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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1-5(楚惜刀)-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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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侧到了屋外,隔了窗格看进去。紫颜把玩刀子,安然地对神荼道:“此处没个想易容改命的人,要我动手委实无趣。”

神荼一怔,道:“你在我脸上试便是,还是那句话,我学不了,就认输。”

紫颜就在他身上比划,念念有词地道:“割脸皮太容易,削耳朵如何?或者把双手的皮褪下……”

神荼神色一僵,没了先前的神气,急急地道:“胡说,明明是易容,你怎说得像杀人?”

紫颜饶有兴致地看他,“割完了再完好无损地安回去,有没有这个胆?”

香气游荡过来,似冰凉的蛇攀住了紫颜这棵高树,依依地勾住他的衣角盘旋。神荼退了一步,灵活的眸子凝了不动,有如黑夜将至的阴沉目光径自盯住紫颜。

“我可不会为了易容令皮肉受损。”他哼出一声冷笑。

“是吗?”紫颜轻抚刀锋喟叹,“你努力缩骨削皮,不就是为了在我面前扮孩童?可惜你的复制术,若能复制我这般眼力,就知道不该来这里撒野。”

神荼挑眉,“你看破了?”

“什么学易容四年,什么苍溪老人,统统是假的。”紫颜注视他的眉眼,并不曾慌乱,“你也不想拜我为师,你是寻仇来的。”

神荼摊开两手,一副你奈我何的神气。紫颜横刀在手,蓦然清光一闪,直直朝左腕切下。神荼惊呼一声,眼见刀锋直落,紫颜的左手显然不保。他瞠目结舌扶住了椅背,紫颜悠悠旋刀转了几圈,笑道:“这点阵仗就吓到你?”

神荼定睛看去,他的左手完好无恙,手法精准迅捷直如幻梦,他的眼力居然没追上。

“你再来看。”

紫颜弯刀就眉,弧线一划,两道挺秀的轩眉突然被削去,恍如滑稽的戏子。神荼怔怔看着,尚不及叹惜,紫颜伸手一抹脸面,像是吹了仙气,失去的眉赫然在目,俊逸的容颜一如平常。

“你……”神荼胸口发堵,口干舌燥,这等手法宛如妖魅,不是普通易容师所为。

“信我的话,让我给你动刀如何?”紫颜的笑眼里似有星河璀璨,迷离星光闪烁,神荼不觉想开口应承。

他的脆弱只得一瞬,香风如乘浮槎而至,神荼想起了来意,笑道:“紫先生闻到这香气没?”他的身形遽然长高数寸,飞扬的傲气里多了一份狠绝。

侧侧发觉有异样,朝屋子走过来。香气盈袖绕体,如鞭子缠住了紫颜。紫颜依稀觉得不对,洒下的花露如护身铁甲想推开香气蛮横的侵袭,可怜气单力薄,燎原的气息铺天而来,竟是完全无从抵挡。

神荼有些敬畏,紫颜的直觉很敏锐,幸好他筹备充足。退开两步,他冷冷地目睹鲜血从紫颜的口鼻流出来,瞬间染红了前襟。

一时间天旋地转,紫颜犹如花折,猝然倒在地上。

侧侧冲入屋扶起紫颜,他素净的面容沾满血腥,无论用袖子抹去多少,又止不住地流出来。她嗅出屋中的异样,怒视神荼道:“你……调换了香料?”

神荼满不在乎,“可还是输在他的眼力下,太无趣啦。”他眼中射出快意的光芒,“这香味好闻得紧,要多闻一阵才好。”

紫颜神思昏迷,侧侧连忙把炉火灭了,将香炉丢出屋去,回转来跪在他身边。她双眸蒙翳,分不清是泪光还是血光,颤抖了手搭脉,脉象忽如弹石,忽如洪水,冲击她的指尖。侧侧无心念及其他,立即用金针扎了几个穴道,守住紫颜的心脉。

她抬手时忽见自己掌心有血,竟是擦到紫颜肌肤上渗出的血痕,一抹断肠的红色。侧侧再难禁住悲戚,顿时倾泪如雨,摇了他的身子低低地叫。

“我在这里……”紫颜回应她的呼唤,蓦地睁开眼。他眼底触目的血,令侧侧心惊。

神荼吃惊地道:“你居然还能醒来。”

紫颜听见声音,朦胧的双眼寻找神荼,“我们尚未比完……你敢不敢让我动刀?”

神荼敛了笑容,奇怪地看他,“你被我伤成这样,还敢比下去?”

“这不是你伤的……我若无旧疾,你伤不了我。”紫颜伸手抹去眼角的血,乱红如雨,就快要看不见了。仿佛有战鼓在敲,咚咚,敦促他拈刀而舞,刻画容颜。“你不敢让我动刀,我就自己来,你要是学不了,就认输吧。”

“不要再比了,我叫大夫来看你。”鲜血洇红了他的唇,侧侧擦去眼泪,见他五官都在流血,心痛地抚了他的脸颊喃喃相劝。

紫颜浅浅一笑,血污中的神情妖异却毫不可怖,像是美玉碎在胭脂中,折出无数霞光。他语气坚定地摇头,“哪有半途而废的易容。”

这份气度令神荼周身不适,仿佛在仰视遥不可及的高处,压迫得他想逃。

“你只管动刀给我看。”他大声吼道,被紫颜慑人的眼神注视,心里越发生出挫败之感,“我不会学不了的。”

陌刀清凉,如廊间阴冷的风过,嗖地划在紫颜的掌心。侧侧倏地记起那道断纹,眼见森森刀光掠过其上,紫颜仿佛变过一个人,似在乘风叩天,翩然生出羽翼。他一扫昏颓气色,用锦帕拂去血迹,站起了身。

神荼惊异地发觉,紫颜的手掌淋淋滴血之后,五官的血尽数止住了。侧侧道:“我扶你坐下。”紫颜淡淡摇手,径自走去一边的乌木椅上坐了。他行走无碍,侧侧略觉欣慰,只恨不能绑了他离开这场比斗,不能对他说,她不想他如此拼命。

她对他总是这般无能为力,不忍违逆他的心意。

侧侧看得见贯穿紫颜胸臆那股不认输的傲气,眼前并无别个敌人,他对抗的始终只有天地。她无法阻止这样执著的他,如果要眼睁睁目睹他覆没,她恻然地想,唯有陪他一起没顶。

紫颜神色如常,对神荼道:“面相、掌纹、骨相,修改任一都能起死回生,你可学得了?”

“这就是造纹改命?”神荼变了脸色,他知一流易容高手能据相改命,但从未见过如此速效成功的法子,直如妖术神奇。他捏合了手又松开,明白自己就算调换再多容颜,涂饰再多掌纹,至多能推断吉凶,却无法在知命后修改运程。

这种妄图逆转天地的所为,他想也不敢想。

若紫颜这一刀真的划在他神荼脸上,他的命运会有何样变化?神荼动摇了来时的信念,心生惋惜地想,自己的出手或许过于孟浪。

他不愿当即承认,心想紫颜既有自救的办法,不必多生事端,便道:“紫先生奇术,我远追不上,认输啦!拜你为师……可叹我没这福分。比过这场我心服口服,再也不会来寻你麻烦。就此别过!”

他正待转身,侧侧喝道:“小子,你到底用了什么香药,快说出来。”神荼微微一笑,看见紫颜不嗔不怒的磊落神色,想了想道:“以紫先生的手段,哪里需我多嘴。告辞。”侧侧想追他,紫颜轻轻叫了一声,她只得回身。

神荼去后,紫颜怔怔望了门,一口鲜血标出,直落半丈之外。侧侧大惊失色,急针刺去,封住他的穴道,紫颜身子一软,倒在她怀里。侧侧半抱半拖,把他搬弄到罗汉床上,倚了缂丝靠垫养神,又寻来纱绵,将他受伤的手掌包起。

“我怕是时日无多。”紫颜开口就是这一句,笑容安详如入定,凝视侧侧,“你知道么?看见自己应劫遭难,反而心生从容。”

“胡说什么,你会没事。”侧侧又急又怒,斥道,“你改了这断纹就改了命,别说这些丧气话。你忘了,你还要和我云游四海……”

紫颜缓缓摇头,天命若能如此轻易避过,怎会令人心生敬畏?他摊开手掌道:“我自以为能改得了命,可是无用。这掌纹我割过多次,过不了几日伤口恢复如初,还是断的。呵,你知道么?那是老天在笑我多此一举。你看今日之灾,正合了当初的预言,我未必躲得过。只是,我还放不下……”

“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你既拿这断纹无法,我们就该早早寻人解救,就不会……不会……”侧侧的声音微颤,像是飞絮无奈掠上雕檐,轻盈中自有春恨。她轻抚他的手,忍心自伤的那一刻,他是不是已自觉无望?她想开言安慰,找不出一句贴切的话,能抚平这伤口下的绝望。

紫颜神思渐倦,掌心的血慢慢止住了,口鼻眼耳的血再度微渗。侧侧摇着他的身子,不许他睡去,见他双眼缓缓就要合拢,不得不高声叫童子帮手。

她这时慌慌张张记起,该在他病情初发时就请大夫,如今的耽搁都是对紫颜太笃信的缘故。看多了他从容淡定,以为真的无畏世间生老病死。侧侧的泪夺眶而出,那些悠悠然的日子,谈笑间天高云净,此时凉薄得不经风吹。

他终有敌不过的病,跨不过的坎,像任何一个凡人,静待上天赋予的宿命。

“我不甘心……”紫颜隐约说了这一句,昏然撒手睡去。

“紫颜!”侧侧莹丽的眸子一灰,抱了他的身子大喊。

最先进屋的是英公公与照浪,锦簇的衣衫鲜亮夺目。侧侧瞥了一眼,见不是大夫,双目含泪地看着紫颜,根本无心追问两人来意。

“咱家有太后口谕要宣。”英公公看了一眼紫颜的模样,手足无措,“这是……”照浪抢步过来,俯身细看紫颜的伤情,用蹙金的袖子替他抹去流出的血。

侧侧咬牙道:“他闻香中了毒。”照浪沉声问:“谁伤了他?”侧侧不答,照浪叹道:“生死关头,逞什么意气?”他连探紫颜额头、脖间、腕上,嗅到屋子里残留的香气,一脸迷惑,“这香气明明无毒,再说你也无事,为何……”

“有人用香药作引,激发了他的旧伤。”

照浪讶然,紫颜竟有沉疴在身。英公公脸色凝重地道:“耽搁不得,要请御医!”转身对外面的小太监喊了一句,那小太监飞快地跑了出去。

英公公和悦地道:“紫夫人莫急,大内御医定可妙手回春,先起身坐坐。”侧侧依言起来,眼前一黑,仿佛被勾至阎罗地界,片刻心凋情碎。睁目回转时,光明大盛尤为刺目,她茫然站在床边,无助地看照浪运掌按在紫颜胸口,替他推宫运血。

不多时,一身大汗的照浪收手起身。英公公道:“可醒得转?”照浪铁青了脸,道:“既是闻香中毒,我去叫姽婳,你们稍等。”英公公无法,只得叹息点头,侧侧知他用尽全力也是无法,越发灰心。

照浪去后没多久,萤火身形如云飘现于披锦屋,对太监们视而不见,急至侧侧跟前,道:“先生这是……那孩子呢?”侧侧按住心口,道:“他走了,却害了紫颜。”萤火一脸遗憾,恨然砸手道:“他是药师馆森罗、万象的师弟,精通毒理,该死,先前没料到这一层,我来迟了!”侧侧木然听着,泪湿罗衫。

此时屋外脚步飞奔,姽婳踏香而至,照浪落后她几丈。一进房中,她蹙眉叫道:“不好。”侧侧抓了她的手,一句话未说,姽婳点头道:“我明白,对头添了几味香料,他断断用不得,我虽能嗅出七八分,只怕有所遗漏。你取刚才的香来。”

侧侧出屋寻到香炉,用白瓷小碟盛了一小撮香末,看了兀自心凉,险些端持不住。姽婳用丹指挑到鼻尖轻嗅,脸儿蓦地一青,无言低垂两袖,连带指尖的香粉一齐坠落。

英公公不知好歹,问东问西。姽婳没好气地道:“你们来做什么?”英公公一怔,想起懿旨,眼皮一跳,赶紧在病床前宣了太后口谕,把照浪交付紫颜处置。

照浪神情自若,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淡淡地道:“之前我和他约定过,这条命归你们紫府所有,想报仇的只管来拿。”

侧侧黯然。她曾说练好了本事找照浪城报仇,紫颜说,让他去。

萤火默然。和紫颜的七年之约,他说过,会襄助复仇了却心愿。

跟随紫颜看多了命运变迁,睽违多时的仇怨已不是他们的执念,此刻更无报仇的心思,两人一齐缓缓摇头。姽婳喝道:“什么时候了!不能救人就别添乱,站一边去。”照浪心中虽气,到底挂念紫颜伤势,隐忍怒气不发。

侧侧拿起紫颜的手放在掌心暖着,姽婳搭脉后道:“这是太多药物伤了正气,邪毒淤阻下新血不生,连手臂也在出血。病位在髓,已伤脉络——这髓劳之症,可恨我不能尽数猜出对手所用的药。”

“连你也嗅不出?”

“数出七八种,只怕有遗漏。”

侧侧轻轻地问,“能治么?”

姽婳抿唇苦思,明秀的眼失却光泽。侧侧猛地记起皎镜,那颗光亮的头颅犹如宝石在高处发光,她慌忙叫萤火:“快找人给皎镜大师送信。”萤火旋即奔出。

照浪不解地道:“御医来就有救,你们哭丧了脸作甚?”侧侧喉间发燥,深深吸了一口气,方道:“这是他最大的劫难,一定要跨过去才好。”照浪疑虑重重,喝问道:“你说什么?难道是无解的剧毒?任凭他需要什么灵药,我都能弄了来,你们不必担心。”

姽婳走到一边案上,簌簌落笔画了几道,“你来看,这是紫颜的掌纹之相。”

照浪瞧了一眼,忽地晕眩,圣手先生那句话突然冒出。你怎还未死?这是险象环生的绝命相,若在他人手掌上,恐怕早是个死人。当下闷闷无语,若老天有意要收了紫颜去,他们这些凡人该如何倾尽心力对抗?

除了紫颜,他不会把自己的命交给任何人。

锦被裹着紫颜,温玉般的面颊血色全无,像一叶干枯了的秋枫。众人的视线不舍地萦绕,盼他张眼,若无其事地掩口轻笑,打趣他们无谓的紧张。鲜有的绝望首次犹疑地蔓延,没有人见过他倒下的样子,以为他是至高的神明。

没多久御医跌跌撞撞赶来,侧侧和姽婳见他慌张的样子,脸色发白地闪在一边。御医望诊搭脉后只是摇头,英公公问了几句,御医答道:“神仙来也救不了,准备后事吧。”侧侧当即痛哭失声,姽婳抄起绣垫砸在地上,骂道:“说什么晦气话。”英公公无法,对那御医说了几句好话,交代照浪等紫颜醒来须听他吩咐,便与御医一同离去。

姽婳苦思良策,着侧侧用金针为紫颜清毒,又问:“你们府里刚送走的那人叫什么来着……”侧侧魂不守舍地道:“商陆。”姽婳道:“对,用商陆加丹皮、仙鹤草煎汤,先给他服下。”侧侧打点精神,取了银吊子和火盆在明间熬药,一时药香满屋,如潮水冲刷众人寂然的心岸,烦忧稍退。

照浪在屋里艰涩踱步,姽婳嫌他碍眼,几次要赶他出去。末了,照浪忽道:“我有办法救他。”侧侧与姽婳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当真?”照浪决然掀开衣袖,掷地有声地道:“既是新血不生,拿我的血给他换过,我欠他的,这就还了!”

姽婳的目光难得有了敬意,照浪也盯着她,顾盼间似在说她看错了他。侧侧问:“你的血换给他,他的血要再给你么?”照浪豪爽一笑,道:“要能如此,那是仙术了。只管把我的血输去,苟存半条命在,就是我的造化。”

侧侧道:“你会死……”说完悚然一惊。照浪这番高情盛意,纵然是所谓偿命,也来得意外。杀一人,救一人,要死的明明是极憎之人,活命的明明是心上那人,可侧侧开不了口。

她下不了手,不能害死一个人,为了救人的堂皇借口。侧侧默默地扇着炉火,仿佛把心放入了熬煎,药汁慢慢有了蒸腾的气泡。

姽婳冷哼一声,“这人死不足惜,拿刀子放血,剐了他便是。”照浪啧啧摇头,“等我的血转入紫颜体内,他变成半个我,到时你还会厌弃吗?”姽婳颦眉一啐,被这句话憋得回不了嘴。

紫颜的镜奁依旧开着,照浪走过去,挑出一把刀,金银柄、青铜身,兽纹狰狞如鬼。

“谁来动手?”

姽婳明艳的双眼曳过流光,狠狠地道:“我来。”擎刀在手,俏面生寒,照浪微微一笑,卷起袖子伸到她面前。姽婳见他欲引刀一快,叫道:“等等……”照浪道:“哎呀,我忘了烫刀。”夺过她手里的刀,凑到侧侧面前的炉火上,烧了一烧,再递还给她。

姽婳没有接,十师会上的那一幕如在眼前。长睡不起的湘妤因异熹的血咒而苏醒,源源不断的鲜血跨越肉体凡胎的界限,如果当时夙夜用了法术,恰到好处地于半途克制血咒的威力,也许真能解救她的性命。可是如今没有灵法师在场,凭空渡血纯是妄谈,一个不小心,就会赔出紫颜和照浪两人的性命。

姽婳怔怔望了照浪,微愠道:“罢了,我不懂换血,就算把你大卸八块,也未必能让血流到紫颜身子里去。”她兀自心酸摇头,无论如何不肯接刀。

照浪面皮一阵青白,过了片刻,像是听明白了,低吼道:“你……怎敢说不会?”

紫颜说得对,轮不到他救。照浪一时恨意满腔,大步跨出屋去拔刀劈下,劲风势如山啸,侧侧听到山石草木铿然断裂的声响,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萤火再转回紫府已是黄昏,夕阳如一块融掉的红蜡,挂在西天摇摇欲坠。他奔走大半日,召集人手往五湖四海打探皎镜的下落,不仅遣人去往无垢坊和霁天阁,连其余诸师居处和北荒也各派了人,送出紫颜中毒的消息。

不料在府门外当头撞上个身影,是恢复了身材体态的神荼,脸上依稀能看出孩童时的模样。萤火目眦欲裂,一把揪住他用力一掌打去。

神荼和血吐出碎牙,面色不改地冷笑道:“我好心送香药单子来。”

萤火怒目道:“我家先生不省人事,你还想再害人?”

“他害我师兄们身陷囹圄,这是一报还一报。他们虽是咎由自取,轮不到外人教训,如今扯平了。”神荼丝毫不减张狂,好整以暇地扔出一张纸,冷笑道,“我用的药写得明明白白,有本事只管去解毒,莫说我绝情绝义。”

萤火捞在手中,想出手的念头登即一消,转身就走。神荼在后面喝道:“你不杀我?”萤火脚下不停,看他一眼的耐心也欠奉,神荼见他如风遁入府门,微微松了口气,怅然若失地叹了叹。

他让一个不败的人倒下,技法再超绝,毒理再精妙,没能赢得半分喝彩,甚至连他内心也觉愧疚不安。伤人容易,要折服人却难,神荼在高墙外站了半晌,不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此时占秋与几个妇人采办了一堆物品有说有笑地回来,看到门口的少年不由奇怪。众人往院子里走,已是上灯时分,整座宅院黑漆漆一片,像墨迹不经意洇开了。

占秋四下不见人,问过童子,方知出了大事,忙转往披锦屋来寻侧侧。侧侧站在桐月亭里出神,倩影单薄,仿佛冷风吹之即去。占秋从屋里看过紫颜出来,侧侧见面就道:“他没知觉,药汁液也灌不下去……”扑在占秋怀里哭。

占秋搂了她不语,劝她稍进了小食,又与姽婳合力,找出灌药用的银壶,将汤汁生生给紫颜送了下去。亏得占秋老练,把诸般杂事安排妥当,打发萤火管束闲杂人等,府里不致乱了秩序。

侧侧与姽婳拿了神荼的单子参详,无奈紫颜历年来经手的药物太多,常年中毒不是短时能厘清,两人写满十数张笺纸,依旧苦思不得解药良方。照浪插嘴不得,自行前往紫颜放医书的瀛壶房翻阅去了。

几日过去,紫颜毫无起色,侧侧守在紫颜床前终日不睡。姽婳和占秋心疼不已,强迫她去歇息,侧侧在床榻上张眼望天,逼得姽婳用香料为她催眠。好容易小憩片刻,她又会从梦里惊叫醒来,径直冲去紫颜的屋子。

姽婳拦不住她。那样沉睡着的紫颜,即使铁石心肠的照浪也没勇气面对,往往站在床边就觉窒息,要逃到院子里静立半晌。占秋没了法子,推延回文绣坊的日子,在紫府上下操持打点。姽婳把蘼香铺交托给尹心柔,每日与侧侧同吃同住,照料紫颜的同时还要看顾神魂不守的侧侧。

披锦屋的侈靡奢华,此刻成了往日的凭吊,翠玉碗、雕漆盒、珐琅杯、描金匣,无不勾起众人的思念,尤其是裹着紫颜的那卷云水纹金龙缂丝被面,更是说不出的悲凉。侧侧搬来他平素爱穿的衣物,堆在床头床脚,姽婳看了皱眉失笑,说:“放得满满当当的,活像祭品。”侧侧只待想笑,却悲从中来,姽婳自知多言,低头伤心不已。

照浪几日来短须滋生,憔悴似野人,不是在披锦屋外发愁,就是在瀛壶房翻阅医书,把紫府走得熟门熟路,还挑了一间空屋自行住下。众人懒得搭理他,煎药、焚香、换衣、灌食皆有人伺候,照浪插不进手去。

他查不到相似的病症,拉了姽婳质问:“你说是髓劳,为何他总是不醒?”

姽婳喉间一哽,道:“如今连脑神也伤了,已加了厥症,我用了苏合香、冰片、麝香、郁金昼夜醒脑,还是徒劳无功。我……再没法子……”

她起先是隐隐地哭,把嗓子刻意压着,气若游丝地呜咽。慢慢地拖曳了哭腔,听得到声嘶力竭的哑,像险险要断了的线,无止境地拉长。连日来的疲累折断了她的精神,哭得乏了,姽婳的身子香软无力地一弯,眼看要倒下,照浪连忙伸手扶住,替她抹去了泪痕。

“不急,他一定能挺住,我们还有机会。”

姽婳收了泪,冷淡地推开他,陌路般擦肩走过。

换在平日,照浪少不得要调笑几句,这时心口莫明刺痛了一下,望了她的背影出不得声。她的香泪染过的襟袖犹湿,仿佛一块难看的印记,贴在他身上消不去。

照浪明白,这里每个人心目中的他,都是个恶人。

唯一能以青眼待他的男子,却不知几时会苏醒。

萤火派往各地的人手陆续回转,从无佳讯,皎镜大师云游在外,不知所踪。

姽婳记起当年皎镜宛如谶语的话,什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恨声道:“要他来救人,偏不知死去哪里!烂神医、破神医,我非让师父不理他,看他神气什么!”骂了一阵,又生悲凉,径自走到了外面无人处,对了残红败草偷哭。

连日来,侧侧的心一点点被啮蚀崩坏,听到坏消息不过转动下眼珠,又如泥雕般凝视紫颜,再无一丝活气。占秋看了心疼,握了她的手放在胸口暖着。

等最后一人快马返回京师时,萤火见外援无望,回沉珠轩匆匆收拾了衣物,打算远行。照浪拦下他问:“你要抛下她们不成?”萤火肃然道:“我找长生回来,他修习先生的易容心法,或者其中有解。”

照浪沉吟,心想这是最后的法子,又道:“你点醒了我。如果易容改颜,换去紫颜的相貌,不知来得及否?对,你去寻长生,我在这里替他换容,双管齐下。”

揭去紫颜所有的乔装,就能看到他那张真面,到时,或能明白厄运源自何处,就有应对之法。萤火难得与他见识达成一致,闻言从速拿了随身行李,驾马远去。

照浪转回披锦屋,将预备易容之事对侧侧和姽婳说了。姽婳将信将疑,冷冷道:“你本事不够,万一雪上加霜怎么办?”照浪忍气吞声地道:“那把他换成我的模样如何?好人不长命,我却遗臭万年,大吉大利。”

他诸多退让,姽婳心下明白,言语丝毫不让,讥讽地说道:“先是要用你的血,如今又要用你的命,你以为你是千金之躯,足够有福气救紫颜?”

侧侧忽地伸手止住她,“我替紫颜谢过。”

照浪不在意地一笑,忍不住看了姽婳一眼。姽婳俏面如坚冰始终不化,不愿正眼看他。照浪知她把苦闷发泄在他身上,心中竟淡淡地欢喜。

冬夜凄寒,侧侧为紫颜盖上翠毛细锦的衾被,目睹他像一树春雪冻梅睡得从容。瞧得久了,那睡颜一寸寸如碎瓷龟裂,衍出无数繁复细密的蛛丝纹路,支离破碎地往人脆弱的心里去。侧侧闭上眼,裂痕,碎片,飞旋交替,在脑海划过零星刻骨的印记。

照浪正待洗手燃香,傅传红带了大内灵药匆匆而至。

画师衣衫虽整,却是满脸胡茬,见面取出一只琉璃罐,放在姽婳手中道:“太后听闻紫先生出事,多番搜寻,找到了瞿国的贡品十珍玉池汤。听说若是昏迷的人服用,养津生血,数月不食五谷,也能保住性命。”

姽婳埋怨道:“呸呸呸,谁说要数月不食,再几日定想出法子救醒他了。你也是,紫颜出这么大的事,居然今日才来!这药既然好用,早点拿来不好吗?”

傅传红挂了笑,听她数落完,擦汗道:“说了在多番搜寻……我那日听英公公说起就想赶来,偏偏太后记起这道药,说是二十多年前的贡品,不知宫中哪里藏着。先前太后染恙,宫里上上下下找了个遍也没寻着。我想既是紫颜急需,就发愿心求药,沐浴吃斋了三天,带了几个小太监上天入地地找,终于叫我给寻到了。”

姽婳面色稍豫,紫颜病后,太后每日遣英公公来问讯,间中通报过傅传红的消息。只是她心情太坏,寻了事就要找人数落。她不愿向傅传红低头,板着脸叫照浪:“你不是要替他易容吗?先让傅大师画个样子,你照着摹。”

傅传红鲜听她称自己大师,尴尬一笑,坐在床沿端详紫颜。这张面皮是惹祸的根源?紫颜勾画的面容终没有瞒过老天。可是要替他画出什么样子,才能消灾避难?傅传红沉吟半晌,凝视他良久。

姽婳等了半日,想催促傅传红快快动手,转眼见侧侧满怀期望,不愿让她烦愁,努力忍了不发一言。

初见紫颜的前尘往事,如玉露团花扑面而来,引人心生欢喜。傅传红唇齿留笑,欣然在绢素上落笔。姽婳不明他无端端笑从何来,呆呆瞧了片刻,浓淡墨色仿佛有情,被他妙手绘出一个曼妙的人儿,容貌恰是紫颜无错。

见到他过去丰神疏朗的模样,侧侧和姽婳一时忘却了忧伤。

傅传红笔下不停,在纸上游龙走蛇,绘了一幅接一幅。或颦或笑,或端凝或怒目,万千意态百变容颜就在画纸上跳脱呈现。姽婳本只让他画一张,此时见了紫颜往昔种种容貌,如听见熟悉的音声笑语从画上传来,舍不得出声阻止。

傅传红笔下墨线勾勒的虚浮影像,像是要从画上走下来,听得见细微的呼吸声。十几幅画渐渐连成了昨日景象,仿佛紫颜就在身边,轩如玉山的身影,坚不可摧。

傅传红弃笔时手臂僵直,天色昏暗如墨,竟过去数个时辰。姽婳托住傅传红的胳臂,道:“累了么?我给你煮点好吃的。”傅传红点头,“好,好。”等她走远,才收回了目光。

侧侧倒了茶给他,“辛苦了。”傅传红看了眼紫颜,沮丧地道:“唉,没想到画了这许多,也不知哪张算得上好命,可以救醒他。”侧侧自看到画像后心生鼓舞,闻言减了忧色,谢他道:“我想,他若此刻醒着,必叫我们一个个要学他的样,泰山崩而不惊,不要整日哭丧了脸。”

要像紫颜那般,身处天大困境亦难以撼动心神,谈何容易。侧侧默默地想,如他醒来看见她们哭断愁肠,会不会笑她们太傻?

这时窗子上急雨打落,透湿的碧纱窗角汇了一股微细的涓流,游蛇般沿了墙滑下。夜雨清寒彻骨,侧侧忙在黄铜火盆里添了炭,暖了一盅凝香酒传给傅传红和照浪饮了。

照浪像多余的人夹在这几人之中,拿到酒心生感慨。在麟园和紫颜把酒的日子还在眼前,那无所不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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