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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1-5(楚惜刀)-第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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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范闻说墟葬、姽婳两位大师前来,忙率众出迎。

“景帮主,我来叨扰,你这里有什么好香?”姽婳笑语盈盈,开门见山。景范已知千姿的谕旨,沉着的脸上多了几分笑容,道:“不瞒大师,今次从西域运了不少好香,我正在清点分配。听说中原各家香院都有人到,要多谢大师,能为安迦百姓造福,届时把香方抄去,各城效仿,疫疠又岂能猖獗?”

“说得容易,稀有香料贵如黄金,哪里能到处不计成本地抛洒?萨杉香会,多亏有玉翎王财力支持,北荒其余地方,未必如此幸运。”姽婳叹了口气,纵然名列十师,也非无所不能,这一技之长想要撼动天下,权势金钱皆不可少。有时,不是不心灰的。

“大师放心,我王既有抗疫的决心,就不会放任疫疠流传。香会上,就是要寻出妥善的法子,若能寻得最简单的香草药物,诸国效仿沿袭,岂非善莫大焉?”

景范领了姽婳去看香料,苏合香、甘松香、熏陆香、安息香、迷迭香等出自西域,骁马帮今次所得皆是上等香料,调制香品可谓事半功倍。姽婳见了欣喜,说要一半之数,景范心中惊异,反复问了几遍,不得不为她挑选七车香药,运回馆舍。

姽婳心中有了计较,当年十师会,她曾想过排设“十方香阵”,如今扩用在一城防疫最是恰当不过,遂与墟葬约定明日商讨布阵之法。墟葬听了她的构想,赞叹良久,回去准备不提。

晚间,回到馆舍的制香师们听了玉翎王的谕旨,欢欣鼓舞,各自筹算思忖。照浪收到一份手谕,千姿称要与郡主共聚三日,畅谈于夏国事,不由深感莫名,询问了女官,方知璇玑装扮了去过玉翎王居处。

照浪径自闯进姽婳屋中,她依旧在素手烹茶,天香染袂,绮丽生姿。他一见之下,急切相询的心思淡了,笑问道:“你想坏我的事?”

姽婳神色澹然,闲散地调弄茶碗,悠悠地道:“你的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照浪一怔,掩饰地坐下,也不急了,只看她弄茶。姽婳停了下来,耳畔明珠闪烁,晃得人心动摇。

“于夏区区小国,即便名列北荒四大国,不过是边陲之地,纵横天下的照浪城主,会看在眼中?”姽婳拨亮灯芯,莹莹微火,映得她眸色融融。

照浪一笑,猛虎在蛰伏时被人察觉了意图,不如游走逡巡,扰乱视线。

“能捞个伯爵,实是意外之喜,那日发现通天城,长生也在场。可惜这小子不够机灵,困在迷宫里,比我晚出来。不然,这定西伯就是他的。”

姽婳妙目流转,茶汤已沸,就此调了两碗茶,又是自取一碗饮了。

香芽尖尖,入口清甜,姽婳细细品味香尘翠毫,若有所思。照浪也浅啜一口,滋味与先前不同,鲜香留齿,醇厚不散,再看去,雪汤如吐珠,烟气云般缭绕,笑道:“今次用的是冰山雪水,妙哉,妙哉。”

姽婳瞥他一眼,悠悠说道:“你这次北上,定是奉了太后的命令。也是,熙王爷倒了,你是太后最忠心的一条狗,更要为她效死忠。太后与千姿的母后虽是姐妹,可玉翎王独霸北荒,眼见就要称帝,万一他日挥兵南下,侵我中土,非是太后所愿。因此你很早就潜入西域,勾结梵罗王子,伺机想扰乱北荒。至于于夏送亲一事,我不信你想看两国联姻,到时定要想法子搅乱局势,是不是?”

照浪哈哈大笑,轩眉朗目定定望向姽婳,“你真是我的知己!难怪熙王爷当年,花费重金请你出山,寻找沉香子的下落。那时我有事羁绊,不曾同行,不然,你也不会滞留沉香谷,成全了紫颜的英名。”他语气萧索,不尽惋惜之意,一双眼却越来越热忱。

姽婳落落而笑,这厮屡屡有意无意提起紫颜,想要乱她心思。

“我明白城主的寂寥。紫颜隐没这一年,城主苦无对手,高处不胜寒,这才西行北上,以一己之力扰乱西域北荒。此间是三大地域博弈之所,权谋争斗就罢了,无论如何,如果让我知道你与北荒大疫或其他伤天害理的灾祸有关,十师必会把你打回原形。”

她眼中杀气,一闪即没。

照浪傲然玉立,英气的面容里有不羁的自矜,不能忍受她的轻慢,当下冷笑说道:“我杀人不需要理由,也不择手段!昔日死在我手上的妇孺多了,你想与我为敌,不必诸多借口!我知道你不会正眼看我,无妨,你仍做你的制香大师去,萨杉香会,就是你除疫的首战,不要输给你的同行!我会好好看着你。”

说完,照浪大踏步离去。姽婳望了他决然的身影,口中的茶香,微微有些变苦。她寂寞地搅动茶筅,恍惚出神,“紫颜,你是如何与他敌友莫辨,相知相交的呢?”

玉翎王亲自主持萨杉香会的事,令全城鼓舞雷动,两家寺庙张灯结彩,连夜赶制护身符。一众制香师领了香料,殚精竭虑,挖空心思调制新香,想要在三日后大显身手。照浪把璇玑送入玉翎王居处后,对襄岭上那块宝地生了兴趣,独自骑马入山,安迦国主生恐出事,派了人遥遥跟着。

墟葬来寻姽婳,她用玉石棋子摆出萨杉城的布局,正自沉吟。案上两碗清茶,如仙山灵草,飘雾生香。

“我和娥眉思量出一个布阵之法,用少数的香料,即可遍布笼罩全城。”墟葬神采奕奕,不客气地坐下,摆布起黑子,“萨杉北有襄岭,前有翠池,宫城中的泰康殿正是龙穴所在。其东南,阳气降于下,西北,阴气奉于上,此处香药当融结阴阳,为根本香。”他在泰康殿处,点下一枚黑子。

“萨杉城东南曲突,西北凹陷,正是山泽通气之象。东南地户是巽卦,故在此设香药为引。”卧佛寺亦点下一枚黑子。

“还有此四处,虎环视,蛇坠珠,龙顾尾,凤携雏,可为定香之处。至于其他排布,晓寒成阵,霜风合围,你把用料最大的香药交我,由我来摆布就好,无须你费神。”墟葬点好几处阵眼所在,吁了口气,笑吟吟地看着姽婳,“阵法名曰‘卷潮’,但有一丝秽气,尽数席卷而去,保得全城洁净无碍。”

姽婳颔首注目,瞬间选定了不同香药配置在这些地方,这是锦笺添字,绣画点睛,有了阵法相助,踏浪乘风无所不宜。

只是苦于人手不足,纵然墟葬、娥眉、炎柳和玉叶前来帮手,毕竟不是制香师出身,蒸煮、炒炙、烘培、炼蜜、煨炭、焖香、合香、捣香、收香、窨香等诸多步骤,最多打个下手,凡事须她亲力亲为。几车香料由她一人汇合炼制合香,工序太过繁重,何况她心下仍有奇思,欲调配新香,越发分身无术。

“这样说来,香器亦须配合五行?”

墟葬想了想道:“瓷炉虽是土器,却以水和泥,施釉调金,钻木取火,所谓五行俱全,适宜镇城池龙穴之地。玉石金银之炉属金,雕漆木刻之炉属木,至于水火之炉……”

“我自有法子。”姽婳双眸宛如灵珠,透出慧黠闪光。墟葬迟疑了片刻,端详她眉眼情态,并无晦气厄运之兆,便把劝慰的言辞咽下,笑道:“要采办的物品,你写个单子,我让骁马帮去办就好。这一路得他们照应,少却很多烦恼,我厚了脸皮再叨扰一回。”

姽婳提笔落墨,簌簌写就一张长单,墟葬见了咂舌,知她铺排甚大,唯恐不能完工,急急地取了单子就走。

姽婳拍了拍手,想起徒儿尹心柔,身边没个体己人儿照料,千头万绪的,委实难以分身。幸得她担过霁天阁主的虚名,又经营着蘼香铺,不是不识轻重缓急的妇人,当下寻思半晌,所有事例列了明细,一件件依次做去。

一忙三日,起早摸黑,妆容不理。

自嗅觉失灵后,她其余诸感格外鲜明。譬如这些日子品茶,便饮出诸多滋味。先说那水,往日读茶书,知道山水为上等,而山水又以乳泉石池漫流者为上,至于雪水,称为“天泉”,煮茶是极好的,却不可用于煮粥。

姽婳辨水多时,从前喝得出水之轻重优劣,如今品出了厚、奇、清、幽之别,即使同为甘泉,也有芳、轻、冽、洁、澄、醇数味不同。而茶汤火候也有高下,唯有急火猛烧,腾波如浪,水气全消时,方可得纯熟之水,不老不嫩,最适品茗。

她更练出锐利的眼力,翠、青、黄、褐、黑,不同茶色的香茗,入水后的汤色,或明亮如宝月映琉璃,或清澈如玉英落寒江,或金黄如流萤舞丹桂,或红艳如晴花散霞香,其滋味的鲜浓、甜爽、回甘、醇厚,只需看一眼即可知。

因此,今次她想以茶香炼制新香。用汲取花露的器皿蒸馏烹煮后的茶叶,玉露琼浆,碧叶银毫,雪芽翠针,这是水中的丹青勾画,啜英咀华,把茶中最菁华的香气收制在一起,凝合成香品。

茶为万病之药,清热、解毒,又可入五脏,与其他香药调制合香,即可辟疫驱疾。姽婳早有萃取茶香的念头,当下调弄蒸器,结香取露。只是个中分寸难以把握,她反反复复尝试,也不心焦,一次又一次,注水三分、五分、七分、九分,逐一试过来。终于在第二日下午,器皿里滴出一滴菁华。

姽婳将那浓浓琼珠小心接在碧玉碗里,等到晚些时候,已是一颗颗如滚珠,从蒸器里凝结滑落下来。待续满一小碗,她缓缓把茶树浩洁清寂的芳华,收藏在一只月白釉的葫芦瓶中。

既得了茶露,她又取叶腴津浓的嫩芽,细碾成粉,与茉莉、兰蕙、橘花、栀子等香膏调合在一处,揉拈成丸,如此一来,攥取了花茶的幽香,使得香气愈发馥郁华美。一露一丸,留着再做调香用的香材。

墟葬不时遣人运来姽婳所需之物,密密地堆叠开来,她居住的那进房屋被种种什物填满,其余制香师看了不相干的琐碎杂物,不知她忙活什么。只有墟葬知她谋算甚大,索性不想不顾,听她吩咐筹办就是。

姽婳繁忙的这几日,一众制香师也是手忙脚乱,眼见出香时日甚短,更是连夜奋战。

到了第三日晚间,兰绮独自来到姽婳的居处,望了满室烟云霞蔚,笑道:“我们几个调制了新香,正待师妹品评。”他的目光扫来,看似煦暖,余光清冽如风,令人心中一凛。

“待我沐浴后过去。”

“我们辟了一间静室,就在于夏郡主隔壁,她和那个伯爷会过来赏鉴。”兰绮看了半晌,颇有些不大明白,猜度不出姽婳新香为何。

“知道了。”听到照浪要来,她微微皱眉,旋即放下心事。

梳洗过后,姽婳敛去身上的藏香,一身洁净如玉,穿了妃色缎袄,罩了胭脂色的披袄,石青绸裙,往静室而来。

进屋,楠木几案上陈列十数道香品,篆、丸、线、汤,隐隐逸出微香。照浪与璇玑在客座坐了,郡主脸上漾着好奇的笑,不停地打量香品香器,照浪隐有忧色,见她进来,微一点头,姽婳无视地闪过。

兰绮迎上来道:“今次不是坐而论香的雅集,无须注重仪轨,只须点评得失,大家放开怀抱,一切为了明日的香会。”众人眼中俱有较劲之意,面上和气称是,姽婳暗自摇头,听得莺莺燕燕异口同声道:“请大师品评。”

她随口自谦两句,深吸了口气,注目众人,“请出香。”

御香殿几女自恃有官府背景,自当开第一炉香,疏梅抢先说道:“让我来如何?”她巧笑上前,掀开一只釉里红云龙纹盖罐,药香扑鼻而来。姽婳只见得一片水色,秋光沉沉,辨不出香料为何。

疏梅在风炉上将香汤煮沸,兰绮等人皆笑道:“好香。”姽婳默然不语,疏梅道:“都是最寻常不过的草药果子,煮沸喷洒,可令瘟疫不染。”

姽婳示意她倒出一杯,拿在手中端详。

即使嗅不到香气,单凭香品的色泽、味道,或是烟色升降的速缓、形状,她亦可猜度出其中的配比轻重。只是,有时少不得要尝尝香品的滋味。

她伸手沾了一滴,轻点在舌上。兰绮目露深思之色。

“此香汤,莫非参考了仙术汤?以苍术配干姜、枣、杏仁、甘草?”姽婳沉吟。

疏梅顺了她的话笑道:“是。”

“苍术可解瘟疫尸鬼之气,诚然是好药。但仙术汤虽有汤名,却是散剂。”姽婳妙目一转,咄咄问道,“香药焙干为末,若煮成汤水,剂量未免不够,制成香丸岂不更好?”

疏梅心下一凛,情知瞒不过她,只得和盘托出,“又用了其他几味药……”

“是石膏、知母和粳米吧?以白虎汤解温热,又以苍术治湿解郁。”

“大师明鉴。要制香丸,只怕辰光太短,做不出多少,制成香汤……起码看着多点。”疏梅支支吾吾说了,赧颜道,“玉翎王求的本是香方,我等做的不过是样品。”

一边藏沉馆的豆蔻偷笑道:“用来沐浴也是好的。”疏梅脸色微变,她的香药用量甚少,等若把口服的一剂用在一大罐中,豆蔻所言正点中她的心病。

姽婳温言道:“不错,香汤香丸皆可,贵在其方,做沐浴用的香汤是不错的主意。”

疏梅心下一松,展颜笑道:“此汤名沧浪,濯身去垢,一往无前。”乜着嘴朝豆蔻斜睨一眼。豆蔻不甘示弱,捧出一套白玉瓶炉盒,“姐姐的香既品评完毕,该我了。”

兰绮失笑道:“急什么,总要让香气散了才好。”豆蔻便在一旁拨弄香炭,漫不经心等着。

不多时,静室内香气渐消,豆蔻眉眼高高吊着,神色飞扬地用香取拈出一粒香丸,放入白玉炉里熏着。稍候片刻,她仰脸对众人微笑,粉面铅华如雪。

疏梅冷冷看着,不以为然地撇嘴。

姽婳依旧从香盒里取了香丸,掰下一星放在嘴里嚼着,并不在意香气如何。兰绮忍不住道:“师妹今日怎地爱吃香了?”姽婳神色如常,微微一笑,“北荒熏香用得少,百姓家里可没有那么多香炉。若是不会用,也有内服香药的。这九味药混成的香丸,本来就可口服,豆蔻,我说的是不是?”

兰绮见她辨出究竟,微笑不语,豆蔻点头道:“内服外用皆可。”

姽婳口齿生香,用清水漱去,吐在银唾盆里,拭净脸面,慢慢说道:“羌活、防风、苍术、细辛、川芎、白芷、黄芩、甘草、生地黄,协调表里,配伍原是不错。只是细辛多了,温燥之性也重,减去两分为宜。毕竟用于辟疫,不必用量过猛。”

豆蔻欲辩无辞,眉眼略低了低,用心记下。

接着便是凝香楼,行香的一个少年,名曰灵犀,容颜如玉脂温润,面色清冷,也不爱多言。他往香炉里插上一支线香,没过多久,青烟袅袅而出,一线孤碧缥缈直上,如孤云出岫,和灵犀整个人气质仿佛。

“有沉檀、苏合香、鸡舌香。”姽婳注目烟色,沉吟细思,“还有几味药。”

灵犀道:“是,加了元参、甘松、柏子、大黄。”

“还有白芷与香附。”姽婳微微一笑,灵犀低头道:“是。”

“这是愈疾香的新方,可有名字?”

“驱疫。”灵犀呐呐说道。

众人皆笑,嫌他老实,姽婳点了点头,“香味甚是清透,即使无病,亦可养生。”得她夸奖,灵犀玉面微红,捧香退下。

又有几人拿出香品请姽婳指点,她一一审慎说了,直至最后,兰绮压轴,托出一枚宛若红梅的香饼。

“我这方子,只为王族贵胄配制,其沉檀龙麝,皆是名贵用药,寻常百姓用不起。”兰绮说得坦然,他所求名望,亦不是小民能给,“我的用意无他,瘟疫若起,一国根本不可乱,故此为朝廷与王室用香。”

他在香灰中埋好香炭,将香饼置于隔火的云母片上,盖上错金博山炉的香盖。蔓蔓烟气如春色蹁跹而来,万红千翠,燕子穿梁,从炉盖的仙山孔隙中缭绕腾飞。那云烟飘至盛了兰汤的托盘上,与清波交缠往返,时而环绕如泣如诉,时而轻掠不相往来。

众人凝望仙山云海,悠然有身我两忘之意。

兰绮持了金剪,对了一抹香烟,轻轻剪断。烟色两分之后,飞剪如鸟轻啄,急速点在云烟之上。众人不觉惊呼,见云山雾海里腾起一座楼阁,宝气盎然,如海市蜃楼,几个呼吸间便散去。兰绮金剪不停,再侍弄出松柏树木,飞瀑流泉,宛如神仙造化。

一众制香师皆是叹服,再无半点比较的心思。

待他停剪合掌,博山炉恢复吞云吐雾的气象,而众人看他的眼光,俨然以之为首,对姽婳想要品评什么,已全然不在意了。

“雕虫小技,且供一笑。”兰绮淡淡一笑,“此香必能风靡北荒诸国王宫,只是这行香之技,娱人耳目而已,当不得真。”

“兰师兄技高一筹,此间香品,以‘惜芳’为最胜。”姽婳点头说道,兰绮开头点出沉檀龙麝,她不再点评香料,声音略压低了一分,“不过……今次为辟疫疠,用料须简,最终要便于复制,兰师兄此香,到底不便推广。”

“我只用了六味香料,工序也不繁难,就是名贵罢了。”兰绮话题一转,对斗香的胜负根本不放在眼中,含笑望向姽婳,“听说师妹要了七车香料,不知何时成香?”

众人皆凝神侧耳,姽婳踌躇道:“尚需时日。”兰绮讶然道:“明日就是香会,莫非赶不及?”

“无妨,香会要进行三日。”照浪突然开口,兰绮冷冷瞪他一眼。

姽婳微笑,“第三日晚间,我的香也该好了。”兰绮蹙眉道:“如此之久?敢问师妹到底在做何样合香,竟如此耗费心力?”姽婳眨了眨眼,俏笑道:“容我保密。”兰绮神情一涩,旋即笑道:“想来师妹必不会让我等失望。”

“承师兄吉言,我必倾力而为。”

品评事了,众人纷纷携香散去,言下对兰绮皆是看高一分。照浪远远望了姽婳,璇玑拉了姽婳的手,对他说道:“不用看着我,我跑不掉的。”照浪笑了笑,立在那里只是凝视姽婳,璇玑嫌他碍事,狠狠又剜了他一眼,背过身去与姽婳低语。

她明日即要与千姿朝夕相对,心中不免惴惴,想到与丹心相处的几日,仿佛并不太难,但千姿贵为北荒之主,不可随便应对。姽婳听完,柔声道:“你只管做自己,真要动了情,就欢欢喜喜去嫁,否则,千姿不是说了,你不变心,他就放你与心上人相守?”

璇玑细细一想,拿定了主意,顿时安然浅笑,“姐姐,幸好有你在。”姽婳暗想,她是能医不自医,抬眼又望见照浪,终是默然去了,身影落落如一枝剪梅。

静室中最后余下她一人。

姽婳如同蜕壳的蝉,用尽气力,跌坐在地上。满室香气不散,可是她闻不到一丝一缕,只看了案上余烬,心若尘灰。

她还能一个人撑多久?

姽婳默默枯坐,不知过了多久,有密密的脚步声传来。

“傻孩子,你在想什么呢?”一声笑语迎风而至,宛如风荷露竹般清爽。

姽婳霍然抬头,望见蒹葭高髻盘云,一头乌发如华美的缎子,斜斜插一支碧玉簪,就已容光慑人。她轻盈跃进门来,身后八九个霁天阁的男女弟子,笑靥欢容,一齐对着姽婳道:“见过师姐。”

姽婳从心底里叫出声来:“师父!红袖、玉宇、凌霜……你们都来了。”她黯然的面容渐渐有了光彩,搀过这人的手,又拉起那人问候,忙着转过一圈,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蒹葭偏头看了一会儿,瞧见姽婳神色里隐藏的倦意,摇手道:“去,去,一个个小猴子似的。你们先去安置,赶了这些天的路,好好睡一晚,明日再来缠人。”弟子们含笑应了,向姽婳告别,自去挑了屋舍住下。

姽婳挽了蒹葭回屋,桌案上尽是茶具,蒹葭笑道:“咦,你竟收了茶香?不错,不错。”姽婳知师父嗅觉惊人,想是闻味知意,点了点头,“师父稍坐,我去烹茶。”

“不急,和你说话要紧。”蒹葭拉了她在榻上坐下,亲热地端详,有多久没见到这徒儿了?

“师父越来越年轻,比我看着都小。”姽婳嘻嘻一笑,只有在她面前才可这样任性,唔,对传红说话也是,可以不假思索,随意编派,她说什么,那呆子都觉得是好的。

蒹葭笑道:“你与傅传红远游一年,没有偷偷嫁人吧?”姽婳啐道:“这是什么话,他若想娶我,总要向你提亲,还有纳采问名,哪里能偷偷就嫁了。”她心中正想着傅传红,被蒹葭一句说破,红晕满颊。

“这就好,这就好。”蒹葭眉开眼笑,一脸慈爱地望她,“总得我先办喜事,你慢慢再嫁,师徒俩有先有后……”姽婳瞪圆了眼,这是什么师父嘛,自己满心的烦恼,被她三两句话打消,笑道:“原来是师父思春。”

“小妮子别胡说,哼哼,要不是你不肯当阁主,我早就安心做少奶奶去了。如今可好,拘了我这些年,你还是一个人!”蒹葭一骨碌说下来,一脸关切。

姽婳心虚地望她一眼,师父说得是,绮年景貌耽搁在霁天阁中,听说皎镜千求万愿地请她去无垢坊,师父也仅是每年去转上十几日,不肯多留。

“好啦好啦。”蒹葭挥挥手,眉尖一丝轻愁飞掠而去,“好容易玩够了,你的师妹们成材了,代阁主的人选有一把,再不愁霁天阁会倒。我可以安心嫁人了,也不必想起你就剩了埋怨。”

姽婳心中皆是歉意,拉了她的手撒娇,“师父……都是我的不是。”

“唉,你是我最好的徒弟呀。”蒹葭这才敛容正色,细细看她,这徒儿,不似往日闲散,心事极重的模样,“十师相聚是喜事,就算玉翎王是那劳什子北荒之主,难道会吃人?你怎么愁眉不展的?”

“我……我嗅觉失灵,再无法闻香。”姽婳心头一热,尽吐衷肠。

蒹葭一惊,见她神色澹然,不急不躁,心下略定,想了想道:“莫非你忘记洗香?”制香师每日嗅触太多气味,因此霁天阁曾有规矩,每制一道香品后,必沐浴静心半日,洗去余味。

姽婳摇头,她浸淫此道已久,怎会疏漏?即便是如今,她无法嗅到气味,品评香品之后,一样会洗香驱味,不使诸味杂陈。

“你这几日,如何调香?”蒹葭问得心痛,想到徒儿身受之苦,一颗心急切起来。

“眼、耳、舌代之。”姽婳吐舌笑了笑,小小地得意了一下,“师父,我试尝了几百种香料味道,有的从前没吃过,倒不太难吃。”

“牛嚼牡丹!”蒹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了想唯有她这个法子,才能继续制香,“既得此疾,应调养旬月,慢慢恢复,绝不能再调香。”她攒眉沉思,只想着皎镜偏又不在,自己虽有良法,效用来得缓慢,怕是赶不上千姿称帝之机。

“师父,我……明日就是玉翎王办的香会,为的是辟疫祈福,我不想错过。”姽婳眼中坚定,语气仍是娇嗔,拉了蒹葭的手摇晃,“有你们在就更好了,我那十方香阵铺排太大,你就帮我一回。”

“唔……”

“此地事了,我见了皎镜大师,一定让他立即向师父求亲!”

蒹葭拧了拧她的脸,嬉笑道:“算你有孝心。我的事你别烦心,先顾好你自己。你一个人萃取茶露如何赶得及?等我去寻酿酒铺子,用他们的蒸器来收制。想你所图应该不止于此,快说说,这回的香阵要怎么做?”

姽婳喜道:“还是师父最好……”当下把香品阵法都说了。

蒹葭愣了半晌,眼中晶莹一闪,低下头忍住了,叹气道:“你的心气还是那么高,跟着紫颜学的坏毛病,非把自己往死里逼迫。幸好我们加起来有十个人,不会忙不过来,早知如此,我就该提前北上。”

姽婳临行前,向蒹葭去了信,邀请霁天阁诸弟子同入苍尧。蒹葭七七八八安排好诸事,再行北上,一路游山玩水,逍遥快活。后来在驿站看到玉翎王去安迦的消息,寻到萨杉来,不想正好遇上姽婳陷于困境。

“有师父在,万无一失。”

连日来紧绷的一根弦,迸出了清亮的一声,敲金断玉,惊破夜空。

次日香会,萨杉城中两家寺庙香烟鼎盛,人潮涌动,香客们摩肩接踵攒聚到庙里祈福。一众制香师所调合香,在寺庙和王宫中供奉焚烧,其香方皆明示在旁,让人传抄。因城内无疫疠流传,故香会里摊肆纷陈,杂耍叫卖,傀儡花灯不一而足。更有乐善好施者,布施粥饭果子,广散香油铜钱。全城内外,一片盛世景象。

璇玑跟随千姿,前往襄岭驱疫祈福,回到城中陪他马不停蹄,到寺庙礼佛许愿。安迦国主选了另一家寺庙拜佛,最后两厢会合在王宫中时,夕阳已斜落。

千姿神清气爽,要与璇玑微服入街市观灯火看百戏,饶是璇玑素来体健,也是香汗津津,娇喘不停,只能由他拖了向前。混迹在百姓中,喝一口暖茶,啃两下胡饼,吃几串羊肉,瞅瞅献艺谢神的龙灯和高跷,璇玑双足火辣,却是自由自在,心情极好,连带着千姿也不再高高在上,多了几分顺眼。

唉,偏这是个琼雪香玉似的人物,一旦放下提防,越看越是欢喜,举止如有仙气,百看不厌,到得后来,璇玑已忘了看外间热闹,只不断偷觑千姿。

千姿被她看得奇怪,寻了悄静地方,问她:“我脸花了?”

璇玑摇头,千姿道:“那你盯了我作甚……莫非……”

璇玑转而瞪眼,“是,你这里沾了芝麻。”玉手轻拂,在他脸上拍了一记。千姿抓住她的手,柔荑绵软,目光惊乱,当即一笑,“你可是觉得我生得俊俏?”

璇玑啐道:“哪有人自吹自擂的?”被他抓得太紧,不由有了薄怒,嗔道,“你快松手!”

千姿哈哈大笑,反把她往怀里一送,让她半倚在身上,“苍尧出美人,等你去了便知,你那心上人,可不及我半分。”

他的话激起璇玑傲气,她忽地旋身一闪,勉力挣脱开来,冷淡地抱臂说道:“长得俊美又如何?终有老的一刻。我瞧你好看,多看几眼,你别得意。我的心上人,从不像你这么无礼。”

千姿笑吟吟地,也不着恼,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吃了不少,我们喝酒去如何?”他头也不回,含笑用言语诱她。璇玑望了他的背影,跺了跺脚,只得跟上。

两人如此厮混了两日,人前相敬如宾礼尚往来,人后少不得像小儿女般拌嘴相争。每次皆是千姿言语不当,招惹璇玑反唇相讥,可无论她如何讥讽,千姿从不动气,璇玑犹如用力打棉花,使不上劲。几次之后,璇玑学了乖,管他心里如何盘算,她随意地逞口舌之利,看千姿阴晴变幻,憋出内伤。

唯有说到苍尧现任王后时,千姿没了嬉笑的神色。

而璇玑,目睹他肃杀的面容,不觉收了声,不再挑拨。她怕那绝美的容颜转瞬变成暴怒,倒不如欣赏他和气时的仙家姿容。

到了香会第三日傍晚,姽婳奏请玉翎王,十方香阵已成。

酉时,千姿与安迦国主立于高台,共赏香会盛景。璇玑粉妆妍丽,云髻轻拢,立在玉翎王身侧,如花开并蒂,惹得无数人瞻仰询问。三人俯览全城,处处灯光如玉,星罗棋布。

忽然远处银桥火树,香光临城。

“这是食物的香气?”千姿惊异地望向城东,星星点点,断续飘来好闻的香气,温暖氤氲,令人食指大动。间中夹杂了辛香调料的气息,呼唤每个人的嗅觉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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