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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1-5(楚惜刀)-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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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一路追来,本没了信心,等嗅到熟悉的香味,大喜过望,循香追寻到风波岭下。他马术不精,几次险些坠地,靠了心中拗着的一股劲,硬是强留在马背上。秋风呼啸,过耳如刀,长生的腿股间被狂行的马磨震得吃痛,他越是惊惶,越是死死扣紧缰绳,拼命张望搜索紫颜和卓伊勒的踪影。
终于,长生遥遥看见两人的身影,如开在远处的两朵小花。他有心赶来验证,纵马更急,等到了紫颜面前,长生惊喜地挥手,马儿受了惊,一个趔趄急收四蹄。长生来不及反应,身子凌空飞出,啪地落地,跌得四肢百骸一齐散架。
“你太心急,慢慢赶过来就是。”紫颜冲到长生身边责怪地说道,抬起他手脚查看,见不曾骨折,方叹了口气,为他拍去杂草浮尘。
“少爷,我没事,你平安就好。”长生浑身疼痛,勉强撑起上身,怔怔打量四周,遗憾地问,“他走了吗?我……想来送他……刚才明明看到这里有两个人。”
“嗯,他走了。左格尔呢?”
“多亏萤火聪明,买了两样东西就折返,说是早觉卓伊勒不对劲。他怕左格尔生事,先救了我,我不放心你们,买马追过来,好在少爷你留了记号。萤火说,不见我们回去,他不会弄醒左格尔。”
紫颜淡淡一笑,又是欣慰又是无奈,叹道:“他真明白我,既让你来,就知我不会有事。你呀,始终不如他沉得住气。卓伊勒刚走,一定追得上,你能骑马么?”
长生挣扎站起,摸摸膝盖,点了点头,刚走一步,腿一软,身子瘫下去。紫颜扶了他,蹙眉道:“罢了,你这个样子……跟我回去,叫萤火帮你看看伤。卓伊勒自己走未必是坏事,他吃了那么多苦,比很多人要来得坚强。”
“我没事,我要和他说最后的几句话。”长生挺直腰杆,强忍疼痛去拉缰绳,“他可以走,我们本来就要想法子让他在那十日里逃走,但他不能不告而别。就算我们和他素昧平生,就算他是自己用计逃走,我们毕竟没有亏待他!少爷,你和我忙了半天,凑足一百金是为了什么?我不图回报,因为我一心想救他,想和他做朋友!他这样走怎么行?当作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吗?”他说到激动处,手无论如何抓不住缰绳,而后,两行眼泪无声地流下。
他真心想结交的人,并不在乎他给的友谊。他的渺小,连一个陌路人也看得到。
不禁心灰意冷。
“少爷,想让一个人,明白另一个人,是不是不可能?”
“就算当时不明白,只要心意到了,也许慢慢地,对方就会懂了。”紫颜把缰绳塞在他的手里,凝视他意兴阑珊的眼,柔声道,“你去追他。把想说的话,一句句说给他听。哪怕他仍拒绝你的好意,起码将来,你不会后悔。”
将来。长生想,漫长而匆匆的一生,有几人值得守望?也许真的,陪在少爷身边,这辈子就够了。可他分明在企盼更多人善意的眼神,幻想有日也能呼朋唤友,这一切幻想,难道只是奢望?
长生心情沉痛地骑上马,紫颜轻拍马股,道:“我就在你身后。”长生看了少爷一眼,他是明白的。
扬鞭,仿佛一鞭打下,挥去那个懦弱瑟缩的自己。那一跌带来的伤,再骑马愈加鲜明刻骨,颠得整个人如同大卸八块,手脚几乎不听使唤。但跟了马儿穿梭在密林里,长生觉得慢慢将心中阴霾丢了在后面,总有一段新的路等他踏过。
除了树木,还是树木,道路并不好走,风波岭高高低低的山坳,像极了不平静的人生,人和马只能在羊肠小道上缓步前行。长生打马赶了一里多路,仍不见卓伊勒的影子,一时情急,高喊道:“卓伊勒!卓伊勒!”纤弱的声音在寂静山岭间骤然放大,一波波传了过去。
再赶了没多久,树林间一个淡红的人影牵马伫立。长生连忙翻身下马,正想招呼,卓伊勒用匕首冷冷划下距离,注视长生的目光透着强烈的排斥。长生被他的眼神一吓,嚅嗫地道:“我……我来送你,你想不想留下和我们……”卓伊勒将匕首护在身前,“你来做什么,我又不欠你!为什么总缠着我?”森然瞪着长生,“觉得我奇怪好玩?把我当玩具还是……”
“不,我只是不想让你孤单一人!”憋在心底的话突然畅快喊出,长生忘了周身的疼痛,伸手去拉卓伊勒,“我们撇下左格尔如何?有少爷在一定做得到,你和我们一起去旅行,就不怕有人再欺负你。”
“不要你多管闲事!”卓伊勒恶狠狠地推开他的手。匕首如一只孤傲的鹰,掠过长生的胸口,生生割开前襟,刺破上臂,拉出两道深深的血痕。长生呆得忘了叫唤,鲜血瞬间染红衣袖,他像个瓷娃娃,轻轻一碰就粉身碎骨。
长生回头寻找紫颜,看见少爷在几丈外惊讶地下马,他的手抬起,想让紫颜不要担心,剧烈的疼引来了更多呻吟。卓伊勒出手过重,始料未及,想过去探看,又迟疑地留在原地,咬唇站在秋枫火身边不动。
紫颜肃然撕开长生伤口处的衣裳,从怀中取了药抹上。卓伊勒心想,这人真是什么宝贝都有,又苦笑了笑,竟有心力胡思乱想这些。长生站了不动,发青的脸面向卓伊勒,眼里是似曾相识的倔犟。卓伊勒的手微微发抖,长生的眼神令他握不住匕首,只能颤颤地用双手拿紧了,防御地护住自己。
“不用匕首,你也能打得过他。”紫颜转头对卓伊勒说,没有责备,只是叹惜,“武器是用来保护人的,这里没人想伤害你。”
卓伊勒沉默地收起匕首,既内疚又羡慕,看紫颜小心地为长生包扎,一举一动充满关爱。他伤感地想,如果受伤的是他,又有谁会悉心照料,待他如掌上呵护的宝?
紫颜简单地包扎好伤口,长生迫不及待地挣脱开来,踉跄地走到卓伊勒面前,伸直右手递出拳头。他决定最后努力一回,无论成败,至少问心无愧。
“不管将来你去哪里,此时此地,我是真心想和你结交。”长生的语气难得严肃与顿挫,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晰,“我不是可怜你、同情你,也不是觉得你古怪新奇,我只是很想认识新朋友,而你顺眼、不难看。”他停了一停,忽然温柔地凝视卓伊勒的双眼,神往地说,“其实你的眼睛很漂亮,我从来没见过蓝色的眼睛。”自从紫颜将眼珠易容成蓝色,长生就觉得,这天空与湖水般的颜色,令人无限向往。
卓伊勒俊脸通红,抓住他缠绕绑带的手臂,长生疼得“哎哟”一叫。卓伊勒立即松手,长生道:“我没事,你算是答应了?”卓伊勒鼻子一酸,极快地点头道:“好。”长生欣喜地一笑,卓伊勒见了,明明觉得他很可笑,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愧疚、歉然、感怀身世,复杂的心情从泪水中迂回宣泄。他眼中流离失所的伤痛,触发了铭刻在长生心底的印记,隐隐牵动长生回想到一星半点的过去。
往昔支离破碎。长生被勾出难过,不自觉拍打卓伊勒的肩膀安慰,浑不知少年长泪直流,将他肩头哭得斑斓成霜。鱼人泪大半洒在长生的披风上,翠毛锦外泛出一粒粒宛若水晶的透明珠子,有的泪水在凝结前一半渗入了织物的纹路,就如生了根,牢牢镶嵌在披风上,隐约闪光。
长生察觉到卓伊勒的失态,忙道:“这些眼泪好看得紧,能让我收着吗?”卓伊勒一愣,哀愁的情绪一下煞住了,红着眼道:“有什么好看,像鱼眼睛,又陷在衣服里,不能用。”长生一笑,认真地脱下披风折好,“我喜欢就成,不一定非要用。鱼眼睛怎么了,你们不就是鱼人么?”
卓伊勒瞪了眼睛道:“谁说?什么鱼人泪,波鲧族远离海域,才不是鱼。”长生道:“可是你看,波、鲧,两个字不是水就是鱼,兴许你们祖先是鱼人,你自己不知道罢了。”卓伊勒连连摇头,“那是你们汉人的写法,在我们的部落,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波鲧这个音,说的是‘太阳之子’,我们是太阳神的儿子,多么尊贵。”长生道:“咦,可是你自己也这样称呼——波鲧族。太阳之子,为什么眼泪会成珠?明明就是水里的部族。”卓伊勒“哼”了一声,仰头道:“那是你不懂我们的语言,若不是北荒崇尚你们的文化,我才不会承认我们叫什么‘波鲧族’。”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辩到后来又推推搡搡。紫颜笑吟吟地在一边望着。他们慢慢消弭了隔阂,卓伊勒的脸上甚至浮起笑容,拉了长生寻找落脚的大石,两人并肩坐了。卓伊勒指了伤口向长生道歉,长生故意板了脸,叫他说笑话赔礼,卓伊勒一时想不出,笨笨地说了个一点不可笑的笑话,长生即刻揶揄。两人胡闹着,笑得前仰后合。
银海生波,被长生打趣的卓伊勒,捂了肚子狂笑,竟有两滴泪分别从眼角落下。饱满圆润的泪,如精灵活泼地跳出。长生惊奇地目睹眼泪在轻巧的滑落中,陡然脱胎换骨,历劫转世,坠成两粒细小透薄的明珠。他情不自禁接住它们,捧在手心,炫耀地叫紫颜来看。
“少爷,这比你昔日替照浪易容的银海珠,要强得多!”
紫颜悠悠地道:“你求卓伊勒送给你,就当谢你来送行罢。”
长生郑重地请求卓伊勒相赠。少年点头应了,默默地想,他从不知道笑也可以流泪,个中滋味,是这对奇妙的主仆令他感受。可惜他的族人无法体会,可惜留给他的时间太短。告别紫颜和长生,他要去哪里呢?卓伊勒不禁又惆怅起来。
长生看出他的顾虑,不舍地问紫颜道:“少爷,我们真的不能收留他?”卓伊勒嘴硬道:“我没说要你们收留,我可不想再见到左格尔。”
紫颜沉吟道:“你想不想向世人证明,波鲧族的眼泪,最多不过能改变眼珠的颜色,并没有救死扶伤的功效?”卓伊勒道:“当然想。我们的部落没幸存下来,如今能救一个就是一个,我不想其他部落也有同样命运。你……难道有什么法子?”紫颜叹道:“说不上是法子,只想让你去找一个人。如果他能收留你,假以时日,或许世人就会淡忘甚至嫌弃所谓的鱼人泪。你想不想一试?”
卓伊勒将信将疑,“他是谁,竟有这般本事?”
“他是一名神医,座下弟子无数。唔,你知道,如果连神医也说鱼人泪是骗人的,是不是凡夫俗子会比较相信呢?”紫颜微笑着递去一块绢帕,“江湖上敢去他那里惹事的人绝无仅有,你若是觉得有趣,不妨拜在他门下,赖定他一辈子。”
卓伊勒看着绢帕上的字,眼里掠过一道光,“无垢坊,皎镜?”
长生拽拽紫颜,“我们以后能去看他么?”紫颜愉快地大笑,“你想去住上一年半载也行。”长生欢天喜地,拉起卓伊勒的手雀跃不已。卓伊勒微红了脸,眉宇间的烦恼渐渐淡去,笼着似有若无的浅笑。
有了来年相会的约定,离去时彼此珍重的道别宛如款款回眸,满溢他日相逢的期盼,不复有独闯天涯的孤凉。长生将心爱的匕首“吹雪”赠与卓伊勒,卓伊勒不愿用左格尔的匕首回赠,特意从腕上褪下一只砂蓝色的碎石串子,“这是小时候我哥哥帮我串的,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每次看到它,我就想起哥哥。”长生套在受伤的那只手上,庄重地道:“以后我瞧见它,也会想到你。”卓伊勒戳戳他的伤口,掩嘴笑道:“你看到伤疤,想起我才是真。”两人相视而笑。
“以后,你就是个医师了。”长生望着卓伊勒脸上渐渐兴起的神采,为他欢喜。
“你呢?像紫先生那样做个易容师?”
长生若有所思,闻言竟出了神,瞳中露出一片迷茫,没有回答。卓伊勒无措地回望紫颜,道:“我问错了吗?”紫颜道:“你知道该往何处去,他……自己并不知道。”卓伊勒道:“先生不能告诉他吗?”紫颜道:“人各有志,勉强不得。前程如何,要看他的造化。”
长生明白他内心的不坚定,自己对易容术始终没有紫颜那般热爱。只是今趟卓伊勒的眼泪,不知怎地,令他感到易容术亲切的一面。他兀自低了头想,也许很快有一日,能够洒脱地正视它,当卓伊勒学成归来时,他也能自信地展示娴熟的技艺,不负紫颜的期待。
眼看斜阳欲倾,长生不想耽误卓伊勒赶路投宿,取了银两塞在他怀里。卓伊勒不肯收,被长生好说歹说应了,又说了两句体己话,骑上马没入丛林。真要走了,卓伊勒拿得起放得下,竟没有回头。那抹银红的亮色越来越远,长生的眼神也黯淡下去。
紫颜叫长生,“回去吧,侧侧一个人等我们呢。不知道萤火给她买的东西,合她的意么?”
两人骑马回方河集。行近狮子门,紫颜着手换过面容,让长生单独先行。长生看了,也不去问他,将马在外市卖了,独自走回七香旅舍。那两个军士连同其他人依然仔细盘查过往人等,紫颜安全过关后,牵马行到千户府前。
当初那人已不在了,这里只是他生长的国度。紫颜想,重来方河集,自己想寻找的宝物,其实只是旧日的一点回忆。至于那人的后代,虽然好奇与惦念,如果见了,又是一场牵挂,不如就此斩断前缘。姽婳若知道,也许会怪他太过绝情,连玉雕也不曾留下纪念。如此,才是他想要的真正告别。
长生在旅舍门口候着紫颜,两人一起回屋。侧侧见他们终于回来,笑盈盈铺开一袭华美的裙子,轻纱透丽,丝线夺目,下摆招展,帛带张扬。她瞥了两人一眼,见他们毫无反应,奇道:“长生要买的丫头呢?我给她绣了朱弦金线裙做见面礼。还有,你叫萤火抱回来这十几样首饰绣品,定是列了单子叫他去买的,不曾亲自去挑,是么?”
紫颜没有接话,问长生道:“卓伊勒若是女娃,你会这么热心?”侧侧道:“打住!莫非长生花百金想赎的,是个男孩子?呀,可惜。当然赎女娃好,你再去集市上挑挑,定有中意的。有你们三个爷们还不够麻烦!”长生红脸道:“我才不要他是女的,我要找个能一起喝酒打架的朋友。”侧侧啧啧摇头,“你和少爷喝酒,和萤火打架便是,唉,我以为你长大了,竟还是不懂。”又瞥着紫颜道,“喂,这就是你这个少爷的不是了。”
紫颜微笑,“说到萤火,他人呢?”
“在隔壁屋里守着一个叫左格尔的,那人晕着呢。”
紫颜起身,长生和侧侧跟了去看,萤火见他们来了,捏了几处穴道,左格尔悠悠醒转。紫颜早有一番说辞,将卓伊勒绑架他出集子,又将他丢在风波岭下,被萤火所救云云仔细说了。失去了金饭碗,左格尔大为懊恼,紫颜道:“是我失职,当时若能阻止他离去便好,左格尔先生的损失,我愿出重金弥补。”
左格尔想了想,道:“我只为求财,跑了卓伊勒固然可惜,紫先生如能捎我一程,结伴同游几个富庶城邦,叫我有财可发、有货买卖,大可不必赔我银两。我虽然无用,多年跑北荒诸国,做向导绰绰有余,不知紫先生方便与否?快则一月,慢则半年,我就会离开,绝不拖累诸位的行程。”
紫颜看着侧侧,征询她的意思,侧侧想了想道:“左格尔先生擅长的生意是什么?”
“宝物鉴定。尤其对各国的珠宝首饰,颇有心得。”
“好,我答应了。紫颜,我们的马车应该能坐得下,若是嫌小,到外市换个再宽些的就是了。”
于是次日一行人出发时,新马车厢体宽敞,抹金镶铜,四马各备金银鞍鞯一副,形制华丽。左格尔慷慨地给四人送了厚礼,又自请驾马一日,萤火和长生便觉此人不是那般讨厌。
车出方河集,与风波岭背道而驰,长生挑开车窗的帘子,回望那个秋意朦胧的山冈。渐行渐远,腕上深藏的碎石串却始终温热。
就像明年春天,这里又会是一岭葱茏青翠吧。
销香脂
迁徙的大雁排成“人”字飞翔在高高的天际,在马车匀速的晃动中,长生遥望一成不变的山水云天,幻想能背展双翼,逃脱这苦闷的行旅。
自从告别了卓伊勒,紫颜一行在群山间耗费了二十余日,在盘旋纡错的险山恶水中兜转,时常行进到车马止步之地,不得不绕路重来。幸好紫颜过目不忘,左格尔又擅长辨识地形,两人协力之下,几次有惊无险,平安地驰行在山路上。
在外奔波跋涉了大半年,眼看秋叶暗红,林木披霜,长生不由思念起远在京城的紫府。在家时心猿意马,眩目于外边的大千世界,出得门来,广袤无界的天地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生生地用荒寂疲钝的日子将人吞噬。
“这种鬼地方,强盗也懒得来!”长生打了个哈欠,懊恼没人给萤火和侧侧练身手,避世的心态仿佛生了锈,想要来一点惊心动魄。
此时萤火和左格尔赶着车,紫颜又睡熟过去,只有侧侧听见他的话。她瞥了眼紫颜上回换的脸孔,至今已失却新鲜,不像旅程初始时有和他打闹玩笑的心思。如今聊过几句便各做各的,一个阖眼养颜,一个绣衣发呆。山路颠簸,侧侧自创了“摇针”手法,如泼墨写意一般,任由绣针上下翻荡,自然地绣出一种奇特花样。紫颜曾见了叫好,又说:“赶路伤神,有空多歇息,否则既老得快,又容易扎着手。”
实在是累了。听了长生的感慨,侧侧亦在叹息,没想到即便坐了车,流浪八九个月后,心也疲惫不堪。过去紫颜和姽婳游历了三年呢,她这样想又不甘心,能和他一起,明明应该欢喜知足,可为什么依然觉得遥远,如京城到这里漫长的距离,中间相隔的是无数陌生的风景。
他的脸永远在变,此刻探问内心才蓦然惊觉,她其实并不曾看透面孔后的那颗心。
马车猛地一顿,人被从锦墩上抛出去,紫颜的身子弹出去跌落回来,摔在侧侧身上。侧侧反应灵敏,张手抱住了他,两人就势坐回了原座。长生没那么好运,撞在车壁上,顿时吃痛地大叫一声。侧侧推开紫颜,打趣长生:“该不会是你盼的强盗?”长生心一紧,壮着胆子抚了脸笑,“有你们在,我才不怕。”心急地打开窗子去看。
萤火扭头喊道:“路上有刺钩,马受伤了。”
众人跳下车,前面两匹马蹄上鲜血淋漓,它们驻足甚快,后面的双马幸免于难。长生慌慌张张地取了药箱盒子,在萤火的指点下一起清理伤口,左格尔在一边帮忙。紫颜使了点劲,捡起地上的刺钩,反复看了,又放下,说道:“今日走不了,找个地方扎帐篷,我去附近走走。”
长生道:“少爷……要真有强盗……”紫颜笑了笑,从车上摸出一个香袋丢给他,“喏,姽婳亲制的迷香。你乖乖地守着我的宝贝们,别叫人打劫了去。我去了。”
侧侧留神紫颜的动静,闻言道:“我也去,你们记得生火做饭。”不等萤火答应,她轻巧地跟在紫颜身后,径自去了。紫颜和长生进食少且清淡,另三人却须吃些五谷荤腥,在野外开伙常由侧侧和萤火打理。萤火望了紫颜的背影一眼,安心地抚着马儿,拔下蹄上尖刺。
腐木丛生,苍苔冷滑,萧瑟寂寞的颜色中飘过紫颜枫红的影子,一袭秋罗罩面金银泥绒袄被他穿得像燃了暗火,幽幽地在林子里烧。侧侧披了一件翠羽轻裘,宛如迎风摇曳的碧萝,轻悠的身影始终随了他左右。走了没多久,紫颜递过手来,“路不好走。”
侧侧自然地任他搀扶,一步一步,下盘极稳,然而掌中那一块,才牵着她的心。他的手永是凉的,每每摸到,令她隐隐心疼,便牢牢握紧了,让他染上她的暖。两人默默地走,穿梭于岩扉松径,空山里秋风缓吹,仿佛只得他们两人。
侧侧恍神半晌,想起陪他走动的缘由,道:“你来过这里?”
紫颜回首凝视她,点了点头。
“是和姽婳……”侧侧说了半句,截住话头,“你叫萤火走这条路,想做什么?”
紫颜沉默良久,步子微微加快了,侧侧胡乱想着他的理由,听到一句叹息传来。
“去年春天,我给蓝玉易容时,在她颊上用了若鳐人肉。”
“蓝玉?”侧侧双瞳一亮,“你是说那个一心要绝色容颜的姑娘?”她顿时想起过往认识紫颜的点滴,当时犹在人世的慈父,温柔的笑靥在眼前清晰闪现。
一念间恍如隔世,侧侧凝谛着树影下的紫颜,这些年来他更难以琢磨,从容地隐藏在面具的背后,不再让人透悉他的分毫。当年为蓝玉易容的父亲已然远去,他的技艺在紫颜手中越发完美,也越发神秘奇奥。
“我买的人肉用完了,今次,想来碰碰运气。”紫颜淡然地说着,停下步子张望四周的地形。两人此刻行到一处悬崖边缘,虽有云雾遮扰,视线仍开阔许多,看得见远近山峰的走势。灰黄的山崖安详地连绵远去,汇成一片山海,人在山中,微茫如一粒尘埃。
侧侧随他一同观望,想起他的话,“若鳐人肉……是活肉?”
“嗯,师父的书里有记载,不想那年真的从猎人手上买到。据说有若鳐人看中此山的地势,特意从极北之地迁来这里,可惜那时机缘不佳,我不曾遇上一个。又过去这么多年,许是再也找不到了罢。”紫颜注目茫茫远山,眼中流出一抹遗憾之意。
侧侧道:“是活肉,莫非从人身上剥取?”
“不知道。有狐的猎人别有种保存人肉的法子,加之我收藏在镜奁中,最妥当不过。当年花了五百金呢,不过还是合算。”紫颜笑眯眯地说道。
“就算你买的是尸体,有人想买,就会有猎人捕杀。”侧侧瞪了眼望他,“有狐族的猎人从哪里取来的人肉?何况人死了,谁不想好好安葬,给你们东一刀西一刀地剜了身子,残缺不全的,如何投胎?”
紫颜从远山上收了目光,望了她轻笑,“呀,不该和你聊这些血淋淋的玩意,算了,回头我说给长生听,他要做易容师,须明白才好。”
侧侧没来由地气恼,那时他和姽婳在一起买了若鳐人肉,今次竟连详情也不愿说给她听。又想,为何心头总是惦着姽婳?他们游历的三年,她一人在沉香谷守孝,违心地叫紫颜不必回来,只管在外磨炼修行。可是三年的空白,千日的哀伤,她独自承担了,于空谷中寥落地回想着,期待着。直到走入三千丈红尘,在文绣坊重新点亮她的人生,将唯一的思念稍稍放低。
一旦再次见他,往昔的痴想又再度随行。侧侧双颊微赧,暗自镇定心神,略过幽婉的心事,凝神想着若鳐人肉。她明白自己为何不肯学易容术,这种技艺背后的血腥残忍,是她所无法接受的。剥皮削骨,切肉换肤,拆了零碎的部件拼凑起完整的血肉,其中会有多少牺牲,她不敢深思。
紫颜折身,提步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侧侧默不做声跟着。他不会杀人,她也决不能让他缠上一丝罪孽,若遇上有狐族的猎人,她无论如何要劝他打消买人肉的念头,避免惨剧发生。想来,紫颜也不愿有人因他的易容术而死。
只是此时的他,不想承认这点吧。
“呀——”
紫颜蓦地一声惊呼,侧侧抬眼,看见他的身影飞快地没进藤草荆棘中。她倏地飞掠过去,未够着他的衣角,随之坠落陷阱。伸手往四壁按去,掌心传来剧痛,侧侧知道有鬼,连忙缩手。
依稀看到紫颜坠地,电光石火间,她错开他的所在,紧挨在一旁落下。仰头望去,这个陷阱约有两丈,忙俯身问道:“有没有受伤?”紫颜浑身吃痛,试着站起,却是无碍。侧侧忽觉手麻,举手看了一眼,紫颜瞥见,道:“桃红的血……你中毒了。”
侧侧摇头,“没事,这点伎俩难不倒我。”纵身一跃,脚刚离地,便如折翼的鸟跌落尘土中。她本想凭了一身本事沿壁而上,不料手掌的毒蔓延甚快,竟让全身乏了力。
紫颜眼明手快地扶住她,“我瞧瞧你的伤。”他摊开她的手,眯起眼,拈出一根纤细的弯钩小刺。侧侧道:“像是喂了麻药,我的手动不了。”
紫颜扶她坐在陷阱当中空地,望向旁边沉吟道:“四壁往上全是蒺藜钩,地上没有,就是防人从这里攀爬出去。难道是用来……”
侧侧只觉昏昏欲睡,朦胧中听见自己问紫颜:“莫非是有狐人……”说了一半,已不省人事。紫颜立即摘下随身的香囊,打开了放在她鼻端,没多久,侧侧悠然醒转,周身仍是麻痹,望了他苦笑。
“如果你猜得没错,这是有狐族猎人布下的陷阱,为了抓捕若鳐人。”紫颜的语气里透着欣慰,扯出一块轻罗为侧侧包扎,“他们还在这里。”
“啊!”侧侧轻呼一声,遮掩不安的心情。
“疼吗?”紫颜关切地问。
“会有猎人来?”
“难说,这一带像这样的陷阱,不知有多少。我们走得远了,天黑前萤火他们若是没出来寻人,未必能找到。”
“燃香如何?长生会闻到味道。”
“我身上的香料分量不够,只能保证三个时辰的留香。今日吹西北风,他们在上风口,除非运气极好,山谷里有回旋风,把这里的香气带走。”紫颜淡淡地笑,指了自己的脸孔道,“看来这张脸不够吉利,早知如此,不该在眉边添这道细纹。”
侧侧这才留意到他特意加在面具上的皱纹,技艺精湛如他,仍日复一日地修炼易容术,想到那些香料是他防身之物,便道:“不必燃香,天黑前麻药的力道若能过去,我功力恢复后自然出得去。不如听天由命,赌赌我的运气。”
紫颜仔细瞧她清秀的面容,微笑道:“放心,我和师父鉴定过你的面相,一生无忧,好得很呢。我们会获救的,你好生歇着,勿要逞强。”说完轻轻一笑,自从在文绣坊学艺之后,不知青鸾给她施了何样法术,连性子亦变了许多。
侧侧盯了他说笑的模样,想到难得与他独处,心神微醺。她试着抬起双手,不能移动毫厘,直如僵了一般。紫颜坐到她身侧,将她整个人靠在他身上,替她搭了脉,道:“你全身无力,不必硬撑,我们熬一个时辰,药性应能解了。”
和他依偎在一起,侧侧心中甜蜜,思及陷阱的功用,又是一身冷汗,“你说,他们药翻了若鳐人后,会不会像千姿要獍狖皮那般,直接割了肉,在人活着的时候……”
活剥皮的惨痛,鲜血流淌的躯壳。紫颜恬静的笑脸忽地散了,如烛泪流尽,只余下一柱轻烟袅袅。“若鳐人以长寿著称,常有小孩子被卖给一国之君,好鱼好肉伺候着。当国君自感衰老,想吃点养生之物,就杀了那小孩。你知道么?其实婴儿的手指最香,如果用椒盐合炒,脆生可口,加倍好吃。”他平静说来,恍如隔绝了人间的悲喜。
侧侧呆了半晌,“这……你……”这些话浑不似紫颜所说,但又如先前他执意想买若鳐人肉的语气。倘若身边人一时变得陌生,该如何是好?她竟盼着心也麻痹,不必推敲他真实的心意。
紫颜促狭地大笑,勾起手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骗你的!”
如风漾过心头,铺开了其中的褶皱。侧侧吁了口气,她的紫颜怎会是那样的人呢。回味鼻尖凉凉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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