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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五十年-第3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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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自己活不成了,他曾经不知道多少次把尖刀插入别人的胸口。

第六六四章 浪里白条

就像是这样。

这把刀看上去很熟悉,自己的弟弟就有一把,坚硬,锋利,粗糙。

生命在流失,反映在变得迟缓,就连视线,似乎都变得艰涩凝滞起来,他顺着握刀的手看过去。

那手像是被烫伤一样忽然松开了,尽管心里早就下定了决心,但是当接触到哥哥的视线,看到他那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惊怒的眼神儿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浑身一哆嗦,松开刀子,整个人往后退了两步。

“宋瓠子,为什么?”横肉死死的瞪着自己的亲弟弟,嘴唇哆嗦着,忽然暴吼道。

“为什么,你还问老子为什么?”

那麻杆儿也就是宋瓠子先是哆嗦了一下,低下头有点儿不敢看他,接着忽然是攥紧了双拳,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的犹豫和愧疚都是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狠辣和怨毒,他也是毫不示弱的大声吼道:“你还问老子为什么?咱们兄弟俩一起做事,哪次不是你拿大头儿?什么事儿不是你做主?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凭什么?就凭你是我哥?当初咱们都看上了英子,凭什么你就让我退?”

横肉看着自己的弟弟,满脸的不敢置信,他只觉得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根本连一个小指头都动弹不了,让体内的温暖和生命力正在急剧的流失。

“你……”

他的手指头哆嗦着,指着宋瓠子,似乎想说点儿什么。但是终究是什么话都没能说出口。

宋瓠子却是已经恢复了正常,他冷笑一声:“大哥,放心吧,那些赏钱,我是不会乱花的,一定回去交给嫂子管着。对了,有件事儿一直瞒着你,当兄弟的当真是有点儿过意不去。”

他身子往前一顷,凑在自己哥哥耳边低声道:“嫂子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

说罢,伸手一抽,刀子拔出,鲜血只溅射出来一点儿而已。

横肉的喉咙中发出喝喝的声音,终于是脑袋一歪,尸体缓缓倒地,眼睛瞪得大大的,空洞无比。

※※※

福州闽清县,奉政乡宣政里。

福州富庶,乃是福建布政使司最大的城市,人杰地灵,百业发达。

闽清县在福州西北,距离大约百里,比邻闽江。

奉政乡就在闽江边儿上,此地山峦起伏,山中多大木巨竹,且盛产生漆等物。再加上闽江在这里拐了个大弯,整个奉政乡就成了凸出来的一块儿,靠岸的地方水流平缓,而且较深,也清澈的紧。有了这些天然的地理条件,这里的造船业很是发达也就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情了。

靠着闽江西岸,一溜儿排好的造船厂,规模还都不小,绵延足有四五里之多。里面斧斤之声相闻,岸边人来人往,水中则是不时有新下水的船只在试水,吆喝声不断的响起,船工的号子声响彻云天,有沙船,有尖底船,有精致的画舫,甚至还有高达数层的巨型楼船。

不一而足。

由此也可见此地造船能力之发达,之强悍。

事实也正是如此,奉政乡这一个镇子便拥有造船厂十六家,有大中小型船坞六十多个,有经验的老师傅数百人,杂役小工超过三千,生产能力也是极强,每个月都能造出至少五十艘船只来,这还不算那些小船儿。

来这里订造船只的用户也是很复杂,有内陆的商贾订制的商船,有福州城青楼里订制的花船画舫,有大户人家的游船,也有漕帮订制的运粮船,甚至有沿海的那些海商们不远数百里溯闽江而上,来这里订制大型的海船。

这里不但是整个闽清县,福州府的造船中心,更是整个福建布政使司最大的船厂所在,便是在全国,也是排的上名号儿了。

明朝资本主义萌芽的发端体现,农民摆脱了地里刨食儿的宿命,大量的工人市民阶层的出现,在此体现的淋漓尽致。

依托着沿江的这些大型造船厂,一个繁华的镇子向西蔓延出相当远的距离,东边为闽江,南边为梅溪。

宣政里在奉政乡的最南边儿,就在梅溪边儿上,梅溪山水,岸边种满了翠竹,风景如画,极为的秀美。因着此地有个渡口,每日总有些人往来,因此也在渡口边儿上开了几家酒店、客栈,生意颇好。

一艘三层的高大楼船沿着梅溪缓缓驶来,那楼船描金嵌玉,雕梁画栋,很是奢华。而且这等奢华并非是青楼妓舫那等庸俗艳丽的奢靡,而是大户人家低调、沉稳、厚重,不轻易表露出来的贵气。若是那有眼力见儿的,瞧一眼便是能知道,这定然是大户人家的产业,而且来头不小,非大富即大贵,要么就是两者兼备。

楼船上插满了红色的小旗子,上面各自书着一个小小的‘连’字。

楼船缓缓在岸边不远处停下,放下了踏板。

先下来的是二十来个身穿青衣的汉子,都是二三十岁的年纪,一个个体型矫健,眼神锐利,手里还都拿着腰刀,一下来便是四下里散开,把周围两三丈的范围都给护住了。

然后下来的两个穿着月白色湖湘长裙,体态婀娜的女子,这两个女子一个鹅蛋脸,一个尖下巴,都是长相极美,只是却是梳着双丫髻,做侍女打扮。她俩搀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内里穿着一件儿鹅黄色的裙子,外面罩着一件梅花浅纹的月白披风,瞧来不过二八年纪,也不是极美的那种,却是气质高贵,一看便知道是那种长期身居高位,颐指气使之人。

在她身后,则是跟着一个身材健硕的高大汉子,他的视线每每落到前面那个女孩儿身上,便是一阵苦笑。

在他身后,则又是下来十几个青衣汉子。

“这儿便是宣政里了么?”那穿着月白色披风的少女忽的开口问道。

她声音却是极好听的,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清脆悦耳。

他身后那汉子低声道:“没错儿,就是这儿了,梅溪入闽江之处。此地造船厂之多,规模之大,乃是福建之冠,而且他们能造大海船,这便是整个南七省也是不多见的。”

“嗯。”那少女点点头,忽的展颜一笑,低声道:“更重要的是,他能为咱们所用。”

“大小姐说的是。”高大汉子微微弯腰,恭敬道。

看这样子,这女子才是整个队伍中地位最高之人。

“那还等什么?咱们进去吧。”女孩儿说道。

“这个?”那高大汉子却还是有些犹豫,他低声道:“大小姐,不若您且在船上等着,咱们过去见他,着他上船见您?那厮横行霸道这些年,桀骜不驯,说不得会做出什么事儿来,若是您万一有个闪失,标下可万万担待不起啊!”

“有什么担待不起的?生怕你家大人怪罪?放心吧,你家大人现在可不怎么把我放在心上了。”这女孩儿脸色一冷,哼了一声,当先往前走去。

“唉!”这高大汉子叹了口气,一摆手,除了留下几个人看守船只之外,剩下的人都赶紧跟了上去,把那女孩儿簇拥在中间保护着。

码头上那些开店,摆摊儿的,干了许多年这等行当,最是眼神儿毒辣的角色,自然能看出来这些人绝不好惹,见了他们过来,都是赶紧躲到一边儿,连敢上去叨扰都不敢。有个摆摊儿卖玉器的中年汉子,却是眼珠子转了转,偷偷的溜走了。

那高大汉子看似不在意,实则把这一幕都瞧在眼里,却是冷笑一声,也不理睬。

这高大汉子,便是在天津卫主持船行事宜的王虎,而那素雅女孩儿,却是连城瑜。

得知松花江入海南下的航道开通之后,本来还不甚着急的船厂建造也是开始提上了日程,只是造船这行当跟别的还不一样,算是这个时代的精密仪器。龙骨的建造,制造的条件,甚至晾晒多少日,包括船只各个部位的契合,规格标准等等,都是个技术活儿,若是没有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指点,单单靠着自己摸索根本是不可能,而且连子宁也没那个时间。他需要大量的有经验技师工匠和熟练的造船工人,至于材料什么倒是无所谓,毕竟松江两岸物产丰盈,什么都不缺。

因为要和白莲教打仗,军情六处侦骑四处,人手已经是捉襟见肘,而且在关内毕竟官府势大,若是被他们发现了军情六处的行踪,大小也是个麻烦。是以连子宁便把这差事交给了王虎,还给连氏财阀也交代了。

王虎领了命令之后,便差人多方打探,终于是探查得到了一个极为紧要机密的大秘密,便交代了手中的事务,亲自乘船南下,过来这边。

却没想到船还未出天津卫,就给连大小姐拦住了,硬是要上船一起去。

王虎如何敢得罪她?只得应了。

至于城瑜方才那般表现,则是因为上一次连子宁秘密回京却是未曾去见她,甚至根本都没让人知道,直到前两天跟嫂子们说话的时候小青无意间说漏了嘴她才得知。城瑜当时没说什么,心里自然是很难受的,回去抽搭了半宿才睡,她虽然知道哥哥瞒着自己也是为了自己好,心里却还是有怨气。

当然,小女孩儿对哥哥的不满顶多也就是耍耍小脾气而已,却也分得出轻重,不会坏事的。

典型的江南的镇子,水乡风情,左边是浅浅的小河,不时有一艘乌篷船划过,右边则是高大的白墙,中间夹着一条不过五尺宽的青石板小路。似乎刚下过雨,小路上分外的清洁干净。一行人虽是第一次来,却是打发了一个当地的船工当向导,七拐八拐的,绕了好几条巷子,很快便是到达了自己的目的地。

一条巷口进去是条浅浅的死胡同。白墙灰瓦、红漆朱栏的院门儿,一看便知道是身价宽裕的人家。

这幢宅子瞧来有些年头了,马头墙上下阴暗处生长着绿油油的青苔。

透着一股子优雅静谧的气息。

大门紧闭着,王虎使了个眼色,自有青衣汉子上去敲门,他上前扣住门环咚咚地敲了几声,吱呀一声,门开了不大的一条缝儿,一个穿着小蓝褂子的家丁探出半个身子来,扫了外头一眼,见了这么大的阵仗,先是一愣,随即眼中便是充满了戒备之色。

城瑜嘴角微微一弯,看着家丁的反应,便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贵客所来何事?”这家仆叉着手面无表情问道。

“在下‘浪里白条’王顺,天津人氏,特来求见唐家老爷子。”王虎笑着拱拱手。

“我家老爷不姓唐,你们找错地儿了。”那家仆面无表情道,说完便想关门。

“诶~”王虎却是手一撑,让他无法关上,他脸色已经是拉了下来,淡淡道:“别给脸不要脸,滚去传话,这也是你能做主的?”

那家仆脸上闪过一丝阴狠,再看看王虎身后这一群人,终究是咬咬牙忍住了,转身回去通秉。

接着便是有一个家仆过来,大开了门,迎他们在照壁前面等待。

进了门,方知里面别有一番天地。

外面看上去这宅子并不大,青砖小瓦低墙窄院,似乎里边格局有限。可是站在这天井里再瞧却是庭院深深,后边似乎打通了几进院落,串成了一个长长的院子,也不知道哪里方才是尽头。

王虎向四周看了看,不由得眉头一皱,周围虽然看似寂寂无人,他却是能听到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分明已经是埋伏了怕是数十人之多。虽说自持身份,他断定这里的人是绝对不敢先动手的,但是也保不齐那唐老爷子发疯了怎么说?

“大小姐,不若您先去外头等等?”他又是劝道。

城瑜只是摇摇头,她看着王虎低声道:“王大人,我不是任性,来之前我已经想过许多次了,这唐老爷子,是定然不敢跟咱们动手的,他已在此离家百年,这个负担,他承受不起。你也莫要再劝了。”

王虎叹了口气,只得作罢。

唐老爷子,单名一个通字。

只不过现如今奉政乡乃至于整个闽清县,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已经不多了。唐老爷子不是本地人氏,而是大约三十年前从沿海迁过来的,据说祖上也是此地人,只不过后来几次倭寇侵袭,把家里给冲散了,祖上一路讨饭到了沿海,便在那儿定居了下来。世代居于沿海,时不时的跟人凑着出海做个生意,买卖小,本钱少,也不去远喽,最远不过是去琉球转了转。不用虽说是小本儿买卖,积少成多,却是有了一笔不菲的家产。

而唐通唐老爷子之所以回来,则是遵从父亲遗愿,要扶棺回乡安葬。

唐家舍弃了沿海的生意,回到了奉政乡,安葬了父亲之后,便是在此地买下了几个造船厂,扩大规模,经营生利。这些年经营下来,已经是闽清数得着名号的乡绅,平日里百姓见了都是恭敬的喊一声唐来老爷,有钱有势的则是喊一声唐员外,便是县里的那些大人有时候过来,也是唐老爷子负责款待。

这会儿,唐老爷子正自坐在后院的葡萄架下面,一个满脸油滑的中年汉子正在他耳边说着什么,正是方才在渡口悄悄溜走的那个。

随着他说下去,唐老爷子的眉头越发的皱了起来,形成了三道深深的沟壑,成一个川字型。

唐老爷子今年都七十多了,可是此时,那张皱纹遍布的老脸上,却是已经露出了一抹浓浓的狠厉之色。

听完之后,他摆摆手,道了声赏。

一边的家仆取了两吊钱过来递给那中年汉子,中年汉子千恩万谢的,磕了个头,喜滋滋的走了。

唐老爷子拧着眉头来回踱了几步,还没想出那些不速之客是什么来头,便有家仆来禀报,说是外头有一行人求见。

“什么人,打出去!”唐老太爷年岁虽大,脾气却是老而弥烈,当下便是一挥手不耐烦道。

那家仆五十多岁了,跟随唐老爷子已经是很有些年头,他低声道:“那些人自称浪里白条。”

“浪里白条?”

唐老太爷嘴角一抽,豁然转身,一双眼睛死死的瞪着那家仆:“他们真是这么说的?”

“没错儿。”家仆沉沉应道。

“那就见见,老子倒是要悄悄,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唐老太爷一摆手:“吩咐下去,让弟兄们都准备好喽,便是他们来头再大,这儿可是老子的地盘儿。”

作为一个体面的大户人家,唐府自然是有书房的,不过唐老太爷的书房一本书都没摆,反倒是摆了不少奇珍异宝。光光是三尺以上高度的珊瑚树极有七八丛,个个玲珑剔透,红光莹然,显然乃是上品。除此之外还有玳瑁,明珠之类的,多是海品。

城瑜脚步轻盈的走了进来,跟在她后面王虎等人也是一拥而入,顿时是把个还算宽敞的书房给挤得满满堂堂的。

唐老太爷眼中闪过一丝戾气,拍了拍桌子,很是不悦道:“老头子敬你们远来是客,怎地这般不知礼?”

城瑜微微一笑:“没想到当年横行沿海,杀人如草芥的浪里白条唐老爷子,现在却跟人讲起礼数来了。”

“你!”唐老爷子眯着眼睛盯着城瑜,那目光变得凶悍狠辣异常,就像是一条白鲨鱼,似乎要择人而噬。

城瑜却是毫不在意,含笑与之对视。

好一会儿之后,唐老太爷忽的哈哈大笑,坐回椅子上,道:“好本事,也罢,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既然各位有这本事能盘查出老夫当年那些辛秘事,这番前来,所为何事?”

这唐通唐老爷子,自然不是那么简单的。

他祖上乃是这奉政乡人氏不假,在沿海经商也不假,只不过不仅仅是经商而已,更是兼职海盗。

唐通祖上,乃是南直隶龙江船厂一个极有名望的老工匠,在业内有很高的名气。后来龙江船厂废止,里面的匠师工人都是没了活路,他祖上靠着那些年攒了不少银两,便是带着不少工人工匠自己单干,去了福建沿海开了家船厂。

他们毕竟是龙江船厂这等业内第一的大船厂出来的,手艺精湛,船厂规模很快便是坐大,发了大财。

之所以发展的这么快,除了手艺之外,实则还有手段——不择手段。只要给钱,他们什么买卖都敢接,哪怕对方是海盗。事实上,由于他们船厂造的船坚固结实耐用,到了后期,海盗已经是成为了最主要的客源。

单单是这一条通匪,就足够抄家灭族的了。

人一旦突破了自己的下限一次,距离下一次也就不远了,无论上床还是杀人,都是如此。

唐通爷爷那一辈儿,开始做海商——当时是弘治朝,大明朝可还没开海呢,偷偷坐着等生意的,能有几个好货色?到了唐通父亲这一辈儿,干脆一咬牙,直接开始兼职海盗了,不过他们倒还有个原则,不打劫大明朝的船只。

不过饶是如此,靠着打劫那些来往不断的西洋船、南洋船、琉球船、扶桑船,唐家还是很快便积累了巨额的财富。最盛只是,唐家乃是福州外海五百里内最大的海上势力,有大船数十艘,海盗数百人之多。

如此一本万利的买卖,几十年下来,当真是富可敌国。

而后来洗手不干,一来是因为唐通他爹干了一辈子海盗,手上血腥无数,临死的时候儿生出大恐惧,于是立下规矩,再不许唐家后人干这等营生。二来则是当时正德开海,维持海上秩序,开始大量肃清沿海海盗,他们无法跟国家机器抗衡,没了生存的环境,只得退避。

于是唐通扶棺回乡,开办船厂,重新干起了老营生,纵横福建外海的‘浪里白条’死了,唐大员外在这儿活得优哉游哉的。

这个秘辛已经是数十年未被人戳破,以至于唐通自己都快忘了。

他表面说的轻松,看似豪爽大方,实则心里已经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第六六五章 当日岳武穆,今朝连子宁

他身份隐藏的极深,从来就没以为会有被人揭穿的那一日,这会儿心中之惊怒可想而知。而且他在这奉政乡已经是生活了三十多年,亲人关系无数,实在是不敢有任何的差错,因此被人掀出这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秘密,已经是起了杀心。

他的右手垂在桌边,便要对一边的家仆做出一个手势来,那手势,乃是代表着立刻召集人手,把眼前所有人杀光。虽然这些青衣汉子唐通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身手不凡而且多半出身军旅,但是这宅中他足足养了百余名家仆,这些家仆昔日都是极为凶悍的海盗,后来虽然从良,但是这身手却是从来未曾放下,手中更有他高价购来的强弓硬弩等违禁军品,杀光眼前这些人不过是等闲事耳。

等等?出身军旅?大明朝南七北六十三省,道儿上能用训练军队的法子来操练手下的,可是只有那一个啊!

自以为猜到了来者的身份,唐通顿时是出了一身冷汗,再不敢有任何杀人灭口的想法。

城瑜微微一笑:“其实我们的来意也很简单。”

她顿了顿,继续道:“想请唐老爷子带着您手底下那些船厂的伙计和老工匠们,跟我们北上,为我们造些大船而已。”

“什么?”唐老爷子顿时是脸色涨的通红,心里生出一股被羞辱的感觉来,他重重的一拍桌子,厉色道:“白旗主,你莫要欺人太甚,别人怕你们白莲教,老夫可不怕!”

“白旗主?”城瑜不由的愕然:“什么白旗主?你以为我们是谁?”

王虎更是冷哼一声,把一个物事往桌子上一扔:“看清楚了,我们是武毅军所属,可不是什么劳什子的白莲教!”

“武毅军?”

精铜打造的腰牌摔在桌子上,上面的武毅军三个字跳到了唐通的眼中,顿时是让他瞳孔一缩。

他没想到自己猜错了,而且这个错误还不小,竟然把武毅军错认成了白莲教。问题是,武毅军比白莲教更加的不好惹,白莲教毕竟不是朝廷,不是官,他们想要对付自己,就得用私底下的江湖手段来解决,而就算是他们向官府举报自己,也不一定能拿出多少证据,官府也未必信他们。

可是武毅军不一样,武毅军也是官,他们要对付自己,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便是自己无罪也能给打出罪来——更何况证据捏在人家手里?

唐通怔怔的看着桌子上那一面铜制腰牌,过了许久,终于是颓然叹了口气,他抬起头,面色灰败,似乎瞬间老了十岁:“老夫有眼无珠,得罪了诸位大人,还请见谅。说罢,有什么需要我们效劳的,老夫一定尽力而为。”

王虎道:“还是方才那事儿,我家大人要组建水师,松江两岸大木无数,却苦于无技工,无匠师,是以特意请唐老太爷您带着人过去,在松江南岸建造船厂。不知唐老爷子意下如何?”

唐通看着他,嘿然一笑:“我还敢说不乐意么?”

王虎哈哈一笑:“唐老爷子,你也甭把事儿想的那般坏,以我家大人的仁厚性子,你若是去了,造船有功,一个官差少不得你的。到时候你可就是官,不是民了,以前那些破事儿,有咱们武毅军挡着,便是别人知道也不敢一提。老爷子啊,对你来说,这可是个难得的大机缘!”

唐老爷子毕竟年岁大了,方才一心想的就是故土难离,老来受辱之类的念头儿,这会儿被王虎这般一提醒,才猛地想到这一茬儿,一拧过这个劲儿来,顿时心中涌出一阵狂喜。

我要当官儿了?我能当官儿了?

他还有些不敢置信。

由于传统思想的力量,在封建时代的盗匪们,最为渴望的,便是官府的招安,他们也知道自己卑贱,不容于世,还是当官儿受招安乃是最好的选择,也能光宗耀祖。在这件事儿上,宋江是很明显的一个,却不是唯一一个。

浪里白条儿唐老爷子显然也摆脱不了这个范畴。

他长身而起,绕过桌子,向着王虎深深一揖:“多谢这位大人抬举,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王虎一笑:“本官武毅军军情六处千户王虎。”

这时候城瑜忽的问道:“唐老爷子,方才你说那白旗主,是什么人?”

“江湖传闻,白莲教锐金旗旗主也是一位极年轻的女子。”唐老爷子尴尬一笑:“老夫眼拙,刚才却是把大小姐错认为她了,着实是惭愧。”

城瑜唔了一声,便也不再追问。

既然解决了最大的问题,打成了共识,接下来的事情便是简单了。

唐老爷子传下命令去,所有船厂全部歇工整顿,拆卸各种设备,拉车绑好。并且通知所有工匠杂役,东家要去松花江建造船厂,愿意去给大价钱,加三成的工钱,管吃管住。

这时候,城瑜和王虎方才知道,原来奉政乡这些船厂看似各有东家,实则真正的大东家只有一个,便是唐老爷子——他在过去三十年的时间里,用各种手段黑的白的把这些船厂都给收购成了自家的产业。

他几乎已经是垄断了大半个福建的造船业。

城瑜两人不由得更是庆幸这趟来着了,若是按照原来的计划,一家船厂一家船厂的去谈,一是人家未必愿意被收购,二是就算是被收购了,那些船工也未必愿意去极北之地。而现在,武毅军和唐老爷子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省了几个月的力气。

唐老爷子老尔弥辣的性子,做事很是雷厉风行,不过是三日的时间,各种事项边都已经准备完毕。

那些船工匠师,虽说有故土情节,不过看在涨了三成工钱的份儿上,还是有七成的人选择了北去。

三日之后,正式出发。

几乎是一夜之间,这个盘踞闽清的豪族便是消失的无影无踪。江南水网发达,他们将一路坐船通过京杭大运河到达天津卫,然后出海北上,作为新航线的第二批通行者,赶到镇远府。

※※※

今天已经是武毅军渡江的第六日。

“滞留三日?滞留三日?这究竟是为什么?连子宁这等人物,不会不知道把握时机之重要性,他经历大仗无数,更是深明占据稍纵即逝之道理,却是为何要在那鹧鸪镇中硬生生的等待三日的时间?”

阿里者卫大帐之中,阿敏正在冥思苦想。

他手摁在桌子上,眼睛死死的盯着桌子上地图,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

他已经得到了武毅军大军渡江之后,却是在鹧鸪镇逗留了三日的消息。

这也是他一直苦思冥想却始终不得其解的所在。

就像是连子宁把他当成一个相当可怕且值得重视的对手一样,阿敏对连子宁也是同样的了解。

最懂你的人通常就是你的敌人,这句话一点儿都没错儿,通过自身血的教训,阿敏深深的知道,这个被大明朝的皇帝誉为‘古之名将’的年轻人拥有着和他的年龄不相符合的老辣的战场嗅觉。他知道什么时候是切入战场的最好的时间点,就像是他六天前干的那样。

按理说,六天前,无论是阿敏还是福余卫,都对武毅军有所忌惮,有所提防,却都是没能准确捕捉到武毅军的行踪。这已经是最好的机会,阿敏扪心自问了一下,若是那时候武毅军便铁骑狂飙数百里,奇袭自己的大营的话,自己便是能防备下来,也是要损失惨重。

“连子宁,是不大可能放弃这个机会的啊!”

阿敏忽的眼睛一亮,重重的一锤桌子:“除非,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有他无法违抗不得不遵从的力量在限制着他。”

“是了,肯定就是这样!”阿敏忽然想到了那一面团黄龙旗,于是越发的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只不过,他还不能完全断定。

而若是不能有八成以上的把握断定,那么他便不会采取什么实质性的行动。

前几次武毅军和女真人打仗的时候,武毅军都是弱者,而这一次,弱者换成了阿敏一方。

强者和弱者的区别是,强者只要是不犯大错误,最终赢得一定是他,而弱者也可能会赢,但前提是不能犯一次错误,而且是强者不断的再犯错误。一旦弱者犯了哪怕是一个错误,就要死无葬身之地。所以说,历史上以弱胜强的例子不少,但是以强胜弱的例子肯定是更多不知道多少倍,以弱胜强之所以往往能够被人记住,就是因为以弱胜强很罕见,很少,被称之为奇迹。

奇迹总是能让人记住的。

这一点,阿敏很清楚。这位硕果仅存的昔日女真三杰,已经褪去了所有的骄狂,把自己摆在了一个弱势的地位来看待。

当一个人把自己放在若是的地位的时候,他的行事方式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如果说以前的阿敏是利用优势兵力大开大合,试图以正面的霸道把敌人给压死的话,那么他现在的作战风格便趋于阴柔诡谲,已经是不打算给连子宁正面作战,只想一点点儿的偷袭,伏击,就像是钝刀子割肉,虽说是一刀杀不死你,可是一刀刀的片下去,你的血也总有流尽的时候。

正在此时,外面忽的传来刘得财的声音:“主子,奴婢求见,有重大发现要禀报给主子。”

“哦?”阿敏精神一震,道:“快进来。”

“是!”刘得财掀开帐帘走进来,脸色有些发红,双眼满是兴奋,他还未说话便是一把扑倒在地,连连磕了几个响头:“奴才恭喜主子,贺喜主子。”

因为过于激动,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怎么?有消息了?”阿敏疾声道:“快起来说话。”

“方才有个探子回来禀报,他们在鹧鸪镇以北的山林中探查之时,听到了几个大明禁军的谈话。原来皇二十六子梁王殿下竟然驻跸于鹧鸪镇,而且还带了宠妃美妾过来,那宠妃想要吃桃花鹿唇,于是便打发那些禁军将士出来猎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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