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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1-5(楚惜刀)-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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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道:“这可难说。”

傍晚众人到了粟耶城,四门伟立,街巷井然,西面的山岭上分布了数个巍峨的寺庙,又依山建造石窟,远看去气象恢弘。城中多为砖屋,偶见毡帐,有土屋供行人休息,马骡驴驼更是络绎不绝。虽是晚膳时分,市民的居处并无炊烟,一律于店肆中买食,街面上挂满灯笼,热闹非凡。

商队入城后选了一处地方进食,紫颜和姽婳亦进了店。座上客人无不衣饰光鲜,翠绣金带,只是用手抓食,在两人看来吃相未免不雅。那店家见小胡子的商队打扮阔气,立即殷勤招呼了,奉上几大盘肉食。

姽婳也叫了一份,肉质细嫩,绝少油腻,她吃得连声夸赞,又问紫颜:“你怎么不吃?”紫颜摇头,“戒荤腥。”姽婳想起夙夜的话,笑道:“可惜,这道菜鲜美得紧。对了,老板,这是什么菜?”

“孔雀肉!”店家头也不抬地道。

姽婳顿时愣了,她爱吃山珍海味不假,但孔雀是她珍爱之物,竟成了盘中餐,当下恨不能呕出来。紫颜挑了一盘玛瑙石榴,望了剖开的满目晶莹,自言自语道:“难得这里果子熟得早。”拈起一粒慢慢嚼着。姽婳推开孔雀肉,眼巴巴地拿过半个石榴,蹙眉开吃,咽了没几颗又喊道:“店家,来两个酪饼!”

是夜,紫颜和姽婳分屋睡了,商队的人住在同家旅舍。姽婳素爱清洁,用现买的蔷薇花露熏了床褥,直至满室生香。鸟笼里的鸽子禁不住,咕咕叫个不停,姽婳提了笼子扔入紫颜屋里,这才安心入眠。

酣睡到凌晨,门板被拍得震天响,她惺忪着睡眼起来开了门,紫颜已穿戴妥当,拉了她就往屋外走。

“出什么事了?”姽婳凤眼半睁,犹在好梦中乐不思返。

“商队和我们的马车都不见了。”

紫颜的话比噩梦更有效,姽婳掐紧他的手道:“我们又被他卖了?”

紫颜想了想道:“这倒未必,刚才出去看到店家,没有收留我们之意,只说他们急着赶路先走了,可见小胡子手下留情。不过马车确实是他带走的,最为紧要的是,我们被他甩了。”他领了姽婳走到马厩,空空如也,只余了一根紫颜挂着的马鞭。

凉凉的夜风吹过,姽婳左右看了,怔怔地道:“我们不认得路……那个小胡子!”她怒极反笑,恢复了以往的从容,“哼,鞘苏国好歹是北荒有名气的大国,认得方河集的人更不少,我不信到时找不到他。回屋睡觉,等天亮有力气再追。”她绣裙一摇,伸了懒腰走回屋去。

紫颜微微一笑,叫她一声:“喂,那个小胡子,你找到他会如何?”

“叫他去死。”姽婳困意愈浓,紫颜听她扑通倒在床上,困得忘了关上房门。他轻轻一笑,替她掩好了门,想到小胡子的所作所为,心道:“这个人倒不妨结交。”

绮玉走后,侧侧整日呆在拂水阁翻阅典籍,摸索洒线绣、纳绣等各种龙袍绣法及镶滚、织金等技艺。沉香子和紫颜的衣物数量众多,她挑出绣样相近的与龙袍搁置在一处,时刻放于手边揣摩。文绣坊的绣谱被她翻到起毛,时常被纹样花色缠得迷乱了,她略一走神,叹息自己指下功力尚浅。这时脑海里一身簇新的锦衣上,隐约现出紫颜自信的微笑,想到那笑容,她拧紧的眉头又散开。

过了二十多日,从文绣坊送来了织绣龙袍用的锦缎绣线及绷架花机等物,侧侧见到硕大的木机吓了一跳,并非她以往熟知的式样。等来人走后,侧侧在花楼般的木机前呆坐,想起《机妇赋》中所云“纤纤静女,经之络之,动摇多容,俯仰生姿”的话,操纵这等庞大的木机须两人协力挽花织花,一个人无论如何办不到。

如不用提花机,纯以一己之力绣完整件龙袍,所费的人工将超过两年。侧侧默默地想,礼法规定守孝三年,实际日子仅二十五月,她要在有限的时日里完工,将时限缩短在两年之内。

怀中抱着的龙袍仿佛在嗤笑她的异想天开,光灿流丽的花纹傲慢地闪烁光华。

次日侧侧上坟归来,一心想造个新的龙袍样式。走进门,她的脚步倏地刹住,眼见屋中遍地狼藉,龙袍料子散在四处,缝制的珍珠凌乱滚在角落,锦绣经纬断绝成了乱麻。她一时间灵魂出窍,足足有半晌不能动弹。

心痛地捡起碎锦,她记起昨夜听过的猫叫,一声声响在心头,像利剪裁去了她的踌躇满志。她忽然想到紫颜留下的鸽子,抬头去看,鸟笼安全地挂在梁上毫无损伤。她略略安心,在手中勉强把两块织锦拼贴起来,歪斜的裂缝如一句无情的嘲讽,叫她失去了面对的勇气。

过了很久,她摸了摸冰凉的脸,勉强想站起,才发觉不知何时起已颓然坐在地上,两腿酸麻。扶了桌脚缓缓起身,整个人像是失血过多,一个趔趄冲出半步。她急忙站定,脑子里慢慢开始清醒。

没有了龙袍的样衣,她该如何做出一身新衣?

侧侧呆呆地站着,这种彷徨无措的感觉曾经有过。那是敌人来袭沉香谷之时,仓皇的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唯有紫颜奔前跑后,将灾难消弭于无形。他为何遇事能如此镇定?侧侧想到这里,慌乱的心稍安,摸了桌角坐定。

在桌上拼接龙袍的碎屑,依稀现出了绫罗锦绣原有的富丽堂皇。她心头如潮涌,掠过只鳞片爪的记忆:熠熠生辉的日月星、震慑四海的山、神明睿智的龙……十二章奇彩异纹在眼前鲜活如画。

她鬼使神差地走到爹爹的屋里,从玛瑙柜中取了上乘白绢、狼毫衣纹笔、玻璃石砚及龙香墨,并石青、藤黄、银朱、漆绿诸颜色,用镇纸压好绢素,要将心中的一切画下。

毫尖点染了鲜妍妙色,龙袍上细如丝发的纹理被侧侧重新勾勒。仿佛有什么在牵引,一丝一缕一针一线,伸手轻抚过的每寸,在她笔下灵巧地重现。

沉香子擅长书画,侧侧耳濡目染,自幼修习过一些基本功,虽然爱上女红后鲜少作画,丹青功底犹在。这幅龙袍的复原图说不上酷似真迹,但一板一眼宛如照衣临摹,剪裁花样纹丝不差。

夕阳徐徐落下时,侧侧绘完了大半幅龙袍,想直起身,人已僵如枯枝,稍一动弹就咔咔作响,而腹饥如蛙鸣,发出咕咕的声音。她连忙抛下笔,胡乱吃了点干粮,又走回到画作前端详。

她忽地忆起沉香子生前说的话,爹爹在剑术、书画浸淫数十年的功力,最后无不成为易容的附丽,那么她呢?让织绣的技艺更高层楼,这手丹青也不能丢下。她不由握紧了拳头,像是要对爹爹的在天之灵承诺什么,眼中射出坚毅的光。

点亮了青釉镂孔灯,她在清莹的灯下继续一点一滴绘着龙袍,如金梭流转,织就霞灿罗衣。如此画到深夜,不仅没有神思倦怠,反而越画越清醒,直如看尽了龙袍织绣者的内心。

月光如水透进屋内,照见侧侧一颗心晶莹似冰雪。万籁俱静中忽然听得一声长叹,她终于绘就了那件盘领窄袖龙袍。夏夜的天空是那般宁静辽远,她勾完最后的一笔,犹如自身也化成了一条七彩的龙,于织金的锦缎云端里遨游。蓦然抬头凝望,娑罗树镜里的她沾满了娇红淡粉、软绿柔蓝的颜料,在幽幽暗夜里如同误入人间的精灵,有着滑稽俏皮的模样。

她呵呵一笑,小心地将画作收在水晶匣里,又从案上摸索到姽婳留下的“初弦”之香,放入印花三足炉里点燃了,安心地上床睡去。满室飘荡着月中桂树的清香,梦里,一袭金缕铺翠的龙袍裹起她的身躯,撩动一帘女儿家的玲珑心事。

檀心

天初亮,粟耶城笼罩着一层金光,西面的石窟被晴暖的阳光一照,越发现出庄严宝相。风从山石的缝隙间呼啸而过,清亮地发出鸣叫,混合了早起鸟儿的唧喳声,汇成了天籁之音。

姽婳罗裙如风,飘然踏波,一转眼出了房门,将紫颜的屋门拍得震天响。

“懒鬼,快起床,我们要追人去!”

紫颜揉着眼披衣开门,见她素面朝天,金钏明珰一律没戴,足蹬一双红绣靴,笑道:“你这身打扮,真像要打架呢。”

话音刚毕,姽婳推搡着他出了房门。她兴致甚高,直接将紫颜拖进马厩,指了两匹棕色的马道:“这是西域商贾的快马,你看得中么?”

紫颜整整衣衫望去,两匹马鬃毛油亮,腿骨健壮,的确是难得的骏马。他刚点了点头,姽婳高声叫道:“二十金拿去!”扬手抛出一个丝囊,旁边立即闪过两个头戴胡帽的商人,笑嘻嘻地接了金子。

紫颜知道姽婳要找那小胡子报仇,不忍拦了她的壮志,自觉地回屋收拾行李。数数剩下的金银已然不多,他微微有些发愁,但烦恼很快如风消逝。姽婳随身带的香料价值连城,他才不怕会半途使完了钱露宿街头。想到这里,紫颜的心定定地,曼声哼着刚听来的粟耶民歌,拎了包裹和姽婳会合。

姽婳向店老板买了一份北荒的舆图,上面详尽标注了三十六国的方位和山川河流走向。店老板在她的银钱攻势下提供了若干情报,譬如此去方河集有三条路可通,但适合驼队行走的只有须子沟。又譬如小胡子是连夜赶路,估计赶到须子沟时正是今日午时,想要一气通过全长四十里的深沟,必先喂足了人畜,而那里唯一可供歇息的地方就在沟口。

“若我们全速追赶,在午时前到了沟口的明野窟,就能追上他们。”姽婳信心饱满地跃上骏马,周身镀满了朝阳金色的光芒,迎了风的方向全力地前进。

紫颜抚了抚马儿松软的鬃毛,柔声说道:“要委屈你赶路了呢。”两腿一夹,坐骑倏地四蹄疾扬,冲向远方。

两人的骑术日渐精湛,双马并行没多久已赶过几处村落,朝了须子沟一点点逼近。姽婳仿佛背生双翼,一路冲行如飞,没有疲倦的时候。紫颜不紧不慢地跟着,好在马儿脚程够快,有精致的马具保护,飞奔之间并不觉辛苦。

偶尔忽视擦身而过的风景,瞥一眼姽婳蹙眉赌气的样子,他偷偷地绽出一朵笑。什么大师什么阁主,摒弃这些后的姽婳是再自由不过的女子,爱恨由心,笑骂随意。紫颜衷心地为此刻的她感到欣慰。

他又想到侧侧,拜在青鸾门下后会拥有新的人生,此后将如雏鸟振空,踏风翱翔在青天之上。当女子可以纵情江湖而不必束缚闺阁之中,这天地多了别样旖旎的情致。

行了大半个时辰后,姽婳缓了马速,紫颜高声喝道:“停下来喝口水如何?”姽婳点头应了,驾马寻了一处青草鲜嫩的地方停下。紫颜瞧了瞧她的神色,眼里始终攒了一层微嗔薄怒,不由笑道:“小胡子人多,你备的迷香分量够不够?”

姽婳面露喜色,道:“咦,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你说,我们如此怒气冲冲地现身,小胡子一准有了提防。不如等他们到明野窟后,偷偷下点药在他们的酒水里,管让他再也溜不掉!”

“你这样做,我们倒像强盗。”

姽婳一撅嘴,她本就不把世俗礼法放在眼中,哪顾得上这许多规矩,挑眉对紫颜道:“就是你婆婆妈妈的,这家伙才能一而再骑到我们头上。是可忍孰不可忍!要是你我这么没用,传到皎镜他们耳朵里,我们的脸都没地方搁。”

紫颜笑道:“你我不说,他如何会知道。”

“不管。总之这小胡子欺人太甚,不给他一点教训我咽不下这口气。你不爱帮我,就在旁边乖乖看好,不许胳膊肘往外拐。”

“好,好,我明白啦。既然你铁了心要出手,我怎能袖手旁观?不如趁歇息的机会易个容,我们索性扮成其他商旅,向他讨碗水酒喝。”紫颜琉璃般的双瞳闪过一道精芒,狡黠地道,“今次,你想扮男人还是女人?”

姽婳咯咯地捧腹大笑,“还是你机灵,我当然要扮女子,而且要绝色无双的那种,这样他就不会有太多心思设防。我要他们全部拜倒在我的笑容下,你就可伺机下麻药。”她说得兴起,兀自开心地原地蹦起,一袭丹碧纱纹罗裙漾出美妙的波纹。

紫颜排出所需的易容器具,凝视姽婳的面容良久,道:“你扮的美人是中土的,还是异域的?”姽婳想了想,朝他调皮一笑,“扮西域女子吧,你可赶得及为我做假发?”紫颜道:“不必做假,直接卷了你的头发即可,改日洗过就能复原。把眼珠变成宝蓝色,鼻子垫高一分。你肌肤甚白,无需改动,只要抹些铅粉让轮廓更分明些。”

姽婳拍手笑道:“好!只要我收了香料,换过气味,任他是神仙也辨不出。你呢?”

“他那撇小胡子很是生动,我也弄一缕胡子如何?”

“他的胡子是褐色的,你就用黑色,免得学太像,反露了马脚。”

紫颜点头道:“须发的色泽必须一致,我有现成的胡子备用,你帮我选个合适的。”他转眼摸出七八种胡须,浓淡粗细各有不同,姽婳一一安置在他脸上看了,最后挑出一撇疏淡上翘的小胡子,道:“喏,这个不错,人也成熟。”

紫颜一看,和商队那个小胡子的形状几无分别,也不揭破,径自在脸上抹了混有密陀僧的膏粉,脸色顿时暗黄几分,像经了多日的曝晒。又把那缕胡须当中一剪为二,逐一贴在唇上左右。他贴完了照镜一看,姽婳已叫了开来,“哎呀,太像那人了。”

紫颜闲闲地道:“不急。”揭下胡子重新翻转了贴过,须尾朝下,再用了眉黛略略点染了,抬眼看姽婳时,她怔怔地盯了他好久,道:“这样可俊朗得多了。”很快加了一句,“不愧是你,怎么扮都比小胡子好看。”

“你今次不像往常冷静呢。”紫颜含笑说着,玩味她好胜的心态。说起来傅传红太过让着姽婳,反而常被她忽略,若他看到姽婳如此介意为人戏弄,会不会偶尔也开个玩笑呢?

姽婳愣了愣,抬手敲紫颜的脑袋,振振有词地道:“你胡说什么,我今次是有备而来。做生意你情我愿就罢了,他不想卖香料就不卖,凭什么第一次贩卖人口,第二次又偷去车马?这等卑劣小人,不知道害过多少人!你……是不是怕事?”

紫颜耸了耸肩,打趣道:“麻翻了他们之后,你是打他一顿出气,还是……”

姽婳踌躇道:“唔,先要夺回车马,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带走他的香料,远远溜之大吉。”

两匹骏马再次疾驰之际,两人全然换过装束。紫颜身穿赭色袍子,头戴斜插孔雀翎的藤帽,腰挎银柄短刀。姽婳一身白色镶彩布袍,半月形珠冠上缀满红锦玉石,又嵌了珊瑚和狼牙,卷曲的长发与冠上垂下的珠串交相辉映。她胸前挂了绿松石和金银配搭的串饰,衬了两手明丽的银镯和腰间数十圈极细的银丝束带,十足一个艳丽无匹的西域女子。

“若说你本是胡人,真没人不信。”紫颜望了褐发蓝眸的姽婳笑道。

姽婳周身饰品如铃铛脆响,此时她不像要去报仇,倒似赴一个不见不散的幽约,洋溢着妖娆风情。紫颜讶异为何会将她易容成这般模样,如她所愿,有了令人神魂颠倒的色相,眉眼唇齿就像折射阳光的宝石般夺目。他想起姽婳眼中闪烁的晶莹,那时的他大概看到了她的心底,不自觉让胭脂有了香艳的呼吸。

追追停停,又过了一个时辰,茂密的蟠龙松林连绵不绝,铺出一片碧海。眼见须子沟已近,姽婳缓下马势,忽然扬声问紫颜:“我身上可有任何破绽?”紫颜道:“你不是头回易容,该知道最大的破绽在你的心。若还想着你是姽婳,一会儿见了人,必露马脚。”姽婳点头,嫣然一笑,“叫我伊尔泰。”

须子沟口的土坡上挖有一个硕大的洞窟,当地人唤它明野窟,专供过往旅人歇脚休憩。时有行脚商人挑了茶水干粮做生意,运气好的话,还会看见放羊的赶了牲畜浩浩荡荡走过,为寂寥的山沟添上一点热闹。

小胡子和驼队果然在窟中歇息,骆驼安静地在一旁嚼着苜蓿,紫颜与姽婳的马车却已不见。天没亮就起身赶路,驼手们一个个累得七倒八歪,像散落的一堆烂树枝斜倚在窟内。只有小胡子端了酒贩递来的碗,一碗接一碗地灌着美酒。

“十八碗!”酒贩大声喝彩,不忘立即倒满一碗,“好酒量,再来!”

小胡子豪气冲天,环顾精疲力竭的兄弟们,仰头又干了一碗。

“十九!”

两匹快马的蹄声引开了众人的注意。本来没精打采倒在地上的男人们,忽然被云霞般的身影烫着了心,一个个弹跳而起,睁大了眼珠凝望远处飘来的亮丽女子。能在如此偏荒之地看到仙女,他们不由咧开嘴痴笑,半日赶路的辛劳没有白费,哪怕再赶同样远的路,让他们多看几眼美人儿就值得。

黄绿的土沟顿时有了撩人生气,小胡子不动声色地飞瞥了他们一眼,饮完后抛下酒碗,招呼驼手们道:“都过来吃些牛肉,要上路了!”孰料没人听到他的话,连酒贩在内,所有人兀自直勾勾盯着腰肢柔软的姽婳下马,宛如看到了稀世珍宝,目光舍不得稍移。

紫颜冷然留意小胡子的举动,他的视线并不落在对方身上,然而心眼无时无刻不在感受小胡子的所思所想。作为易容师,他可以游走于容貌与身份的边界,自由出入而无障碍。他微微有一丝担忧,姽婳,不,伊尔泰是否能自如地面对小胡子,不被对方乱了阵脚?

伊尔泰款款走向小胡子,临近又转向酒贩,娇波流慧,笑如夏花璀璨。

“你有什么好酒?”她说一口带口音的北荒语,咬字不清,却甚是妩媚可喜。

酒贩一恍神,突然惊觉她在问自己,忙道:“有……有什么呢……哎呀。”他急切间想不起来,小胡子道:“你吹了半天牛皮,说你的阿牧酒性子烈,喝了之后火烧火燎,只有英雄汉子才配喝。”

酒贩并不领情,瞪他一眼,争辩道:“哪里有这回事,我的酒烈是烈了点,但整个北荒不晓得有多少女孩儿爱喝。”他朝了伊尔泰笑,“要不要尝一口?喝过,你准忘不了。”

伊尔泰依然没看小胡子一眼,“那我就试试。”她笑了回头叫紫颜,“彝列,有你爱喝的烈酒呢。”被她随便派了个名字,紫颜哭笑不得,应声下马走来。

这时众人才看到他,堪称绝配的一双璧人,使他们眼中烧出了嫉妒的火。好像有什么重物压在心头不快,男人们拼命打量两人,似乎要找出他们之间的共同点,好让人深信这是一对兄妹。小胡子淡淡地笑着,抱了一壶酒走到一边,他一走开,伊尔泰心下微急,向紫颜使了个眼色,然后皱眉对酒贩道:“有干净的酒杯么?”

酒贩连忙从挑担里摸出一只,又用袖口蹭了蹭,伊尔泰嫌弃地扭头,紫颜道:“等我去借个酒杯。”踱到小胡子面前,躬身问道:“不知足下这么多的货物里,有无杯盏之类?”小胡子尚未回答,旁边一个青衣驼手立即答道:“有,有!琥珀镶银的如何?”说话间从层叠的包袱中翻出一只,想了想又拿了掐丝团花金杯,“这个好,这个更吉祥。”

小胡子扫了一眼,见另外两个驼手也红着眼乱翻包裹,冷冷地插嘴道:“酒杯有的是,贵就贵了点。”紫颜一笑,“不怕贵,只怕货不好。”小胡子不由多看他一眼,“你跟我来。”驼手见小胡子发话,都不敢再动,恭敬让开一条路。小胡子走到一匹骆驼跟前,从包袱里捧出一只描金箱子。

“这是紫霞杯,用碎器和胭脂烧制而成。”小胡子捏了一只光彩流溢的瓷杯递给紫颜。紫颜翻转酒杯细看,紫霞杯工艺复杂,寻常富豪根本求而不得,不由抬头多打量了几眼。

小胡子又漫不经心取了一只金碧晶莹的錾胎透明珐琅杯,浅蓝色釉地上雕錾的金质水纹涣烂流动,也是件巧夺天工的宝器。“这是西域的玩意,配得上这位妹子。”

紫颜随意地道:“俗气了些,不过凑合能用。两只我都要,你开个价。”小胡子瞪眼,唇上的胡须急促地一抖,“俗气?你要是能说出俗在何处,听得我心服口服,送你也无妨。”

伊尔泰轻颦浅笑,这可是紫颜的拿手好戏,她施施然拎起裙角寻地方坐了。酒贩和一帮驼手聚拢过来,听紫颜如何分说。

“世间刻意打造的金银之器,在我眼中都是俗物。我听说南岭之外有红色之海,出螺如柳斗,色泽鲜润赛翡翠,以之为杯可尽得海波凛冽之气。又有以盛夏荷叶卷成杯盏状,持玉簪刺破叶柄中心,满斟美酒后即可仰头畅饮荷香,这是所谓‘碧筒’饮酒之法。还有用巨鸟灵腾的空蛋壳内壁清洁后盛酒,酒味带了这种香鸟的气息,放置越久香味越浓……”

小胡子悠然神往,沉吟道:“果真比这些买来的酒杯有趣。这两杯子送你,我敬你一杯,不妨再说点域外奇闻。”他抬手将紫霞杯与珐琅杯相赠,眉宇间落落大方,毫不吝啬。紫颜自如地接过,向酒贩要了酒,斟了一杯递予伊尔泰。

伊尔泰捏了珐琅杯好奇地端详,阳光射在指尖,有金丝散逸,飞转流光,变幻出一条游龙倏地没入掌心。她“呀”地惊呼,浅蓝的瞳孔里隐约有乌金之色,像是收敛了酒杯的珠光宝气。小胡子见她喜爱那酒杯,脸上多了笑意,“一起干一杯罢。”举起手中酒壶致意。

紫颜劈手夺了去,从驼手那里取了掐丝团花金杯,倒了一杯给他,“既然要喝,不如都用你家的酒杯,图个好看。”小胡子漾出爽快的笑,向身边的驼手打了个手势,那人立刻在空地上铺了一面驼毛葡萄纹罽毯。

小胡子舒服地盘腿而坐,问紫颜道:“你们从西域哪里来?”

紫颜拉了伊尔泰坐下,让她靠近小胡子的酒杯处伺机行动。小胡子喝完一杯,紫颜殷勤地为他倒酒,道:“我们来自夏拉其山,阁下怎么称呼?”

“石都。”他的小胡子怡然上翘,“你叫彝列的话,这位妹子是……”

“她是我妹子伊尔泰。”

众人舒畅的叹息声传来,石都洞悉地一笑,见伊尔泰若有所思地抿着酒,便和颜悦色地搭话道:“你们要往哪里去?”伊尔泰秀睫轻眨,双瞳曳过两道辉丽的流波,惹得人心随之一颤,“听说北荒铜砂堡、方河集、息雁河极有特色,我们想看看是否名副其实。”

石都笑道:“铜砂堡荒废多年,人迹罕至,你们只有两人,要是迷路或遇上野兽,可能尸骨无存。”有一个驼手忍不住插嘴道:“说得是!铜砂堡在沙漠里,万万去不得。”伊尔泰微露失望,很快飒爽地一笑,道:“不怕,有哥哥保护我呢。”

石都道:“方河集值得一去,息雁河此时去正是时候,上万只大雁栖息在一处,不是别处能看到的景致。等秋天群雁南归,就什么也瞧不见了。”伊尔泰欣喜地道:“我们就先去方河集,再往北到息雁河。”

先前说话那驼手道:“我们也去方河集!”石都斜睨了他一眼,淡然地道:“你们多喝两口阿牧酒,再吃些肉,过会儿要赶路了!”举杯兀自又饮了。伊尔泰自然地接过紫颜手上的酒壶,替他斟酒,掌中悄然洒下药末,笑道:“这条须子沟不晓得要走多久,是要吃饱了再走。”

她眼中莹光灼灼,手下暗香浮动。紫颜始终凝视石都,见他无所用心地把玩金杯,并不即饮,心头掠过一丝不妙的预感。

“两位脚程真快,没想到在这里就把我们截着。”石都笑眯眯地道,神光自瞳中一闪即灭,“我不知道你们用什么法子变了样貌,不过两位的身材体形我记得相当清楚,刚分别半日绝不会弄错……”他转向伊尔泰,略带奚落地道,“你是那个费尽心机想要香料的丫头吧?能想到在我杯中下药,真是狡猾。”

一瞬间伊尔泰变回姽婳,失却了神秘成熟的韵味,回复小女儿的娇俏。她嗔怪地对紫颜道:“你的易容术居然会穿帮,该死!”紫颜心下凛然,原以为对付普通人,随便改个相貌便可,何况两人试说北荒语时带有异域口音,想来能瞒天过海。不想对方竟能通过两人体形辨出真相,委实不可小觑。

真是阴沟里翻船,紫颜与姽婳讪讪地想,这就是轻敌的下场。几次被此人捉弄,该明白他的手段。姽婳不是小气之人,被拆穿了并无恼羞成怒,反而仰了脸笑问:“我们讨马车来了,你说,怎么赔?”

“不是已经送了两只杯子。”石都大笑,“不够就再送你一些,但你要的香料却是休想。”

被他如此抢白,姽婳忿然作色,摔下手中的珐琅杯。石都目如飞电,直射紫颜,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紫颜当即微微一笑,此人神光锐利,绝非等闲之辈,拉住姽婳的手道:“他宝贝那些香料,必有他的用意。既然勉强不得,我们告辞便是。”

姽婳点头,头也不回走向坐骑,身边的驼手听闻她是先前那女子,无论如何也不信,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满脸疑惑地私语。她上了马,冷冷地打鞭,飞骑足下踏尘如烟,转瞬已冲进须子沟。紫颜收好酒杯,在马上朝石都客气地欠了欠身,追着姽婳疾驰而去。

石都望了他们消失的方向,露出莫测的笑意,自言自语道:“是两个有趣的人呢。”

再次出发前行,姽婳像是忘了被石都戏弄之事,一路与紫颜谈笑风生,她心无旁骛地赶路,纵横在黑山白水之间,沿途零落买了其他香料,把先前的不得意尽数补了回来。

半月后两人终于抵达方河集,集市的繁盛出乎想象,那是北荒难得见到的人海,内市户牖井然,招幌飘摇,外市结棚搭庐,千骑云集。据说鞘苏国太后的寿辰将至,方河集张灯结彩,降税一成,远近赶来交易的北荒人络绎不绝,将内外两市挤得满满当当。

姽婳见有数十间铺子交易香料,走了一个多时辰,搜集了莳萝、芸芥、甘松等香草种子,想到之前将迷迭香镯子送了傅传红,又买了一只形制差不多的戴了。最令她心情大好的是买到了羯布罗香、罗斛香之类难得的香料,囿于囊中羞涩未能尽兴,然而已远胜她的期望。

紫颜意外寻获了可粘制面具用的夕蜜胶和上乘口脂,又买了一个店家鼓吹多时的仙光散,据说是南岭三月三日的桃花调以西域七月七日的鸡血,可令人容颜焕发如仙。

两人走得乏了,正想找个喝茶的地方,狮子门附近突然喧哗起来。姽婳拖了紫颜看热闹,不想吸引人群的正是那个骆驼商队,小胡子的人却不在其中。眼见商队迤逦地到了方河集千户所的红漆大门前,在甲胄军士的护卫下,围观的人群轰然散去。

紫颜暗觉不对,和姽婳绕过蜂攒蚁集的人流,掩住身形到了千户所的后门,见一个健朗青年身穿花鸟纹云肩式大翻领窄袖蓝衫,脚蹬一双软皮靴,大踏步进了官邸,身边一帮官员俯首施礼,礼数异常郑重。

他唇上已没了那撇小胡子,蹙眉的双眸偶现一道凌厉之光,就如草原上翱翔的雄鹰。

这香料是鞘苏国国王点名要的,我可不能随意卖了。姽婳回想过去种种,灵光突现,“难道他就是鞘苏国国王?”

官邸外的一株美人松上,飘落两朵鲜花,一褐一紫不同的颜色,轻轻掠过两人的面颊。

纹波

不知不觉过了小暑,云浮碧空,岚雾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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