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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1-5(楚惜刀)-第1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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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紫颜居住的庭院里难得静如幽涧,只有更漏徐徐在呜咽。他引了镜心坐定,奉上茶水,燃了熏香,这才笑问:“令师一向可好?”

镜心微微诧异,不曾听说过这层渊源,“先生认识家师?”紫颜沉吟道:“师父提过海外有位惊才绝艳的易容师,曾与他以丹青较量易容术,不知是不是尊师?”

镜心想了想,皓齿微露,春风吹雪似的一笑。

“应该是家师,她提到过这件事呢。当时未曾询问令师姓名,事后绘下对方容貌,可惜我无法得见,只能听师父言说。”

紫颜听长生说过她以人心成相的神技,知她必定对沉香子有所了解,细想与两代人的渊源,不觉生出亲近之意。

“长生屡屡提及当日在玉观楼与你相识之事,可惜你匆匆而去。”

“这回我会留得久一些。”她顽皮一笑,玉容生动,红晕流霞,“近来眼疾好了许多,不需时常洗涤了。”

“可治得好?”紫颜想到夙夜,心中一动。

“家师亦通医理,说是不治之症。”她坦然说来,神情自若。

紫颜也是通脱之人,遂放下心事,与她闲聊起来。两人皆是出类拔萃的人物,镜心多谈些海外见闻,列岛奇珍,紫颜则把游历时的趣事栩栩说来,彼此言谈甚欢。

“先生可是用了拟音之技?”谈了半晌,镜心嗅着屋中的馨香,如芳菲开尽后的一星颜色,心想姽婳制的香果然有些特别,“我竟无法辨析先生的容颜。”

她的听音辨容之术已臻化境,却因棋逢敌手遇上紫颜,无法窥见真容。惯于隐匿在易容之后的紫颜一愣,“是。”他的声音每日里流转变幻,旁人并不觉得,镜心一听便知。

镜心越发好奇,玉手微抬,娇俏地一笑,“我能摸一摸吗?”

紫颜感她天真恣意,当下托起她的手轻轻放在脸上,镜心也不客气,肃然按指衡量,十指如蝶扑花。纤指轻盈地在紫颜脸颊上跳动,春日的晴光透过风窗耀进来,映了她玉蕊流雪般的风姿,令人心旷神怡。

蝶影翻飞中,镜心忽生惆怅,“先生姿容绝世,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紫颜默然不语,自从修习了易容的技艺,点染一张张桃花人面,就渐渐忘却天然容颜,以为那些如风长恨也可随之散去。镜心察觉到他骨相下隐藏的寂寞,纤指点在印堂,截取愁情,顿时一念清明。

紫颜自嘲地一笑,心中杂念瞬间明灭,笑道:“什么才是真面目?展示于人的未必就是所思所想,既是如此,我不如把心事呈览在脸上,让人有迹可循。不想言语,就用一张木讷脸,想寻人玩耍,容貌不妨嬉笑快活。”

她收回手,“我原想把先生的容颜复原出来,却是我着相了。”对镜心来说,他玉颜丰姿不过装点了明媚春光,是妍是丑并无分别。

“我倒想见识翠羽阆苑的高妙技艺。”紫颜无所谓地摊手,若能由他的皮相窥探易容的神技,他不介意恢复本来面目。

镜心想了想,欣然说道:“好,改日我带妆盒来,为先生换容。”

长生这时已赶到门外,悄然扶着门框张望,紫颜瞥见他小心翼翼的模样,扑哧一笑,招手道:“你呀,让人好等。”长生故作轻松地步入,“镜心大师,你来了!”嗓音很有几分苍哑,一张脸彤红如花开,踉跄了一下,跌跌撞撞走到她面前。

他拿出上回镜心赠予的鎏金海棠银盒子,望了冰绡缃裙下娉婷的丽影,喃喃呐呐,忘了要说什么。镜心袅袅站起,环佩声宛如仙乐,长生的心微微一定,忍不住搀扶住她,“我是长生。”

“一别经年,你送的香已经用尽了。”镜心温婉一笑,侧耳说道,“我来寻你家先生比试,你帮我们做个见证。”长生慌忙应了,殷勤的样子像是认定了镜心会赢,紫颜也不在意,走到一边拨弄香灰。

长生瞥了紫颜一眼,悄然取出三只玉盒递上,以及侧侧替他绣的一幅丝像。镜心双目虽不能见,这绣品针脚分明,一样能摸出形状。

“这是不谢花,机缘巧合得了些,你留着用。还有……一幅绣品。”那是他的画像,长生红了脸,吞吞吐吐。镜心轻吸一口气,抚摸半晌,道:“不谢花是不易得之物,难为你有心。”她言语清清淡淡,蓦地沉默下来,想了想,似要把玉盒与绣品一起还给长生。

紫颜从旁瞥见两人神色,笑道:“此花有驻颜之效,我琢磨多时,颇有些心得,回头说给你听。不知你师父收藏过没有?侧侧这绣品也极是难得,用了新创的针法,你若有兴致,容我慢慢说明。”

镜心微一犹豫,两样见面礼便没有送还。她心思纯净,与长生相交既有同龄者彼此好奇吸引,也有怜才惜能之意。长生拿出不谢花这等易容师梦寐以求之物相赠,又给了私人的小像让她收存,她便强烈地感受到他倾慕少艾的心思,一时踌躇不知如何应对。

长生细细看去,见她玉肌微晕,唯恐惊了她,连忙述说别后景况,把踏入北荒后种种奇遇说得眉飞色舞,一颗心方安定下来。在他心中,她轻颦浅笑都是诗句,薄怨微嗔皆可入画,纵是似锦繁花也不及她半分颜色。于是镜心稍一询问,他对答时便说得磕磕巴巴,紫颜忍不住在一旁轻笑,长生越发脸臊,朝少爷比画手势,要他收声。

镜心按下心事,神往地说道:“早知你们这样热闹,就该和你同行,见识十师诸般风采。”长生心头猛跳,脱口而出,“没事,返程我们同行就是,哎呀。”他忽然想起紫颜答应侧侧要在北荒开绣院,一时怕是不会离开,不免遗憾。

紫颜笑道:“你早已自立门户,我不拘你。”长生脸上一红,紫颜又对镜心道:“把你易容成长生的模样,你便知十师这一路,究竟遭遇了什么。”

镜心喜道:“先生竟有如此手段?我愿一试!”长生暗忖,镜心以人心成相,紫颜以相化人心,真是难分轩轾,不由期待万分。

伺候镜心的侍女原在院子外候着,听到吩咐走进来帮手,替镜心在屏风后换衣裙为男子的湖色刺绣袍衫,除去插梳簪钗,解了发髻。等候之际,正好开窗扫室,将旧有香气涤荡而尽。

镜心走出时,绣衣素面,青丝如云,极净,极艳,如凌波仙子不染尘埃。长生一时心生不舍,只觉脂粉会玷污这般倾城之色。紫颜取炭燃香,那气息辽远如茫茫大漠,如雪后空山,微萤的光芒蕴出奇异的香气,素烟旋起舞步,洗去尘心浮躁。

“长生,梳头。”

紫颜一声清喝,宛如咒语,长生打了个激灵,京城长生府里那个举止若定的易容师瞬间回来了。他一念空灵,肃然捧起她的秀发,弄玉调香般仔细梳理,镜心察觉他的指尖轻巧拂过发丝,笑道:“多谢。”

长生屏息没有回她,把心思沉下去,如水中的鱼,鼓起眼认真凝视眼前。象牙梳在秀发上滑动,轻盈如雪橇,掠过满目晶莹。他在心底哼起了歌,酣然如大梦,醺然如酒醉,是鱼游长河、鹰击长空似的快活。

长发流泻如瀑,长生的手指在黑发中游走,把一握青丝挽在手心,束发为髻,用玉色小冠罩了,穿过一根碧玉簪。

浮香漫漫中,紫颜从当年千姿赠予的易容工具里,取了虫胶妆粉,一点点匀贴在镜心脸上,塑型整颜。晶指清凉地点在镜心脸上,她默默感受他穿花绕树般的手法,心头浮现关河外千里苍茫的景致。

仿佛能看见氤氲的烟气缠绕在绣面四周,轻轻一嗅,就有前尘如云雾漫衍,清歌鸣奏天籁之音。情思昏沉间,一阵香风卷了北地风光飘过,心底无数明丽山水走马观花似的谢去,不知今夕何夕。

镜心只觉天色蓦地暗了,黑压压的乌云下,山间郁郁如泼墨,村庄比墓地更沉寂,染疫的人们命如衰草,不断被收割掩埋。她心头悲哀欲泣,直至见到一张张药方一碗碗药汁,从绝望中打捞生命,欢喜得想要流泪。

突然而至的金碧辉煌,令她惊奇凝想,三代而亡的盛世,光阴最终打败了权力。可是永难磨灭的风流,却是那刻印在墙壁上的技艺,借助偷学者的眼,华丽地再现人世。即使身如白骨,命化尘埃,可黄金打造的天工之器,却是永世流传,将匠人们秘密的心事封存在精妙的花纹里,一代代夺目新生。

镜心脑海中风起云涌,生生灭灭,一张玉容逐渐补出长生的精气神,让她窥见他宛转的心意。她温柔浅笑,暂时放下儿女情长的纠葛,沉浸在北荒千里轻寒的冬景中,于是萨杉城惊艳的香会在烟云四合中上演,瓦格雪山气势逼人的雪崩也令她动容,而长胜宫连绵的青瓦白墙重楼宫阙,芳华园震动长天的乐曲歌舞,无不使她沉醉流连。

原来十师风云际会,是好景良天、皎月流光的邂逅,随便一眼,皆可瞥见智趣天巧的从容。镜心不免心痒,再见到前夜里一场攻守,诸师悉数登场的璀璨,就像一个个难解的谜题,隐约流动拆解推衍的思路,越发心喜若醉,沉迷不可自拔。

她在细细香尘中欢游冥想时,长生突然留意到紫颜神情寞寞,像是对易容已意兴阑珊,看向镜心的眼神分外疏离,不似旧日有着棋逢敌手的惊喜,反而有一种惋惜。

长生用力嗅了嗅,这香气虽可致幻,对他俩却是无用,紫颜不应是为此迷茫。那么,少爷是几时没了夺天的斗志?是险死还生的经历消磨了对天改命的心志?

怀疑的念头一出,长生先自摇头,掐灭了这退缩的想法。睿智如少爷,怎会看不透这其中因果?转念一想,紫颜改过太多他人的命数,就连少爷自己命中最艰难的一关,也已经闯过,唯独没能还原他毁容后的这张脸。少爷曾期冀他青出于蓝,把脸面重生,可就连誉满天下的紫颜都被难倒的事,匆匆学了易容没有多久的他,如何能办到?

长生默默在心底呐喊,少爷,你还没找回我那张脸,请不要放弃!

仿佛听见他的呼唤,紫颜忽然凝目看他,眼中有一丝戚然。长生心中一恸,知道少爷想起了往事,他勉强一笑,不想镜心分神,便拍了拍胸,再度扬起微笑,摇了摇头。

我没事!他这样向紫颜保证。

“镜心,我有一个难题未解,需你相助。”紫颜的语声有几分沉重。

长生看见他眸子里又有光华闪动,不觉欢喜起来,是了,或许少爷在历劫归来后,已放弃舍身的攀登,但心愿未了之下,他仍有不灭的战意。长生喜欢这样的紫颜,一旦他认真,就有状若神祗的洞明,在他身边,再无可惊可怕的事会发生。

“你想我助你,恢复长生的容颜?”镜心的敏锐一如往昔,听了这答案,长生心跳不已。

此刻,她住在长生的皮囊里,有着与他一般的思绪,但他的过往太伤太痛,她不得不时常游离开来,在两个灵魂中穿梭。直至她成为了他,才更清晰地洞察了岁月的痕迹,当年听音时绘就的容颜,如今她有把握描摹得更逼真。

紫颜一双妙目注视长生,“是,他的脸损毁得太彻底,若能想个法子让容颜长久,无需不时修补,真是善莫大焉。”

镜心思忖良久,的确没有速成的捷径,这些年他俩想来为此经受太多痛苦,只怕紫颜因病倒下与此亦不无关系。想到这里,她波澜不惊的心亦有了炽烈的意愿,要去抚平这横亘多年的伤。

“我愿与先生协力,倾尽所学。”镜心敛容正色,起身向紫颜一拜,宛如长生。

“少爷,我……我也想出一份力。”长生心中有热血在沸腾,只因长生这名字,如今代表了易容师,他想让这个身份来得堂堂正正。

紫颜笑眯眯地看着他,很好,这便是上钩了,满意地点头,“这一年多你长进不少,是时候考较一下。”长生暗道,咦,好像有什么不对……再细细端详紫颜眉梢眼角,灵动如狡狐,哪有半分哀戚模样。

镜心依稀听出一丝奥妙,抿唇微笑,想起从前与师父斗智斗勇,天下名师皆是一般心肠。

“既是如此,我回去预备一番,晚些时候,再听候先生吩咐。”当下洗去容颜,换回龙绡银裳,嫣然走出。长生想,比起当初的仰视,如今他可稍稍正视她了,想要与她比肩而立,还要更努力才行。

他不会像紫颜昔日那样,把易容当做安身立命之本,可即便是“术”,要求得技艺完美,也需破釜沉舟的毅然。

他难得没有缠绵不舍,送镜心到了院门就匆匆赶回,一路低头凝思。若他的脸真能寻得回,他要不要守着天生这张颜面?抑或是,命运多舛的他到了今日,会苦尽甘来?

有没有那张脸,这一生都过来了,只是不停的修补,让人瞥见生命的脆弱空漏。无论是求道还是安心,了却这桩心事,前行就再难有跨不过去的坎。

长生赶回屋中,扬了脸仔细瞧紫颜,像是要找出花来。

“少爷刚才是故意作弄我吧?”

“我是易容师,外露的一切都可能是假的,莫要被我骗了!”紫颜朝长生狡黠一笑,如小兽伸出尾巴打水,溅了人一头一脸却坏坏偷笑。长生愕然一怔,转念想到在少爷面前,自己竟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心中不由温暖地安定了,呆头鹅似的跟了傻笑起来。

易容于紫颜,已是骨髓里烙下的印记,如何可能放弃?

“哼,我几时也要好好骗骗少爷!”

“你这点道行,还早得很哪!”紫颜一指戳在他脑门,悠悠说道,“只盼今次真能马到功成,从此再无烦恼。”

长生笑道:“那少爷岂不是没了动力?难道大好年纪就金盆洗手,退隐山林?”

紫颜啧啧叹道:“你看姽婳和草泥为香药,侧侧运针线为霓裳,元阙垒石为宫阙,傅传红转笔墨为山水,霁月动丝弦以洗心,丹心制器物以乐居,皎镜施药石以活人,墟葬观天地以安世,这些才是化腐朽为神奇,更不用说夙夜惊天动地的造化。我的易容术,太过平常了呵……”

长生掩面而笑,“少爷你改容颜以换命,怎么就不神奇呢?”紫颜神色变幻,喃喃说道:“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侧侧进了屋,一身丹霞绮衣飘如绛羽,闻言笑道:“又在妄自菲薄了?我来瞧瞧。”

“我说为人易容越来越没挑战,不如,我为你的衣裳易个容?”紫颜一声轻笑,见她抱了一匹紫色云纱,轻盈如藕丝蝉翼,上点金泥,耀似夜星,不由好奇,“咦,这是你师父送的?”

“这紫烟罗是东海异蚕产的龙尾丝,原是要给千姿的贺礼,被师父劫下了。”侧侧拎起云纱在紫颜身上比画,“几时你再改女装,我就为你裁一身。”

紫颜扑哧笑道:“罢了,罢了,紫烟罗这样稀罕,你多制几身穿着就是了,我看着你穿也是一样。”侧侧瞥他一眼,扳了指头数道:“蒹葭大师、姽婳,还有娥眉姐姐、璇玑郡主、玉叶妹子,少不得都要送一身。说起来,如今真是人多,热热闹闹的,叫人生不起一丝愁绪。”

紫颜凝视着紫烟罗看了片刻,忽道:“你师父有没有说,夙夜那里还有什么好玩意?”侧侧奇道:“咦,你明明在他那里住了一年,怎来问我?”紫颜苦了脸道:“我被他打发在灵泉底的水晶棺躺着,哪里有机会打劫他的宝贝?自是你师父近水楼台。”侧侧笑道:“听说他此次带了不少稀奇玩意,你有空去搜罗便是,他还能舍不得给你不成?”

紫颜想到镜心,忙把两人要联手为长生恢复旧颜的事说了,侧侧兴致勃勃看了长生,笑道:“看来,也要为镜心备一身衣裳。”长生脸色一窘,规规矩矩地道:“那是少夫人和镜心大师之间的来往,别把我扯上。”

三人打趣了一阵,紫颜与长生聊起易容的事,顺便考较他如今的功力。羊毫笔下,黑色的流水在纸上游走,紫颜不时问长生两句,边写边凝思,长生把研读医书笔记的心得慢慢说了。紫颜听到妙处,不住点头,有时提点两句,长生眉飞色舞。

侧侧烹茶洗香,厅堂里漫过清心悦神的气息。直至天色渐暗,厨房送了饭食,玉色果子浆、冰镇糯米酒、荠菜羹、姜乳蒸饼,简单地铺陈开来,香色满桌。三人围了桌子,细细吃了,长生想起萤火,略微有些遗憾,想到各人有各人的际遇,旋即又安然。

掌灯时,侍女陪了镜心款款而来,侧侧与她见了礼,寒暄几句闲话,像是相识多年,竟颇为默契,彼此都是喜欢。侧侧不耽搁他们的正事,摆好茶具,任三人灯下倾谈,自去后面厢房里琢磨紫烟罗裁衣不提。

镜心全无藏私,将听音的要点说了出来,亦谈了摸骨的心得,紫颜将师传析骨辨容的秘诀大致说了。两人皆想从中找出一条道,先绘下长生的旧貌,再想法子用药定颜。长生不时插嘴,他多次亲手修补容颜,最是熟悉自己的眉眼高低,不免对恢复容颜有诸多揣测。

三人欢颜叙谈时,门外忽有侍卫来传话,说是玉翎王急召紫颜入宫。紫颜微微蹙眉,镜心道:“想是有大事,先生速去便是。”长生也期待地望了他。紫颜笑道:“好,你们继续聊。”起身出屋,侍卫便护送他进宫去了。

他一路思忖,莫非战事有了变化?但寻他一个易容师又是为何?两人虽有些情分,他到底不是筹谋策划的臣子,无需他进言献策。

进了晴雪山房,一屋子灯火辉煌,当空舆图高挂,熠熠如明月光华。千姿的手指在山间游走穿梭,听到紫颜拜见的声音,也不回头,径直说道:“来,你过来看!”

紫颜飘然上前,千姿所指之处,过了亚狮的落雁峡,是苍尧以南云泽、林安、西鲁几个山区国家,地广人稀。

“我军在此地大败梵罗军,想不到,有一只老狐狸想虎口夺食,竟尾随杀了过来。”

紫颜微一思索,惊讶地道:“难道是……迦夷王?”他在西域安置的情报据点,不时传来诸国消息,联想多日来的举动,便有了结论。

千姿赞赏地笑道:“不错,正是那个家伙。幸好呼伦不糊涂,虚与委蛇说要与他联手,拖了几日把他慢慢放进来,容我先收拾了梵罗人。”

呼伦是亚狮国王的名字,他只有一位公主,想靠联姻保她下辈子安乐,但千姿告诉呼伦,他可以助她成为女王。呼伦这才毅然决定倒向玉翎王,成为苍尧坚实的同盟。毕竟,与其让侄子登基,不如便宜自家的外孙。有了后盾的亚狮王,雷厉风行地将几个侄子打发到各地做富家翁,严密地监视看管起来。

“若能再败迦夷王,西域联军不攻自破。”紫颜皱眉,小国就是小国,这些国王王子动辄亲自领兵,换在中原哪有这等事发生,“眼看盛典将至,迦夷王挑的好时节呀。”

千姿嘿嘿一笑,像是孩子要博取大人奖赏,昂了头得意地对他说道:“我要亲擒迦夷王,有呼伦在背后夹击,胜算有九成!”

紫颜失笑道:“你也要学他们亲征?西域诸国目前人心飘摇,各自为政,迦夷王是想最后一击,捞点名声而已,随便打打就好了,他还赶着回去争西域共主的名分呢!”

千姿瞥他一眼,多亏紫颜早早派人在西域制造舆论,值此梵罗新败之时,那里想是乱成了一锅粥。的确是形势大好,他无需亲征也能给迦夷王一个下马威,可是他要的,是全胜。

“伐虏军有一支精兵就在途中,我还有守军可以动用,只要盛典如期举行,谁也想不到,我会奔袭入侵者。”千姿哈哈大笑,亲昵地拍着紫颜的肩膀,“我送你一个机会,过过皇帝瘾如何?”

紫颜知道他的如意算盘,瞠目结舌苦笑,“登基如此大事,你不亲力亲为?”

“登基就是一套冠冕堂皇的繁琐礼仪,给别人看的而已。我会做很久的皇帝,不在乎这一刻的风光,但是打败迦夷王……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与高手交战,想想就热血沸腾!”千姿说到这里,双眼闪过的精芒如亮丽的电光,远远射向了南方的天边。

他说得决绝,一如少年时,丢下太子的身份,拼出骁马帮的锦绣江山,世人眼中的富贵荣华,他从不在意。

他要做北帝,从不是为了权势,而是这个名头,能助他达成抱负。

紫颜凝视他自信的面容,他不是好大喜功一意孤行,若真能大胜迦夷王,打掉对方的狼子野心,西域再无北上之力,相反,彼此争势的斗争将绵绵不绝。到时,诸国巴结北荒还来不及,哪里敢再缠斗?

“你若大胜,绝不可南侵。”紫颜想,他能做到的,仅此而已。帝王的一个诺言,未必如实,可许下了就是一种约束。

千姿啧啧摇头,笑道:“你对我仍有顾忌。有别的法子能让国富民强,何苦要打打杀杀?别忘了,我是个生意人。你放心便是,我在位三十年内绝不会南侵,无论西域,还是中原。”

三十年后,谁还知道呢,即使狂妄如千姿,也不敢说有五十年的帝位可坐。

“既然如此,”紫颜灿然一笑,双目中突然爆出凛然威压,宛若杀伐果断的君王,“我就是玉翎王千姿。”

千姿微微失神,这一刻他有了错觉,眼前这人才是货真价实的北荒之主,自己仅是个替身。他悚然一惊,冷哼一声,徐徐散发的威严舒缓了心中的情绪。是了,这是堪与他匹敌的人物,绝不会露出破绽。

“此事机密,除了你的侧夫人之外,绝不能透露。”千姿恶趣味地说着,情知紫颜绝不会瞒她,便这般嘱咐,“景范已去打前站,这里留太师为你遮掩,我会很快回来。替我照顾桫椤。”

紫颜淡淡一笑,“只怕瞒不过十师。”千姿并不在意,挥挥手让他去了。

玉蟾如水,一地清光照见宫楼重影,密密地压在紫颜心头。在长胜宫应下了千姿,紫颜回来后神情恍惚,无端想起诸多心事。镜心听出他心绪复杂,便告辞而去,长生送她出门,两人心中无负担,一路自在闲话,甚是喜乐。

紫颜走到厢房去寻侧侧,把千姿的交代说了。侧侧讶然半晌,良久无言,与他执手坐了一会儿,知他厌恶朝堂那些繁琐礼仪,只当他为此烦恼,想劝慰一场,又觉得千姿匪夷所思的大胆举动实是有趣,望了紫颜想笑。

紫颜瞧出她并无安抚之意,苦笑道:“连你也想看我的好戏。”侧侧莞尔道:“你虽爱袖手旁观,他却信你至深,难道要我开口阻拦?”紫颜叹道:“悔不该一时冲动应了他。”

侧侧知他不喜拘束,要规矩地安坐皇宫内,演完一场大戏,委实难为,歪头笑道:“罢了,想到是做皇帝,也不吃亏,忍忍就过去了。”紫颜摇头,很是冷淡地回应道:“不如请夙夜弄个人偶。”侧侧奇道:“若是不寄神念心血,那些人偶只会简单应付,远远看着像而已,哪里能应付那么大的场面?而为此就要取千姿的神念,却是太耗费了。”

紫颜知他易容打扮最为容易,他应下千姿,也不会反悔。唯独想到那冠冕宝座,就有暗色的思绪在漂浮,令他下意识想抗拒躲避。

恼人的心绪并不能阻止日子流逝。千姿早已暗地领兵杀出苍尧之外,王城内金殿玉楼却是张灯结彩,瑞霭暗香浮动南北。太师阴阳几次催促紫颜入宫,以便遮掩耳目,紫颜向夙夜借了多个人偶,暂时搪塞过去。

阴阳指使不动他,退而求其次用人偶先对付,借口玉翎王要斋戒沐浴,推去所有繁琐事务,连日常议事亦尽数停了。群臣虽生疑惑,想到登基盛典毕竟史无前例,也就释然。

到了盛典前夜,阴阳亲自带人来请紫颜,那架势显是一言不合就把他拖进宫去。紫颜要求易容后再入宫,阴阳舒了口气,命垂了帷子的肩舆在外等候。

轻描浅画,勾勒数笔,千姿的容颜逼真地显现。

灯月辉映下,侧侧望了紫颜在镜中的仙姿玉骨,有种彩云易散的不安。两人细细谈了多时,侧侧本不会慌神,见了紫颜诸多不愿,心头忽然起了警兆,隐隐感到不妥。

“明日会不会有危险?”

静夜中,紫颜沉默半晌,忽然开口说道:“我是自私的人,所谓对天改命,最终想改的是我自己这条残命。至于我易容过的那些主顾,是我向老天爷丢出的饵,试探命运轮替的分寸。我这些微末技艺,于这世间究竟有多大用处,真是难说得紧。说起来,千姿成就北荒一统,为这江山易容改命,才是造福万民的翻云覆雨手。”

他求的是一人一世的安乐,千姿披荆斩棘要的是整个北荒天下的太平,乃至更远的土地上的人民也能共同受惠。千姿的强势与铁血,是捍卫远大志向的一把剑,商道立国、北荒一统,则是这把剑渐渐削出的雏形。

想到盛典上由他来承接这一切,紫颜微微有些感慨。

侧侧骤闻他如此剖白,胆战心惊,仿佛有诀别清算的意味,不由慌道:“你妄自菲薄作甚?一直以来,易容师的使命不就是这样?你比别人做得都好。再说你既易容为他,就好好成为北帝便是。”

紫颜知她会错意,牵了她往院子里走去。翠影浮花,初看时与京城紫府并无二致,尤其是与他相伴,哪里都是此心安处。侧侧的心静下来,静静咀嚼他说过的话,思及自身,不免有些痴了。

“明日的登基盛典不是他功绩的顶点,而是一个伟大征程的起点,想到这些,我只觉昔日拘于一己命运,远不如他。你说得不错,要有北帝的气势方好,今次十师相聚,你也看到了,诸般技艺揉和相乘,其利百倍。我原先太过依靠香道医药,以后,想要采诸家之长,另辟蹊径。”

紫颜眸中清辉如露,侧侧怔怔看着他,他脸上能看出酷似千姿的神采,或者,这两个男子身上,蕴藏同样睥睨天下的豪情。

“北荒的局面来之不易,好容易走到这一步,容不得半点犹豫。据说来的是迦夷王,能率军千里奔袭到此,非能者不可为,千姿既想以王对王,堂堂正正击败他,我只有成全。”

侧侧苦笑,“就要做皇帝了,他手下不是没有大将,还是如此任性。”

“如果君王也是一种职业,他是最会磨砺技艺的一位。”紫颜说到此,眼中映入初见千姿时的身影,傲然不可一世的公子千姿,其实内心始终怀有强烈的危机感,这才修成捭阖纵横的手段。“我不会输给他,不过,再不会用那些激烈的手段,让你挂心。”

侧侧安然一笑,她只怕他再起心结,一味逼迫自身潜力,听了他这几句表白,看来真真是想透彻了。

“你走了,明日却是由谁来扮你呢?”她失笑间想到这个问题。

于是,与镜心长谈数日的长生一头雾水地走入屋内,心神犹自沉浸在佳人悦耳的语声中,奇道:“太师又来做什么,难道少爷这么晚还要出去?啊,这张脸……”他算是清醒,明知千姿不可能坐在内堂,紫颜的衣饰又未换,瞥了一眼便认了出来。

紫颜颐指气使地对他道:“紫颜,明日是我登基大典,你一定要来。”长生眼珠一转,竟听了个明白,并未质疑此事是否僭越妄为,掩口笑道:“若能瞒过皎镜大师他们,我乐意一试。”

这世上的胆子都是吓大的,换作几年前初入紫府时那个少年,贪昧银钱已是胆大,后来旁观了几回政变,偷天换日看得多了,生生死死也经历几场,多少炼出了不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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