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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1-5(楚惜刀)-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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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风漾过心头,铺开了其中的褶皱。侧侧吁了口气,她的紫颜怎会是那样的人呢。回味鼻尖凉凉的触感,她仿佛得到了宝贝,忍不住笑起来。此刻,他们是两只快乐的井底蛙,哪怕外面的世界瞬间冰雪覆盖,依旧贪欢这片刻融融的暖意。

“你猜我想起了哪里?”紫颜打量这个深坑,“沉香谷的那口井,师父的密道,通向那些神奇的房间……”他说着说着,眉眼柔和地舒展,话音里有别样的感情。

很久没见他流露这样的脉脉深情。人前的紫颜,尤其在京城时,如握万物在手,睥睨世间一切规则。他的举手投足仿佛就是为了让人拜服仰望,而非亲近狎昵。甚至当他人怀有诸如同情、爱怜、伤沮、悲凉这些情感,也不能动摇他的意志,更无法在他身上目睹类似的脆弱。这让那时与他久别重逢的侧侧略有些不适应。

在沉香谷学艺时的紫颜,也曾高深莫测,但喜怒悲欢依然鲜明。或许成了易容师,就会渐渐习惯掩饰本来面目,随心所欲地操纵心情,直至无人看破。她感谢这一趟旅行,紫颜过去的性情又重现眼前。

“嗳,是很像。”侧侧回应。

两人相倚坐了很久,头顶狭小的天,变幻了诸多色彩。渐渐过了午后,侧侧微觉口渴,见紫颜正阖目小憩,就放弃了抱怨。她时不时用力,几下使劲,手脚依然不听使唤。紫颜察觉她的动静,道:“饿吗?”

侧侧没有答他,忽地问道:“那个人呢,不知道跟来没?”

“嗯?”

“你知道我说谁,叫他来救人。”她像在发脾气,手握不成拳,心情也躁了。

紫颜道:“有你在,我怕他不敢出现。”

“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何要跟踪你?”

紫颜笑得洒脱,“他是太后身边的红人,不会因我而滞留外域。你放心吧,他该不会再来惹你的厌。”

细细的风过。

两人表情凝顿,第三个人的呼吸声夹带清淡的香味,在他们耳畔舞动。紫颜暗红的身影立即站起,拦在来人与侧侧之间,侧侧瞪大了眼,从紫颜的衣袖下看过去。一个矮得如同侏儒的小人藏在阴影里,咧了嘴怪笑。他面容苍老,起伏不平的皱纹像山路纵横,身上的皮衣斑驳破烂,整个人就似一株凭空长出的植物。

“是法术?”侧侧不禁有点冷。该死,她暗自抱怨,中毒后连信心也灰了,不仅无法保护紫颜,还想些怪力乱神。

“不是。”紫颜摸了摸贴在心口的玉麒麟,并无动静。

“你们从哪里来,要去哪里?”那人听了,说出北荒常用的土话,腔调略显古怪。

紫颜也用土话道:“我们是过路的旅人,从鞘苏国来,在北荒搜集一些货物贩卖。你是若鳐人?”

侧侧奇怪紫颜怎知他不是有狐族猎人,那矮人森然一笑,点了点头,像一只驼背的甲壳虫迅捷地在地上移动身体。两人目瞪口呆地看到他半个身子陷入土坑的泥壁里,醒悟到这里果和沉香谷的井壁一样,暗藏了机关。

壁上的凹洞十分巧妙,那矮人留了一颗头颅在外,其余身子全部没进土里,看起来仿佛妖怪。紫颜摸了摸土质,有点沙软粘手,掺和了泥土以外的杂物。矮人的头像风干后悬挂的兽头,突然开口说:“你们都进来。”他在泥壁上自如滑行,眼看就要没进土里。

“她中毒了,没解药我们走不了。”紫颜指了侧侧说。

矮人的一只手从土里伸出来,抓了一颗红色的果实,放在紫颜手心,凉得像一块冰。紫颜喂侧侧吃了,候了片刻,搀扶她站起身。矮人等得不耐烦,嘴里“哧哧”地吐着气,一双眼骨碌碌转着。

紫颜与侧侧对视一眼,这人已承认自己是若鳐人,为什么会有蒺藜钩毒的解药,又想带他们去何处?这条土中密道根本就像不明底细的食人沼泽,进去后不知天南地北。紫颜略一犹豫,侧侧拉住他的手,靠近了矮人。

矮人怪笑着钻进土里,侧侧一咬牙,正想进去,紫颜道:“我先走。”如蝴蝶合翅,一眨眼没入土中。他的手牵了她,彻地通天,踏入囹圄般的地底。扑面的土泥湮没了口鼻,奇怪的是并无窒息感,呼吸依然保持顺畅,侧侧甚至开口说话,熟悉的语声传入他的耳中,“啊,什么也看不见。”

矮人的声音从前方响起,“一直走,能走的地方,就是路。”

在地底行走的感觉很奇妙,如在不见五指的茫茫黑夜,于悬崖上潜行,仅有一条窄窄的栈道可通。他和她萦系在一起,像飞鸟的双翼,扑展时有着惊人的默契。他又像她的拐杖,领了她往该去的地方走。侧侧只觉细沙泥尘从脸上滑过,宛如流水,而他的手是唯一的光亮,指引路向。

紫颜用另一只手抓了一把土握在拳里,悉心用触觉辨识它的奥妙。非泥非砂的材质,在人经过时可以轻松地推开,人走后会自动还原填充空隙。最妙的是颜色形状乍望去与泥土一样,当有狐族猎人在陷阱外查看猎物时,不会发现泥壁被人动过手脚。

有这个神奇地道的庇佑,若鳐人才会在这里坚持生存了数年。紫颜心中一动,以前听说他们擅长逃遁之术,是否就是用了这个法子,在天罗地网的追捕下逃之夭夭?

“紫颜,你还好吗?”手是相连的,但她很想听到他的声音,确认这不是一场梦魇。行走对于双脚而言并不困难,难的是盲目中仍然笃信,这一路去的是天堂而非地狱。

“嗯。”紫颜应了一声。侧侧听出他在想心事,将手又握得紧了一分。

黑暗里的路分外漫长。侧侧走着走着,自觉踏在悬空的绳索上,他处皆是虚无。像是在梦游,只有脚不知疲倦地摆动,而灵魂飘在远方。有时往上行,有时踉踉跄跄,一路冲下。她胡思乱想间,忽然手脚一松,继而眼前大亮,整个人从土中松脱,破茧而出,周身轻盈。

他们置身于灰蒙蒙的狭窄空间,高度险险够他们容身,前方则是一条继续通向未知的地道。地道里透着微茫的光亮,侧侧和紫颜看出那条路仅够那矮人穿行,不由苦笑。

矮人灵巧地凑到侧侧身边,望着她说:“还有一会儿就到了。”侧侧怀念起刚才的路,皱眉道:“这路如此狭小……”她说不出半途而废的话,进退两难。

矮人在身上掏了半天,摸索出一只银哨,“呜——”一记清鸣,像山谷里尖利的风声疾驰而过。侧侧不禁捂住了耳,紫颜侧耳倾听,惊奇地看着地道的方向。什么东西的蹄子密集地踩踏在泥土上,声音急促又琐碎,窸窸窣窣地由远而近。

矮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长长的木板,下面装了轮子,示意两人坐上。侧侧将信将疑,与紫颜坐了,她担忧地扶着滑板,怕将它坐塌了,矮人大咧咧地坐在最前面。前方突然窜出十几只奇怪的小兽,体形若狗,长相如鼠,乖顺地匍匐在矮人脚下。矮人咧嘴一笑,又从泥壁里摸出一副副索套,缠在小兽们颈上,吹了一声哨子。

滑板迅疾地在地道里飞驰。矮人熟练地牵了缰绳,犹如驾驭奔腾的骏马,神情悠哉。侧侧想起千姿身边的太师阴阳,知道北荒诸多部族擅长驯兽驱虫,再看紫颜始终随遇而安,便觉无甚可虑。

终于,地道渐渐宽阔,微弱的星芒转成了莹莹清光,像水波潋滟,刺目闪亮。矮人哨子一响,滑板停下,来到一处仿佛门庭的所在,小兽松脱了索套,纷纷四散而去。紫颜凝望光亮的来源,发觉上方镶了一块极大的水晶,明艳的湖水在其上轻漾。他知道那上面就是这一带群山中最令人惊奇的地方——碧漓海子,湖水终年温暖如春。想不到若鳐人的居处竟深在湖底,紫颜深吸了一口气,今日终于找到这个奇异的部族了。

侧侧张目辨看,发觉周围四壁凿有众多地道,有人巴头探脑,躲在出入口里窥视。几缕淡淡的幽香飘来,像矮人身上的味道,又不尽雷同,或淡雅或浓郁。若鳐人天生异香,难怪紫颜能保存人肉若干时日。她隐隐担忧,那人肉是紫颜的药,是有狐人的金子,是王公贵族的长生不老肉,却是若鳐人鲜活的生命,容不得交换和买卖。

紫颜整了整衣衫,问那矮人:“忘了请教你的名字。”

“甲虫。”矮人做了个鬼脸,“我们的话叫罗伊·卡卜尔,就是甲虫。”

“甲虫,这里是若鳐人的居所?”侧侧问道。

甲虫涎脸望着他们,扭头回望一个地洞口。脚步声渐近,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走出来,身穿皮甲,仅比甲虫高出一两寸。他身后五个侍从,也是一般矮小,腰上的皮带子插了无鞘的刀,尖利的刃明晃晃地荡着。甲虫对老人说了几句话,语言聱牙难懂,老人的目光扫过来,紫颜和侧侧恭谨地躬身,报了姓名来历。对方神色如常,并不知晓紫颜的大名。

甲虫道:“这是我们的族长,夏波·图尔塔拉,用你们的话叫柏根。”

柏根老人点头,指了地上一处凸起,让侧侧坐下,用北荒的土话对紫颜道:“年轻的陌生人,请告诉我,你到底是追踪而至的恶狼,还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我们欢迎能友好对待若鳐族的朋友,也绝不轻饶任何一个有企图的敌人。那么,你是谁,朋友还是敌人?”

紫颜衣袖一展,寻了地方翩然坐定,悠悠地答道:“绝非敌人,可以做朋友。”柏根老人盯着他坦然的眼神,顷刻,招了招手,嗡嗡地飞来一群小虫,爬满紫颜的肩膀胸膛。“你再说一遍,是否真的对我们没有敌意?”

紫颜微笑回答:“并无敌意。我来此想求若鳐人肉,不是为了世俗所谓的长生不老,而是因它有特别的生肌之效,他日若是救人或者易容,都能用上。”

柏根老人狐疑皱眉,“居然有这般用处?可是人肉哪里去取?不杀人,你如何得到我们的肉?”

紫颜沉吟道:“我不会捕杀若鳐人,只想从猎人手上买得。我听说初死的若鳐人,只要及时收藏,其肉依然鲜活,而有狐族猎人擅长保存……”

他的话未完,已是一片哗然。暗处的若鳐人尽数愤然作声,嘘声四起,甲虫的脸上亦现出鄙夷的神色。唯有柏根老人盯紧他身上安静不动的小虫,示意族人平静下来。紫颜的面上波澜不惊,等待老人的质询。

柏根老人望住他秋水般清澈的双眸,叹息道:“年轻人,我知道你没有撒谎。你以为你说的都是真的,可惜真相永没想像的美好。我们的族人死后是水葬,一旦入水,再不可能保有你想要的鲜活。那些有狐族的恶狼,每次抓了人,活生生割下肉来卖。无论我们的族人怎样哀求、哭嚎,他们只知道按重量算价钱,卖给愿出高价的主顾。你说你可以用人肉来救人,无论救的是谁,付出的代价就是我们的生命。如果你觉得这是值得的,不妨继续花钱买我们的肉,但这里也会有很多人,不再乐意放你出去。”

侧侧情急地跳起道:“族长,他绝无害人之心!他只是受了蒙蔽,不知是那样得来的人肉。”

紫颜止住她,敛容正色,站起身向柏根老人深深一拜,肃然道:“如族长所说,是我错了,如果杀一人才能救一人,只能说这法子不对。今后我不会再用若鳐人肉,但无论如何,多年前我曾买过一次,请族长惩戒我先前的过失罢。”说完,他走到一个随从面前,倏地拔出了对方腰间的刀。那人吓了一跳,却见他调转刀把,半跪着递给了柏根老人。

周遭死寂,若鳐族人纷纷走出洞口,等待族长的判决。他们眼中哀伤代替了愤怒,一段段惨痛的过往浮上心头。在整个部族的记忆里,逃脱追捕是每人必修的技能,是生存最大的保障。他们学会了狡兔三窟,学会了驱使虫畜,学会了远离异族而在地底生活。如今,在这个群山的国度,他们构造了新的家园,过了几年安宁的日子。而这个闯入陷阱的男子,居然大胆地宣称他要买若鳐人肉,就像揭开了所有人的伤疤,现出被掩盖多时的血腥伤口。

刀尖对准紫颜,对准他深蹙的眉头与黯然的眼,柏根老人望着一动不动的紫颜。那一瞬间格外漫长,侧侧很想拉了紫颜逃走,却又无法逃避老人锐利深邃的双眼。

“罪赎虫没有反应,它们已经代替了我的审判。多年前的过错,有你的悔意弥补就够了,毕竟你不是那个无耻的杀手。”柏根老人白色的胡须轻轻地飘着,把佩刀插回侍从的腰间。他扫视族人的脸,紫颜要求自惩的行为让他们的怒火略有平息,只是目光里仍怀着深深的警惕与排斥。

侧侧稍觉心安,慢慢坐回原处。站在面前的这一群若鳐人,仿佛高高在上,隐含了轻蔑的姿态,让她不自在。她不知道老人为何不质问她,独独将紫颜置于难堪的境地。可是,亏得有此一问,使她窥测到紫颜的心意。对他而言,一心钻研易容术,时而会游走于天理纲纪的边界,忘了去衡量世俗圭臬的尺度。然而再精进的技艺也掌控在人的手心,立誓对天改命的紫颜,应不会违背良心。她这样说服自己,祈祷紫颜能安然度过这一关。

紫颜依然半跪,在平素难以见到的谦恭背后,他期待有这一场遭遇。出游至今未遇上大风大浪,偶尔有回小小的挫败,令他的心感到踏实。他不否认自己太想在易容中使用若鳐人肉这种神奇之物,更想剖析其中奥秘,解开若鳐人长寿之谜。至于它的来源,他并不会深究。也许他必须失却一些,得到另一些。真是不胜寒冷啊。高处望见的风景纵有万千气象,自身却在极度的落差中倍感寥落孤寂,回首看去,竟没法重回过去的路。

柏根老人端详他眉宇间的神情,七分正气,三分妖气,奇怪的是那股子妖气并不邪佞,如绝世的宝玉,骨子里清清荡荡,些许微小的杂质亦成了魅力所在。

“我们的人肉究竟有什么用?”老人直截了当地问道。

“人的颜面或形体破损,通常可取自身的皮肉弥补,只是往往供不应求。如用他人血肉,或取下即坏死,或无法合而为一,纵然亲生父母亦是如此。唯有若鳐人肉非常奇特,不但能完好融和在他人体内,更能生肌化淤,提前愈合伤口。”紫颜道,“上天给了你们一族特别的恩赐,你们平时如果受伤,也能极快康复,对么?”

柏根老人叹息,这是一柄双刃剑,给了他们更强的生命力,也迫得他们险些失却自由。

“你说得没错。即使被猎人捕到后剜去血肉,身体残缺不全,只要内脏不损,我们依然可以活着。可是那样的活命,有时生不如死。”

红光浮泛,侧侧仿佛被刺眼的鲜血扎得撑不住眼皮,似乎看见血肉模糊的若鳐人,带了一身伤疤走来走去,触目惊心。

紫颜道:“伤口能快速愈合,血肉就会渐渐长回来。”柏根老人摇头,“受损太重,则形体仍是不全。好在我们知道有种小鱼可吸食淤血,修补形体……只是……”紫颜不禁动容道:“真有这样的东西?能否让我瞧瞧?”柏根老人殊无喜色,招了招手,对侍从吩咐了几句,那五人走去打发众族人退下。甲虫向紫颜和侧侧欠了欠身,消失在一条地道的入口处。

“你们跟我来。”柏根老人面容黯淡,矮小的身子钻入一个洞口,紫颜和侧侧跟随其后。这条路够宽敞,走了几十步就到了一处石门前。柏根老人打开门,侧侧神情凝重,紫颜的眼里则扬起了神采,皆没想到会有如此惊异的场面。

一张铺满皮毛的土床上,躺了个肥硕无比的胖子,肚皮高耸如坟头,看不见他的脸。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守在他身边,面上满是倦容。那胖子盖了厚厚的毡毯,听到动静“哼”了一声,却无法起身。柏根老人对他说了两句若鳐语后,胖子“咚”地一下,像是放低了头。

柏根老人叹道:“这是三年前从猎人手上抢下来的孩子,叫阿杰那,就是红草之意,今年十七岁,很久没下过床。他和他娘一起外出时被抓,猎人害死了他娘,算他命大,流了满地的血倒救活了。当时他浑身只剩了骨头,像个骷髅架子,我们把他投进碧漓海子,引来无数僧葵叮住他的身体,勉强在一夜间止了血。僧葵医好了他残破的伤口,也让他落下了病,上岸后躺了三个月,他就胖得没了人形。唉,碧漓海子也救不了我们。”

红草是极北之地一种顽强的小草,在冰天雪地里恣意生长,从不见衰败。紫颜这样想着,走上前掀开红草身上的布衣,层层堆叠的肥肉翻滚出来,气味依旧是香的,模样令人作呕。紫颜看见少年变形的胖脸,挤得五官挪移了位置,浑似一个怪物。见有外人来,他小小的眼睛里射出灼热的目光,用力地向紫颜眨着眼。

若鳐人本就身材矮小,一旦发福则更臃肿难堪。紫颜问:“他吃得多么?”柏根老人摇头,指了光秃秃的四壁道:“我们每日给他送些水和果子,想让他少吃些瘦下来,不想饿了两年多,还是老样子。”

紫颜想了想,对红草说了声“得罪”,捏起手臂的一块肉仔细端详片刻,继而问道:“有可以写画的东西吗?”柏根老人道:“你们走吧,我带你们来看他,是想让外族人知道我们的苦难。你们帮不上忙。”

侧侧知道紫颜的心意,忙对老人道:“他是医师。”

老人半信半疑地看了看他,叫人取来一盘辰砂。紫颜用木条沾水调匀了,在红草身上划线,“臂膊内从这里切掉多余的肉。”他画了两条线,又揭开毡毯,在红草的肚子上勾勒,“由脐处下刀,切开腹筋,剥离皮下肥腻油脂……”

他尚未说完,柏根老人瞪大眼道:“等等,你要切开他?”

“我能令他恢复原样。”

柏根老人略一犹豫,紫颜续道:“用药麻醉,红草不会有任何痛苦,醒时就是一个正常人。他可以自由行走,甚至跳入碧漓海子畅游,当然,须休养半年之后。”

“你怎知不会害死他?像有狐人一样。”一样是切割血肉,杀人与救人,看来那般相似。仓促间柏根老人觉得抉择是件困难的事,他已经足够老了,可听到紫颜的话,竟拿捏不定主意。

紫颜微笑,眼角流过一道光,“以我的性命担保。”侧侧悬了一颗心,禁不住伸手拉他的袖子,手到半空又停下,缩了回来。他的笑容一如以往淡定从容,她默默地想,这便是无事。

“你真能救他?”床边那个一直不做声的中年男子忽然开口。柏根老人对紫颜道:“这是孩子的父亲,特雷塔,我们以此称呼飞鸟。他是我们族里跑得最快的人。”

“不。”飞鸟难过地摇头,揪紧的眉令他看上去仿佛又是哭,又是笑,“阿杰那才是,他从小就比野兔更灵敏,能快过鹰的追逐。可你看看他,连路也走不了……实在是太不公平,不公平!”他靠近紫颜,搓着双手,眼中多了一份热切,“如果你真能救他,我愿意赌一回,阿杰那一定也愿意。”不等紫颜承诺,他急急倚在床边,对了儿子说起若鳐语,像在哀求、自责、鼓励、催促,说话的腔调大起大落。少年眼角滚出两行泪,艰难地点了点头。

柏根老人同情地望了他们,对紫颜道:“他认为是他没有陪妻儿出门,才会发生惨剧。唉,今天先到此为止,我去给你们弄点吃的,如果确有必要,明日再安排你为他医治。”他留意凝看紫颜的神情,想,也许这个人的到来是天的旨意,在阿杰那经历了多年苦难之后。

紫颜和侧侧坐在一张石桌边,这是若鳐人最高的桌子,印刻了部落尚水的花纹。两人若有所思地吃着野果和杂粮,忽然同时开口。

紫颜道:“要拿我的镜奁来。”

侧侧道:“得知会他们一声。”

对视而笑,侧侧道:“你不怕他们担心?”紫颜托了腮,悠悠地道:“长生说起来不小了,磨炼他的心性也好。你不想看看若是没了我,他会何以自处?至于萤火,没了我很知道该如何,左格尔更不用操心。”侧侧苦笑,“长生究竟有多大年岁?看去还是没长大。”

紫颜垂下眼帘,喃喃地道:“等得太久了……他不喜欢易容术,我总想着慢慢诱导,有日他就会像我一般迷恋。但是越来越来不及了,谁知道我哪天会倒下,就像……”他蓦地止了声,掩嘴笑道,“呀,又说了不该说的话。”浅浅的笑荡过来,像要遮去所思所想。

易容是一面惑人的镜,人的理智亦是。举手投足,偏要点缀升平,只要心念稍动,谁都是那个戴了假面的人。侧侧按下忧思,像是没听见晦气话,戳了他的额笑道:“好在没先遇上有狐族猎人,否则你我就成猎物被捕了去……”

“你怕我遇见他们,又出高价买了若鳐人肉,对不对?”

侧侧沉默。

“猎人们如是杀人的凶手,应有律法去处罚他们。我只要有一丝机会,仍会将买来的材料用于易容,不论它的来源如何,是否人的躯体。”紫颜淡淡地说,“本来终我一生,就在和人的肉身打交道,不会像你们对这个大惊小怪。你知道么,师父年轻时曾做过多年仵作,剖过大量尸体,可惜我没他这般走运。”

侧侧讶然,“我没听爹爹说过。”想起当年紫颜买人肉时姽婳在场,应不会活生生割了若鳐人,便问,“那时你花五百金,究竟买了多少?”

“若鳐人刚迁徙到这座山时,因水土不服有大批族人过世,他们在碧漓海子将这些人水葬,有狐族猎人就偷偷捞了几具尸体卖钱。我买的人肉,听说是最新鲜的一具尸身上的,甚至都没下水,分量倒不多……多下来的金子,请猎人安葬了那人的残骸。”紫颜淡淡地道,“虽然那个若鳐人非因我而死,死后的皮囊损了更没什么打紧,叫鱼吃了一样死无完肤,但我明白他们族人的心意,我也算对不起他们。”

“你为何不说清楚?”

“太麻烦。”紫颜眼底掠过一丝疲倦,“何况对不起他们的人太多,若真的受一刀,也是应该。”

侧侧吃惊地望着他,这是易容师的悲悯,还是彻悟因果后的决断?他全然不顾念个人的安危,紫颜心中到底什么才是重要的?又或者他了无牵挂,也就不顾惜自身。她只觉微微的混乱,看不透他玄奥内心的所思所想。她不认为那些罪赎虫真能看破人的罪恶,柏根老人是否明白了他的心意,才放弃了对他的惩戒?

她放弃了猜想,叹道:“易容一点也不风花雪月,幸好没由我继承衣钵。”

紫颜微笑,转了话题道:“若鳐人既然修建了庞大的地道,就请他们帮我取镜奁吧。”他站起身,拂去衣襟上食物的碎屑,走到在不远处看顾他们的甲虫面前,“你能上去为我拿一件东西么?我要用来救红草。”

甲虫忽然问:“你会不会失败?”他粗糙的皮肤里映出微微的一抹红,紫颜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甲虫有多大年纪了?四十、五十?这个部族以长寿闻名,他大概看够了若鳐人流离之苦。

“谁都会有失败,”紫颜盯了他微笑,“只是如今我,已经很难遇上。”甲虫点点头,问清了营帐的位置和镜奁的形状,领命而去。

柏根老人盛了湖水泡的清茶,送到两人桌上,他的眉眼大见和缓,对两人多了一份热情,“地下憋气,难为你们了,不过住久了,反而忘了原先过的是什么日子。”

“你们藏在地底,日子可比在以前好过?”侧侧问。

“再恶劣的地方,住久就惯了,只要能平安活着。三年前我们挖好了大部分地道,多谢那些野山豚和穿山甲,还有食土的巨金虫,这个地下王国足够隐秘和坚固。如果阿杰那和他母亲不是偷偷外出,到海子边去捞鱼,本不会再有惨剧发生。这几年滞留在山里的猎人越来越少,零星还能看到一两个,多半是空手而回,以为若鳐人不在此地了。”

“山间处处是陷阱,猎人也会是惊弓之鸟。”紫颜若有所思地道,“没想到那些陷阱是你们布置的。”

“只有想法子逃脱命运的摆布,才能躲开不幸。”

一劳永逸的法子。人间乐土。可永远会有意外。红草是一个意外,他们的掉落也是,如果他们是心怀叵测的来访者,若鳐人是否能逃脱灭顶之灾?侧侧转头看紫颜,他让千姿保护了丌吕族人,让皎镜庇护波鲧族少年,但如今,又能如何襄助若鳐人?

他不是神。

饭后,紫颜回去探视红草,侧侧满怀心事,从发髻拔下一根绣针,反反复复地端详。指尖可拈花簇雪,这是她唯一熟稔的技艺,无法拯救任何人,却使她从孤独与悲哀中解脱。柏根老人留意到她,多看了两眼,侧侧笑道:“我给族长绣个椅垫。”

她不由分说讨来了一块薄皮料子,因手头没有绣花绷子,索性将皮料四角钉在凸起的泥墩上。乱针叠鳞,彩花雕绣,些小的空隙被针线巧妙穿过,偷天换日。不多时,一幅云川图蔚然其上,将呆板的皮料衬托得有了仙气。

“这是你心里的某个地方吧?”

侧侧摇头,“我随手绣的。”

“那一定是很重要的地方,你只是忘记了。一切奥秘都在人的心底,有的人能找到,把过去的记忆印下,有的人一辈子迷迷糊糊,再也想不起来。我们一族以前可能生活在水底,或是地底,我们靠近了大地的心,就过得很幸福。”柏根老人抿了一口湖水泡的茶,水气氤氲里,他像一只野猫诡异地凝视着侧侧,仿佛随时会“喵呜”一声不见了。

“这幅画儿真是好看,你的心看见了,才能画出来。”

他把侧侧的刺绣叫做“画”,侧侧不在意,只想着他的话。也许真如他说的,她绣过的纹样,不过是前世的记忆,它们本来就在那里,等她一点点缝制拼补,完成最初的模样。她又想到紫颜,他替别人易容时,是否也在绘制谜一般的前尘?

此时在另一处,紫颜为红草搭了脉,一脸和蔼地说着话,飞鸟忙不迭地从中翻译。要对红草周身用刀,必将费时多日,他须让父子俩对他深信不疑。尤其是要消除红草的畏惧,让少年肯全身心地将自己托付给他,紫颜破天荒地在红草面前温柔可亲地闲聊,直至慢慢消去了对方将被再次剖开身体的恐慌。

飞鸟在红草的床头奔来跑去,拭汗、端水、松衣、盖被、喂食,浑不知疲倦。紫颜不时瞥他一眼,想,这个父亲真是辛苦。这时,红草咕哝着回了一句,飞鸟听了,呆呆地抓了儿子的手。紫颜道:“他说什么?”飞鸟愣了半天,扭头对紫颜失神道:“他怕瘦下来之后,我就不会像这样陪着他。他没出事前,我很少陪他,还有他娘……”语音渐低,转为喃喃自语,而牵了儿子的手始终没有放下。

紫颜叹息,正想让他们父子俩独处,侧侧忽然闯进,神情竟有一丝慌乱,“你必须出来看看。”紫颜难得见她如此,疾步走出,居然见到长生抱了镜奁,地上躺着满身血迹的甲虫。柏根老人和其他族人连忙让路,紫颜瞥了一眼,已知甲虫流血过多,手臂和大腿皆受了重伤,道:“他被人剜了肉?”

“是,少爷!”长生叫了一声,诧异紫颜为何未卜先知,慌张的神态稍稍镇定了,“你和少夫人走着走着不见人,我们三个急坏了,差点把山翻过来。萤火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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