址是早已存在电脑里的,键进客人的电话号码,地址就跟着出来了。但有的客人是新来的,地址和电话号码都不在电脑里,你得把地址输进去。
 应该说这些东西反复做几次就基本知道了,但MAY'S的客户有很多是附近写字楼里的,常常是同一个电话,同一个地址,却在不同的楼里,或者不同的办公室里。海伦刚开始不知道这一点,没把地址记清楚,送餐的跑错了地方,不光没拿到小费,还把时间耽误了,回来就发她的脾气。有时客人见ORDER老没送来,就打电话把ORDERCANCEL掉了,搞得餐馆浪费了钱财,送餐的浪费了时间。
 FRANK还是很宽宏大量的,早已看出海伦根本没打过工,至少是没接过单,他没有责骂过她。但老板娘就没有那么温和了,老板娘是个台湾人,叫MAY,餐馆就是以她的名字来命名的,估计开餐馆的钱也是她拿出来的,所以连老板都得听她的。
 MAY总是在海伦接电话的时候,也拿起电话监听,听见哪里出了错,就马上插进来说话,把海伦赶下去。接完电话,MAY还要走到跟前来批评海伦,话说得很不客气。但海伦一般都不敢回嘴,因为的确是她弄错了。
 海伦在MAY'S干了几天,就觉得干不下去了,因为人很紧张,越紧张越出错,越出错越紧张,搞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好不容易记下了客人的种种要求,又把地址搞错了;好不容易把ORDER和地址都搞对了,又忘了问客人信用卡的号码。结果送餐的跑过去,没办法收客人钱,只好带着客人的信用卡号码回来,让海伦把信用卡收据打出来,送餐的再跑一趟。
 后来,几个送餐的都牢骚满腹,怨声载道,一听说是她接的单,就露出一股不信任的神情,有的还公开说不愿送她接的ORDER,搞得她无地自容,最后只好自己把工辞掉了。
 一阵电话铃声把海伦从回忆中惊醒过来,她如离弦的箭一样向电话冲去,这是在前面几家餐馆养成的习惯,不管你在哪里、在干什么,只要电话铃一响,你就要在第一时间冲过去接电话,不然客人就可能等不及走掉了。
 她看见BENNY也从厨房走过来了,正要拿电话,见她过来,就示意她来接。她接了电话,是个PICKUP,很容易,不用写地址,她记下了客人的电话号码,在MENU上找到客人要的东西,打了个圈,觉得大功告成了,正要庆幸自己在这里一举成功,就听客人问道:“What'smytotal?”
 海伦愣住了,以前都是电脑给算好的,现在没电脑,她就不知道怎样才能算出TOTAL来了。她在柜台下面翻来翻去也没看见有计算器,她胆怯地告诉BENNY:“他在问我TOTAL是多少。”


 BENNY走过来看了一眼MENU,说:“12。49。”
 海伦有点不相信,但还是照着回答了。等放下电话,她问:“你怎么看一眼就知道是12。49?”
 BENNY没回答,指指收银机,说:“你可以用这个算TOTAL。”他说客人一边点,你就一边往里打,最后按一下“ENTER”键,TOTAL就出来了,你就把这个RECEIPT订在MENU上。
 他说完,就让她自己试几次。海伦不敢去碰收银机,因为在前面那几家干的时候,收银机对她来说,就像个炸弹一样,随便碰不得的。你打开收银机一次,就会有一次记录。
 以前的老板都是上班的时候交给你一些零钱,找钱用的。然后这个收银机就交给你了,晚上收工的时候,老板会来点帐,收银机会打出一个GRANDTOTAL,那就是你这一天收的钱,加上早上给你的零钱,每天的钱数要对得上才行。如果你随便打开收银机,不断地往里打数字,就意味着你待会要拿出这么多钱来交给老板。
 BENNY见海伦不去收银机上练习,就又示范了几次。海伦真是替他捏着一把汗,他往里交了这么多空帐,待会老板问他要钱,他从哪里拿出来。她忍不住问:“你开了收银机,往上记了帐,又没放钱进去,待会结帐怎么办?”
 他看着她,好像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不过他很快悟到她在担心什么,解释说,“没问题嘛,我们不管这些的,钱箱里有多少钱,老板就收多少钱。”
 听他这样说了,海伦才敢上去实习了几次,很快就知道怎么做了。
 晚上比下午忙多了,海伦刚开始干,不太熟悉,需要不断地问BENNY。她接了单,但不会喊,就交给BENNY,他就用他们的方言喊一通,阿SAM和阿GAM就知道该做什么了。
 她很感谢BENNY让她来接单,不然的话,她肯定无法胜任打包的活,因为她发现BENNY是身兼数职,不光打包,还负责油锅那一块,要炸鸡翅,炸面干,炸蟹角等等,还要烤叉烧肉。
 即便她不用炸这些东西,光打包的活也很繁琐。COMBO的饭菜都是装在一种锡皮一样的盒子里,上面盖一个透明的塑料盖子,打包的人要把锡皮盒子的四面翻卷过来咬住上面的盖子。锡皮盒子装了刚炒出来的饭菜,非常烫手。
 其它的ORDER,每个菜都要跟一个饭,但有的跟炒饭,有的跟白饭。每种饭又有QT和PT两种SIZE。汤也有大小SIZE之分,小号的汤要跟一袋面干,大号的汤要跟两袋面干。有些菜要跟GRAVY,有些菜要跟REDSAUCE,有些菜要跟PANCAKE。最后,每个ORDER都要跟几袋SOYSAUCE,PLUMSAUCE和HOTMUSTARD,外加几个FORTUNECOOKIE。
 她没电话接的时候,就进去帮他,结果一下就出了问题。有个ORDER有汤,但她忘了放面干进去,偏偏客人又是个很严格的人,居然打电话来叫餐馆给他送两袋面干去。BENNY只好叫老板跑一趟。
 过了一会,她正在盖一个COMBO盒子,又被锡皮盒子把手划伤了。BENNY把她推出厨房,找了一盒创可贴给她,说:“你就呆这里,别进去了,你在那里阻……住我…”
 她贴了张创可贴在手上,呆呆地站在那里。每个人都在忙,只有她站在那里,象个局外人。她感觉这个餐馆根本不需要她,BENNY可以把接单和打包的事全包干了,他以前肯定就是这么干的。现在多了她一个人,除了听电话,她什么也不会干,而且听电话还要不断问他,想帮忙又总是出错,真的只是在“阻住”他,跟他添麻烦。
 她想,她这么没用,老板肯定不会雇她了,可能算她试了半天工,给她几个钱,就把她打发了。
 晚上八点半之后,生意就很淡了。餐馆的人都开始清清扫扫,海伦也主动把前面店堂打扫了一下,主要是扫扫地,擦擦桌子,整理一下放餐巾纸的盒子,把桌子上那些酱油瓶什么的加满。
 她想把地拖一下,但她有点发怵。她在一家餐馆当过厨房帮工,晚上下班前该她拖地,每次拖完都觉得腰累断了一样,干了几天就干不下去了,自己把自己炒掉了。
 她家乡的说法是“青蛙无颈,细娃无腰”。可能真是这样,她以前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个腰,既不疼,又不痒。但自从生了孩子后,就冒出一个腰来了,时时感到它的存在。坐久了也疼,站久了也疼,稍稍做多了体力活,特别是需要弯腰的活,腰就像断了一样,半天直不起来。
 虽然她很怵拖地,她还是决定把地拖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巴结这家餐馆一样。如果是在别的地方,象今天这样,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没干好的话,她就会主动请辞了,她不愿等到老板来辞掉她,总觉得那是个很丢人的事。但在PANDA518,她有点舍不得主动请辞,一心想挽回一下,好让老板留下她。
 她到处找拖把绞干机,是一种绞干拖把的工具,装上水,可以洗拖把,有个手柄用来绞干拖把,就不会把手搞脏,也比较省力。她想这种工具一定是在厕所里或者餐馆的后门外面,她就跑到这几个地方去找,终于在后门外面找到了。
 她刚把绞干机从门外推了进来,就被BENNY看见了,说:“你、你干什么呀?”他从她手中夺过绞干机,拿到后门外去了。
 她觉得他说话的口气有点象生气一样,她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错,很尴尬地回到前台,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等着挨BENNY的训。
 BENNY走过来问她:“鸡翅吃不吃?”
 她一愣,问:“鸡翅?什么鸡翅?”
 “‘当盐’是鸡的翅膀罗。”他好像不太会发“R”的音,都用别的音代替了,所以“当然”听上去更象“当盐”,“然后”就像是“延后”,“ROOMMATE”听上去象“乌米”。
 他见她还愣在那里,就解释说,“给你煮…晚餐,你不吃小银鱼嘛,只好做鸡…翅你吃,餐馆里只有这些…”
 她搞不懂他怎么知道她不吃小银鱼,因为吃饭的时候,他根本不在餐桌前,难道他站在柜台后面看见了?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她做晚餐,好像是要把她打发走一样。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跟你们大家一起吃吧,你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她心里急得要命,生怕他以为她是在学他结巴。但他好像没在意,说:“你…不用跟我们一起吃了,我给你炒个菜,你带回去吃…”
 她觉得这基本上就是把她炒掉了,她并不怪他,既然她什么忙也帮不上,谁愿意雇个闲人?她想说“你不用为我做晚餐了,给我试工的工钱,我就回去了。”但她不愿说,宁可厚着脸皮等老板来说。她想,BENNY不是老板,只要老板没炒掉我,我就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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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傻傻地站在那里,看BENNY把几个鸡翅剁成小块,放到油锅里炸了一下,就放进炒菜的锅里,加了一些佐料,炒了一阵,又加了一些看不懂名目的SAUCE,煮了一下,就成了酱红色的鸡块了。
 他用一个白色的塑料饭盒盛了满满一盒子饭,又拿了一个白色的塑料饭盒把刚炒好的鸡翅盛进去,有满满一盒子。他把两个盒子摞起来放进一个纸袋,放了两把叉,几袋SAUCE和两粒FORTUNECOOKIE,再用塑料袋套在外面,就像给客人打包一样。
 他把打好的包递给海伦,说:“这是你的晚、晚餐,你自己DELIVER回去。”
 海伦小心地问:“下班了?”
 “没…有,十点下班。你住得远,又是NEWDRIVER,先走吧。”
 她觉得这好像不是在炒掉她,心里放松了一点,只担心地问:“那我这么早走,老板会不会”
 他嘟囔了一句:“管那个傻呼呼的干什么?”
 她试探着问:“那我明天…”
 “餐馆十一点开门,我们是十点半上班,你不用来那么早,十、十二点以前来就行了。”
 她喜出望外,看来是被录用了,于是积极地OFFER说:“那我明天也十点半就来吧。”
 “捶遍你啦。”他总是把“随便”说成“捶遍”,海伦每次听了都想笑,好像他要痛打谁一样,但她又不好意思笑,怕他以为她在嘲笑他的国语。
 他好像没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拿出一个硬纸板盒子,老声老气地交待她:“把这个盒子放你车里,再把餐放进去,放稳了啊,不要泼在车里。本来用COMBO盒子装不容易漏出来,但是你做事毛手毛脚,怕你…回去打开的时候又…把手搞伤了。”
 他想得这么细,把她感动了,她呆望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又交待说:“把车上的计程器打着,开到七……迈的时候,就盯着右边,你会看见上高速的标志。天黑了,开车小心哪,不要乱来。”他遇到一些有可能结巴的词,就拖长一些,往往就能克服结巴现象。
 海伦觉得他说话真的有点“叔公”的派头,听上去很不放心她,好像她是个毛毛躁躁的小女孩一样。她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但她估计跟她差不多,因为老板只比她小三岁,而老板还要叫他“叔公”,他说话办事也比老板成熟多了。
 她大胆地看他一眼,发现他也在看她,他的眼睛又让她觉得他应该很年轻,因为他的眼珠没变黄,还是很黑很黑的。
 他叫她“不要乱来”,使她突然觉得自己小了很多岁,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以前,自己还是个顽皮小女孩的时候。她开玩笑说:“老板说你是他四叔公,那你不是有一大把年纪了?”
 “捶遍你…怎么想啰。”他好像不怎么健谈,尤其是谈到他自己。
 她不好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转而问:“你真的不是今天接我电话的JACKIE?”
 他问:“你怎么老是问JAJACKIE?”
 她坦率地说:“因为我觉得JACKIE讲电话的声音很好听。”
 “JACKIE的声音好听,我的声音就不好听呀?”老板送餐回来听到他们的对话,问,“还没忘记JACKIE呀?是不是把我们餐馆跟别的餐馆搞混了?”
 这句话把她说得有点心虚了,因为她的确犯过这种错误。找工的时候,有时已经打过电话的地方,过一会忘了,又打了过去。结果那边的人先听出她的声音了,说你刚才不是打过一次电话了吗?搞得她狼狈不堪。
 还有一次在一家叫LUCKYCHINA的餐馆试工,也是接单。电话一响,她抓起听筒,条件反射一般地说:“MAY'SCHINESERESTAURANT。HOWCANIHELPYOU?”
 LUCKYCHINA的老板娘耳朵尖,一下就听见了,连声问:“你刚才在说什么?你刚才在说什么?”她自知理亏,做贼心虚地把自己炒掉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把这家餐馆跟那家叫“珍珠泉”的餐馆搞混了,记得那边那个听电话的也是很NICE的,难道是那个人叫JACKIE?
 老板见把她说得哑口无言,很得意地笑了一阵,说:“阿姨啊,那你就在我们这里干了,我每个月PAY你1500,一个星期休息一天,可不可以啊?我们店小,赚不到钱,我没有多的PAY你,如果你觉得不够,把我贴上也行,我一个星期开七天工,从来不休息的,你肯定不会亏本…”
 海伦一听老板答应雇她了,开心极了,连老板的黄色玩笑也不在意了,立即说:“可以可以,我喜欢这里,就在这里干。”
 老板哈哈大笑:“阿姨你喜欢堂吃啊?在这里就要干起来?我喜欢DELIVER哟,送货上门。阿姨,你什么时候想吃我,就打个电话到餐馆,我给你FREEDELIVERY。”
 大家都笑了一阵,老板对海伦说,“那你早点回去吧,BENNY给你煮餐了吗?”
 海伦连连说:“煮了煮了,谢谢你们了。”


 她跟餐馆里的人告个辞,坐进自己的车,就按BENNY说的,把计程器打上。开到七英哩的时候,她开始注意寻找上高速的标志,一下就看见了。她很顺利地上了高速,回到了她住的WOODLAKE小区。
 她回到住处的时候,LILY还没睡,在客厅看电视。海伦把从餐馆带回来的饭菜拿出来,叫LILY也来吃一点,因为她知道LILY不怎么会做饭,经常是水煮盐扮,所以很喜欢吃她从餐馆带回来的东西。她不管在哪里打工,晚上都争取带些东西回来。
 LILY一见是红烧鸡翅,就嚷道:“好吃,好吃,光是这气味就可以咽下几碗饭了。”然后又担心地问,“我吃了,你够不够?”
 “多得很,他们以为我丈夫在这里,都是照两个人做的,连刀叉都是两套,我们两个人一顿肯定吃不完,你明天还可以带去做午餐。”
 两个人边吃边讲餐馆的事。LILY以前也打过工,所以经常为海伦打工的事出主意想办法。LILY听说餐馆里全都是小伙子,很感兴趣,说:“我星期六到你们餐馆去混饭吃,顺便看看有没有一个我看得上眼的。你把你们餐馆的地址告诉我。”
 海伦把餐馆的地址写给了她,开玩笑说:“就怕还没到星期六,我已经被炒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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