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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1-5(楚惜刀)-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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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颜驾马奔到青鸾身边,介绍了身份后,把昨夜在船上遇袭的事说了,小声提醒她被擒的庄客可能会自尽。青鸾扬了扬修长的绣针,道:“刺中医风、哑门数穴,如果还能咬到牙齿,那才奇怪。”紫颜放了心,向她深深一拜,又去与阳阿子打招呼。

匠作师、炼器师、堪舆师、织绣师、制香师、易容师、画师、乐师——八师齐聚,场面顿见热闹。青鸾手下文绣坊诸女取了灵药布帛为璧月的弟子包扎伤口,姽婳、傅传红、紫颜头回赴会,少不得好好拜见三位长辈。墟葬和青鸾盯住被擒的十五人,随手提了一人审问,又不便解开他的禁制,正自犯愁。

灰黑的乌云蹑手蹑脚爬到天空正中,遮住了太阳的脸。众人发觉天阴欲雨,正想寻个避雨处,那十五个人忽然脖子一歪,全部没了呼吸。始终守在一边的墟葬和青鸾毫无防备,眼睁睁地看风起云涌,来不及阻止。等事发后赶上前查看,庄客身上皆找不出一丝伤口,探不出半点破绽。

丹眉验看半晌亦无结果,叹息道:“可惜皎镜不在。”他的话勾起了墟葬的心事。看情形皎镜是一人独自上山,不知会不会中途被袭,当下暗暗卜了一卦,见是解卦,“动而免乎险”,愁思稍舒。

橐橐马蹄声自远而近,一飞骑旋风般飘到众人跟前,秋茶褐的布袍上,袖口绣有“崎岷”两字。墟葬面露喜色,招呼道:“虞泱!”来人正是崎岷山庄的总管虞泱,年近不惑,英姿飒飒,闻言翻身下马,向众人恭敬拜倒。

墟葬忙拉他起来,道:“皎镜进庄了没有?”虞泱答道:“神医最先入庄,说你们会有麻烦,着我火速前来。我闻讯就出来了,后面还有援兵——不知几位受惊了没有?”墟葬一指旁边的十五具尸体,苦笑道:“真是作孽,今次的十师会尚未开始已见血腥。山主近来可好?”

虞泱一怔,含糊答道:“家主体健如常,多谢大师挂怀。时候不早,请诸位先与我上山,行李辎重交给下人搬运便是。”

两人说话间,陆续来了数十名崎岷山庄的庄客,袖口无一例外绣了“崎岷”两字。青鸾歪过头看了,拽起先前假扮庄客者的衣裳,绣法一模一样。紫颜想起在码头上遭遇这些庄客,不疑有它,也不曾关注过袖口的纹样,此时心中微惊,只觉自己的洞察仍是稚嫩,疏漏了太多东西。

乌云愈见浓密。虞泱急促地招呼众人前行,青鸾无奈,不甘心地丢下那些尸体去了。紫颜心存疑虑,兀自跑去把十五人逐一翻看了一遍,姽婳特意留下等他。眼看虞泱和其他几位大师快要隐没在山林间,紫颜蹙眉轻轻对姽婳说道:“他们没有死。”

一个闪电打下,如发亮的金蛇扭动身躯。姽婳浑身冰凉,吃惊地道:“你说什么?”

紫颜苦恼地摇头,“从他们的面相看,这些人无一短命,按理说,他们绝不会葬身于此。”

“傻小子,你看看他们,早停了呼吸,断了心脉,怎会活着?”姽婳敲敲他的头。

紫颜道:“许是一种奇特的假寐?”他自从领教了灵法师的手段,知这世间神奇层出不穷,不敢轻下结论断言这些人的死亡。

姽婳见他说得煞有介事,不敢妄然决断。轰隆的雷声远远翻滚,庄客们与诸师弟子无不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驱赶马匹。繁难之事缠绕,姽婳没了心思,道:“罢了,上山要紧,我们运不走这些尸体,由他们去吧。墟葬不是说今后会有很多不眠之夜?恐怕这回的十师会,有的是这种怪事。”

紫颜微笑道:“这才值得走一遭。”

两人催促胯下一对白马,飘然往山上去了。

良久,空地上没了活人的动静。暴雨如注,哗哗倒在那些尸体上,而后,他们一个个睁开了眼睛,身上的丝线无力地松脱开来。像牵线的人偶一般,他们目光呆滞,蜿蜒地钻进苍碧莽林之中。

不远处的茂林里,一个墨袍男子始终冷冷地注视这一幕。大雨浇透了他所在的林子,奇怪的是,他就像站在屋中悠闲赏雨的人,周身没有一寸是湿的。

剪烛

山腰下急雨劲风,山腰上风和日丽,宛然两重天。

崎岷山庄建在半山,几乎挖空了半座山峰,像一只寄居蟹盘踞山间。倚山而建的屋舍约有数十间,其余的打通了山腹,曲径通幽,直接深入到崎岷山的心窝里去,冬暖夏凉,分外舒适。

众人在庄口下马,沿了松针兰叶铺就的香径往里走去。琼楼玉宇,飞阁流丹,所有建筑出自璧月大师的师父白露之手。老人出席了一回十师会后,被璧月取而代之,随后的监工督造全由璧月代师完成。紫颜一边游览山庄景致,一边听姽婳闲话典故,看不完的山水,听不完的热闹,眼与耳不由要打架,争先地想过足了瘾。

听说璧月每回来山庄,会增添几处妙景,打造几处机关,紫颜兴致高涨,叫姽婳去向他的徒弟打探,届时就可亲眼看个仔细。

姽婳笑道:“你这也要学,那也想看,一共有八家菁华,忙得过来么?”

紫颜神情恳切,道:“好姐姐,我一下不认得那么多人,要靠你帮我一个个套近乎。”

“说了别叫姐姐,谁说你一定比我小?叫了就没好事。瞧个新鲜就罢了,你想偷师学艺,也要下本钱,我的香料可不能全给你做人情。想想能有什么孝敬人的,再开口去讨价还价,别成天打我的主意。”

紫颜拉了她的衣袖,亲昵地说道:“姽婳姐姐,你算我半个师父,除了你有谁能帮我?你长得又美,那些老人家小伙子的一定通吃,比我去说好多了。唔,香料我也舍不得你送,大不了我为他们把容貌全换了,想要多俊就多俊,如何?”

姽婳笑得岔气,没力气骂他,道:“小心老爷子们把你轰出来!”见他一脸慧黠的聪明样子,知道又被他说动了心,叹道,“罢了,我陪你跟他们斗智斗勇去,顺带拐骗有趣的玩意,回去哄师妹们。”

幽林飞檐中视野忽然开阔。绿茵红萼,锦障连天,斜斜地汇下一条溪流,黑白石子错落相间,如天地开了棋盘对决。妙的是上空山岚聚合,袅袅云烟如絮如丝,摇曳生姿悠悠荡来,等饱览了它的秀色,又舞着娉婷曼妙的身段往别处去了。

虞泱指了溪边一进粉墙黛瓦的平房,说道:“此处是青莲院,供诸位大师日常起居之用。酉时家主在霆风阁设宴为诸位压惊,请先随我入内休憩,沐浴更衣。”

紫颜抬头望了,庄内其他建筑皆是金碧辉煌,独此间如小家碧玉,不带一丝富贵气。及进了院内一看,三四亩大的池塘内净植青色莲花,虽是三月天气,业已娇恣盛放。花大如斗,翠盖如云,幽香芳馥,站于池边便觉阵阵香气入窍,心神皆荡。

姽婳喜出望外,暗自窃笑,悄声对紫颜说道:“这种青莲子有异香,拿来吃了,能使人肌肤如玉,体味清香。”

紫颜笑道:“原来不是做香料。”姽婳道:“美食也很重要!何况又能养颜,你我晚间来多偷些回去。”紫颜皱眉,推搪道:“我……不会游水。”姽婳叫道:“什么?”这一喊声音大了,虞泱回过头道:“大师有何吩咐?”姽婳忙笑道:“无事,若有碗莲子汤清清火,就再好不过。”

青莲院各屋内冰奁珠缨,锦墩矮几,陈设极为雅致。紫颜进了自己房中,见有一架榉木刻诗画中床,床头插了新摘的紫薇,姹紫嫣红,娇艳欲滴。他的行李已放置在红木六足云龙纹圆桌上,旁边备有几身换洗衣物,紫颜拎起来看了,料子皆是价值不菲的宫绸,撄宁子出手果然阔绰。

姽婳沐浴后换了一件桃红潞绸夹衣,清新怡人的模样与青莲院的素雅两相辉映。刚过午时,虞泱遣人送来饭菜,她嫌一人吃太闷,反正辰光尚早,端来与紫颜一起享用。紫颜见她素身打扮,知她见过青鸾的绝艳衣衫收了攀比的念头,遂笑道:“衣衫不如人,这容貌还有得救。”姽婳啐道:“我天生丽质,才不要靠你易容。”

两人说说笑笑,一顿饭吃得甚是愉快。闲来无事,紫颜道:“不如去看傅传红在做什么。”姽婳与他一拍即合,丢下碗筷冲到隔壁屋里。

傅传红昨日中过毒,如今赶路累了一场,恹恹地无甚气力,半卧在湘妃睡榻上。姽婳也不做声,兀自伸手过去,青青翠镯上传来一股振奋的香气,令傅传红为之一爽。

“这是什么香气?”

“西海的迷迭之香。”

“播西都之丽草兮,应青春之凝晖。流翠叶于纤柯兮,结微根于丹墀……”傅传红情不自禁吟哦了两句,直勾勾地盯了那只缠了青茎的镯子,迟疑道:“送给我可好?”

姽婳摊开手,“你拿什么换?”傅传红喜道:“我为你作幅画如何?”姽婳道:“不稀罕。你画完又撕又涂的,不是把我给毁了?不干。”

傅传红吃吃地道:“我……不会,一定好好地画,绝不轻易毁画。”

他一向爱惜羽毛,不愿手下流出次品,每见作品稍有不妥,立即彻底损毁不令流传。姽婳见过他涂去为易容后的紫颜和她所作的画,分明已是神品,偏刻意求全,让两人无法收藏到那幅好画,一想到此心中大叹可惜。

紫颜嘿嘿一笑,对傅传红道:“传红,难得我上回易容,姽婳姐姐有机会扮成男儿。这样罢,你若能重画昨日初遇我们时的情形,我就替你把镯子求了来。”

傅传红道:“这有何难?”当即取出笔墨素绢画了起来。此时傅传红满腹情意,笔下如有神助。姽婳起先尚不肯来看,后来见他勾勒紫颜的女儿身,委实以假乱真与易容无异,不由得凑近了来看。

画中紫颜双髻娇俏,于右前方站立,玉容清纯妩媚。姽婳则是个翩翩佳公子,稍侧了脸站于其后,若有所思若有所遗。

“呀。”姽婳情不自禁地赞好,事隔一日,傅传红所绘丝毫不逊于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喏,这个给你。”

迷迭香镯套于傅传红腕上,袭人香气令他眉开眼笑。

酉时,虞泱在院门口等候,每来一师,由彩衣童女引往霆风阁。紫颜、姽婳、傅传红三人又是最晚到,虞泱亲自带路,穿花绕石,最后到了地方。

霆风阁高有三层,如一块宝玉雕琢而成,通体建筑浑然一体,光霞富丽。众人坐在最上一层,近看夜色里流翠青崖成了苍茫野石,远望碧波浩瀚上星星点点的船来船往,好风徐来,意态恬适,不知觉中飘飘欲仙。

乐师阳阿子、炼器师丹眉、匠作师璧月、堪舆师墟葬、医师皎镜、画师傅传红、织绣师青鸾、制香师姽婳、易容师紫颜,九师汇集,独灵法师依旧不见踪影。虞泱待九人于玫瑰梳背椅中一一坐定,方请出崎岷山主撄宁子。

这其中傅传红、青鸾、姽婳、紫颜皆是头回赴会,不曾见过这位奇人,纷纷恭敬施礼。行过礼抬头一看,年过七旬的撄宁子慈眉善目,笑得甚是可亲,长相上并无任何奇特处,反而太平易近人,失却了可供回想的特征。紫颜盯了他反复看了三四遍,才记下他的脸,傅传红也觉这张脸面善到呆板,连提笔一画的兴趣也无。

先前曾经赴会的诸师均觉诧异,一直以来撄宁子貌如盛年,姿容伟秀,从未现过老态。虽然十年前沉香子未曾赴会,但二十年前与会易容师制作的那张面皮,应该保存得完好。此刻撄宁子竟以本来面貌登场,众人不晓得出了何事故,分外不解。

撄宁子先回了一礼感激众人前来,而后恳切说道:“听闻诸位来时受了惊吓,区区照顾不周,实在惭愧。我已命人严加搜查,务必寻出作乱之辈,请诸位放心。”众师喏喏应了,疑惑地盯了他的脸。

“近来我心境变易,往年想求的那些长生不老、死而复生,如今觉得不过是痴人说梦。”撄宁子看出众人心思,长长叹息,“容颜不变又能如何?眼花气喘,耳聋腿软,纵然神医能暂保我不死,却无法真的使我不老。皎镜大师,尊师已然过世了,是么?”

皎镜难得老实地回答道:“是,他得享高寿,走得安然。”

撄宁子道:“有生有死是世间常理,我想通啦,从今不想再与天斗。不瞒诸位,我心意已决,只想把今趟的盛会办得隆重些,之后也无心力再邀十师聚会,请诸位包涵则个。既是临别之会,少不得有重礼馈赠,无须跟我这老家伙客气。此外,趁了诸位都在,正好做个见证,容我把家业托付给儿子异熹,从此不问世事,乐得逍遥。”

饶是十师遇敌镇定自若,闻言不免哗然。诚然十师之会是撄宁子四十年前一时起念,但传至今日已是第五回,对与会的各业各门而言早成惯例,此时说撤便撤,皆是一片惋惜之情。紫颜更是微微失望,今趟的他名不正言不顺,正想下个十年堂堂正正赴会,不料听到如此消息。

撄宁子召来身后陪立的儿子异熹,众师见那人已是不惑之年,稍稍理解他心中的感叹。

墟葬忖度良久,他隐约推算出撄宁子心境变故的端倪,因而更为介意灵法师未到场一事,道:“在下亲去延请了那位灵法师,请问山主,他还不曾到么?”

撄宁子一愣,目光射向烛火最幽暗的角落,道:“夙夜大师不是早就到了?”

众人齐齐看去,原本空无一人的椅上,凭空多出一个墨袍男子。幽隐的火光照不清他的脸,即便近在咫尺,竟没人能将他的容貌看个分明。紫颜极目望去,他的眉目稍一清晰,便化为混沌,湮没在重重光影之后。然而对方散发出的诡谲之气,与白日树间救他时相同。

紫颜凝视那件墨色的袍子。墨袍上的白纹如水流动,清亮地晃啊晃啊,就将一波波银色的水花漾进人心里去。

傅传红揉了揉眼,小声说道:“咦,难道是个妖精?”皎镜大声笑道:“呵呵,果然是灵法师,我服了!”撄宁子明白众人的困惑,含笑说道:“夙夜大师法力惊人,既不愿让人看到他的真面,也请勿勉强。”

正在此时,夙夜忽然开口道:“雕虫小技,班门弄斧,望各位不要见怪。”他的语声极富蛊惑,阳阿子眉头一皱,明明听出他的惑音之术,也解不得,兀自被这声音催眠得神思昏沉。

撄宁子打了个哈欠,不再有说话的念头。夙夜轻轻一笑,闻见一缕清香缓缓飘来,知是姽婳在强自支撑,向她点了点头,说道:“各位别为我扫了兴,继续说吧。”

紫颜自始至终目不转睛望着他,引得夙夜微觉诧异,不知这少年如何把持住心神,不受他声音控制。

众人蓦地清醒,略略知道是中了他的道,碍于面子换过话题。

紫颜不经意地抬眼,幽暗处的夙夜如墨蓝的巨翼蝴蝶,冷冷地折翅旁观众人的失落。是灵法师的话,事先是否就推断出撄宁子欲退隐的结局,因此意兴阑珊,姗姗来迟?他心中忽然被什么东西触动,仔细回想夙夜的神情,虚渺苍茫的脸上仿佛曾出现过一丝淡淡的嘲笑之意。

那是什么样的笑容呢?像是洞穿了某种真相,却高傲得不屑于揭破。

紫颜回望侃侃而谈的撄宁子,他的反常是这十年来慢慢演变的吗?这些岁月带来的皱纹,真是老人心甘情愿领受的变迁?一个在青壮年就想到修改未来的人,果真在知天命以后彻悟了天道?他那历经沧桑的面容,为什么看起来总有一种不祥?

墟葬打破了诸师的沉寂,忽然说道:“不知夫人可安好?十年不见,我们是否要依例拜见献礼?”

撄宁子的嘴角微一抽搐,很快朗声笑道:“她一如往常,大师既想见她,明日我叫他们打扫干净,一起去见了便是。”

墟葬拱手道:“如此甚好。专有几位大师为夫人备了礼,若是今后再无机缘相见,唯有此次能为夫人效力了。”

紫颜越听越不对,姽婳凑过身来,悄声道:“我师父托我带了一份礼献给夫人,什么也没说,只称见到她就会明白。”紫颜点头,崎岷山庄内外大有古怪,无论是沿路遇袭,还是撄宁子的性情大变,以及神秘的夫人,山庄里有太多解不开的谜。纵然有看透面相的利眼,也无法在一夜间全部把握状况。

紫颜转头去看傅传红,以他画师的直觉,很可能察觉到了不对。傅传红的确面露奇怪之色,犹疑地凝望着撄宁子,犹如当日见到易容后的他和姽婳。紫颜猛然想起,墟葬长于阴阳五行之术,刚才骤然问起夫人,莫非大有深意?而丹眉、璧月诸师不言不语,想来也在暗中推敲。

于是,当晚宴的美酒佳肴陆续呈上时,觥筹交错下隐隐有潜流在穿梭激荡。众师如常地寒暄客套,撄宁子盛情款款地陪酒嬉笑,紫颜已能清晰目睹背后蟠曲的心事。夙夜点滴不沾,如一个作壁上观的魂魄游离于众师之外,即使是墟葬也放弃了与他交好,旁人更绝了搭理的念头,不敢沾惹他分毫。

紫颜不解,叫姽婳去问她身边的皎镜。怪神医年纪虽轻,十年前也曾代师赴会,晓得一些典故。皎镜嬉皮笑脸和姽婳扯皮了一阵,方才告诉她,夙夜上回并未出席,但每次现身的灵法师各有怪癖,若是惹毛了他们,纵然对方是十师身份,也铁定要被修理一顿。

紫颜听了反而如释重负,端起杯想去敬夙夜。孰料一起身,姽婳“哎呀”叫唤,跟着起身,原来两人的衣角被缝到了一处,令人哭笑不得。姽婳咬牙去看青鸾,她自如地移开目光,嘴角挽了一朵笑。

皎镜在一旁笑得跳脚,姽婳没好气地道:“借你的小刀一用。”皎镜故意说道:“我的医刀只割人,不割衣裳。”紫颜微笑,取出易容用的薄刀,认清了针头线脚,手起刀落,转瞬解开了缝衣线。

青鸾有些诧异,瞥眼间瞧见他用刀割线的手法,叫道:“小子,你过来。”紫颜毕恭毕敬走近,青鸾笑道:“你的手法师从何人?”紫颜灵机一动,道:“我师父沉香子之女侧侧,一直仰慕大师。她天分极好,自学的织绣技法教了我一二,可惜无人指点,近来已裹足不前。”

青鸾道:“无妨,叫她来文绣坊便是。你呢,有没有想过丢弃易容一道,来学织绣?嗯,没想过不要紧,现下就想。我从不觉得男人不能学这行,你若有兴趣,我可以代师父收你,我们平辈相称。”

姽婳哈哈大笑,夹了一口好菜大嚼。紫颜知她在笑什么,尴尬地对青鸾道:“如果青鸾大师能不吝赐教,在下当然想修习织绣一艺,只是拜师……”青鸾道:“什么大师,我有那么老?罢了,你是易容师,前程似锦,不入我门也无妨。但你不学织绣委实可惜,这样罢,往后你每年夏天来文绣坊住两月,我抽空指点你如何?”紫颜想到之前墟葬的告诫,确实喊不得“大师”二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姽婳已笑倒在桌上。

好容易摆脱青鸾,紫颜持了一杯酒晃到夙夜跟前。墟葬余光看见他过去了,嘴角撇出一道弧线,微微吐出四字:“初生牛犊。”皎镜摸摸光头,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赞道:“好,居然比我胆大。不行,我也要去跟他亲热亲热。”他刚想起身,被墟葬按住了手,冷冷地说道:“他能去,你不能。你今日不宜妄动。”皎镜恨恨地甩手,道:“知道啦,我熬过今日。一早就叫我赶紧进山,怕我惹祸上身,我又不是小孩子……”

墟葬安抚他的同时,眼角始终关注紫颜。

紫颜一步步走近夙夜,那张脸依然看不真切,一凝视就绚成了混乱的图案,有时是少年的脸,稍一对视就成了老人;有时竟是狐狸、兔子或马,恍惚以为见了妖怪。诸般色相比易容术更为离奇别致,引得紫颜越发好奇想接近。

他深深感到,夙夜如意地操纵凡人对自己的注视,怡然自得地玩赏他人的惊诧,并已把这种游戏作为了乐趣。就迷惑人心而言,灵法师与易容师何其相似。紫颜知道,他可以找到与夙夜对话的突破口,不可以让内心有所畏惧,哪怕是面对法力高强的灵法师。

“我想,你一定也懂易容术。”紫颜举起手中的杯,“能不能请教,你的易容术是怎样的?”他感觉到夙夜灼灼目光的扫拂,却不知对方的目光落于何处。

“你是易容师,就不该沾荤腥,最好只吃花和蜂蜜。”夙夜平静地说道,没有动用任何法术。

“哦?为什么?”

“你师父看来是二流货色。”夙夜不紧不慢回答,“戒了荤腥,方可入天道,你光修心不修身,便是枉然。”

紫颜凛然一惊。虽然对方辱及师父,但他从不是个拘泥礼法的人,听到夙夜的话不由怦然心动。

夙夜又道:“你想见我的易容术?”

“是。”

“好,我让你见识一下。”

他话音刚毕,席上蓦地安静下来,紫颜不好意思地回头,原来众师及撄宁子早在留意他们的对话。夙夜遂起身向撄宁子欠了欠身,悠然说道:“听说赴会者皆要在山主面前献艺,夙夜就第一个献丑罢。”

琼钩

“诸位想要我易容成谁呢?”

巨大的蝴蝶在黑夜中展开了翅膀,夙夜翩然飘近众师,曝露在灯火之下。好了,如今总能捕捉他的面目所在,可他的容颜竟是流动的,瞬息间桑田沧海,令人挫败地明白见到的仅是他变幻出的皮相。

撄宁子忍不住抚掌道:“迄今与会的灵法师中,当以阁下法力为最,奇哉,壮哉!”

夙夜淡淡地道:“山主过誉。九伤、伏星、劳牙、兜香诸位皆是在下长辈,法力远在我之上,夙夜不过懂得些微幻术罢了。”

墟葬点头,插嘴道:“你就易容成紫颜好了。”

夙夜一笑,定定地看了紫颜一眼,容颜骤变。宛如风起云涌,众师眼睁睁见他的身形也在变,与紫颜一般高矮胖瘦,眉梢眼角分毫不差。

他微笑望了眼前的少年,秋水为神玉为形,变幻成这般模样令人愉悦。可是,颜面下的伤痛竟一般无二地传来,不由得连夙夜也险险抵挡不住,这势如洪水的悲哀。

旁观者的惊叹抵不过紫颜内心的震撼,一向睥睨天下的少年,忽然乏力地想,究竟他为什么要去修习易容?如果法术可以轻易地达到他想要的境界,他是否又走错了最初的路?

人定胜天。他不无悲哀地觉得,惑人的法术才是真正可以欺骗上天的法宝。什么修改命运,改变未来,灵法师轻松地就能做到。一支箭,一把刀,他的易容术在危机临头时,根本救不了他的命。

夙夜身上的墨袍自如地转换大小,仿佛特意为了区别,没有连衣饰也化去。此时,衣饰夺目的紫颜在他身边黯然失色。

姽婳看到了紫颜的失意,突然对所学没有了信心的少年脸色苍白,仿佛被身旁的蝴蝶噬尽了鲜血。初识他时的坚定与自信,被夙夜展露的法术消磨得了无痕迹,相反,因极度怀疑而导致的错乱在心头滋长。不,这不是她熟知的少年。姽婳叹息着摸出一块色如玛瑙的香料,祈求紫颜能够忆起前尘往事的气息。

采自辟邪树的安息香亭亭飞向紫颜。犹如醍醐灌顶,他当即清醒过来,想到心头的迷茫,恐怕有夙夜在暗暗推波助澜。众师对灵法师的警惕之心并非事出无因,的确,若无强大的心灵支撑,很容易就会被夙夜的法术迷得颠三倒四,不知所以。

紫颜澄心静虑,收拾起遍体鳞伤,从哪里跌下就从哪里站起。他直直地盯住夙夜,当夙夜易容成了自己的模样,他的脸就有了固定的面容。他要借这个时机,好好地看个分明。

“你当我是邪灵了么?”夙夜并不在意紫颜的凝视,懒散地瞥向姽婳。灵法师经常用她所烧的安息香驱散恶灵,姽婳这招令夙夜亦哭笑不得。

墟葬忽然说道:“灵法师的易容术,应该不止于此。”

夙夜道:“不错,雕虫小技,何限于此。”说话间,他恢复了原样,同样快得不容人分辨,那不可捉摸的容颜又回来了。

凌空一抓,夙夜手执一纸白笺,微微笑道:“这回就易容成山主的样子吧。”不由分说地用手指拟成剪刀的形状,咔嚓咔嚓剪起了白笺。

手指如快刀,碎纸飞扬,手中现出一个人偶。所有人目不转睛地屏息看着,他又不知从哪里捞来了笔墨,为它勾勒了简单的眉眼口鼻。唇齿微动,以旁人无法察觉的咒语之声,催动人偶的灵力入注。

而后,他轻吹一口气。

人偶不见了,代之以撄宁子和蔼的笑容,惊得主位上的撄宁子从椅上跳起。丹眉等人向来知道灵法师的手段,见状尚按耐得住惊讶,傅传红与姽婳、青鸾无不叹为观止,揉了眼想重新再看一遍。

一直以来,对寻常人来说灵法师是异类的存在,机缘巧合下能见他们施展本事,无人不想多看几眼,让自己相信世上确有神仙。

紫颜青了脸,夙夜随手一技,就是易容师梦寐以求的境界。剪纸成人,要易容何用?刚刚藉勇气恢复起的信心,又被这一击弄得支离破碎不堪收拾。他不无挫败地想,是否人无法永远坚强如斯?那些沉着果敢、处变不惊,要怎样才可修炼得来,无论面对何种突变,都得失无挂,潇洒自如?

他的路还很长。只是今夜兰烬灭落,伸手不见五指。

夙夜像是洞悉紫颜内心的彷徨,嘿嘿笑着,故意让紫颜看清他奚落的笑容。他不是天生的善者,摧毁一个人的信念,也没什么大不了。但在幻化紫颜容貌的时候,他于电光石火间渗入了某个过往,这让夙夜很想掂掂紫颜的分量,究竟是否值得陪他玩下去。

若这少年足够有趣,不妨放过他,毕竟灵法师与易容师共存多年,非是没有交情。

其实紫颜钻进了牛角尖。夙夜暗自好笑,如果灵法师能搞定所有的事情,撄宁子何必请易容师赴会?以己之短拼敌之长,自然落到下风。夙夜幽幽叹气,要不要告诉紫颜?有点心痒呵。

“敢问大师的灵力可以支持多久,让这人偶容貌不变?”

很久没说话的紫颜,从容的声音再度传来。

夙夜一怔,紫颜已经找到了答案,心下颇有好感,微笑道:“最多十二时辰。”

紫颜释然,夙夜的人偶并非恒久鲜活的东西,过足一天就要化成原形。如此说来,易容术倒要长久许多。

“没法子支持更多辰光?”

“我是人,不是神。”夙夜回答,“况且一句咒语对一个人偶,只有一次效用。”

紫颜听得悠然神往,若是能学点咒语,也不是坏事。这念头刚升起,夙夜冷冷地道:“我劝你一鳞半爪也不要学,灵法师不能娶妻,形同和尚。若是你学了一星半点,我少不得收你做徒弟。到时你家绝了后,莫怪我没有事先提醒。”

紫颜涔涔汗下,勉强答道:“娶妻这么久远的事……”

夙夜笑得诡幻,“对于尚有可能之事,就不要说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罢。”

紫颜抬头看他。无法看透夙夜的真面目,但他的年岁应该大不到哪里去。灵法师的天地不是凡人能窥视觊觎,他好心的相劝不无道理——倘若紫颜一心想以法术求巧,在易容一道上就无法达到至高境地。

撄宁子缓缓地鼓着掌,尴尬地对夙夜道:“不知大师能否将这假人撤下?”夙夜哈哈笑道:“是我不好,叫山主为难了。”微念咒语,人偶软软地化作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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