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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1-5(楚惜刀)-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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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颜轻笑,拉着她走到屋外的一块青石旁,亲自从井里汲了一桶水。长生等人诧异观望,不晓得他要做什么。
“你说,你娘长什么样子?”
宋丫头想了想,说了大概的样貌,紫颜用木棍沾了水,在青石上画画。她一摇头,紫颜就涂涂改改,乖得犹如接受良师训导的学徒。越往下画小竹就越惊异,他的手如有仙术,水印中渐渐呈现出的婉约面容,不就是娘亲么?
画了半晌,紫颜撇下她径自朝马车走来。
“你等我一下。”
回到车内,紫颜展开一帖磁青纸,持了剔红龙纹漆管笔,挥扫落墨。长生目不转睛瞧着,直待紫颜勾画完毕,一幅仕女图跃然纸上,肌理细腻,骨肉均匀,一毫一发宛如真人。长生盯了画中人看,只觉有笑声穿透画纸,如风铃作响,他骇然抬头,侧侧和萤火仿佛也听见那隐约的笑声,惊疑对望。
唯有紫颜轩眉紧锁,不满地摇了摇头。侧侧轻声问:“画好了,怎不叫她过来?”紫颜叹息道:“不成,她娘亲果真是这模样,就再也寻不着了。”侧侧道:“大凶?”
紫颜眼中掠过一道精芒,想起对天改命的豪言壮语,一支笔滞在空中半晌,终于落在画中人的眉眼间,几下描绘好了,方点头道:“我权且乱改一回,既然应了她,期望能天从人愿。”
长生暗想,小竹尚能记得娘亲的样貌,凭借紫颜的生花妙笔画出来,而他连娘亲的模样也不知晓,有生之年怕是再也难见一面。想到此处悲从中来,视野渐渐模糊,头昏沉沉的,一颗心飞到了高处。他自觉是身上这个臭皮囊束缚了他,像厚实的铠甲掩去了内里诸多真相,很想撕开胸膛看得再清楚明白一些。为什么,想到过去就如同想到一片沙漠,是一种没有边际的绝望,不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是被塞进这个皮囊中承受喜怒哀乐。
等他两颊沾满了泪,慌不迭擦去之时,小竹在一边禁不住抚了画呜咽不停。长生羡慕地想,要是他手中也有这样一幅画,给他一道通往过去之路,他宁愿……抛却陪伴少爷的幸福生活。是的,这是他想像中最大的舍弃,未知的过去像一个充满诱惑的谜引他深陷。
“先生,你画得这么像,一定见过我娘!求求你带我去见她,哪怕一眼也好!我……我再也不偷东西,我会好好的,不做任何坏事!先生,求你了!”宋小竹拉着紫颜的长袖苦苦哀求。是要失去了才知道守候,要永别了才明白珍惜,紫颜所展示的奇迹令浮沉苦海中的她有了一线希望,她死死抓住紫颜这根救命稻草,把他视若神明。
“如果能让你见到你娘,你要怎么谢我?”紫颜胸有成竹地微笑,长生明白,少爷已想好了后路。
愿望可以实现,小竹反而不知所措地忘了言语,微张着嘴,凝视紫颜笃定的笑容。庙里的菩萨依稀也是这样神秘地笑着,俯瞰匍匐在脚下的一个个俗世间的愿望。她忽然跪下,朝紫颜叩头,“能让我见到娘亲,叫我做什么事都行。”
“让你娘亲回来我做不到,但要让你见她一面,或许可以。”紫颜说完,盈盈的目光扫过,长生隐隐猜到他的心意,想,也唯有少爷惊天动地的造诣敢夸下如此海口。
小竹这时喜不自胜,哪辨得出他言语里的玄机,拼命点头道:“好,好!能让我见着娘亲,怎样都好!求先生帮我,大慈大悲,功德无量!”她慌乱地叩着头,臃肿的棉衣使她磕不到地,生怕礼数不够,慌张地脱掉外衣,又要向紫颜拜谢。
紫颜扶住了她的手,静静地道:“今日之后,我要借你的手一用,就当是你的谢礼。”
小竹想了想,擦干眼泪问:“会不会很痛?”紫颜眼一横,她慌忙点头,“好的,先生说什么都好。”
于是紫颜诡异地一笑,丢下一句话:“你安心待在家里,晚间我带你娘亲过来。”便折返马车,叫长生等人上了车,一众人往客栈去了。
车厢里侧侧忧心忡忡,寻思紫颜拿话哄那女孩,左思右想皆无善了之道。紫颜歪了头笑道:“你想什么呢?”侧侧道:“那丫头鬼灵精怪,你真想帮她?我可不太喜欢她。”紫颜道:“她现下是我的主顾。”侧侧奇道:“主顾?你应了她什么?这一路怎有工夫寻她娘亲?借她的手又是为什么,听得我心惊肉跳。”
紫颜道:“咦,这回你竟不知我的心思?”一指长生,“他都明白了哩。”长生暗想,少爷察言观色之能又厉害了几分,他避在一旁,紫颜竟了若指掌,不由摸头苦笑,不知他胡思乱想是否也被察觉。
侧侧俏面嫣红,“啐”了一口,“你那些九曲十八弯的心思,比我的针法更复杂,鬼才猜得透。”紫颜笑道:“你知道长生是个机灵鬼就好。长生,你为我准备易容的东西,唉,少夫人这样不开窍,到底能不能扮成人家娘亲呢?”
侧侧讶然,明白紫颜打了什么主意,想到小竹那丫头,身世虽可怜,却是个狡诈不过的丫头,并不为她所喜。何况,即便是再巧夺天工的技艺,也不能与母女连心的亲情并论,这一回紫颜恐怕是失算了呢。
要去做别人的娘亲……侧侧黯然一笑,自己与娘亲也不能共叙天伦,这份深入骨髓的遗憾正在小竹身上重演,难道紫颜是有意为之,让她借此一寄思母之情?
她的亲人只剩下紫颜了,侧侧心上转过千百个念头,被她牵挂的人浑然无觉,径自与长生插科打诨,孩子气的神情一如学艺时般调皮,屡屡戏耍于她,却让她生不出一丝脾气。
是那样一飞而过的往事,蜻蜓点水般的涟漪散完,湖水又平静了,仿佛从未发生。可是,当如水的镜面浮出了往昔的影子,一切落英再度缤纷眼前,侧侧知道,这些深刻的印记其实并没有抹去。
能找到他守着他,就好。侧侧满足地想,千般容颜中只有这一张,最接近佛面。
车停在花月客栈外,是城中装饰布置最婉致的一家,院内小桥流水,桃红柳绿。紫颜挑中的居处种了三两新竹,有嫩笋出尖,翠意盎然。
长生备齐工具放到紫颜房中,侧侧洗净面容,忐忑地等紫颜为她易容。这些日子多看他在别人脸上翻云覆雨,许久不曾体会那温柔的手指拂过面颊的心悸。
他给的容颜,无论怎样都是美的。侧侧这样想着,摊开小竹娘亲的画卷默默凝望,画中温婉的女子正轻移莲步,走入她的心底。她要在紫颜易容之前学会摹拟画中人的音容笑貌,这是她唯一能为紫颜、为小竹做的努力。
莫名的香气幽幽而来。惊鸿一瞥,是紫颜持刀靠近,另一边玉钗罗袖,金粉钿盒,备好了改扮后的装束。侧侧于缥缈烟气中分辨他修长的身影,药草清香混合了脂粉浓香,烘托得他仿佛珍珠茯苓膏捏成的偶像,高贵中散发不沾尘世的气息。
然后,她看清他熠熠的双眼,赭色透明的琉璃之光承合流转。手一摇,就有一道冷冽的刀气斜刺入眼。她的心抖了抖,凝视他的指尖,葱白玲珑的一截玉指,透亮的指盖如一片抛光银贝。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颌,把一抹月白色的香粉擦在她鼻梁两边。
是刻骨铭心的震憾和说不出的古怪。想到就要化身他人,侧侧心里升腾起奇怪的念头,魂灵仿佛一脚踏出了身体,站在紫颜身边一同凝视易容的场面。旁观者清,她要细察他眉梢眼角,透析他手下针底,有没有别样的情意。
可是,紫颜状若天神不可侵犯,一双晶瞳像是镀上了庄严佛光,她的神志竟禁不得他一瞧,倏地归回体内。侧侧恍惚中再度睁眼,她心慌意乱了吗?还是,就要昏昏欲睡?画中人祥和的体态有没有附上身?她是小竹的娘亲,这是为她牵线的先生,是了,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如今就要看到女儿了。
侧侧迷糊睡去,浑浑噩噩过了很久,有个声音带了浓重的哭腔把她喊醒。
“娘啊!”
侧侧一抬头看见漫天星斗,疑似梦中,宋小竹倚在她身边泣不成声。这是她的女儿吗?有几年了呢?她狠心抛下丈夫孩子远走他乡,快不记得自己有个女儿。
不,腰间应有想送给女儿的绣囊。她坐起身一摸,几时掉了呢?算了,再绣一个便是,女儿已在眼前。你知道娘亲也是想你的……可是她不敢说出口,毕竟当年是她义无反顾地要走。侧侧抬眼,越过小竹的肩头往后望去,身后这茅屋就是女儿的居身之所?她爹呢,为什么不见他出来,难道他仍记恨着自己的不辞而别?
侧侧惭愧地低下头去,喃喃说道:“小竹,是娘对不起你。我没脸见你们!”
“不,不!我见到娘就好!没事了,我们以后就开开心心一起住,我再也不要和娘分开!”小竹扑在她怀里纵情大哭。紫先生真是神人,这就是她的娘亲,梦里想过千遍的容颜。以往一睁眼就消失不见,如今可触摸拥抱,温暖的体香是母亲独有的气味,令她一点一滴记起幼年承欢膝下时。
春夜里掠过一丝寒风,小竹缩进侧侧怀里。侧侧不由把孩子抱得更紧了,轻哼起一个悠扬的调子,依稀是小竹初生时催她入眠的曲子。哼着哼着,小竹满足地闭目睡去,侧侧的泪却一颗颗顺了脸庞滑下。
怕滴到孩子身上,她伸手偷偷拭泪,抱起小竹往破屋里走。在勉强可称作炕的土堆上坐下,她点燃了一盏油灯。簇新的灯,加满的油,不像是这屋中该有之物。但是侧侧没有疑心,只是捡起那块牌位,泪又流了下来。
他竟死了。死时,会不会犹带怨恨,恨那抛弃他远走的结发之妻?生前她嫌他粗鲁,脾气躁,只是有一身蛮力的农家汉,没钱供她穿金戴银,披红挂绿。此时,她蓦地忆起他曾用木头雕了一对人偶,默不做声放在她床头。可惜终是怨偶,同床异梦。她是经不得诱惑的嫦娥,只想抛却前生往事去那可羡的高处。
于是再回首时,他已冰凉于九泉之下。可怜的小竹唯有远走天涯,寻找她这个无情义的娘亲。孩子的种种不肖是她一手造成,如果小竹是贼,是被她亲手逼上了绝路。
侧侧哭到气竭,口中出不得声,靠在墙上疲累地静坐。她一时没了思想,像一具尸体沉沉直落湖底,直入地狱。一段段时光从浑浊的泥沙中泛起,混杂了刺痛的内疚,又慢慢掩进水色中。
次日,小竹醒来,侧侧依旧抱了她睡,却已恢复了自身容貌。小竹定定地看了她一阵,缓缓闭上眼,把头倚在她怀里。等到侧侧睁开眼,没意识其间的变化,慈爱地凝视小竹的面容。小竹再不能装睡,不好意思地道:“紫夫人早。”
长生倚在房门外,意外地发觉小竹脸上的羞涩,昨夜偷来的团聚使她恢复了少女的娇美,如果不用只身流浪,她也会是好人家的子女。可是聪明如她,一早就知侧侧的真实身份罢,长生不知道若换成了自己,明知是一场空,会不会甘愿入戏?
也许,见到宛若娘亲的容颜在对自己说话,抱了自己哭,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侧侧抚了小竹的脸,道:“你叫娘什么?什么夫人?傻孩子,你梦糊涂了。娘给你做好吃的去。”小竹望了屋外一眼,看见长生的衣角,忍不住道:“夫人,谢谢您陪了我一晚,我……我不碍事了,能见到我娘……我……”她哽咽地忍住悲伤,勉强笑道,“先生就在外面等着。”
侧侧蛾眉轻蹙,走到门边与长生撞了个面对面,淡淡瞥了一眼。她回头摸摸小竹的额头,“你没烧着,为什么说话颠三倒四。什么夫人先生,我是你娘。”
长生一听糟糕,连忙返身回去。紫颜的马车停在巷子里,萤火见他跑得慌张,纵身飞出马车来。“不好了,少夫人回不来了。”长生口不择言,说完忙补充道,“她以为自己是小竹她娘,醒不过来了!”
紫颜笑道:“我连夜卸了她的妆容,居然还是不行?”他掩着唇笑够了,一展锦袍,像巨翅的蝴蝶折起了翼,“带我去看看。”
两人走进小竹的家。小竹解释得头疼,无奈侧侧魂不守舍,走不出装扮的身份,逼着她叫娘。紫颜一进屋,小竹如蒙大赦,冲过来叫道:“先生快来救人!”
侧侧望着紫颜,很陌生的一张脸。紫颜笑笑地走近,长生蓦地想起,叫道:“少爷,你今日易过容了,少夫人怕是认不出!”紫颜歪头想了想,从袖中拈了一支香肃然静立。
这个人和他所持之香的气味,有一种说不出的似曾相识。侧侧像观赏域外奇珍般在他身边来回踱步,紫颜特意把身上的冰梅纹库金镶兜罗锦衣招摇来去,以期唤起她的记忆。侧侧忽然骂道:“呸,哪来的贼,穿得像个戏子,真难看!”
紫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手去揽她。谁知侧侧突然取出金丝玉线飞针刺来,长生来不及惊叫,她已穿过紫颜的袖口,正想缝下一针。
手顿在半空,她犹如望着梦中人,徐徐问道:“我……是谁?”
紫颜苦笑,“不管你是谁,我总是拿你无法,唉!”
小竹瞧出究竟,拍手笑道:“太好了,夫人醒了。天哪,吓坏我了。”长生走过来拉开她,心想若不是她,侧侧也不会入戏太深难以自拔。
侧侧一眼瞥见,连忙护在小竹身前,喝道:“你们别欺负她,她是我女儿!”两人一听又傻了。却见侧侧半蹲下身,对小竹道:“你愿意做我的干女儿么?”小竹愣了愣,用力抱住她,大声道:“干娘!”
紫颜皱眉看着缝在一起的两只袖子,递向长生。长生扑哧一笑,紫颜哼了一声,古怪的神情像足了被教训的顽劣孩童。
花月客栈里,众人与小竹一起用了早膳。饭后,紫颜为侧侧诊断,看是否留了后遗症。侧侧不信会有事,兀自惦念如何为小竹善后。紫颜拗不过她也就罢了,着厨房泡了一盅自带的玉叶长春,悠闲地品着茶。
侧侧想到小竹的身世,忍不住泪光潋滟,问紫颜:“小竹她娘,是不是真的活着?”她满怀期望地看着紫颜,似乎他就是神,他所说的一切将成为现实。小竹亦如被宣判的无辜者,等待昭雪的时刻。
紫颜突然明白为什么他会修改画上的眉眼,为什么不依照小竹的描述去画她的娘亲。他不想看到小竹成为孤儿,更重要的是,那一刻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呼唤,就如他最初修习易容术之时,呼唤他的声音一样。
为了给这世间以点滴的希望。就是心中残存的这点愿望,使他乐于迎难而上,对天改命。这如今也是小竹内心强大的意愿,她一定要找到娘亲,找到唯一的亲人。然后,才可以安心地幸福地活下去。
于是紫颜缓缓地点头。
“她一定活着,等小竹找到她。”紫颜说完,看侧侧飞泪拥向小竹,两个人孩子般地抱头痛哭。他轻皱着鼻,禁不住这温情脉脉的场面,故意打了个哈欠,喃喃地道:“好累,好困。你们守着,我先回去补睡一觉。”
“慢着!”侧侧叫住他,“借她的手一用是怎么回事?不说清楚,不许回去睡觉。”
“离此地一百里外有座怪山,崖上近千个岩窟风穴里藏有一种奇花。我要请小竹亲手去摘那种花。”紫颜绕过满腹疑虑的众人,悠然去了。
不料午后时分,小竹突然不见了,长生在客栈里遍寻不着,想到那女孩竟辜负了他们的期望跑了,恼怒地对侧侧道:“我去收拾行李,别又短少了什么。”侧侧道:“不许没证据先怀疑人,小竹是我干女儿,你瞧不起她,就是冲着我。”她一朝转变,成了最疼惜小竹的一个。
长生忍了气,小声嘀咕半晌,紫颜故意掐指推算。侧侧扑哧一笑,道:“咦,你竟学了算命不成?帮我看看她去了哪里?”紫颜道:“不用算,也知小竹一定会回来,不会一走了之。”侧侧开心地点头,“好,你们慢慢等着她,我去缝两件衣裳,做干娘的怎能没见面礼?”长生怔怔望了少夫人满怀柔情地离去,有人疼真是好呵,想到娘亲,他的心又是一恸。
没多久,小竹像泥鳅般游回了客栈,捧了一束新采的鲜花,如红绡翠锦,极尽芳菲之色。长生“啊”了一声,心里很是欢喜,道:“给我家少夫人的?”小竹点头,露齿笑道:“我想起桃林坡上有花开了,特意为干娘摘了些。她在么?”
长生指了指屋子,看见小竹蹦蹦跳跳地走进去,他忽然觉得,起码在此刻,小竹比他更幸福。
远行的马车携了众人驰向千丈峰。
侧侧与小竹既似母女,又如姐妹,叽叽喳喳亲密闲嗑聊天,把车里另外三人吵得直皱眉。小竹一旦立了决心改邪归正,说话越发讨喜,侧侧也忘了先前对她的评语,对她宠爱有加,真当是亲人一般照顾。
一线线高低错落的尖细声音争先恐后跑进长生的耳朵,而后在脑中盘旋乱窜,揪成一团散麻。他越听越是烦躁,忍不住对紫颜抱怨道:“少爷,易容术里有没有一招可以让人暂时听不见声音?”紫颜道:“用迷香?”长生连忙打量侧侧和小竹,两人谈得兴起充耳不闻,他暗自窃笑,“再好也没有了。”
紫颜摸出一支香,刚持在手里就被侧侧伸手一捞,掀起帘子丢了出去,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倾谈。长生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望了萤火微笑,像是从不认识紫颜。紫颜也不在意,从袖子里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块香,放于鼻端轻嗅。侧侧再度来夺,那香就如送到她手上似的,前一刻在紫颜鼻端,后一刻就安然躺于她手心。
她抢了两回,小竹乖觉地止声,怯生生地看着紫颜,两女终于停了絮叨。长生大觉清净,忙道:“少爷,要不要小睡片刻?”若是紫颜睡了,那两人就该安神静气学做淑女。紫颜笑眯眯地摇头,眼神复杂地透露着其他意思。长生垂下头去,察觉到侧侧废话连篇的用意,又偷眼瞥向萤火,亦是等着看戏的架势。
车厢内静默无声,车轮嘎嘎碾过黄土,行上颠簸的小路。紫颜奇怪地扫视了一圈,蹙眉凝思。今次大家的耐心都极好,居然无人有任何疑问。对那山、那花,众人约好了一般不闻不问,像是笃定他会先开口说出。
话在嘴边徘徊,急等着献宝,可识货的买家全成了精成了老狐狸,一个个放长线等大鱼自动上钩。紫颜不免有几分薄怒微嗔,这三人跟他日久,知他会开言解惑就罢了,怎地小竹也不问他,究竟要去什么地方,为什么要摘那种花呢。
一唱一和,日子才有趣。他想到这回竟是独角戏,嘴角就慢慢浮起了诡异的笑,心下却有一分警醒。不知不觉地衍成了某种惯性,而他们也可清晰地解读他举动后隐藏的含义,对于理应保持神秘感的他并非好事。紫颜在那一刻忽然冷静如冰,他需要心有灵犀,不允许洞若观火。否则,将来会把他们牵扯进更大的危险中去。
有些事,让他一人承担就好。
这笑容落在熟知他脾性的三人眼里,他们互相默契地对望,暗示该有人出声。他们心知开口了,紫颜必会答复,却在等待他人先说时,意外发觉了紫颜的意图。难得忍上一忍,便可看到他也会有渴望,而他们就如拾获了额外的惊喜,发掘他七情六欲的可能。
他们至亲的少爷啊,并非一块石头。
侧侧轻咳了一声,替小竹拨开她鬓角的乱发,问紫颜:“你要她摘花做什么?难道那花旁人竟摘不得?”等得久了,紫颜也倦了,这时懒得回答,斜飞了众人一眼,懒洋洋哼了一声。小竹按耐不住,倾身向前,骨碌着一双机灵眼珠儿笑问:“紫先生,那花叫什么名字?既要我去采,就得告诉我呀。”
紫颜用一手遮了面,透了手指的缝隙望向他们,像是要把自己藏在这手后面。他似笑非笑,有口无心地应了:“你们有没有听过,有一种花吃下后可以容颜不老?这花叫不谢,一生只盛开一季。花开不谢,容颜不灭。”
侧侧怔怔地道:“这花真的不会谢?”
“至死不谢。”紫颜空濛的声音犹如历经了跋涉,于山巅眺望莽莽云海,渺渺众生,“从不谢花中找出驻颜的灵药,是每个易容者的梦想,可惜,很少有人知道它们长于何处,何时开花,何时死亡。”他顿了顿,待众人的心驰向高处,才缓缓地续道,“三年前的千丈峰花已含蕊,此刻,应该是盛开的季节了。”
三年含苞待放,一朝开尽容颜。
小竹神往地问:“花开了就再不会谢,为什么先生说只开一季?”
“到了最后一年夏天,它便根枯叶死,将所有养料全给予在花蕊上,保得鲜花永不败谢。”紫颜淡淡地道,“这种花不过三年寿命,剩下鲜花一朵,母体早已成泥。”
众人哀怜地叹息,叹息的背后禁不住兴奋与好奇。该是怎样娇艳绝世的花,才会睥睨世间的生命法则,执意要留住一生的菁华。哪怕是皮相的美丽,它亦决绝如斯,义无反顾倾上全副身家。
“这一趟出门,就是要搜集天下易容奇珍。”紫颜忽然鬼鬼一笑,“侧侧,我会留一朵花给你吃,不如今后你也吃花?”
“如果既不会饿死,又能永远不老,我就听你的。”
紫颜满意地点头,“别忘了,只要你不想老,在我身边就永远不会老。”
侧侧喃喃地道:“要是七八十岁还像小丫头,岂不成了妖精?我说笑而已,该老的时候,老就老罢。”
紫颜垂下头,慢慢吐出三个字,敲金断玉。
“我不要。”
不知在说侧侧还是他自己,这句话竟有惊心动魄的意味。
千丈峰。
万仞高崖如威严怒目的金刚傲然挺立,四周的大地拜倒在它脚下,十几里内并无其他山崖,就任它孤高神武地雄霸着一方。山间浮了一汪青翠的草色,如若隐若现的游龙斗折于云海,穿梭在整座巍峨崎岖的山峰。
紫颜指了西面高耸的绝壁,道:“就在那里。”众人举目望去,绝壁上孔窍玲珑,风穴众多。连绵的苔藓像流水蔓延在风穴之间,在山壁上织出一张绿油油的丝网。侧侧知道小竹不懂武功,眼见这滑不溜手的绝壁并非常人可攀援,不由苦笑。即便是她,也不敢说能从这里轻松上下,紫颜想让小竹去采花,岂非痴人说梦?
“此处有八百六十三个风穴,其中一半的穴中可能长有不谢花。也即是说,只需爬上最近的几处风穴,就会摘到想要的花。”
侧侧瞧那近处不过四五丈高,松了一口气,道:“让我来。”
紫颜脸色一沉,冷冷地盯着小竹道:“你说过,你的手脚很快。”
“是。”小竹想到动手盗香的一幕,声音涩然。
“风穴里有种毒蜘蛛以花蜜为食,如果你的手慢了一步,就会被它咬中。你怕不怕?”
“怕。”小竹肯定地回答,看了忧心的侧侧一眼,又毅然道,“可是我答应先生的,决不反悔。”她抬头望着绝壁,嘴唇明显地哆嗦了一下,硬了头皮道,“我……我这就去为先生采这不谢花!”
“很好。”紫颜满意地点头,“我要四朵就好。”
呼——呼——
众人仿佛听到风声呼啸,像山魈在幽谷凄厉地尖嗥。绝壁犹如将倾的大厦,时不时掉下几块被风吹落的碎石泥屑,使仰望它的人增添了身临其境的恐惧。紫颜无动于衷地对小竹点点头,递给她一只背篓。长生跑上前替她系在背上,动作极慢极慢,不时地回望紫颜希望他改主意。
小竹知无法可想,一颗心咚咚跳如急鼓,唇干舌燥地咽下一口唾沫。最低矮的那个风穴在她眼里亦如同一座遥不可及的七层宝塔。可是,那是不谢花,让人容颜不老的不谢花,她心中暗暗转着念头。倘若寻到娘亲已是多年以后,她要用亲手采摘的奇花为娘亲恢复旧日容颜。
那是娘临别前的容颜,她要留住那一刻。
因此,她决定要采五朵花。最近的五个风穴都在五丈以下,相隔有六七丈远,她一动不动地凝望山崖,盘算着最容易的捷径。长生为她捏了把汗,思来想去,从靴子中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走到她面前道:“给你,这是我的‘吹雪’。你用它扎在石头缝里,就爬得稳当了。”
小竹感激地接过,吹雪在阳光下映出刺目的光,清晰地照出长生关切的身影。
萤火拿出一双特制的鞋子,正好是小竹的尺寸,尖尖的鞋头上有突起的利刺。他叫小竹穿上了,教她把鞋头插在泥石间,依附在石壁上后再拔出一只脚往上行。小竹学了几遍,艰难地往上爬了半丈,幸好有长生的匕首可以借力。
侧侧心疼地望着,叫道:“你只管往上走,不要向下看!别怕,一切有干娘在,出了事有我救你!”紫颜“哧”地一笑,“你越这样说,她越害怕。”侧侧没好气地道:“是你要给她苦头吃。是,她是偷了你的东西,可你也不能要她用命来赔!”
“不是有你在吗?”紫颜愉快地说,“有你和萤火的绝世轻功,我就不信会出事。”
侧侧瞪他一眼,这会儿没空吵架,小竹眼看又往上爬了半丈。颤颤巍巍的身子如疾风中的一管翠竹,明明被压弯了却有无比的韧性,一步步蚂蚁搬家似的往上腾挪小小的身躯。看到她的努力,侧侧眼眶里一湿,一瞬间觉得小竹长大了,真有母亲见到儿女出息了的欣慰。
萤火走到侧侧身旁,低声说了两句。侧侧的耳朵一红,心慌意乱地瞥了紫颜一眼,嘟了嘴心虚地移到他身边,几次想开口又忍住。
她不该猜度紫颜的用意啊,是他在昨夜叫萤火为小竹备了登山的鞋子,巧妙设计让小竹这样的弱女子也能顺利攀上绝壁。许是关心则乱,小竹和紫颜都是她放在心头的人,她不忍伤害了任何一个。又或许她对紫颜太过苛刻,明知他是连荤腥也不沾、从不愿杀生的一个人,却错会了他的好意。
长生见小竹笨拙地爬了半天,仅行了三分之一的路程,不由替她着急,问道:“少爷,那花真的不会谢?会不会只是传说,没必要花这么大功夫去采它?”
紫颜肃然道:“你可知学任何一门技艺,到了一定地步后就难再有些微突破?易容一道亦是如此。单纯的技法上若无法提高,就需借助其他奇物再上层楼。无论这是不是传说,只要有一线期望,绝不可以放弃。”
长生想到小竹寻母之事,她亦是怀了一线期望就执著不悔,不由心下惭愧。他本已存够了银两去寻找家人,叫熙王爷一闹,所有银子都留在紫府不曾带出。可是,或许他是故意留下那些银子。他既想陪着少爷远走天涯,又想知晓家人的讯息,在这矛盾纠缠中,也就顺其自然地拖延了接近往事真相的那一日。如今见了小竹,他忽然渴望像她一样流浪。
萤火默然抬头,动容地注视小竹奋力上前的身影。女孩孱弱细小的身躯越到高处越是清晰,提醒他过去曾经历的岁月。曾经他也一样,在世人以为不可能处攀援,在没有缝隙的岩石间扎根,在千万丈绝壁上生存。然而当天地间要毁灭他时,他宛如杂草般偷生了下来,留住了命,却低下了头。
小竹死死抠住山壁,在苔藓间留下长长的擦痕。身后没有退路,也没有喘息的余地。千里外,她的娘一定在哪里等着她,想到此处她的心放开来,似乎回到初遇紫颜他们一行人的那天,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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