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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1-5(楚惜刀)-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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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安宁无声,像极了死亡的静,侧侧站在一条七彩的河流上眺望。对岸是他的身影,环绕稠密的香气,黑翼的蝶凌空起舞,迎了星光的指引。

他越走越远。侧侧大声喊他的名字,紫颜,秀睫忽睁。

侧侧张眼望了碧纱罗帐出神,一切不过是个噩梦。紫颜的离去,仅是她内心惧怕的一个梦,仿佛还能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她感伤且庆幸地捂住了脸,她没有错过他。定定醒了会神,起身转到东屋,钉住了脚步。床前长生趴着睡了,空荡荡的锦被下,渺无人影。

俏脸冻得煞白,侧侧想起了姽婳的话,“你有没有一次,能离开他为自己而活?”

她不能。

心里眼里全是他的身影,香粉金缕,曼妙地旋转下坠。

再没有喘息的气力。

紫颜去后,京城连日雨雪纷飞,像是在洗刷悲哀,因此久久停柩未葬,只在披锦屋、瀛壶房、拂水阁等处点满蜡烛追思。侧侧柔肠寸断,闭门不出,在裁玉筑独自怀想。傅传红终日陪了姽婳,谈起当年的一些事情,由她哭哭笑笑,慢慢振起精神。

“早早下葬,不致让他体内毒素散发,想来紫颜也不愿连累他人。”夙夜肃然劝道。

长生依言与萤火一起为紫颜操办后事,京城各处有人来吊丧,先前认得紫颜的一众易容师及医师赶来哀悼,俗事繁多杂乱。长生与萤火两人忙前忙后,让侧侧和姽婳、傅传红专心守灵,又遣了伶人看顾他们。尹心柔吊唁后仍回蘼香铺,在铺子前后挂上白幔致哀。

紫府内外棚户鳞次,挽幛连云,雪白的一片宛如银山。

消息传出后,照浪悄然到了凤箫巷,顺了青石径走向前,有纸花越墙而出,飘落到他脚下。

“紫颜死了……”照浪喃喃地念了一句又一句,重复如诵经。他默默在高墙下立了一阵,浑不觉北风吹面冰寒,直到夜色漆黑方才离去。

紫府连做几日法事,日间戏台上笙鼓齐鸣,晚间则焰火漫天烧去悲戚。

夙夜常在积石园的山石上打坐冥想,说是紫颜灵柩入土,就会离去。姽婳怨他凉薄,也不大理会,长生倒是惦记着,每日顺路往园子里走一回,向他行礼问安。

一日,天一坞里名唤如蝉的班头来请侧侧等人,众人不知何事,随她一路去到云渚楼的戏台边。台上粉黛如云,众伶官饰了舞裙檀妆,调弄玉箫金管,只等观者入席。如蝉道:“先生先前写过一套传奇,交代吩咐,若有日他或遭不测,权且让我等排演这本戏,聊遣伤怀。”

侧侧想起紫颜那时调音择律,写词串曲,将戏本改过数回,原来暗自安排了后事。她心下凄凉,又有了些许寄托之情,问道:“说的是什么故事?”

如蝉道:“说的是一个易容师游戏人间,看破生死。”姽婳黑了脸摇头,“他怎不说去求仙?他参悟了,丢下我们难过,没良心!”侧侧拉起她的手,微微挣出一缕笑容道:“他一片心意,又花了心血,且安心坐下听一场。”

那是紫颜去后,姽婳第一次见她笑,酸楚温柔。尹心柔在一旁听了,偷偷抹泪,萤火、长生两人亦低头垂眉,顺了席坐定。傅传红叫人拿来戏本,飞快翻了一遍,慨然笑道:“果然是紫颜,走也走得洒脱!”

筵上虽有珍馐佳酿,几人全无胃口,一径痴望台上笙箫。

姽婳张望片刻,道:“既是演他的戏,岂能无香?我去布置。”起身带了尹心柔,着人搬来炉鼎,缥缈的香气顿时如烟卷碧云,袅袅氤氲。

暗箭般的香来时猝不及防。成也薰香,败也薰香,众人嗅到香气,爱不是恨不是,心境缭乱复杂。他们知道,若紫颜还在,必不会怪罪于香,反而笑他们拘泥。

台上一个伶人罗袖凤锦逐风俏立,一身香雾,陌生的笑容里挟了熟悉的韶秀温雅。

他去了,洒然的身影像是从未离开,令人生生要望到眼瞎。

“光阴似流水,日月搬昏昼。尘俗一笔勾,世事都参透……”泠泠乐音起,悲欢离合渐次上演,红尘内外众生相,一声声委婉啼转。众人投进戏梦人生,玉箫锦筝,对景伤情。哭一回,笑一句,悲极了反而收了泪。侧侧咀嚼每一词曲,心事逐歌扬尘,仿佛炭火消冰,抑压多时的哀思稍减。

及一出戏终了,余音未绝,众人只想再看一回,无憾于紫颜良苦用心。那个扮演易容师的伶人甚是乖巧,特意走到侧侧、姽婳面前,奉上两双绣鞋,“这是先生为排戏缝制的,大小却是谁的脚也不合。”侧侧与姽婳拿起看了,分明和她俩的鞋一个模样,默默收下了。

姽婳看了看台上,蓦然说道:“他既往生,我也要去了。”

“你要走?”侧侧愈加戚然。

“京城这铺子已盛名远播,我要带心柔去别处再开十几家分店。蘼香铺必要超越霁天阁,那是我对师父和紫颜的承诺。”姽婳说着,脸上流出憧憬的莹光,跳出了一时的悲伤。

侧侧明白,她不想久留这伤心地,失去了紫颜这个羁绊,又可如从前的自在。

“你要保重。”侧侧不知再说什么,寥落的心情一如爹爹去后那时。

傅传红忽然牵了牵姽婳的衣袖,拉她去到一边堂内。红炉畔两人并立悄话,侧侧迢迢相望,摩娑手中的绣鞋,百感交集。

傅传红凝视姽婳半晌,坚定地道:“我要陪你一起去。”

姽婳眼前浮起紫颜的影子,那时她千里相随,为的是要让两人更上层楼。如今,若与傅传红一起,前方会否有别样天地?她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思,忙碌的日子里,鲜少有时候停下来想一想,探问内心中,究竟把他视做了什么?

“你肯丢下宫里的差事?”

“逃还来不及,怎会不肯?没什么事比陪伴你更重要。”傅传红顿了一顿,“只要你不嫌弃。”

姽婳轻声道:“呆子,我对你一直不够好,为什么你还要……”傅传红目不斜视望了她,“若有天我也突遭不幸,只想有你在身边。”

姽婳定定将目光停留,这一句的分量她感同身受。倘有一天,她自己倒下,想看见的又是谁人,方能安心闭目归去?她猜不透自己的心,但,也不忍推开他的好意。

他憨笑的模样多年未变,她不禁好奇,想看看支撑他痴爱至今的那颗心,想明白若更进一步,她是否也会陷落,一如侧侧对待紫颜。倾心付出是很累的事,如同全心调弄香料,她明白投入的苦。然而,那煎熬之后,会有动人的芬芳,补偿每一段深深的凝眸。

傅传红揣测不安地等她回复,姽婳点头说了句:“好,我们一起走。”用手牵住了他。暖暖相握,傅传红的神情庄重起来,目光里似是许下承诺,再不分开。她看出他眼底的快活,微微有一丝甜蜜渗入了心里,这是紫颜离开后,她初初有了一些安慰。

姽婳安定了心事,抽回手道:“既然要走,我还有几句话要对夙夜那妖怪说,你等着,我去去就来。”转往积石园去了。

等姽婳回来,又像是哭过,傅传红不知夙夜怎么惹恼了她,索性拉她出门散心。姽婳径直拖住傅传红去到一家酒馆,喝得大醉不醒。等两人转回府里,侧侧又是怜惜又是羡慕,着长生为两人煮了醒酒汤服下。

次日,姽婳与傅传红告别侧侧等人,将铺子交付给长生,与尹心柔一起驾马离开京城。他们并无目的地,这一去也不知几时会再回头,侧侧想到这里,只觉人生寂寥,生无可恋。

紫颜下葬的那日,侧侧哀若心死。绮玉此时已进京,入宫赴任前转到紫府,陪侧侧住了两三日。侧侧自称伤心人无力打理文绣坊,绮玉却劝她,寄情他事或能忘却忧愁。

侧侧知她不能忘,仍把继任的事暂时放下了。

大雪纷飞的某个午后,紫府来了两位客人,执意要见此间主人。童子拗不过,只得请出了一身丧服的侧侧。

“贫僧法号平常。”

换作往日,侧侧会娇笑道:“这也能做法号?”此刻她淡淡点头,强撑了道:“不知大师为何事前来?”

“贫僧听闻天下易容师齐聚京师,特意赶来向紫檀越讨教。”

侧侧想,这是几时的旧闻了,耐心地回绝道:“我家先生不幸中毒昏迷多日,前阵突然不治,已经入土了。”

“紫檀越竟……”平常和尚难掩失望之意,低首念了声佛号。侧侧正想叫人关门,和尚又逼近一步,“我修习易容术多年,最大心愿就是与紫檀越比试,没想到……”

“凡种种相,皆是虚妄。和尚学易容做什么?”

平常道:“众生种种色相,贫僧都想明见。况术无善恶,用在人心,以易容术救厄解难,未尝不是慈悲。”

侧侧涩然一笑,“原来和尚也有放不下的尘世疾苦。”她顿了一顿,“大师请回,这里不再有大师想见之人。”

平常和尚念了声佛号,一步跨进门槛,“听说紫檀越有个徒弟……”

侧侧蹙眉,长生失去师父,能遇上高明的易容师斗艺自是修习的大好机缘,可他会有闲情与人比试?她犹豫不决间,听见身后传来清亮的语声:“大师若想见识我师父的易容术,长生不才,愿抛砖一现。”

长生用了紫颜的一张脸,侧侧回眸时几乎呼吸停顿。她怔怔望着,少年在她面前俯身一拜,“请少夫人原谅长生冒昧。”侧侧缓缓摇头,看不够呵,哪里舍得责怪,只要这副身躯样貌仍在人间兜转,仿佛他从未离去,就是最大满足。

紫颜执意教他易容术,是否也为了这一天?

平常和尚带了小沙弥踏入瀛壶房,长生神色凛然,先去案上点燃一炷香。侧侧不忍再看,目光却不舍地跟随,他的举手投足无不令人怀想,剜心的疼。香气仿佛有灵,轻抚她的衣袖,蜿蜒地缠身上来,绸缪缱绻,令她痴痴沉溺其中。

她斜倚了门,远远地望着。

“大师想比什么?”

“就比扮女人。”

长生处变不惊地一笑,“和尚心中,也有男女之分?”

平常和尚下意识地摸头道:“牲畜扮不像,只能分男女。”

“二八处子,半老徐娘,还是垂暮老妪?”

平常和尚指了长生道:“你年轻,我老迈。”

长生想了一想,忽然狡黠一笑,“大师可愿移步,随我去到外边开阔地,咱们换个有趣的比试法子。”

平常和尚愣了愣,随他走了出去。

临阵用兵,挑选熟悉的战场,胜算就大得几分。长生深知这个道理,特意选了天一坞,那班伶人停了歌舞多日,浑身正没个力使,闻言皆有了精神。一个个穿将起来,烟花雪柳一般,又都戴了白花,凭吊紫颜。

侧侧触景生情,低下头去凝视筵上的青玉茶盏,千般隐忍愁绪。长生遥遥向她行得一礼,静问平常和尚:“在此间比试可使得?”

那和尚眼也直了,未见过有这许多娉婷环绕身边,呆呆扫了一遍,呐呐地道:“这……使得使得!只怕人多口杂。”

长生微笑,嘱咐众人不可絮语,伶人们屏气伺立,再无声响。长生点头,嗅了一口浓润香气,陡然有了精神,翻开青金玛瑙宝钿匣子,紫颜遗留的器具珠彩耀目。仿佛与少爷的手合璧伸向匣中,长生姿逸风流,夹出一柄木刀,裹了胶脂提起。

“大师请——”

他傲然出手,堂而皇之地偷却春光,侍弄在脸上。一班伶人在他身边袅绕,莺莺燕燕,长生平添了几分女气,贴合了众人的娴婉气度,仿佛姐妹花一般。

侧侧细看长生举止,宛若紫颜再现,一腔思念再止不住,当下泪流满面。

平常和尚手脚也快,一会儿变出假发,一会儿捞出皱纹,面容虽不能丝丝合缝,远看去也似模似样。侧侧也不留心看他,满腔心思都在关注长生。不多时,平常和尚妆成,发丝如蚕簇,一脸烂皱橘皮。他弯腰学样,枣核般的老脸凑上来,咳咳清笑。长生就如他隔代的孙女,顽皮地调弄了脂粉,化成粉蝶般的容颜,鲜妍地绽放。

人生如此。鲜嫩或衰老的皮囊,眨眼就消逝的流年。侧侧拭泪细看,竟如在开解愁怀,劝她忘忧。

平常和尚盯了长生看了半晌,“紫檀越有徒如此,难怪走得安心。”

长生束手微笑,“大师分明不是和尚,易容术实在太半吊子,不像正经学过。”

那和尚古怪一笑,问:“何以见得?”

“大师身上有药香,这位小师父也是,长生虽然很少制香,鼻子却也不差。”长生说到这里,灼热的目光凝视平常和尚,“在下冒昧,敢问大师可是皎镜?”

侧侧浑身一凉,茫然望去。

那和尚摸了摸光头,唉呀叹气:“名师出高徒,我这张面皮瞒不得易容师。”扯去面皮,又掏出一只硕大的耳环戴了。长生仔细瞧了瞧,赧颜道:“大师过誉,在下只学了少爷的皮毛。”想到皎镜终晚了一步,忍不住流下泪来。

皎镜身边那个沙弥抹去脸上易容,叫道:“长生!”

长生转头一看,是久别的卓伊勒,少年眉宇间坚忍依旧,但双眸跳脱,比先前多了分慷慨情志。长生乍见故人,一腔感伤尽数发泄,沙哑的嗓子带了哭腔道:“你们来晚了,少爷他……他……”

卓伊勒走上前,抱住他的肩头,“别哭,慢慢说。”

皎镜皱眉,耳环晃得流光四溢,长吁短叹地道:“他居然不等我就去了,真该死!可是不对,紫颜这一难虽然凶险,命里未必躲不过,当年夙夜也这么说。难道是这小子自己寻死?”

一提夙夜,长生哭得更响,断线珠子般的泪滴滚滚而下,手腕上砂蓝色的碎石串依依闪烁。卓伊勒扶住他,小声地劝解。

“夙夜大师也没能救他。”长生细细说了前事,用袖子抹去泪痕,又有新的眼泪涌出来。

侧侧始终在一边静听。她常会失神,恍若紫颜还在身边,一幕幕都是从前景致。皎镜只是不信,焦急地在戏台上走动,踏得砖木蹬蹬地响,无视长生的眼泪。

“紫颜不应该会有事,再等半日,墟葬来了,我来问他。”

卓伊勒看侧侧神色僵滞,把长生拉到一边,与他一起去倒茶。长生止了泪,两人走开了几步,听到皎镜对侧侧道:“别的不说,夙夜有渡血疗伤的法力,就算一时救不好他,也决不会让他死掉。”

众人等到夜里,墟葬悠悠然坐了青顶轿子而来,长生忙将他迎入玉垒堂。

听完各人所述,墟葬问清了紫颜去世的时辰并停柩方位,疑惑地道:“奇怪,既生又死,难解之相。”皎镜道:“你多算几回,有夙夜弄鬼,小心被他骗了去。”墟葬沉吟良久,“我须去墓地看个究竟。”

顾不得冷夜孤清,侧侧领众人赶到墓地,当时轻寒盈袖,昏月隐云。

“挖坟!”墟葬掐指后如是说,语气坚决。侧侧颤声道:“莫非他真的没事?”墟葬疑虑重重地问道:“这墓地风水甚怪,是谁选的?”

“夙夜。”

“怕是你们都上了他的大当。”皎镜大笑,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捂了肚子前仰后合,指了众人笑得喘不过气。

侧侧抓住他的手臂,急切地道:“请大师指点。”

“姽婳那丫头呢,怎不见她陪了你们?”

“她说……紫颜的事已了,是时候云游四海开分店,想是不愿在我们面前伤心。”侧侧说得黯然,“紫颜下葬前,她已然去了。”

皎镜唉声叹气,在侧侧的额头一弹指,道:“你不想想她和紫颜什么交情,允许夙夜胡乱葬他,又远走高飞不陪你渡过难关。对了,她可用香料为紫颜的尸身防腐?”

众人一齐摇头,始信紫颜之死有疑,喜悦如烟花次第在心中绚烂盛开。

棺木出土时,一行人捧心提胆,直把泪蕴在眼眶,怕再倾注一场伤心。侧侧撇过头不忍看,长生和萤火一狠心,猛地揭开了棺板。

一枝枯梅卧于寒棺里,花蕊已干,扬散片片飞瓣。

侧侧又惊又喜,荒芜的心忽降倾盆甘雨,充盈的喜悦瞬间满溢。她如痴似醉,飞针穿起那梅枝拈于手中查看。香气已散尽,却有幽秘的情愫从梅上荡入她袖中。

皎镜嘘声大作,顿足叫道:“夙夜这个混账!”墟葬摇头一笑,把罗盘抛在地上,长生急切地问道:“为何会这样?”皎镜脑袋一晃,笑嘻嘻地道:“放心,你家少爷死不掉,让夙夜调包换走了。他既弄了紫颜去,想是有办法救他,但不和你们说清楚,必不是速效的法子。唔,或许要凑什么仙药也未可知。总之,紫颜还活着,你们可以安心了。”

侧侧乏力地坐倒,只觉这岑寂荒地有了暖暖情意。她蓦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泪涌,心中哀愁大半散去。

众人在墓前欢喜了一阵。萤火擦了擦眼角,走来朝侧侧拜了三拜,默默地道:“先生既平安,我也要去了,七年之约已满,望夫人好自珍重。他年先生重现江湖之时,萤火愿与两位再做一家人。”

长生听了,笑逐颜开的面容暗淡下来,勉强笑道:“你要去何处?”

“天下之大,哪里都能去得,才是真正逍遥。”萤火顿了顿,按住长生的肩头,“你继承了先生的绝学,不可浪费,要是堕了先生的名头,我就算不问世事,也会叫你好看。”

紫颜许他的身份业已自由,但此后他仍愿做莹莹微芒的萤火,不再是望帝。他朝皎镜等人欠了欠身,便纵足提步,很快没在夜色里,去得干脆。

一阵北风吹过,侧侧望了空棺出神,袅袅恍有烟生。长生道:“夜深了,不若早些回去。”侧侧转眸凝视他,不再是紫颜赋予的无邪容貌,英气勃勃的脸上自有种惑人的硬朗。这是他自己塑就的面相,依稀能瞥见旧日的风霜。

“长生,我不日也要去文绣坊了,你得闲就来看我。”侧侧下了决心,是时候捡起从前旧爱,“那间府第留给你,以后改叫长生府。你接父母来住,好好享受天伦之乐,那不是谁都能有的福气。”

侧侧又嘱咐了一些琐事,长生怅然应了。斯人远行,徒劳相望,他知紫颜这般人物世上再不可得,然而他还是要一步步沿着易容的路走下去,渴望有超越前人的一天。

此后,皎镜与墟葬盘桓数天后离去。长生开府为人易容,卓伊勒留在他身边帮手医人,京城长生府,渐成了世人性命攸关时前往求助之地,两人声名传遍天下。

魂梦不如归去。

那日,在夙夜初到紫府与紫颜独处的时候,灵法师用法阵隔断外界的音色,将百丈红尘摒弃在外。铁壁般的房间内,他将咒力贯通指上,点在紫颜的心口。

紫颜眉睫闪动,恍如醉后轻颦,苍白的脸有了淡淡血色。夙夜道:“该醒了。”紫颜闻言,慢慢张开眼,扫视夙夜及其身后,若有所悟。

“我睡了多久?”

“若不听我的话,只怕要睡一辈子。”夙夜似笑非笑,一袭黑袍宛若幽夜的尽头,看破尘间喧嚣。

紫颜摊开手掌,包裹的白布已然泛黄,他用力扯去了,看见断纹入肉,未有片刻消退。

“你的病不是救不得。可涤尽余毒费时甚久,须在灵泉仙山之地静养,不能耽于人间男女之欢,你可愿舍得?”

紫颜听出他意,“你要我离开侧侧?”

“长则三五春秋,短则一年半载,有时必须割舍眼前欢娱,你自然明白。”夙夜的笑仿佛用相思剪裁了冰雪,那样的疏冷无情,超然于世俗之外。

只是紫颜懂得,那是术法掩盖的容颜,以太多的割舍换得。

“等我和她告别……”

“我需用她们在你生死一线时迸发的执念,化去你身上的戾气。何况,你今后的修炼未必就能如愿,一样会走火入魔,甚至撒手西去。如果你和她互相牵挂,怕是不大妥当,到时或许又让她再断肠一回。”

紫颜凝视他平静的眼,苦笑道:“真不知是否青鸾早料到这一劫,派你来做说客。她这师父为磨炼弟子心志,也够煞费苦心。非是我不愿,侧侧等我太久,再让她伤心欲绝,我……于心何忍?”

夙夜神秘一笑,若这是最后的分别,他们能不能坚持到底?没有谁能始终陪谁走下去,终须有面对无尽空虚失落的一刻。而今,他提早预演了那份悲凉残忍,生生将一颗红豆劈作两半。

非经地狱离苦,焉知天堂极乐?

他伸手在唇边一竖,含笑道:“你依我便是,她不离开你,永远无法独当一面。莫非你真以为她离了你就不可活?”

紫颜心中荡起酸涩的苦楚,一直以来,并不是侧侧牢牢抓住了他,不肯放手的何尝不是他自己?任由她一腔情意满溢,任由她天涯海角相思,他独占独享这份厚重深情,像自私的孩童不让人碰心爱的玩具。

他知她不会远离,用劫数的借口吝啬多给一分真心,他不给,她也不会走。

于情爱上,他是个薄幸的男子。他从未觉得如此难以抉择,那时在沉香谷告别侧侧远行,他虽然内疚,毕竟是当面告辞。这一刻,紫颜宁愿多情,不忍再撒手放下侧侧。紫夫人的名头背后,他尚欠她一个盛大的典礼,和凡俗男女的喜乐。

“我欠她太多……”

“你不能清心寡欲断绝杂念,就去见她。你们还来得及再儿女情长几天,不过余毒未清,恐怕两心相印卿卿我我之际,就是真正死别之时。你不怕,只管寻她去。”夙夜从容说道。

紫颜苦笑,夙夜的口吻宛如他平常劝诫那些来易容的人,不见人间悲喜。可是此刻若再不动情,未免令人寒心。

夙夜见他难以裁决,说道:“丢下易容术,好好活一场如何?”

紫颜艰难地点了点头,心口狠狠一痛。夙夜面容一紧,道:“我的法力将退,请容我施法收你躯壳,再施个障眼术留给他们。”

他用手一指,案头瓷瓶里的一株新梅跃然到了掌中。一纸符咒贴在梅枝上,夙夜把它轻放于紫颜身边,不多时,一个身形完全一致的人偶现于眼前。

紫颜微微晕眩,因法术盈盛了的意志逐渐涣散,复又昏睡过去。

直至众人以为紫颜身死,夙夜将他用法术妥帖藏好,每日分身佯装在积石园打坐,真身则不时避到薜萝洞中,为紫颜疗伤。

锦绣遍铺的薜萝洞里,夙夜两手一错,一抹娇黄浮泛如河,绵延成紫颜的躯体。病中的他消瘦苍白,衬了一袭雪白的纻丝中衣,越发像凝脂寒玉,触手成冰。

一把清嬴玉骨,不堪一扶。

夙夜按住紫颜胸口的玉麒麟,一道暖暖的白光缠绕指尖,继而玉上光芒大盛,如水银泻地朝紫颜全身流淌。很快,渺渺烟气从头到脚笼罩了紫颜,如沾了蛛网,无数细不可辨的游丝自玉麒麟上射出。夙夜丹唇轻语,每念一声,紫颜就多一分血色,双颊仿佛点注了脂粉。

那日天一坞笙歌大作,夙夜施法到一半,忽听得洞外脚步声响。

夙夜皱眉,望了紫颜道:“姽婳已看破我形迹,你可想见她?”紫颜点头,夙夜撤去洞口禁制,香风流荡,旋进姽婳的身影。

芙蓉暖烟灯火下,姽婳乍见紫颜与夙夜,愁眉稍一舒展,当即明白过来。她欢喜只得一瞬,立刻又大骂道:“夙夜你个妖怪,救人也要故弄玄虚,害人不浅!”夙夜淡然一笑,并不理会。姽婳奔到紫颜面前,牵挽他双手看了片刻,道:“为何他没能清掉你的毒?”

夙夜墨袍上的云纹欲飞,悠然道:“你真以为我这妖怪无所不能?何况他落下的病因,须靠自身挺力度过,没什么神仙术能一招救命。”

姽婳白他一眼,啐道:“你没本事就罢了,等寻着皎镜,没你治病的份儿。”

紫颜想起皎镜的手段,苦了脸摇手道:“你忘啦,那个假和尚一出手就要人命,我半死不活的,给他一整治,只怕病好了,身也残了。”

姽婳扑哧一笑,心中愁苦略减,点了点头。她知道夙夜既已出手,所用的法子必比皎镜更快捷,不过想落他面子,多说了两句。

紫颜将夙夜的想法说了,姽婳顿足不允,直说不可瞒着侧侧。

夙夜掐指笑道:“说不上瞒骗,过不了多久她也会知道,只是必要经这番伤心,把他们之间的劫难耗尽。”

紫颜冷静下来,默不做声听夙夜继续说道:“更何况,若不经这番生死,不死这一回,紫颜掌中断纹仍在,命运依旧未改。”姽婳听了不解,夙夜又道,“此去并非享福,个中仍有难关要过,不过福祸相依,也会给他时日更上层楼。到时莫说是易容术,只怕修道求仙也能得窥一二,只是我依然不会教他。”

姽婳追问:“那他死过这回,是不是日后再无劫难?”说完自知问得傻了,死过一次的人,又怎会把人间其他事当成劫难?夙夜一笑,知她已然明白。

“可是瞒了侧侧,终不公平,既然连我也知道了……”

夙夜断然地道:“你和紫颜的缘分止于今日,自然不必瞒你。如果今天不放你进来,他日,你们本还有几年可见……可惜。”

紫颜与姽婳俱是一愣,蓦然互视伤怀,姽婳如被凝住手脚,勉强扯出笑容道:“你说什么鬼话。”

夙夜面色不改,淡淡地道:“各有各的缘法。”

姽婳明白,她刚应下傅传红同游之请,此后山高水远,未必能再见紫颜一面。原来这一痕断纹,断了的还有他们之间的缘分。沉香谷初见,三年并马相随,宛如一声空弦。她心里空荡荡的,望了紫颜想笑不能,侧侧尚有缘伴他未来的日子,而天意弄人,悭吝再多给他们一些时日聚首。

或许她不该贪心。想到侧侧,那三年也如这般,以为幸运的是她姽婳。从来都不知会缘尽,早知如此,每一日是否多点珍惜?

“预知天命,不是件好事。”紫颜低下头慨叹,不忍看她的目光。

姽婳偏偏一笑,昔日里的古灵精怪都回来了,嘟嘴道:“咦,你又信夙夜胡说!枉你爱说对天改命,谁敢说你我缘尽于此?他日定会相见。再说,我和傅呆子在一处,你和他的缘分难不成也尽了?放心,等你身子大好,我们就来寻你和侧侧。”说完,狠狠瞪了夙夜赌气。

紫颜略觉宽慰,将她烂漫笑靥铭记心中,握了她的手道:“或许我真能了悟神仙之法,跳出宿命之外。那时,管它什么缘尽缘散,都有法子顺心而为。”

姽婳幽幽地摇头,“不必强求。侧侧能忍得过死别,我难道熬不过生离?该来的终须来,你修炼易容差点入魔,惹了一身的病,可不要为了这劳什子聚散离合,再弄得人不像人。”她松开手,像是松脱了多年前那个密约誓言,不再留情。

夙夜随手抄起一匹缎子,剪了个布人,扔给姽婳。她捏着扁扁的一片布,没有眉眼,仅余轮廓,知那是紫颜,心下一酸,牢牢攥在手里。

“不限次数,一共可用十二时辰。”夙夜促狭地打破她的哀思,“只会发呆的人偶,说不得话。”

姽婳心里一酸,不会说话,看着他也好。脸上故意笑笑地,啐道:“哼,你的法术还是这么差劲!”夙夜淡淡微笑,像是明晰她的苦楚,没有说话。

紫颜恍惚地看着两人,这么多年藏身于易容术的背后,试图宠辱不惊,这回却真实感到他放不下。侧侧的情,姽婳的义,那些为他牵挂的朋友,他何尝愿意撇下他们远离而去。

“明白了,我随你去。”紫颜点头轻叹,如今他能做的,是早日休养好身体。遥不可及的终极之术,在死过一回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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