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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1-5(楚惜刀)-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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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传红只得依他,不时看多他几眼,姽婳的私语在心中浮现:“他是回来了,可像是符咒附身的人儿,有时看去,三魂七魄缺了一丝似的,不再像以前了。”
傅传红自是不信,毋宁说紫颜为了避嫌,特意与姽婳稍作疏远。他心下感念,想寻个时机,让紫颜不必如此。这两人本是知己,情分既深,无需为他生了隔阂。
待到明月孤悬,雪山成了幽深的灰色,三人走了不知多久,库赞终于停下脚步。紫颜与傅传红长长吐出一口气去,只觉到了天涯。
一泓寒清碧水在夜色下皎皎闪亮,千点波光粼粼浮动,仿佛一面银镜收拢漫天星光,点缀尘间。及三人走近,无数莹莹晶亮迅捷地在湖中游动,紫颜与傅传红方看出那是种发光的银鱼,一道道极美的流线宛若水银,破清波,飞如舞,在碧水中嬉娱畅游。
傅传红望得痴了,忘却湖风清冷,任由峭寒夜风吹荡颜面,飘飘然似不知今夕何夕。
紫颜抚掌笑道:“寒湖雪鱼,妙景美味,今趟饿肚子来得值了。”
湖岸一独木小舟,里面犹有积雪,库赞不管不顾地推舟入水,跳了进去。两人赶之不及,便在湖边寻了突起的山石处小坐,静看天上地下,星河辽阔。
库赞撒网如云,转眼打捞起一兜星光。
两人望了一阵,紫颜从鹤氅下摸出两盅酒,递与他一份,“这回留了你的。”傅传红大喜,美美尝了一口,胸腹腾起热辣辣的暖意,烤得衣衫都干了似的,“痛快!”
两人悠悠饮着酒,库赞提了满满一篓鱼回转。紫颜丢出另一盅酒,他扬手接了,难得露出和善的神情,“回去了。”
“你们一直居住在此地?”走了一会儿,傅传红上前搭话。
“从我爷爷的爷爷起,百多年了,我们自称瓦格雪族,但别人叫我们雪山盗。”库赞不知怎地竟肯回答,感慨地说了一句,像是记起什么往事,宽阔的大脸垮了下来,“在雪山活三百多人不容易,我爷爷时最多,族里有上千号人,吃不饱就得下雪山。”
“你们下山,安迦和鞘苏国会出兵吗?”
“当然会出兵,打过很多次,最惨的就是我爷爷在世的时候,被两国狠狠屠了一场,整族就剩下一百多人……到我手上,只被鞘苏国修理过一回,那次不说也罢。”
紫颜的神色忽然微变,“你说的那次,鞘苏国的国王是不是叫石都?”
“对,就是这个名字,我死也不会忘记。”库赞大眼里腾地喷出火来,恶狠狠地道,“可惜他病死了。他弟弟接了他的位子,那是个没主意的软货,报仇也没什么意思。”
傅传红听姽婳说过他们与石都相识的往事,闻言恻然。紫颜默然仰头,把剩下的酒灌了进去,寂寞的夜在身后跟了一路。
带了忧伤的回忆赶到冰洞深宫,各处飘散着干肉饼的香气,一爿爿悬挂的腌肉被丢在疙瘩汤里,孩子们正热闹簇拥着每只煮汤的锅子。傅传红偷觑一眼,紫颜的面色好了很多,火光下生气勃勃,被侧侧拉去同坐。
墟葬和皎镜把辎重营珍藏的果子酒找了来,整齐摆放在地上,受伤中毒的盗匪一律不能喝酒,气得他们流着馋涎又开始诅咒两人。
八只架好的大锅等着星星鱼,清冽湖水滋养的小鱼,不用洗就直接倒进大锅,用洞外碧玉湖汲来的水煮成鲜汤。诸师不免食指大动,大块朵颐。紫颜平素不食荤腥,侧侧逼他饮了清淡的鱼汤,他索性略尝了一口星星鱼,侧侧眉眼带笑,只盼他多吃些,让身子强韧些,从此再不沾任何病痛。
这一夜世俗的喧嚣,有久违的凡尘烟火气。
大师与盗匪席地而坐,用舌尖品味上天的赐福。库赞把每根细长的鱼骨收着,排成一个特殊的纹样。傅传红心中一动,转眼看他人,众盗匪无人照做,但所有小孩子无一例外,学了这位族长大人的模样,也排出种种曼妙的图案。
库赞见他留意,也不多说,只讲了一句:“这是每任族长的习惯。”
齿颊留香之际,墟葬说起雪洞外的奇妙,却神秘地不肯多说。原来除了碧玉湖这个出口外,他们走了几处门户各有奇处,便相约众师明日再去。
饭后,库赞备了七八个雪洞供众人歇息,长生和卓伊勒分到最上端的一个,两人苦了脸往上爬。墟葬与炎柳、皎镜与丹心、蒹葭与姽婳、璇玑、玉叶各选一屋,傅传红欲与紫颜一屋,如此侧侧就落了单。
姽婳侧目瞥了她一眼,笑道:“你们老夫老妻的,要不要同宿?”傅传红眼热地推搡紫颜,只盼他应下,又想蒹葭不若塞给皎镜,如此如此,甚妙甚妙。
侧侧朝她啐了一口,眼波娇柔无限,“郡主和玉叶妹妹可以一人一屋,我怎么不行?倒是你……若不然我和蒹葭大师一起,把你让给小傅。”
姽婳堵住耳朵,兔子似的一溜烟逃入雪洞,侧侧笑呵呵望了痴想中的傅传红,径自入屋。紫颜神色自若,安慰地拍拍傅传红的肩,“我扮成姽婳的样子可好?”画师红着脸甩开他的手,钻进雪洞之中。
满室的烛火慢慢灭尽,极静的夜砸了下来,为众人披上一层黑压压的华毯。
次日清晨,雪洞似一只透明的水晶盒子,天顶散下大片的金芒。长生目眩神迷,险些想伸手去摸七彩的光,被卓伊勒一把拎住。侧侧套了一件鹤袖袄儿,走出雪洞仰头凝睇,紫颜穿了貂鼠皮裘出来,见她衣著单薄,寻了披风暖帽为她罩上。
众人跟随墟葬走出离得最近的洞口,一见之下,璇玑和玉叶惊呼出声。
阳光晴好,照在不远处的浅坡短岗上,数不清的野兽骨骼张扬犄角,獠牙在雪地里发光。骨架俱全的白眉虎、貂熊、雪豹……一只只完好地拼贴起每根白骨,仿佛存有生前的霸气。骤见这样一群骷髅野兽,饶是紫颜素来胆大,也要定定神,握住了侧侧的手。
皎镜不知想到什么,沉吟不语,卓伊勒偷偷对长生努嘴,悄声道:“师父准是想着,以后如此摆弄死人。”长生打了个寒噤,默默地离开皎镜数尺。
傅传红伸出食指,从第一具兽骨起,一点点描摹,像是要把这些死后仍在奔走的骨骼刻印在心里。墟葬拉了拉他,示意翻过坡道还有,傅传红恋恋不舍地向前走去,待到高处往下一看——
无数碎骨残片,堆叠成形色各异的物件,雄浑壮阔,叹为观止。一道铺设往天边远方的云梯,一座荆棘满途的骨桥,一条哀哀白骨漂浮荡漾的河流。这是通天问神之梯?跨越生死之桥?沟通冥界之河?而徘徊不去的那些绝望的人、兽、虫、鸟,莫非就是众生?
用骨片捆扎黏贴在一起的生物,有种暴力粗狂简陋的美,寓动于静,傅传红想起穷山恶水中崎岖的怪石虬树,也有同样旺盛蓬勃的生机。
每个动作,都是精心择取的瞬间,那一微妙的顷刻,赋予了它们灵性。通过它们挣扎的姿势,仿佛能窥见前世今生,无限深远的过去、此刻、未来,凝聚在这一点上。
骨魂清冷,再煦暖的阳光对它们而言,终是虚妄的永生,于是傅传红的眼里,不觉盈满了泪水,为它们孤绝的姿势叹息。
对生命的悲叹之外,他更为心灵的悸动所战栗,动与静如此完美地调合。运动中的形体,原来可以如此塑造,绘出最富意义的一刻,让生命的菁华盛放。甚至,那些简单到极致的勾勒,令他隐约体会到画境的虚实之变。
墟葬昨日欣赏过一回,此刻再见,依旧赞不绝口:“话说‘劳者自歌’,没想到雪山盗竟有这等才情。”侧侧目不转睛,“这是什么呢?非画非塑,无以名状,可是真的美不胜收。”
玉叶跺脚,拉了炎柳往回走,嘟嘴说道:“你说很好看,明明吓死人!还有什么可瞧的?”炎柳忙道:“好,旁边有不少冰雕,我带你去看。”
傅传红心中一动,掩饰地擦去泪水,对姽婳说道:“回头再来细看,且去瞅瞅,他说的冰雕好看不好看。”
众人退回冰洞深宫,走了一段,揭开另一处皮帘,进入奇妙的冰天雪地。
从库赞、速威到熟悉的雪貂头少女,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雪族男女,皆有各自的冰雕伫立在此。不是呆板枯站的雕像,而是欢聚一堂的篝火盛会,唱歌跳舞,烤羊杀虎,每个人姿态各异,音容笑貌宛在眼前。
姽婳心中一动,数了一数,竟有七百多人。傅传红神情严肃地凝视群雕,不曾说话,像是痴了一般。紫颜听到姽婳清点的数目,叹息道:“他们死去的亲人亦在。无论骨塑还是冰雕,雪族想是以此纪念亲人,永生不灭。”
众人肃穆再望,眼中添了敬意。墟葬道:“我问过速威,他说雪族每任族长,要带头做这些东西,有志成为族长的少年便会自幼修习绘画雕刻。这几处山谷都是历任族长带领学徒们留下的。”
姽婳瞥了一眼傅传红,款款问道:“还有可观的么?”墟葬道:“听说有一处甚是奇妙,速威说不知所云,却是库赞一手布置的,我尚未去过,不妨同去。”姽婳笑道:“好,待我唤传红同去。”
傅传红神魂不守地跟了众人移步换景,新去之处并非山外,掀开皮帘进了一处高大的冰洞,四下里点着火把,平地上有少年在练武。奇特的不是脚下,而是天顶苍穹的圆弧冰壁。
冰壁上嵌满了北荒诸国的钱币,灿若繁星,如天罗地网覆盖在众人视野所及。它们似断还连,依稀能辨出各种形状,山月,刀圭,禽羽,花叶,舟桨,金石,稍一眼花,种种器物虚空遁去,仅是无数斑点和线条,宛若雪泥鸿爪,徒留一丝痕迹。
这宏大的图景令诸师顿足流连,墟葬看到星图,皎镜看到经脉,丹心看到结构,侧侧看到花纹,蒹葭与姽婳看到配比,紫颜看到色相。见诸师目不转睛,余人也驻足凝注画壁,没过多久,炎柳辨出身法,玉叶开始参详阵法,璇玑从中数出二十一国,卓伊勒则从漫天飞舞的画线里,望见了挣扎的命运。他身旁的长生亦痴痴凝望,凌乱的记忆如千百根线条堵塞胸口,闭上眼还是无法忘记。
无法言明的震撼令傅传红脑海轰然一炸,他终于亲眼见到动容之美。不仅是还原成形的兽骨,也不仅是酷似原貌的雕像,更是这些看似杂乱无章拼贴在一起的钱币。
对雪山盗而言,钱币毫不实用,安迦与鞘苏国的城镇皆离得太远,抢来的金银堆积着偶尔可用,又沉又占地的各国钱币往往无法购买任何物品,索性和石子皮毛骨骼一样,沦为冰洞深宫的装饰物。对钱币的随意处置使冰壁如一个巨大的嘲讽——打劫财富的雪山盗把金钱化作了画作,尽管这幅“画”似画非画,却无疑是一种特殊的美。
至美无言。狂乱的风暴卷起傅传红心中的惊涛骇浪,投射在画壁上,复归于平静。不同颜色、厚度、形状、大小的钱币,堆叠排列出了与现实完全不同的世界。万物都能从中找到影子,但万物又似燃烧了本源,只残留了一个影子。最上端奔跑的云可以视作咆哮的狂龙,也可以当成晦暗的夜空,抑或是密集的鸟群。心之所念所想,便生幻象,如修罗地狱,如天上人间,一念一个世界。
“为什么一个强盗,能做出如此惊天的画作?”
“为什么我只会画画美人,勾勾花草,涂涂山水?”
“这已经超越了写意,这就像直接把脑海中的笔墨印象搬运而去。”
“不仅仅是摹拟,更非勾线填色,而是一种线与点的结构,如造物神奇。”
傅传红忽然心灰,仓皇地退了回去,他步下不停,径直冲出整个冰洞深宫,往碧水湖外的山坡奔去。紫颜看了姽婳一眼,“我去追。”
“传红就是一根筋,你劝劝他。”姽婳眉间有一抹轻愁,如月儿缺了一角,她知道傅传红连日来的苦闷,“我去调些定神的香。”
傅传红一人独坐在山谷,神情枯寂如干涸的泉,失却了往日的灵气。他面前无数冰像,像腐蚀人心的毒液,慢慢咬噬他摇摇欲坠的一颗心。曾睥睨天下的技艺,此刻被冰雪侵蚀消融,化成一摊死水。
他想他快要失却呼吸,再也画不出来了。
他明明看到了那道门,看到了华彩耀目的新境,可库赞太过眩目的画技,让他自惭形秽。他就像成日练剑的刺客,笑傲江湖以为无所不能,真正遇到了对手,一剑未发,就被对方光芒万丈的剑法,惊破了胆。
这实力悬殊的比较令他心灰若死。
“紫颜,我不如他!我学画至今,几千几万幅画过了,可我画不出这样的东西!”傅传红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颓然说道,仿佛一夜白头,信念成灰,“你可以说这不是画,但在我看来,这就是画。”
他用手凌空勾勒一幅须发怒张的冰雕,“画者,形也,传其神写其心。顾恺之说画人最难,你看他们做的冰人,与我笔下的仕女比较,不,就拿他和我画过的贩夫走卒相比,我徒有形态,却不如那些冰人根骨分明,栩栩如生!”
他不容紫颜开口,续道:“用钱币堆砌的那幅画更是玄妙,无人物无山水无花草无鸟兽,可是天地俱在,万物有灵。”
紫颜搔头道:“传红,这是不同的呀。绘画之妙不可仅求其形,你的画作明明形神兼备,生机盎然,丝毫不逊于他。你可记得那年十师会,我以易容比夙夜的法术?你万物画于纸上,他无物不可成画,这如何可以比较呢?”
“还有这飞禽走兽,骨架俱全,我从来不知它们是这个样子的……”傅传红痴痴说道,完全没听进紫颜的话,“宫中画院要修习人物、山水、鸟兽、花竹、屋木、佛道六科,熟识尔雅和释名,这些原是不错的,可我通晓再多纸上文字有何用?不曾养过一株花,修过一栋屋……我就是一个废人!”
他脸色黯淡无光,廿多载学画仿佛一场空,走上了歧途。天上晴日隐退,乌云渐起,他灰暗的面容也像是沉浸在灰黑的云色里。唯有一对眸子,像是沾染了冰雕骨器蕴藏的不屈生气,目光里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尚未熄灭。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紫颜沉吟,端详他眸中将熄的火焰,“传红,你为什么要画画呢?”他握了傅传红的手反复相询,腕间的勒痛让画师终于醒了一醒。
“你问我为什么?”
“我学易容,是想对天改命。你呢?”
往事纷繁如雪屑,扬扬洒洒,蔓延入心里去。他凝视紫颜镇定的眼,看到了安宁之色,陡然一静。是了,最初的他,如何拿起画笔?
少小学画,不是用笔,他用过树枝,用过炭灰,用过小刀……也曾把鸡骨头摆成花草,编柳叶枝条成人偶玩具,雕刻竹木,打磨顽石,涂抹粉墙。那些描形状物的乐趣,依然鲜活在心底,不是为了长辈的夸赞,而是真切用他的眼,揣摩草木鸟兽的身形,摹写山川湖海的色彩。
他在深宫待得太久了。一身技艺卖与帝王家,灵气才气渐次成了匠气暮气,描画再美的人物花草,也是不接地气的云端造物。他自知再这样磋跎就废了,于是这一年刻意放下画笔,与姽婳游历山山水水,汲取天地钟灵神秀。
但这远远不够。
他有太多东西想写照描画,却堵塞在胸臆间,无法倾诉于笔端。再提起笔时,他想一洗宫中庸常陈旧的画风,偏偏一时无法超越,越画越不想画。莫非是廉颇老矣?他怀了这个颓丧的念头,辞去宫中待诏之位,踏上北荒。
终于在瓦格雪山,他看到了气势惊人的自然神奇,更目睹库赞和雪族浑若天成的技艺道法。这是与天地沟通的天赋语言,库赞找到了,而他犹自彷徨徘徊,不知所以。
究竟他,为什么要画画呢?
这是他的眼,他的心,他感知万物最习以为常的方式。曾经闪烁灿烂灵光,如银河绚丽,他用画笔体味最细微的灵动,最复杂的色泽,最深邃的冥想。他把所有心绪收藏在画里,以天真的眼去分辨明暗轻重,以或秀润或雄伟的画风渲染悲欢离合。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傅传红喃喃说道,古人传下的这句话,他以为早就明白了真意,原来只是皮毛。
“苦难与挫折,是最好的磨刀石。”紫颜微笑看着他,他眼中黯淡的火苗有了明亮的迹象,“只要你的骄傲仍在,你迟早会画出非凡之作。那是谁也比不了的。”
北风幽幽掠过冰雪,将冰凉的气息吹拂到紫颜面上。他忽而现出一抹倦容,一瞬间,傅传红见他枯形如衰叶,骤然苍老,心下一颤。再凝神看去,紫颜玉面惨然,春容若寂,仿佛回到去年困卧病榻的情形。
傅传红慌了手脚,搀扶着他问:“你怎么了?”紫颜迷惑抬眼,奇道:“我没事。”忽如熏风吹过,满山碧起,恢复轩然笑貌。傅传红担忧地道:“你先回去,让皎镜把个脉,莫要受了风寒。我想在这里再静一静。”
“变天了,你往那里山崖雪洞里躲躲。”紫颜低声嘱咐。
“好,我理会得,想明白了就回去。”傅传红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
紫颜锦衣飘拂往回走去,冰肌玉骨怯轻尘,傅传红恐他病情反复,目送他走出很远。初遇时想收他为徒的一幕恍如昨日,这么多年轻抛流光去,紫颜、姽婳和他终于再度聚首十师盛会,相逢真是一梦。
傅传红寻到避风处的雪洞,独自静坐,天空云起云灭,不知过了多久,雪落,风动。茫茫山中似乎有一张大手遮去所有的光,耸立的山林森然如墓地里的鬼魂,黑魆魆地模糊成一个轮廓。
郁郁雪糁顺风吹来,击打在傅传红身上,仿佛在千锤百炼,慢慢把他迎雪的身体裹上银霜。他就像埋进雪地里的一根桩子,深深连着大地,探索自身的归宿。
要如何画雪呢?
他一个人昏昏沉沉,抖抖簌簌地想。时人画雪,多是用白粉渲染,或是以烘云托月的手法留白代雪。可是到了瓦格雪山后,傅传红才明白,原来,冰雪是生机勃勃的,有各种明媚的光影色彩。
阳光下泛蓝的雪景,走得近了,能看见冰川深处翡翠色的绿意,绒草上细密铺着的薄雪,有种明亮的赭色。早晚的雪光,玫红的霞影淡淡亮着,到了正午艳阳映射下,橙色的雪有美妙的弧度,稍稍移动后,能看见背光处的幽静雪色,是清冷的蓝紫色调子。
雪,从来就不是纯白色的。这是墨色无法画出色泽。
而此刻,灰色的雪花扑扑落下,傅传红依稀触摸到一条新路。既然墨色不能画出这些雪色,他就要找到其他矿粉染料来塑造它。甚至乎,为呈现内心的情感,他可以绘出不同质地、形状、颜色的雪。
由雪观整个世界,他知道,他再不是从前的傅传红。
姽婳披了氅衣遥遥从风雪中走来,寻了半天找到他瘦弱的身影,放下避雪的蓑衣与楠木雕花的食盒,将燃香的银熏球吊在架子上,又在他怀中塞了一只手炉。瞅见他身若松柏端坐笔直,神思已游于九霄之上,姽婳悄然远去,并未出声。
时已正午,她心疼他未进滴水,可是姽婳明白,正如她曾有过的困惑,最终一步仍要靠自己去走。如此,不会留下遗憾。
冰雪与傅传红融在了一起。氤氲香气如救赎的一抹光,环绕着心神不宁的他,从七窍到百骸,熨贴他混乱无序的思绪。
他凝望雪花自天而降,融入雪层,万物一色,物我不分。
天地如画,天地从来都在,他为何没有抱怨过,他的画比不上造化神奇?既有新颖壮奇的所在,他只管拿来就是,何必拘泥孰强孰弱,争一个你死我活?古人未立法时,世间已有天地之法,古人立法之后,他亦可破除陈法。
既是如此,仿效库赞不是生吞活剥,而是视其为诸法之一,领会精髓,直抒自家胸臆。
他的画,静静的笔墨中自有生机,有天地的大气象在。草木华滋,天地雨露,尽是源源不断的盎然生姿。死生明灭之道,动静有无之间,无论是他修习多年的画风,还是从库赞那里修得的诸般技法,都不可执于一端,所谓兼收并览,自出杼轴。经典从来就是用来打破的,他豪气万千地想,不破不立,中原画法已臻极致,是时候走出一条新路。
傅传红一念及此,似有闪电震碎了冰雪躯壳,不由长啸高呼,从雪洞里弹跳了起来,疾步往回奔走。风雪凶猛,他却直想敞开衣襟,切实地感受到自我的存在。
雪洞中红毯青烟,姽婳跪坐烹茶,幽芳淡香如杏花微雨,轻盈荡来。
傅传红抖落蓑衣周身的雪渍,瞟见蒹葭不在,蹑手蹑脚掠了进去,除去靴子舒服地半躺于波斯毯,斜斜趴在几只雕漆香盒上。姽婳秋波流转,忍笑说道:“没得压疼了手!”抛去一只茜红彩绣引枕,傅传红畅快倚了,瞅着姽婳看了半晌。
“想通了?”
“多亏了你那炉香。”
“我的银熏球呢?”
“糟糕,丢在雪地里……这会儿该被埋了!”傅传红回过神,正欲起步去寻,被姽婳拉住。
“罢了,黑天雪地的,明日再去找。”姽婳顿了顿,叹道,“想来饭也白做了。饿不饿?”
“饿,秀色可餐。”
傅传红一味傻笑,他心事既去,望了她玉肌柳眉,凝看不休。姽婳被他盯得脸红,扭头不去看他,环佩玎珰作响,“我给你弄吃的去,你先喝点热茶暖身,再泡个脚舒暖下。”
“婳儿,有件事一直没顾上和你说。”
“嗯?”她轻挑蛾眉,倒茶的手一顿。
“我……不再是宫中待诏了。”傅传红语声中虽有解脱,也不无遗憾,毕竟宫中画院收藏太多古今名画,网罗天下画师献艺,随时能找到高手切磋。
“嗯。”姽婳含笑倒好一碗茶,依依端起。
傅传红睃她一眼,“今后要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姽婳纤手奉茶,笑道:“哦?心柔已经先去了南岭打前站,那边荒僻了些,却是千山万水,很有些绮丽景致,更不用说珍禽异兽,奇果鲜蔬。”
“我可以去南岭?太好了。”傅传红接过茶碗,颇有举案齐眉的喜悦,心中暗乐。
“住上一年半载,你就是个野人。”
“好!好!隐居山野,餐风宿露,库赞以冰雪为笔,我就以荒山为墨!”
“呀,你还在想那个大眼汉。”姽婳故意啐了一口,秋眸中神光流转,“再下去,我要吃醋了。”
傅传红一笑,“难得你会为我吃醋,来,来,让我瞧瞧是怎生模样?”
“咦,你也学得紫颜油嘴滑舌!谁说我难得吃醋?宫里那些妃嫔,还有郡主县主的,不知多爱缠着你,先生长,先生短,听得我两耳起老茧。那什么安平县主,追着送诏书的内监到了乐州,不就是想跟你来北荒?”
傅传红慌忙摇手,讪讪说道:“没有这样的事,县主她自幼习画,是皇族里少有的可造之才……不过比起你,还是差一点。”
姽婳扑哧一笑,玉指戳向他额头,“你呀,我不是没气量的女子,随口取笑你罢了,不必把我抬举得没边没影的。快把你领悟到的和我说说,究竟这库赞好在哪里,你又想通了什么?呀,我先弄饭去,再不走,你的胃都该吃醋啦!”
傅传红笑了起来,想想今次际遇之奇可谓前所未有,谁能想被盗匪俘虏,竟能突破瓶颈,领略到了新的境地?
此后,他会走出怎样的天地,想想就激动不已。
众师一住多日,傅传红观看到更多雪族神妙的创作,对这个传奇的部落充满敬意。日间常有孩子前来纠缠,找侧侧与姽婳的自是极多,不曾想傅传红却是最热门的一位,总有人磨了他画画。他亦不拘束,手边有刻刀,就用利刃削了冰层勾勒,若是有树枝,就在雪上书画,寥寥几笔,气韵流动,见者无不叫好。
有时他用从雪族学到的笔法,酣畅淋漓地摆放线条,涂抹色块,从中悟出更多光影变幻。那些不可名状的笔触,流动欢快的气息,紫颜时常拎了长生一起来参悟,只觉恍若浮雕,竟似要从纸上站起来一般。
最后,傅传红凿冰川为壁,将诸师雕像尽数刻于十丈冰墙上,无视两手生出的冻疮,整日敲打雕琢,终于呈现出一幅繁丽景象。十师各司其职,动态灵活,看得雪族孩子们欢喜雀跃,不时模拟众人姿态玩耍嬉闹。丹心和长生对这冰雕最为激赏,站在冰墙下揣摩雕法气韵,深有所获。
库赞自从那日捕鱼之后,接连外出打猎,并不和诸师交谈,只管好众人吃喝。见了这群雕之作,库赞惊叹下,特意来寻他。
再见这位雪族族长,傅传红极为客气礼敬,库赞手足无措,听画师滔滔不绝述说学画的感悟。待到后来,库赞脸上扬起光芒,大眼里盛着笑意,憨态可掬地用手抠着冰壁,很有些不好意思。
直到一个拳头大的小洞赫然出现,傅传红才讪讪停下,他太易沉湎在画境中,描述那些美妙绝伦的杰作,令他心神再度高飞激荡。库赞欲言又止,戳戳冰壁上的小洞,犹豫地问傅传红:“你们那里好看的画,是什么样子的?”
“族长想看?”傅传红微一沉吟,“中原历代名画,我凭记忆可描摹八九。”
库赞咧嘴一笑,搓手问道:“你全部画下来可好?”
“族长天赋异禀,师法自然,何须学那些画?”傅传红不解说道,他刚刚挣脱桎梏,不想库赞一头冲进来,“虽然我中原确有不少佳作,触类旁通亦可长进,但族长大人既是师法天地,断不可被我中原笔法束缚,反害了画道真义!”
库赞圆睁大眼,不耐烦道:“你啰啰嗦嗦讲什么胡话?许你偷师学我,就不许我看你们的画?”傅传红愁眉苦脸,反复叮嘱道:“我不是不能画,你不是不能学,但千万别多学……呀,我要怎么说才好?”他生性和气,却自有执拗之处,言下一脸犹豫,不肯让雪族人走了弯路。
库赞冲地上唾了口吐沫,苦恼地道:“你婆婆妈妈的!真像娘们。我想让族里的娃儿学画,你这种画有规矩,好上手,娃儿容易学。”
傅传红一愣,沉吟半晌,终于松口道:“其实瓦格有山有水,鸟兽草木也不缺,昼夜揣摩学起来更好。譬如临摹真山水,有四时变化,有阴晴明晦,有错综起伏,不是修习前人画作能学得尽的。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习画初识,学一些必要的法度是好的,但要超越前人……”
库赞愣愣地问:“为什么要超过前人?”
傅传红一想,这是他的志向,不可以此来约束孩子们,哑然失笑道:“是,你说得对,我把中原的笔墨章法尽数录下,你们族里流传下的画法也要收录,至于规矩法度,我拜你为师,和你一起琢磨,等归拢出条例后,千万记着不可让孩子们只临摹古人。”
库赞露齿一笑,大眼里闪着清澈的光,如雪湖水般熠熠动人。
“你能画多少古人?几十幅?百来幅?不够娃儿们学的。”库赞说得干脆,大手往无边天地一挥,“你怕娃儿们不画真山真水?从生下来,我们就看着瓦格神山,喝着碧玉湖水,吃着星星鱼肉,穿着野兽皮毛,这是我们的根,怎会丢了祖宗的东西,只学你们的画?”
“你说得不错……”
“再说我们画画,心里有什么,就画什么。画得像与不像,根本不紧要。”
傅传红释然一笑,继而越笑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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