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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流光-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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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指着她惊呼道:“你,你是华晴!”

赫连华晴大笑,身形一动绕过顺亲王爷,尹韶云只觉双腕一麻,怀中已空空如也。

“志坚!”待尹韶云反应过来,上官志坚已被赫连华晴搁在墙角的井口边上,摇摇欲坠。

“你要做什么?快将志坚还给我。”尹韶云急地扑上前去,被尹韶风一把抱住:“韶云,冷静一点。”尹韶风看着华晴,冷冷道:“死者已矣,还请赫连公主手下留情。”

华清笑道:“王爷言重了,华晴,可是在帮王爷的大忙呢!”

尹韶风皱眉:“帮我?”

“王爷上天入地寻找蓉王妃,这份心意日月可鉴天地可表,华晴也是想王爷早日得偿所愿。”华晴眼角一挑看向尹韶云:“想要人可以,但你得告诉我,蓉王妃,究竟是怎么死的?”

尹韶云眼见上官志坚的身体朝井内一点点滑落,急地失声痛哭:“你别伤害志坚,别伤他,求你了!”

华晴一手吊住上官志坚的后领,逼视尹韶云:“蓉王妃,究竟为谁所杀?”

“是我。”

一个沧桑的声音平地响起,众人回首,只见来人一身灰袍,白袜布鞋,手握檀珠,须眉华发。

尹韶风瞪着无修,一脸不敢置信:“你?”

无修走到尹韶风面前,跪下:“杀人偿命,无修愿就地伏法。”

皇帝一个箭步冲来,指着无修厉声质问:“当真是你,杀了蓉儿?”

无修垂首:“是。”

皇帝一把拽过无修手中佛珠狠狠掷在他脸上:“为什么?!你一个出家人,何以如此狠毒?!你所谓悲天悯人的心肠,四海八荒的佛祖,都到哪儿去了?!”

无修的嘴角被佛珠摔地青了一片,只淡淡道:“无修罪孽深重。”

尹韶风长袖一挥,掐住无修的脖子从地上拖起,怒极攻心:“蓉儿究竟做错了什么,你居然要下这样的毒手?!是谁让你这么做?!是谁?!”

无修一言不发,惟闭目待死。

“大师一生供奉佛祖,普渡众人,德善无量,如何能开杀戒”,皇后看着无修,缓缓开口:“大师,究竟在为谁顶罪?”

尹韶风一呆,松了手,无修重有跪倒在地。

皇后踏前一步:“大师,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真话么?”

无修双手合十,喃喃念了一段心经,叹道:“往事尘封,恩怨尽逝,罪孽已消,人既作古化春泥,何苦追忆,徒增伤景。”无修抬首望着尹韶风,缓缓道:“我虽不杀伯仁,但也未救伯仁,佛门见死不救则与凶手无二,施主若要寻仇,便是我无修一人而已。”

尹韶风的脸色刹那惨白到透明,双眼如两道长钉般盯住无修,半响迸出几个字:“是他,对不对?”

在这个世上,能叫无修大师死也要维护的凶手,除了他,还能有谁?

皇帝突然明白了什么,眼底闪过一丝悲鸣,狠狠咬牙,只咬地血丝沿着嘴角淌了下来。

皇后看看皇帝,又看看尹韶风,再看看无修,张口欲问因由,声音却莫名地颤抖,颤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因为蓉儿,她该死。”

尹韶云忽然嘿嘿地笑了,越笑越大声,笑到后来连气都喘不过来,一边猛烈地咳嗽,一边直勾勾地盯着皇帝:“你以为,你和蓉儿之间的丑事,当真无人知道么?”

皇帝盯住尹韶云,脸色青白交加。

尹韶风身子一晃,颤声道:“韶云,你说什么?”

“大哥,你好可怜,你跟我一样可怜。”尹韶云的笑中透着一股阴冷:“我被人设计去突厥和亲,而你呢,就在这儿替别人养儿子。”

尹韶风如遭雷击,面无人色。

皇帝握紧双拳,不置信地瞪着尹韶云:“是你。。。竟然是你。。。”

“不错,就是我!”尹韶云一脸嘲讽地看着皇帝:“就是我把你俩的丑事告诉父皇!你想不到吧!哈哈哈!”

 皇帝额头青筋暴起,举起一个巴掌就要落下,尹韶云怒目圆睁,厉喝道:“想打我?你凭什么打我?!”

皇帝满目悲凉:“蓉儿待你情同姐妹,可你。。。你却害死她!”

“蓉儿蓉儿,你们心中都只有蓉儿!凭什么她注定是被保护的,而我注定就是被牺牲的?!尹韶凌。。。你毁了我一生的幸福奇書网,却想又得王位又与蓉儿双宿双栖?你凭什么?!最卑鄙无耻的那个人明明是你!一边用蓉儿换了大哥的王位,一边与蓉儿暗通款曲。。。我呸!你俩好不下贱!好不下贱!”尹韶云厉声尖叫:“我叫父皇废了你,父皇不肯,口口声声什么江山社稷,还不舍得杀你们的野种!蓉儿一命抵过那是皇恩浩荡,是你前辈子积地福分!至于那个司马容,越大越像蓉儿,尤其是那双眼睛。。。我一见他就犯恶心!为什么太子始终杀不了他?像他那种肮脏的人根本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皇帝急痛攻心,‘哇’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皇后呆呆地看着皇帝,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竟然是。。。你的儿子。。。”

华晴在一旁冷笑数声:“戳破司马容的身世,果然要比直接杀了他,更加过瘾。”说罢将上官志坚的尸体往尹韶云怀中一抛,扬长而去。

四散的玫瑰,殷红片片,分不清哪处事花瓣,哪处是血。

司马容半跪在地上。

尹君睿擦去嘴边的血丝:“你内伤在身,我也算胜之不武。”

司马容的笑很虚无:“现在,不好说。”

尹君睿挑眉:“你还不服输?”

司马容挣扎着站起:“我又没死,如何认输?”

尹君睿愣愣地看着司马容:“以你现在的武功,我手下任一人都能要你性命。”

“哦!是么。”司马容淡笑:“那你最好快点杀了我,若再迟一些,恐怕你就再也杀不了我了。”

尹君睿冷哼:“何以见得?”

司马容抬首望天:“西南方。。。似有青烟。”

“青烟?”尹君睿纵身跃上屋顶,极目远眺,果见西南方有青烟袅袅升起,不光如此,北边亦出现蓝色烟火。

司马容朝尹君睿笑道:“看来,尹朝气数未尽呢。”

尹君睿跃下屋顶,一把拽住司马容的前襟,喝道:“你又玩什么花样?”

司马容淡淡一笑:“想必温将军已领教了西陵蛊毒的厉害,再不敢破谷了。”

尹君睿一怔:“蛊毒?”

司马容道:“我与华清有约,若他胜了,便以青烟为信。”

尹君睿瞪着司马容:“五万残兵能胜得了清远十三万精锐?”

“听起来确像天方夜谭,所幸并非完全不可能。”司马容道:“依烈的脾气,必然冲出谷去拼死一搏,但华清既耐了三天不出手,就一定有他的道理,若我没有猜错,他定是在等风向。”

“风向?”

“西陵多蛊毒,一些是虫蛊,另一些是药蛊,那种粉末,一旦吸入人体便令人功力全失。”

尹君睿面沉如水:“原先我以为你选了风砂谷,乃取地形奇突利于伏击,没想,你看中的竟是那里的风势。”

司马容点头,又摇头:“风砂谷虽四季多风,但究竟行什么风向实难预测,倒底还是碰碰运气。”

“你的运气向来不错,但那自己的弟弟和几万条性命碰运气,这份心肠这份胆识,本宫实在万分佩服。”尹君睿讽笑:“北边的蓝烟,试问大公子又作何解?”

司马容缓缓舒出一口气:“如今,能拦下突厥大军的惟有东莞海军,东方翎果然没叫我失望。”

尹君睿一怔,随即拊掌笑道:“妙极。连东方翎那等老怪物都请地动,果然不愧是容大公子。”

司马容静静地看着尹君睿:“突厥趁乱得逞,你我便是尹朝千古罪人。”

尹君睿眼色一沉,猛地勒住司马容的脖子:“容大公子什么时候也在乎这个了?是因为终于能够称帝为王了么?”

“江风看见烟火便会冲进皇宫。”司马容平静道:“撤掉你的弓箭手,此时再添流血已无任何意义。”

尹君睿仰头大笑:“司马容,你以为你赢了么?你以为你一定赢我了么?”

司马容轻叹:“难道你还想杀我么?”

尹君睿止笑,冷冷道:“我早就说过,你我之间,只能留一个。”

司马容垂眼:“我并不想杀你。”

“那便可惜了,因为,我很想杀你,要我诚服于你,我宁可与你同归于尽。”尹君睿扬手落下蓦地被一声娇叱喝止:

“慢着!”

华晴闪到尹君睿背后:“你莫忘了,你答应过让我亲自动手。”尹君睿瞥了华晴一眼,华晴又道:“你交待的事,我已办成,如你所料。”

尹君睿闻言,眸底慢慢泛起一片黑雾,一言不发退到一旁。

华晴睥睨司马容,居高临下地笑:“我今天看了一场好戏,内容甚是精彩,容大公子想不想听听?”

司马容被尹君睿随手一甩,整个人靠在花坛脚边已直不起身来,面上却是笑容不减:“临死之前还能听戏,那是在下的福气。”

华晴瞟向尹君睿,似笑非笑:“太子爷让我动手是对的,无论如何,太子爷的手,最好别沾上自己亲兄弟的血。”

尹君睿的嘴角紧抿,盯着司马容的漆黑双瞳迸射出逼人的寒意,后者好似浑然不觉,只一味微笑:“看来,太子爷这一出戏排地甚是精彩,公主更是唱作俱佳,只不过,公主一番妆容与我娘亲相去甚远,怎么看都不像。”

华晴冷哼一声,挥袖擦去易容露出的本来面目。

司马容看着华晴喃喃道:“倘若这样就能被骗到,他当真还记得我娘亲的样貌么?”

“戏文已完,是时候算算你我之间的帐了。”华晴的袖中滑落一柄精巧短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穿了司马容的肩胛,声色俱厉:“这一剑,慰我父皇在天之灵!”

月白衣衫霎时染红一片,司马容面色如雪,冷汗津津,咬着牙一声不吭。

华晴持剑对准司马容的大腿,喝道:“跪下来求我,求我饶你不死。”

空中,有一道屏障,屏障后面,有一道窈窕的身影。

她本不是这个时空的人,她本该已回到原来的地方,可她却没有。

流光隧道的尽头,她奋力挣脱了漩涡,冒险地掉回了这个时空。

可是,他却无法看见她。

屏障的力量阻隔着她,她原来世界的力量限制着她,任凭她撞地头晕眼花,乌痕累累,也始终无法摆脱结界。

她只能高高地看着他,看着他月白的背影,飞扬的身姿,看着每一道劈向他的让她心底感到颤抖的利芒,看着站在他对面的那个男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戾气和怨怒,就像汹涌滔天的黑色巨浪,咆哮着要将他完全湮没。

他不停地咳嗽,吐出一大口血,随即又中了一掌。

她整颗心都揪了起来,大声叫唤,他却根本听不见她。

双掌相接,他的面孔苍白到透明,整个人摇摇欲坠,扶着花坛又喷出一口鲜血,洁白的衣袍上,满是触目惊心的殷红。

这时,一个女子走过来,晶莹如琉璃的双瞳中满是杀气,手中的剑,在他的肩上,腿上,刺出一个又一个窟窿。

“让我出去!”她的手、额头,已撞出血来。

耳际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若再不回头,便来不及了。”

“让我出去!”她还是这句话,几乎是哀求:“求求你,让我出去!”

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会儿,又道:“阿儇,从小到大,你不曾求过我。”

“就这一次!就这一次!”她眼看着明晃晃的剑尖已对准了他的胸膛,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让我出去!求你,大哥!”

声音的主人长长叹息:“你不后悔就好。”

剑光,似闪电般破空而至。

华晴怨毒的眼神衬着娇艳的面庞,狰狞而扭曲:

“司马容,能死在我西陵一剑式之下,你该死而无憾了!”

司马容撑着花坛想站起来,然身心的剧痛剧痛地他不得不又坐倒在地,眼看寒芒将自己团团笼罩,竟是一点还击之力都没有。

不远处,似有阵阵喊杀声传来,是错觉还是江风已攻进来了?

他淡淡地笑,最后一刻,他竟然希望自己,仍是在笑的。

忽然,一片流纱挡住了他的视线,挡住了千万剑光。那团流纱静静罩在他的身上,指尖所触,是久违的熟悉的温度。

和惊呼同时的,是剑,刺入骨骼的声音,是血,飞溅到他脸上的灼痛。

那软倒的身体,苍白的容颜,宁静的微笑,叫他的心,刹那粉碎。

华晴也愣住了,半响反应过来,纵声大笑:“老天有眼!司马容,这是你的报应!”然而,她笑了一半却笑不出来了,因为她的胸口忽然多了一柄银晃晃的东西奇。сom书,背后,传来尹君睿的声音:“她死了,你也休想活着。”华晴瞪大眼睛,连一个字都未来得及说,便倒了下去。

“儇儿?儇儿?”司马容怀抱着沈儇,连声急唤:“你看看我?儇儿?!”

沈儇只觉浑身轻飘飘的,一点痛感也无,转眼瞧见司马容满脸惊惶,不由笑道:“我好端端地呢,你慌什么?”

司马容痴痴地望着她,喃声道:“这不是梦么?真的是你么?”

她微笑,抬手想抚平他紧皱的眉,却看到涓涓的红河沿着胳膊倒流下来,怔了怔,又笑了:“你莫要自得,若早知如此,我一定不回来的。”

司马容心口剧痛,仿佛被人生生挖下一块血肉,强笑道:“说地是。。。你若回来了又要走,倒不如不回来的好。”触目的鲜红的一片片,已分不清究竟是她的血还是他的,他轻轻执起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你说,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肯跟我走?”

她躺在他的臂弯中,长长叹出一口气:“对不起。。。我只想着,想着再见你一面。。。”渐渐地落的声音,苍白与殷红交织的素手,从他的衣襟上缓缓滑下。

尹君睿呆呆地望着沈儇闭上的双眼,手中剑忽地‘当’一声,断了。

“对不起的人是我。。。总害你为我吃苦。。。你怪我么?”

“我瞒着你做了很多事,很多。。。不怎么光明磊落的事,我不能、也不敢告诉你,我怕伤害你,更怕你知道了我的身世之后会瞧不起我。。。我原是一个如此污秽不堪的人。。。你怨我么?”

“我曾经发誓,我一定会保护你,只要我还活着,就没人能伤害你,可是。。。我食言了,我真没用,我不配你为我的一切。。。你,后悔么?”

一滴晶莹明亮的水珠悄然滑落,擦过流云碧落般的青丝,融入尘土,慢慢地消失不见。

67、结局



司马烈出谷的时候,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

华清打一把油纸伞站在后头,伞上画了一只大大的青色纸鸢:“比起风啸狂沙,毕竟还是烟雨蒙蒙更显诗情画意。”

司马烈跳下马一抱拳:“谢了。”

“谢我什么?”华清微笑:“你我不过各取所需。”

“话虽如此,但若没有你,我必输无疑,”司马烈遥望皇城的方向:“我死不要紧,这仗,却万不能输。”

“试问容大公子岂会让你输?你输了便是他输了。”华清看一眼司马烈,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只垂头低低叹口气:“你待容大公子当真一片赤心,不似我没有兄弟。。。实在叫人羡慕地紧。”说完又扬起笑脸,大声道:“青山绿水,后会有期,烈二公子珍重。”转头瞬间,闻得司马烈道:“华楼,是一位明君。”

华清自嘲:“若到此刻我还想与他相争,未免自不量力。”

司马烈摇头:“既是一位明君,也是一个好兄弟。”

华清一怔,这才明白了司马烈的意思,回眸一笑:“烈二公子好心肠,清儿谢过了,然人与人之间,都得讲一点缘分。像你和容大公子并非血亲却情同手足,而我和华楼虽同宗同族但毫无情分只有交易。。。我能归顺于他,不过为了换得替父母雪恨的机会,仅此而已。”

司马烈问道:“等报完了仇,你又作何打算?”

华清琉璃般晶莹剔透的眼瞳仿佛晃过几分薄雾:“作何打算?我这样一个人,究竟还能作何打算呢?”蓦地仰头一笑:“不如,还是会中土寻找我儇儿姐姐去罢!”

司马烈闻言立马脸色一沉:“你若再敢扰她。。。”

华清哈哈大笑,飞身一跃,声音遥遥传来:“劳烦烈二公子捎句话给我儇儿姐姐,就道秋家赏月之夜清儿允诺姐姐的三件事让然作数,清儿随时恭候姐姐移驾西陵。”

“死性不改。”司马烈鼻底一哼,翻身上马,驰骋而去。

不远处,华清静静立在山巅之上,凝雪凝霜侍奉两侧,遥望着司马烈的背影渐渐从视野中消失,忍不住怅然一叹:

“倘若华楼胆敢这般那我的性命来玩,我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的。”

小兰仔细将房间打扫干净,掩上门的时候瞧见摆在窗台处的几株兰叶有些枯了,便掏出小剪子欲好生修剪一番,孰料利剪落下的刹那,一阵琴音飘至,恍惚间不慎刺到了手指,豆大的鲜红血珠顿时冒出,急忙丢下剪子,吮指入口。

这琴音,又变了。

从起初的温和、柔软、美如画卷;逐渐转化为沉淀、沉闷、重如千金;接着,有人在唱:

“浩浩愁,茫茫劫;

短歌终,明月缺;

生之无求,死之无恋;

红尘百劫,一世浮沉;

莫若笑忘,何以笑忘;

却是难了,却是难了,却是难了。。。”

那一声声‘却是难了’,缠绵悱恻,百转千回。

小兰默默地听着,一个人呆站了半响,回身之际,惊觉满脸湿濡,赶紧提袖擦净面孔,将花盆小心捧了,往后院走去。

院子中央,有一颗很高很壮的兰树,开满了一片雪色。

这轻如云洁如兰的花,曾在相府荣赫二十年,而今,被移至沈园。

花丛中,一片熟悉的月白静静伫立,就如同以往每一年来碰巧姑娘不在的时候一样,独自在树下,久久地等。

随风飞扬的白衫,温润从容的眉宇,长身玉立,总是一脸清浅含笑。

“大公子。。。”小兰脱口低唤,白衫男子却没有听见,只顾垂首拨弄琴弦,一遍又一遍地抚着,也不管指腹下一磨出了一道又一道血痕。

他很苍白,是那种透明的病态的苍白,他没在笑,曾经一度温和的清润的笑容,仿佛从那天开始,便已流失殆尽。

那天,他抱着姑娘的尸体出现在沈园门口,浑身上下都是血,所有人都吓坏了,紧接着,江风追来,求他回宫,他只落下一句‘一切由王爷定夺’便再不肯开口。他独自抱着姑娘坐在兰树下,不让任何人替他疗伤,亦不许任何人碰姑娘的身子,小琴设的灵堂牌位棺木被他一掌劈了个粉碎。“大公子。。。姑娘已经去了,这身后事不能不办呀。。。”小琴跪在地上抽泣,他一言不发,如雪的面孔上一片寂灭。

终于,江风送来了一具五彩琉璃水晶棺:“大公子,这琉璃棺能保姑娘的身子百年不坏。”他闻言,默默地为姑娘梳好头,换上洁衣,在她的颈边放下兰花香包,棺盖合上的刹那,呕了一口血。

醒来之后,一直爱笑的他,不笑了。

“大公子。。。这兰花。。。枯了。。。”小兰鼓起勇气又朝那白色的身影踏进一步,嗓子哽咽:“姑娘从前,很喜欢的。。。”

挥舞在弦上的手嘎然而止,他慢慢抬头,看向那盆花。

小兰克制心中涌上的酸楚,挤出一个笑容:“小兰不济,如何也治不好,还请大公子想想办法。”

他怔了半响,推开琴站起来,接过盆栽,将花从盆中连根拔出,挥铲于兰树旁凿一个洞埋了进去:

“往后你住我身边,便再不会枯萎。”

他的声音很低,但小兰还是听见了,眼眶一热,两行泪水簌簌滑下面颊。

宗荣寺。

无修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着双眼,一遍又一遍念着心经。

尹韶风站在佛堂之外,凝神望着那片紫芙,半响道:

“就是这里么?”

无修停下手中的木鱼,脑海中缓缓泛过几页枯黄的湮没已久的记忆,垂下眼帘:

“是。”

是,就是这里。

就在这里。

曾经踏遍千山万水,却是近在眼前。

尹韶风不由握紧双拳,百般滋味纷涌而至:“蓉儿,你真是苦了我了。。。我究竟该爱你,还是恨你?”说罢仰天长叹,拂袖而去。

无修抬头一望,佛眼高悬,俯瞰众生。

有情乎?无情乎?

佛,是看着她死的。

他一直记得,那个美丽的女子跪在佛前的模样,满脸的凄惶无助,满脸,流也流不尽的泪。

“佛祖跟前,如有妄言,天诛地灭。”先帝冷冷地看着她:“你,认罪么?”

容妃含泪望着先帝,忽然对着佛祖重重磕下头去,抬首的瞬间拔出一支发簪刺穿了自己的咽喉。

血,染红了明黄的袍角。

先帝拖住她倒地的身子:“好,朕饶容儿不死。”

她闻言,嘴角泛起一丝微笑,静静闭上了眼睛。

先帝葬了她,坑挖地更深,深入树木根茎之下。

后来,这里种了许多芙蓉花,她所在的那片,花色渐渐变成了深紫。

就这样,便过去了二十多年。

谁道往事如烟,烟消云散?

忘却不了的往事,永无消散的时候。

无修从心底叹出一口气,重又拿起木鱼,一下又一下,慢慢地敲着。

司马烈比预计早到三天。

他一路狂奔,双目充斥血丝,通红地要燃出火来。

一封飞鸽传书,接到的时候,他整个人如坠冰窟。

上面说,大哥赢了,她死了。

握缰绳的手掌乌痕累累,一路上换了多少马匹已不记得,只知胸腔中怒焰丛生,噬地他五脏俱焚。

他犹如一团烈火般卷进了沈园,咆哮着甩开所有上前拦他的人,笔直冲向司马容,挥手就是狠狠一拳:

“你这个混蛋!”

司马容的嘴角淌下血丝,望着司马烈,一脸平静:

“打地好。你打我,很应该。”

“是谁?是谁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一定会保护她,说无论什么都可以让给我唯有她不可以。。。全是屁话!”司马烈一把拽去司马容的前襟,不禁悲从中来:“我知道,我也不过是你手中的一枚棋子。。。但不要紧,就算死在风砂谷又怎样,只要你能得偿所愿,只要你能对她好,司马烈毫无怨言!”说罢又是狠狠一拳,打地司马容扑倒在地,一头一脸的血。

小兰,小琴冲上前,抱着司马烈的大腿哭道:

“二公子,求求你住手吧,姑娘泉下有知,何以安息?”

雷霆般的拳头募地停在半空,司马烈赤红了眼,胸膛剧烈起伏,半响缓缓垂手,嘶哑道:

“她。。。在哪里?”

小兰抹泪,指向树下一处隆起。

司马烈浑身一震,一步一步迈过去,看见一块白玉碑上刻了两行小字: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却是一块无名碑。

司马容弯腰捡起衰落在地的古琴,将断了的弦一根一根续好,淡淡地道:

“不知该如何写。。。只留她一人在此,日子长了她势必寂寞;然若立了‘爱妻’,没准又惹她不高兴,她总是不肯跟我走的。。。想来想去还是先空着,待到哪一天她肯入得梦来,我方好问她一问。。。”

司马烈心神俱荡,目中逐渐湿润,忽地拔剑出鞘,将墓碑一劈为二。

司马容一愣。小兰、小琴急忙扑上去,却被司马烈的掌风逼退。

“二公子。。。”小兰挣扎着爬至司马烈的脚旁,攥着他的袍角痛苦失声:“二公子,求您看在姑娘的份上,别再闹了罢!”

“一座墓碑就想骗我么?”司马烈恍若未闻,瞪着司马容的眼几乎要滴出血来,一字一顿道:“我还没有见她最后一面,她怎么可以死!”

司马容呆呆地望着司马烈,司马磊拿剑指着司马容,厉喝道:“除非亲眼所见,否则我绝不相信!”

“说地好。”旁边蓦地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既是如此,烈二公子不妨将棺木挖出来瞧瞧。”尹君睿一身明黄走向二人,看向司马容的眼漆黑如墨:“反正,儇儿也是不能葬在这种地方的。”

“你来做什么?”司马烈一间尹君睿便沉下脸,喝道:“温清远已是我阶下囚,温家军如今也由我执掌。大势已去,不逃命反倒送上门来,难道不想活了》若真是如此新仇旧恨,本少爷今天就一同跟你算个清楚!”说罢剑如惊鸿,就朝尹君睿的方向呼啸而去。

“他已当了皇帝,你还不知道么?”司马容的声音在脑后响起,司马烈的剑势刹那顿于半空,万分不置信地瞪着尹君睿:“什么?”

“烈二公子一回城便直奔沈园,也难怪不知朝内的事儿。”尹君睿瞄一眼抵上喉咙的剑尖,似笑非笑:“清远已被释放,正举帅前往南疆。最近南夷蛮子看我中原稍许内乱便坐不住了,竟敢屡次犯境,可得好好教训他们才行。”

司马烈闻言整个人一呆,看向司马容,喝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明明你赢了,却为何是他当皇帝?!”

司马容掏出一块绢帕,将续好的弦仔仔细细抹净,扬手间调妥音色,慢慢开口:“王爷走了,太皇退位,传位于他。”

司马烈一惊:“王爷走了?去哪了?”

去哪了?

司马容怔怔一想,怎奈大脑一片空白,只道有李姑姑跟着,不论去哪里都毋庸担心他的安危。

“你可还恨她么?”

记得曾这么问过王爷,王爷的脸色有些苍白,隔了半响才道:

“你娘。。。是我这一生唯一倾心爱过的女子。”

他呆了一呆,垂下眼:

“倘若你肯做回皇帝,我会觉得好过一点。”

王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良久:“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也许是三岁,也许是四岁”,他低低道:“记得某日皇上教我念书,睡着的时候听见他一番自言自语,便明白了。”

“怪不得。。。”王爷的目光逐渐黯淡,喃喃道:“怪不得。。。你一直不肯跟我回王府,也从不轻易叫我爹爹。。。原来,你竟这么早。。。就已经知道了。。。”

“如能永不知道,还是用不知道地好,可惜不能。母债子还,天经地义。”他长叹一声:“然我唯一可以做的,便只有将那个位子,还给你。”

“没了你娘,没了你,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那个位子,又有什么意思?”王爷失笑:“这些年我日盼夜盼的,不过是一家团圆。”

闻言,他心中如被针刺。

“其实这些年来,我也不是从未怀疑过的。。。”

他怔住。

王爷伸手抚过他的脸庞,声音有一点颤抖:“然我总忍不住存了念想。。。你长地那么像我。。。你。。。该是我的儿子。。。”

他胸中刹那涌起阵阵凄酸,强忍着微笑道:“这些年,早我心中,只有你一个爹爹。”

王爷不由一震,眼角泛出几许晶莹,堆了笑:“好,好。。。咱爷俩有多久没一起喝酒了?今晚,咱们就痛痛快快地喝一场!”

于是,他们真的喝了个痛快,喝了个酩酊大醉,说了许多笑话,笑出了许多眼泪。这是许多年来,他们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正像一对父子那样把酒言欢,对酒当歌,畅所欲言。

月落日升,王爷解下披风盖在熟睡的司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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