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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1-5(楚惜刀)-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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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间一个凤点头,锦瑟纤腰一扭,径自轻巧飘然案上。瑟声清幽志远,舞姿雪回花飞,若俯若仰,若来若往,举手投足勾人心魄。长生目不能移,她却折腰抛袖,修袖宛若流水,曳过最后一个瑟音,戛然而止。

余音犹自绕梁不歇,久久在长生心中激荡。

“锦瑟姑娘的技艺越发精进了。”紫颜的感佩声中有一丝不忍,叹息地起身告别,“请明日大驾光临,我等自将竭尽所能,如君所愿。这就告辞。”

回府途中紫颜默不做声,长生回想锦瑟的话,疑虑重重。

“那位姑娘好生奇怪。放着绝色容貌不要,偏要打回原形。少爷,她先前的样子真比如今的好?为什么恋恋不忘?”

“你听过一首禅诗么?”紫颜曼声吟哦,“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偶捻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长生等着紫颜的下文,他却阖上眼不再搭腔。

这就没了?

长生试着放入自身心境,细细回想他所说的诗意,莫非锦瑟昔日孜孜以求的,到头来竟不是她想要的?难道最终回首往事,发现苦苦寻求的,早已在身边?

可是,那又会是什么?

摇晃的车厢振荡着长生的思绪。每个意念像勾人的火舌,妖媚地吞吐。他的目光停留在紫颜身上,堂皇的射目绣衣,衬得少爷好似一个富贵闲人。长生心中一动,再度好奇少爷的身世来历。

紫府数之不尽的财力是不消说了,若每趟少爷都收到数十金甚至成百上千的酬金,想不奢靡浪费也难。可富贵人家如果没有权势,照样会轻易落得家破人亡——少爷却没有这样的顾虑,无论衣食住行,处处可见逾制越轨的迹象。

少爷究竟是谁?在这乱世生存,丝毫不担忧身家性命,悠闲适意地过着舒服日子。

长生脑中风起云灭,尚未理出头绪,紫府便到了。长廊上繁灯如星罗棋布,蜿蜒成一条长龙。

他的手被紫颜牵了,缓缓走进府中。每回以旁观者的眼打量,这留云借月、藏山聚水的居住好似一处仙家府邸,长生总怕行差踏错,有一日自此处被赶了出去。好在紫颜对他从来和颜悦色,从无一句重言相加。

想到这里,长生感激地望了望少爷。朦胧暮色中紫颜撇过头,洞悉他的心事似地叹道:“你累了,没事不要胡思乱想,过多杂虑无益身体。”

“是。”长生应了,又问,“明日为锦瑟姑娘易容,可要我去蘼香铺选一味好香?”

紫颜沉吟了半晌,眉间有一缕忧思,像是要交代什么,想了想摇摇头,笑道:“你倒乖巧了。可惜这回没好故事卖给姽婳,她要刁难起来,你却抵挡不住。”

姽婳,这是那少女老板的名字?忒诡异了。长生心里一咯噔,道:“拿钱给她便是,管得了这许多。”

紫颜摇头,苦恼道:“怕是不成呢。”踱了几步,说,“你去找萤火,叫他想个法子打发姽婳。我一想故事就头疼。”

长生最不愿和萤火打交道,但蘼香铺的香不经用,烧一两回就使尽了。少爷从不用药麻醉客人,一支好闻的香能令人昏昏欲睡,大概是最好的方法。

不得不去求萤火。虽然那人死板的脸上从无笑容,好歹是紫府的人,长生决定将就一下自己。

穿过临花水榭,寻到那个冷铁人儿,长生居高临下地吩咐道:“少爷说,要你写个故事给我,好去打发蘼香铺的老板。”

萤火一声不吭,恶狼般锐利的眼盯住长生,像是要一口吞了他。长生心里一抖,没好气地道:“别磨蹭,我等着去买香,少爷明日一大早就用。这回可是为了仙音阁的锦瑟姑娘!”

萤火的双目“哧”地烧起来,他迅速低下头,刷刷落笔,不假思索地写好一张信笺递上。浅墨的信笺上画了疏落的几枝残梅。

长生也未在意,收在袖中转头就走。萤火等他离去,突然按住了案上的白瓷螭龙烛台,“啵啵”的数声清响一声脆过一声,遥遥地往远处去了。他双眼光芒大盛,炯炯有神,完全换过一个人,不再是木讷寡言的平凡家人,而是振臂一呼便有万人响应的豪杰壮士。

“又想召唤你的手下?”紫颜空灵的声音蓦地响起,敲碎他妄图腾跃的雄心。

萤火手一颤,立即低眉顺目,恭敬地道:“先生来了,我这就去沏茶。”

“不必顾左右而言他。老实答我,你对锦瑟是否还未忘怀?”

萤火摇头,神情毅然决然。他飞快瞥向四周,紫颜的身影并未出现。

但这如假包换的叹息却正属紫颜无疑。他幽幽地道:“你今时今日留在此处,哪里也去不得。为何急于一时,你的心性依旧不曾消磨?唉,也罢……明日她来,你若想见,我准你于帘后窥视便是。但切莫忘了,你非是当日不可一世的江湖霸主,前事还是早些放下为宜。个中分寸,你自己拿捏。”

萤火怔了半晌,坚强的面容陡然崩溃。他颓丧地蹲下身子,蒙了脸强忍呜咽之声,漠漠夜色许是他最好的掩饰。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紫颜留下这句话,等萤火回过神来,周遭声息全无,想是去得远了。

萤火兀自凝视烛台上的灯芯,慢慢把手伸过去,烫着了,又一缩。疼痛的滋味鲜明地滚过心间,斑驳杂沓,像极了他臂上曾经血淋淋的伤口。愈合后,剩下一道红蚯蚓般难看的痕迹。

纵然知道天下事,他却始终看不破自己的命,只能在这小小空间,继续苟且下去。

次日清晨,长生打着哈欠去寻紫颜,一见面便抱怨。

“该死的萤火,写了个不清不楚的含糊故事,那什么老板娘,问东问西不肯放我走。喏,我绞尽脑汁编派结局,她偏不满意,缠着刨根究底,害我熬到半夜才回,少爷你早就睡了。”他说完,交出那包辛苦得来的香。

紫颜稍稍掀开来嗅了,欢喜道:“呀,真是好闻。姽婳说过没,这香有什么名堂?”

它叫声色,长生回答。

姽婳说,闻之如声乐连鸣,九天同歌,又如雪貌红芳,翠羽金钗。那气味并非寻常酣红腻绿,而是入骨三分,遍体生香,更有情思遥泻,丝弦暗牵,动魄挠心。

唯有此等香气,方配得上锦瑟多年来滚练三千丈红尘的一颗玲珑心。紫颜捏出三支香,放于紫定金彩炉上,五彩的香浑如一根根锦绣丝线,散发泠泠幽香。

“去迎客人吧。”

他话音刚毕,长生便听到了前院清脆的击门声,连忙奔出。锦瑟带了那个小丫鬟伫立门外,身后两乘轿子满饰杨柳杂花,映得两个人亦富贵堂皇起来。

长生引两人到了厅中,紫颜换过一身胭脂红团花锦袍,案上摆了一只精巧的雕漆镜奁。他让锦瑟仰卧在花梨木榻上,肃然从镜奁里取了镵、员、鍉、锋、铍、员利、毫、长、大,共九针,又摆出陌、镇、訇、掾、昼、鉴、乱、桫、铰九把小刀。

那个小丫鬟看得双眼迷离,长生一笑,招呼她道:“你叫什么名字?随我出去玩耍罢,你可瞧不得这些。”那丫鬟道:“我叫蝴蝶。”不舍地瞥向锦瑟,摇了摇头。长生蹙眉望着紫颜,易容中血淋淋的场面他向来不见,紫颜也由他自去。

紫颜朝蝴蝶笑道:“我要在你家主人脸上下刀,你不怕?”

蝴蝶泫然欲泪,却仍摇头。长生不明所以,负气道:“算了,我一个人出去候着便是。”

他方想走,袖子被紫颜扯住。紫颜悠悠地道:“你常说我的技艺出神入化,难道真不想一见?”

说话间,他又从镜奁里摸出两块非绵非絮、非泥非肉的浅黄圆物,长生好奇端详了,实在瞧不出究竟。紫颜向锦瑟解释道:“这两块肉取自极北之国的若鳐族人。你先前是鹅蛋脸儿,如今是瓜子庞儿,须用活血生肌的活肉化在你脸上。可惜不能保存旧日取下的那些骨肉,否则恢复起来更快。唉,易容这一门功夫我还差太远。”

他兀自谦虚,另外三人却都听得呆了。锦瑟点头应允,长生忍不住讶然道:“这肉取来多久了,竟一直不腐不烂?万一生了虫,日后岂不是害了锦瑟姑娘?”

紫颜瞳目一亮,长生尚是头回质疑他的能耐,若想引这孩子入门,正是绝佳机会。他登即笑眯眯地殷勤回答:“来,摸摸我这镜奁,其实是一个冰鉴,内里是铜制的。而这若鳐族正是以长寿著称,据说食他们的肉就可长生不老!”

他两眼放出欣喜的光芒,像顽童抓到了心爱的人偶,凝视那两块肉梦呓似地喃喃自语。

“曾有一段时期,北荒诸族连年征战,都是想占领若鳐国,如果能取若鳐人饲养之,想要举国延年益寿亦如等闲。但这族的人也不笨,他们擅长逃遁之术,即使在冰天雪地也能整村人一下逃之夭夭。最后,若鳐国虽然灭了亡了,这族的人却潜伏起来,鲜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长生愣愣地看他,吃吃道:“那这是如何得来的?”紫颜笑道:“花钱买!北地有狐族猎人出价五百金,我就买了一小箱子备用……”

长生再看一眼他的镜奁,阴气森森,不晓得放了几块人肉,慌忙把眼移向赏心悦目的锦瑟。

锦瑟甚是平静,神情自若地道:“先生不必说这些细处与我知道。锦瑟绝对信任先生,请放手一试。”

紫颜遂点燃香炭,埋在粉白的炉灰中,隔了云母慢慢熏那块声色香,袅袅的淡烟奇妙地绕向他指尖,盘旋不去。他执了鹊尾炉,把这香递到锦瑟身边,放于膝下,它便像认得路一样钻孔入窍奔赴而去。

长生和那丫鬟仅能嗅到极淡的清香,却见锦瑟安然阖眼,投入沉沉梦境。紫颜怡然捏起陌刀,手一闪,突地划破玉容斜切而入。一股莹亮的血珠顿时汩汩涌出,长生和蝴蝶触目惊心,再看紫颜轻轻按上一方天净纱丝帕,吸去血水,在伤口处倒上一堆桃红粉末。

血不再流,帕上的鲜红如珠唇诱人。长生几乎要窒息,凝视紫颜一步步掀开那张面皮,訇刀一旋,削下一片肉来,却又飞快地用若鳐人肉填上。不多不少,严丝合缝,直把一旁的两人看得心跳如鼓,不得不侧过身躯强忍恶心。

紫颜如法炮制另半边脸。末了,翻针若飞,姿态如舞,绘绣嫁衣似的,一针一线极尽细密。缝到一半,他忽然回眸看长生,道:“你如此闲看,岂不是太闷?喏,我这一针叫人字针,若是从这里穿出,便叫滚针。你用点心,顺带学些手艺活,别干瞪眼瞧我一人做。”

长生魂灵出窍,半晌才勉强道:“少爷,你这针法倒仿佛刺绣。”

紫颜连忙点头笑道:“是呀,是呀!我跟青鸾大师学过针法,要不然,谁敢找我下针削刀?改天我为你绣一条明金系腰,想要什么花样只管开口。”长生苦笑应了。

紫颜侃侃而谈,手不停勾挑抢扎,终于停针抚掌,道:“成了。”努了努嘴,示意长生从镜奁里为他拿药。

长生皱了眉,小心翼翼打开盖子,紫颜道:“那管绿油油的竹筒。”长生目不斜视,直接取了竹筒递去。紫颜笑道:“大男人家,居然怕那些玩意儿。”指了药道,“先前止血用了桃花散,敷伤用这神圣散,平素再以辛香散洗净伤口,以白金散生肌养肉。可都记住了?”

蝴蝶慌忙拿了笔墨记下,长生听过一遍牢记在心,目睹紫颜用清油调了药为锦瑟慢慢涂上。奇的是药一旦沾粘肌肤,立即化散渗入,等用天净纱拭去药粉,露出白生生的肉来。他用的丝线不知是什么,面容上难辨修补过的痕迹,肌肤下隐有些淤血,不细看也察觉不出。

宛若初生。

长生见过紫颜高明的手段,并不吃惊,蝴蝶惊异地呆愣住,吃惊地指了她不认识的容颜道:“这……这就是姑娘当年的……”捂口失声,流下两行泪来。

紫颜为锦瑟洗净了面,伸手掐断声色之香,取一支羽毛沾了水扑在锦瑟脸上。

“蓝玉!蓝玉!”他这样唤她,依稀浮现若干年前同样的面孔,俏生生的花般模样。

长生心疼地望着榻上新生的女子,脆得如嫩嫩的幼芽,轻风吹过就会折了。

锦瑟徐徐醒来,头一反应便是摸索铜镜。蝴蝶忙为她照上菱花镜,晃晃光影中现出一张脸,陌生又熟悉。遥远成记忆的面容终于重现,她一时感佩交集,噙了泪花向紫颜盈盈下拜。

“我还你当日的蓝玉。”紫颜含笑说完,阖上镜奁转身离去。长生向她道了贺,为两人在紫府安排歇宿。

休养了十余日,锦瑟脸上的血淤渐消,一丝割破的痕迹都无,令长生激赏不已。他天天夸赞锦瑟犹如少女甜美的面容,她心情大好,闲来无事便抚瑟起舞。空寂的紫府时不时拂过一片金玉之声,忘尘遗世。

欢乐辰光容易过,终于到了离别之日。

长生为锦瑟备齐每日调理的药物,事无巨细全都打点仔细。紫颜瞧他忙前忙后,拢手合在胸前,曼声插入一句话:“少见你如此殷切。”

长生迟疑了片刻,叹道:“她的处境惨了些。”紫颜凝视他面上的不忍之色,怜惜地搀起他道:“怕了吗?我原不该让你全看见,你连荤腥都不沾的。”

长生苦笑,不沾荤腥好像是被紫颜所害,逼得自己只能吃素。想到曾经绽开在锦瑟无瑕脸上的血花,长生食难下咽。料想过往每个客人都是如此,过程如何血腥并不为他们自己所知,倒也罢了。唯他脑子里循环往复的俱是森然景象,见过之后,他不由会好奇地想,少爷那犹若天人的容颜背后,是否曾经血肉模糊?

更在对镜时仓皇自抚面庞,他这一张脸,是前世、还是今生?疑团起起落落,想对紫颜和盘托出,却恐碰触了什么不该知晓的事,犹豫着便放下了。

紫颜和长生送别锦瑟主仆。萤火的身影忽地一闪,拎了锄头漠然从园子里走出,直面碰上众人。锦瑟欠了欠身继续前行,等四人行过,萤火的目光久久不曾移开。

临到紫府大门,紫颜忽然想起什么事似地道:“啊,说起来,听说那件奇案破了呢。”

锦瑟猛然止步,阳光下玉容如雕塑呆滞,半天才颤声道:“紫先生说的可是……那一桩?”

“是啊,明月大师之死,凶犯终于落网。官府说他的罪孽不单那一桩,昔日捧红姑娘的诸多恩客,据说都成了他刀下亡魂。”

锦瑟唇齿打战,缩了缩脖子,勉为其难道:“那他……会被处斩么?”

紫颜微笑:“怎么也要等到秋后,他仍有半年日子可活——你莫不是可怜他?”

锦瑟低头叹息。长生听得莫名其妙,不知他们说的到底是谁。然后,像是为解他的惑,紫颜悠然地道:“多少年了,这位海捕通缉要犯总算被缉捕归案。你可以放下往事,安心去了。”

长生浑身震颤,惊讶地看向紫颜。锦瑟点头,眉眼微微振作了,朝紫颜万福谢道:“先生费心,锦瑟……不,蓝玉去了。”一切都结束了,那些关于锦瑟的记忆,从此可以抹去。她的恩怨,已经了结,没什么再可留恋。

紫颜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她道:“这洁齿方你且拿去,面脂方子切忌再用先前那个,我重开了,你照做便是。”

紫颜洞悉的眼神里,有着深深的悲悯。锦瑟逃过他凝视的双眼,接过方子看了。洁齿方仅用一两杏仁加盐四两煅烧研磨,展皱方则取栗子薄皮一两与蜂蜜研膏,全是随处可寻的药材,皆以行楷细细写明了制法。她心下感动,再次谢过。

可是,这些已经没有用处了。有这一张容颜,足矣。

萤火不知何时慢吞吞行到了门边,一言不发地发愣。长生殷勤地将锦瑟主仆送出,紫颜瞥了萤火一眼,难得和颜悦色地道:“你若想做什么,不要暴露身份。”萤火一震,低头道:“不……”话说出口,却又生生咬住了唇,天人交战地站在原地。

紫颜柔声道:“去吧,莫要违逆了本心。”萤火看了不远处的锦瑟一眼,毅然点了点头。

锦瑟和蝴蝶坐上马车去了。长生迫不及待关了大门,拉了紫颜问道:“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明月大师又是谁?”

紫颜笑笑地,突然轻呼道:“糟了……我向有狐族猎人买若鳐人肉时,忘了一件事。”他苦恼地叹气,“我忘了按年岁长幼和男女之别来收藏人肉。不知给锦瑟的那两块,是不是女人的?”

他兀自凝思,长生仰头急道:“少爷!我问你事儿呢。”

紫颜扑哧一笑,戳他的额头道:“你是担忧谁呢?那个凶犯,还是锦瑟?”长生着恼地瞪他,紫颜方道:“锦瑟色艺双绝,当年拜倒在她裙下的富豪名士,不可胜数。当中最为风流的人物,便是宫中最擅长瑟技的明月大师,阳阿子唯一的传人。他与锦瑟唱和酬酢,传为一时佳话。”

“阳阿子,也是很有名的大师?”长生奇道,“为何我从未听闻?”他挠挠头,赧颜以对。

紫颜像是没听见他的话,续道:“明月大师去世前,已有几位锦瑟的恩客不幸遇害,因在外地,没人想到锦瑟身上去,全当是意外。可等明月大师也被刺身亡,官府察觉当中蹊跷,立案追捕那个最有嫌疑的人。”

那个人也是默默地爱着锦瑟而不得罢。长生慨然喟叹,她既去了,但愿能如她所愿,重回从前。

他却不知,锦瑟并非仅仅想回到从前。

马车幽幽荡荡驶出了城,走过日落,走过花开,行过了十数天,进到一处乡野村泊。这里物是人非,童年的玩伴嫁的嫁,走的走,却依然有人记得她。她多年前早就死过一回,如今,说那是假死以祛邪气,京城的名医妙手回春,救活了她的命。玄妙的解释,令村里人都释然,没拿她当外人看,热热闹闹地为她筹办她要的喜事。

蝴蝶哭着送锦瑟上了花轿。嫁给她青梅竹马的邻居,一村的人都在称赞,说她是贞烈的女子,处处张灯结彩迎接这喜庆的一刻。锦瑟亦挂满笑容,她要嫁了,数十年往事历历在目,疲倦的心终有了一个归宿。

这些年来,她的技艺攀至一个绝顶高峰,更曾为皇上献艺,博得满堂喝彩。她此生愿已足。当今世间,再也无人能跨越她。

除了明月。

他说她会超越她。他说,她的灵性像极了幼年和他一同学艺的邻家妹子,可惜她染了病撒手西去。

说到师妹时,明月总有一阵恍惚。锦瑟就会笑说,那么把我当作你师妹的影子罢。然后,抚瑟而歌,其声凄凄,以乡音唱着明月心中的痛。明月会感动地握她的手,锦瑟,他说,你为了我去学吴音,真是难为了。你不必如此自苦。

不苦啊。她苦笑以对,熟悉得如同刀刻的乡音,她也想找机会宣泄。细语呢喃,隔栅浅笑,那一幕幕童年就在昨天。

“阿玉,你的手法不对,应该这样子。”幼时的明月比她高一个头,软软的小手盖在她手上,拨了个音给她看。

“明月哥哥,我今日弹的,比昨日好吧?”

只是当时,已回不去了。她是仙音阁最红的乐伎,他是御前最得宠的乐师,咫尺天涯。

不是不心痛的。明明是可以执手到老的人,听着他对前世的她的思念,她唯有一直地笑。她无法对他言明那便是她,当日为了一展技艺,狠心以假死背井离乡。直至重新面对,方知她不曾割舍下的,有他。

抛不却前尘旧梦。

记忆中又闯进另外那人的影子。

她在花轿上沉沉地想,对了,他被抓到了,要被处死了。过去很多年,她甚至忘记了他怨怼的眼神。那可怕的江湖人总是飘忽来去,往往刚送走明月,他就突然像根柱子立在船舱。

跟我走,他说。双眼执拗热切。他一身高强的武功,她不信他真的会落网。即便是天网恢恢。他曾说过他的名字——望帝,桀骜霸气,令她有一时的冲动向往。可当明月死后,她断然回绝了他。

我恨你。她无法饶恕害死明月的这个狂徒,向官府告发他的名字。她说,他叫沧海,是仙音阁常客。画像贴满州府各关隘,一年、两年,他像水气消失在空中。

曾经沧海,如今都该放下。明月去了,望帝也要去了,那么她将如何自处?

抱了明月的牌位,她似笑非笑踏入喜堂,恭贺声唱礼声不绝于耳,她一一照做,心里想的唯一念头,是她嫁了明月。有情人就要终成眷属,无论天涯海角。

当喧嚣渐渐远去,蝴蝶送完宾客,哭丧了脸回到锦瑟的新房。大红的床上,写了明月名字的牌位赫然平卧,令蝴蝶心惊肉跳。

“车子备好了么?”锦瑟平静的声音不带一丝遗憾。

“备好了。”蝴蝶语带哭腔。

锦瑟冷冷地道:“你哭什么?欢喜送我去了才是正理。紫先生为你留了数百金,改日寻个好人家嫁了,别像我到老了蹉跎日子。”

“姑娘,我什么都答应你,你不要去死啊!”

不要去死。太晚了,锦瑟想,已经决定的念头根深蒂固,抹不去了。镜中,她有完美的容颜,一如往昔,一如若干年前她相伴于明月的身侧。那是她最想要的日子。

她伸手进怀,拿出紫颜相赠的那张方子。他看透了她决绝的心,成全她,还她当日的容貌。可他心中仍抱有世俗的怜惜,不忍她就此别于人世,那细细的一行行字,透着人世间对她最后的挽留。

到底,还是放下了。她把纸叠好,塞在枕头下。拾起明月的牌位,锦瑟依靠上去,仿佛有暖烫的热流传来。这样好,不孤单不寂寞了,陪伴他去那地老天荒之地吧。

黑夜中,一辆车驰向村外,远方寒山漠漠,是纵身一跃最好的去处。生是明月的人,死是明月的鬼。锦瑟嘴角微笑着,挥舞马鞭没入夜色。

彼岸

“这张脸修得好么?”

问话的是一个鹰钩鼻男人,身材高大魁梧,眼神却颇为阴鸷晦暗。长生站在紫颜身后向榻上觑了一眼,血肉翻滚的一张脸,早辨不清眼口鼻,慌忙收回目光镇定心神。

紫颜搬过那身躯,拾起冰凉的手,又在那团血肉上摸索翻看。他身子一挪移露出些许空隙,长生不小心看多两眼,忍不住喉间作呕。这时长生体会出紫颜不沾荤腥的好处,若时常要给死人化妆,尤其是见识死状极惨的面容,谁能咽得下肥腻的红白熟肉?

“这生意我接了。”

紫颜一锤定音,那鹰钩鼻男人立即欢喜起来,躬身长拜称谢不迭。等长生送完那人回来,紫颜洗净了手坐在那身躯前闭目沉思。

“你看出什么?”紫颜问他。

长生不想少爷会考问,忙从上到下打量仔细,方道:“这人是男的,大约……三十多岁,身体强壮……不知谁和他有深仇大恨,把他的脸毁成这模样。”

紫颜搀过长生的手,按到那身躯上,道:“此人全身僵硬,小腹鼓胀,尸斑以手压会褪色,起码死了五个时辰。”他手中突然闪出一片精光,一把锋利的小刀划破那人的手臂,极缓地流出血来。“有血流而出,这人死了一日不到,还新鲜得很。可惜这刀伤不是别人划的,是他自毁的。”

长生骇然缩手退步,后怕地摇手道:“少爷你别说了!我头回见死人,一时不惯,你容我缓缓。”

紫颜横过一眼,素净的笑容像莲花一般盛开,一声低低的叹息从花心传出。长生羞愧难当,红了脸走近他,大了胆子去瞧那血迹斑斑的尸首。

这真是个不幸的人。长生看清了他血污的脸,数十条或长或短或深或浅的刀痕横贯其上,每一条翻飞的伤痕都暗示执刀者的坚毅。长生咽了口唾沫,在紫颜赞许的目光下拾起他的手。指甲剪得十分整齐,右掌结了四个干净的茧,指节结实有力,该是懂武功的高手。

致命的一刀劈在胸上,碗大的血洞黑黝黝像张开的口。紫颜用刀片割破袍子,露出里面被铰烂的血肉。“唉,可惜你我不懂武功,看不出这回旋刀法究竟是何人所劈。”

“少爷可是在猜想刚才来人的身份?”

紫颜点头:“他言辞闪烁,说这是被盗贼所伤的朋友。其实这人自残身体,为的不过是掩藏身份。那么这两人的身份就极可疑。不但如此,这刀法霸道刚猛之至,劈得出这刀法的人也绝非等闲。我是越来越好奇了。”

他拉了长生的手放在那张脸上。手下棱角分明,突起的骨头戳得长生心寒。

“这块横骨便是催命的符咒。”紫颜淡定地道,“躲不过的血光之灾。”

长生情不自禁摸摸自己的脸,连叹息都是冰的,宿命还是巧合,天意或者人为。恍惚中他觉得自己也有过一块不吉祥的骨头,被硬生生抽去了,犹如修改命运。

怕紫颜看出他又在胡思乱想,长生干笑两声,强作镇定地取了绢帕,把榻上被血衣染污的地方拭净。紫颜见他不惧那死尸,便放心离开了。

等紫颜一走,长生颤抖的手又按上那人的脸,混乱且迷茫。血迹早干了,他的手抚过硬邦邦的伤口,像钝刀吱吱在磨。他似乎听到骨折的声音,心惊肉跳地松开了手,几步跳离了榻边,远远避开那个不幸的人。

晚间,长生吃饭时仍想着那张脸,被毁去的是怎样的容颜,背后又有如何惨烈的故事。他出神地嚼着菜饭,手一抖,差点把汤送到鼻子里,惹得紫颜轻笑不已。

“在想那人的面相?”

长生应了,问:“少爷,你我的面相可算好?”

紫颜摇头,“我的样貌过于妖冶,由面相看亦不是长寿的命。你便不同,从此后会多福多寿,安康到老。”

长生讶然推盘,停箸茫然。紫颜含笑看他,竟露出顽皮的笑容,“人活成老不死有什么趣味?风光五十年就足够了。我不要长命,我要好看。”

可是,他怎能失去少爷。长生忽然心慌起来,涩涩的苦从嘴里渗出,身子疲倦得犹如远游而回。他无力地倚在桌角,抬头看紫颜。少爷平静的面容就像瓷器玉雕,烛火在他脸上折射剔透的光芒。是这样完美的少爷啊。

长生不敢设想春花凋残、秋叶枯萎,他要把这片刻的容光都留住。

“我想学易容。”他突兀地说了这一句。是的,唯有他学会易容,他才可能改变紫颜的相貌,甚至命运。

紫颜诧异地望他,半晌,才听懂了,欣喜地站起,拉了长生的手飘然转了一圈。

“你终于肯学易容了,真是难得。”他俯看长生稚嫩坚决的眼神,听见他怦然跳动的心。由今日起继承这充满魔力的妖术,是非真假就在针线与刀石中消磨、书写、偷换。

紫颜把他的手放在自己掌上,平摊开,严肃地道:“我将倾囊相授,你切莫辜负了我。”

切莫辜负。长生痴痴地凝视紫颜,他的心犹如饥渴的土地,正期盼一场倾盆的雨露。

凤灯下,香案上,紫颜摆出一幅幅帛画。先是眉、眼、鼻、唇、耳,再是五官齐备的面容。无数的脸面呈现在长生面前,零零落落仿佛前世今生的片断,每张面孔后各有故事。脉络隐藏命运,线条向上或者向下,就是截然两条道路。

长生摸索那些帛画,像雏鸟奋力振翅等待飞翔,眼睛里渐渐放出光彩。

“把这些记熟了,再看我亲手易容就简单得多。”紫颜微笑,循循善诱,“今晚,和我一同帮那人改容。”

饭后,长生随紫颜进入瀛壶房,熏风解秽,悠然飘身而过。他头皮发麻,看少爷抽出针、刀、线、剪并各色染料,俏粉娇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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