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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堪抄-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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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会鼓励你,他们嘲笑你异想天开,他们乐于见你一败涂地,但当你成功了,他们巴不得从你这儿挖走成果。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十八节 猎鲸倒计时

春雷阵阵,阿堪挪开仲雪的卧室屏风。

“如果你总这个时点把我吵醒,又没有千年神木等待在前,我会对你抱怨。”仲雪醒了。

阿堪说:“有一个地方,你该去看看。”

顺海边悬崖往上爬,山洞里残留着岩画和悬棺,棺木内部画着前人的事迹:乘坐独木舟,射出梭镖,队长用带弧度的猎鲸刀割开鲸鱼肥厚的皮肉放血。一头狡猾的鲸鱼迅速下沉,力图拖沉独木舟,而英勇无畏的捕鲸人用渔叉和绳索将自己钉在鲸鱼身上。不停刺杀,随之沉入漆黑冰冷的海底也在所不惜,一次次随着它浮出海面换气……“这也是一头弓背鲸,一口气吸入几千斤海水,所以当鲸鱼快断气时。这位英雄潜入水下,将它的上颚和下颌捆扎起来,以免灌满海水而永沉海底。”阿堪解说道。

“你是特地带我来看这个的吗?”仲雪问,“从来没人认为我们会成功,对吗?”

“你自己也不认为能走到这一步,不是吗?”

“我现在只对必须杀死一头鲸鱼感到憋闷和自我厌恶!”仲雪紧握双拳,转头看那组壁画,仿佛要用目光将岩石腐蚀剥落一样。你知道山阴道上排满众多的竞争人,等我一失败就好侵吞瓜分大护法的财产,你知道神巫与大祝是为了拖延财产的流失才打出猎鲸的旗号,你还知道……想说的话很多,但决定还是什么都不再说,“过去两年,我对你时有不满,但最后我还是更喜欢你这‘二十七个不堪重用的人’了。”

“我对你也一样,”阿堪俏皮地撇撇嘴巴,“我以为你只是一个庸俗财主,很快就鸣金收兵,回国去过一些堕落而俗气的生活,如果是那样,我会更容易书写你。”

“你还在写那册不堪入目的《不堪抄》?”仲雪大感惊奇。

“偷偷地记录。”

“走吧。”仲雪一笑。

“回会稽山不是朝那个方向走。”

“我要去句乘山!”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十九节 猎鲸第七步:夫镡亲自锻打的猎鲸刀

又去句乘山?阿堪简直要扪心自问,“我们到底是去猎鲸还是专门去越中当小偷的?”

夫镡赢得千林之战,意味着他正式拥有了句无——整个越国中南部,以及会稽山以西的盆地。大会稽地区失去西南一翼,渎神者可以与会稽山公开竞争了。

仲雪轻装前行,句乘山迎面飞驰而来。

夫镡脱去上衣,和他的健儿们一道拔河。力士们手握粗绳分列在瀑布两边,失败者将被拖进跌宕的水滩。仲雪与阿堪也被卷入了春季庆典与战胜纪念日的漩涡,水草正在迅猛增殖,花粉刺激出一个个喷嚏。山泉泡开了碎石,不时送来落石声,混入生机勃勃的阵阵山音。

待到夜风轻软,庭院中点起篝火,那是从千林之战中保存下来的攻击火种,夫镡宣告悼亡死难者的默哀片刻,挽歌在山谷中回荡。

仲雪对夫镡说,“我不要大斋宫的渔具。”

这次,夫镡看出仲雪有更深的领悟。佩服仲雪坚守的意志,他沉稳地点点头,对宠爱的战将说,“乌滴子!我们去冶炼场。”两人束紧腰带与护腕,提起重锤,使用当时全越国。不,全天下,从罗马、大马士革到东海之滨,最先进的冶炼技术,加上亲自锻打,制出连海神波塞冬也要妒忌的三叉戟!

崭新的渔具被盛进木笼送回会稽山,金属波纹能倒映出人的脸。高兴的脸,仲雪的脸,阿堪的脸,也有伯增的脸。

伯增知道吴国北部与鲁国交界的渔民有一种奇特的猎鲸方式:把鲸鱼从浅水区赶往海滩,让它们搁浅,再凶残地杀掉它们。

“驾驶马车在沙滩上杀死鲸鱼会更刺激。”仲雪说如果你能带拉动鲸鱼的马匹来,我就让你加入。

侄子开心地回吴国去找马匹。

山都人送来了富有韧性的柘树,劈开成杆,再用桑麻一层层缠绕胶合。装上夫镡亲手锻造的三叉戟,捕鲸叉柄从而具有惊人的柔韧性和强度,不会在激战中断裂。

与返回捕鲸队的大祝的争吵还在继续,狸首不准使用夫镡的工具,还说独木舟的“船灵”用了冒牌女巫的头发。元绪其实是豢养鱼怪、从归墟中召唤深海怪兽的“鱼恋童”,是被大禹陵禁止的邪门歪道。

“您到底要什么?说我招揽的人没有名誉,太老了、太小了、太胖了、太瘦了、太丑了,甚至太美了!所有我们无法接纳的人都去了句乘山,夫镡毫无偏见地照料他们,就像从未谋面的知己,他们每一个人都愿为夫镡献出生命!”仲雪捶打桌面,贵重的铜鼎跳起来,肉汤撒泼在炭火上,吱吱尖叫,“而我们呢?山民瞧不起渔夫,伐木工嘲笑猎户,帮派林立、地域偏见、信仰歧视……为了一句方言争吵不休。”

“争吵也是促进感情的方式……”有人嘟哝。

“我不管你们自己的心情与偏见,或是谁的荒唐战争,还有谁与谁的恋情!我要用夫镡自作的猎鲸刀劈开所有阻挡我的障碍!”连大祝在内所有人都被镇住了,他们从没见过如此霸道的仲雪,后者正冷峻地扫视每个人的脸,“我不准许任何人破坏我们的猎鲸!”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二十节 第二次猎鲸

一艘快艇箭一般射入会稽山的海湾,上岛来报,鲸群出现了!

“又是垂死的鲸鱼吗?”

“不,活的!整整一群,海面都泛黑了。”

人人都盯着仲雪,知了的轰鸣响彻殿堂。他们已整整等待两年,他们不能喝酒,不能恋爱。他们人生中的一切都延后了,他们在等待中疲惫不堪,变得衰弱易怒……他们在等仲雪发令,随便他发令或不发令,他们都要自己出海了。

仲雪点点头,让阿堪领全体队员跪下来,祈祷:上岛发现了神的使者,如果您听到了我们的祈祷,请转告她,我们将追上它、杀死它,这是命运让它与我们的相遇……如果你没听见,那就算了!他们站起来,出阵!猎鲸!

当仲雪的侄子带来马匹时,全越国的人正蜂拥向海湾。

最终的猎杀波澜不惊。

途经越国海岸线的是一群弓背鲸,分属于几个家族,它们也是在近海偶遇,不同家族的雄鲸们交互跃身击浪,炫耀雄壮的官能。雌鲸好奇地触碰,轮流将一头头幼鲸顶出海面。海鸟密集地盘旋,倒扎入海水中,叼起鲸鱼驱散的鱼虾。

吼五开始唱歌,请鲸鱼预先原谅他们……他们脱掉外套,把鱼油涂上胸膛保暖,鲸鱼犹如水中的猿猴。天生喜好亲近人类,亲昵地磨蹭着他们的独木舟,这种无知的亲近让人心痛,他们选中了一头年轻的雌鲸。

除了捕鲸队的独木舟,渔民以及好奇者的船队远远跟在一旁,他们驻守会稽山近海多日,就是为了等候捕鲸的盛况,来自淡水湖的田猎官少主敲响了“蒲牢缶”。

投矛的次序与分工,他们已演练上千次,仲雪手持三叉戟纵身跳进海中。用尽全身的力气与重量将长叉刺进鲸鱼的头部,他很快被拉上船尾,捕鲸手们顺次举起梭镖、扎入中选鲸鱼的后背,阿堪递给仲雪捕鲸刀,在旁观渔船的惊呼声中。他再次来到船头,用鲸刀割开它洁白的脂肪层,加速它的失血,减少它的痛苦……唯一的意外是,临近终了时刻,一艘快艇像剪刀一样斜切开水面。速度惊人,向独木舟冲撞而来,令捕鲸队十分紧张。竟然是白沥和黑屏!

他们也参加了去年冬天的恶战,而且是大斋宫那一方。战事落幕,作为战败者的唯一出路当然是再次逃亡,夫镡问起白沥的下落,白沥十分惊讶,“夫镡也知道世上有我白沥?”他成了句乘山夜幕下的新嘉宾……黑屏以极度娴熟的手技投出长矛,稳稳扎入雌鲸的心脏,鲸鱼一下翻过身。就像一种放弃,或是一种准许,准许他们取走它的生命。

鲸鱼一死去的同时就开始腐烂,体内的臭气使它肿胀上浮……

漫长的两年,从无知、无聊到无奈、到时势使然,他们齐心协力猎杀了一头鲸鱼,绑在两艘独木舟之间,拖回海湾,他的侄子用马将鲸鱼拉上沙滩。一名苍老的女巫骂仲雪:“杀鱼佬!你比神棍更坏九十九倍!”这是迎接他的第一句问候。

仲雪看着她的双眼,说了一句“善。”

佚失的《不堪抄》没有记载他还再辩解过什么,当他掷出第一刀,他就准备好承受一切的因果论与命运循环……

猎犬朝细浪狂吠,远近百里的人们都赶来观看,谁也无法否认,这是名副其实的盛宴。

平水带领有志气的年轻人站在鲸鱼背上,切割鲸鱼。为什么人们总是建议“叫平水来”?因为平水懂得把鲸鱼肉切成三角形,还会熬鲸油。

一大群神职贵客走向仲雪,祝贺他“你能猎杀鲸鱼,就能完成任何事。”

仲雪说“你们未免太武断了吧,我觉得自己和昨天没什么两样。”

全越国的大神巫看着仲雪,神情复杂,把手指放在他的额头上。用晦涩难懂的咒语念了一通,难道神巫从鲸鱼的死亡中,看出了仲雪的末日?

“抱歉,打断您一下。”阿堪冒失地上前。神巫略一点头,就被他的大祝们包围着,声势浩大地开赴鲸鱼的死尸前,执行祭仪。

阿堪捉了一只鲸虱,放在仲雪手心。整整两年,他生命中一个难以言表的阶段过去了,此后是否真的发生某种改变?鲸虱搔挠仲雪的手心,胜利与成功总是突如其来,又飞快流逝;剩下的,不过是一种怅然。

“荣誉是华而不实的东西,不比这只鲸虱更真实,”仲雪内心苦涩,“尤其是损害他人而获得的荣誉,甚至是一种罪恶,犹如死去的鲸鱼。”

阿堪劝他“人们喜欢华而不实的东西,比如打死一头鲸鱼的壮举。”

“我希望在山崖上刻下所有参与者的名字:绿萍、红汀、大浦、小浦、上岛、下岛,稻秋,乌滴子。平水,吼五,暴七。元绪,伯增,白沥,黑屏……包括狸首大祝,两位田猎官,还有你和我。”然后又想到沧海横流,山巅会滚落沟渠、海浪将荡平山岩,不禁笑着摇头,“还是算了吧,没人会在乎,除了那群丧失同伴的鲸鱼。”

这时他抬头,看到伯增望向自己,眼神十分平静。仲雪对侄子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在狩猎中的所见了。”

侄子告诉他:“我越过吴越的国界,进入越国的‘天荒荡’,夜色苍茫,看到草甸间鬼火磷磷……无数吴越之间为争夺桑叶渔利而在械斗中死去的鬼魂在飘荡,还有无数在未来的吴越争霸中即将死去的生灵在叹息,我看到一片废墟之中。有一个洁白鬼影,他失明的眼窝燃烧蓝色幽火,他是你的剑术师傅、越国在浙水以北最后的领主,被我父亲击败、葬身于火海的卷耳大夫。”

“我知道。”仲雪点点头,“这就是我来越国的原因。”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南山之鹿……神不可得。

——越绝书。

“父亲,我要去越国。”仲雪说。

一身猎装的父亲正专注于搭弓瞄准鹿群,磨损的皮带系着半空的箭囊。

父亲是个贫困中的贵族,一心为儿子寻找出色的学宫、出色的师傅,把儿子一路送出国境。当仲雪回来,看到父亲头发全白了,他还在期待复兴的机会、对贫瘠领地的一些挽救,但仲雪在出色的国度学到了什么?一套无用的屠龙术!一肚子空想,一个挥霍一空的钱袋。

母亲是个疯狂追求娱乐的女孩,舞姿令吴王惊叹。吴王送她一面镜子,反射出本世纪最高超的冶炼技术,她系上丝带挂在胸口;不久又抛弃仲雪,返回越地。她对哥哥也不好,哥哥哭闹时就让他站在井沿上,用冰冷的井水泼洗,来锻炼儿子的定力……狂野的女性,无法找到片刻安宁。

“你不能独自去越国,”父亲抗议,“没有仆从,没有卫队……”喃喃列举他无法提供的保护。

“没人对我感兴趣,不会有人绑架我,也不会有人伤害我……”我们是与世无争的软弱小领主,连本邦国王都将我们遗忘,没人能从我们身上榨取任何好处,仲雪想逃离父亲的暮气沉沉和过时的无可奈何。在楚国住了几年,家乡的一切变得格格不入,仲雪想念崔嵬的朱雀城门。匏居台犹如众神的琼楼,倒悬于天空,往来商旅的车轮滚滚,伴之以郑国歌姬的弦乐阵阵,还有操练场上的森森戈戟、雄心勃勃的军令、以势压人、踏平国土的震颤,那些残忍与狰狞所挤榨出的醉人甘泉。

父亲转过身,抡过弓弦套住仲雪,他在发怒。

颧骨贴得那么近,快切进仲雪的面庞。

父亲苍老的面容与兄长冷峻的相貌合为一体,在仲雪瞳孔中模糊,“你这软弱的毛虫!叛徒!连地界都轧不平还敢质疑我的反攻?”兄长掐住仲雪,头发旋转成蛇结,钻进他的嘴巴鼻孔——

兄长把他摁进水里,仲雪仰望兄长的脸,波光之上,主宰他生死、犹如神的面具。

仲雪吐出汩汩泡沫,仿佛把兄长冲走了,水泡扭动为双头龙,如同师傅赠送他、又遗落跌宕瀑布的那枚玉佩;双龙头绞合为同一尾白蛇,吐着红信子,水滴销溶野兽的轮廓、浣出人类的表情——越国第一大盗的脸,为哀悼阵亡将士而铰短头发的窃国大盗,夫镡牢牢按住仲雪,欣赏利爪下的牺牲品……仲雪无法动弹,喉咙挤压出咔咔声,心想这么一队无穷无尽的人马正排着队轮个掐死他,那还有个完吗?

他醒了过来。

一下穿过十万丈漆黑隧道,蝉鸣齐声而起。

“……醒醒,你这贪睡的财主。”有人在摇晃他。

“谁?”仲雪挥手一拳,“不要随随便便跑到我梦里来!”头颈的掐痕感那么真实,他依然喘不上气。

“痛死了!”那人左眼被打肿,一会儿躬成驼背青虾,一下仰身绷成一张弓。嘶嘶吸气来舒缓剧痛,腰上大钥匙串咣当作响,“真是个无聊财主,无聊到在这块石头下睡着了!”受伤的家伙大喊:“这石头叫‘梦见屏’,有些梦很逼真,会吞噬你的心灵。”

仲雪愣愣地抬头看石头,那不是一小粒你在沙滩上捡起、塞进袖口珍藏的石头,而是倒悬的天梯,钉入湖水的岩锥。三十丈高的巨石孑然而立,底座窄小得张开臂膀就可合抱,酷似随时会崩塌向你头顶。近地的岩面被摸得无比光滑,高处石隙里塞满鬼板和祭品,一代代人将祷词、懊悔和野心敲打进岩缝,犹如梦的碎屑,不知何时扎根岩顶的槭树,伸出次第变红的枝叶,朝萧瑟秋风招手……仲雪在梦中就明白这是梦,一个套一个的梦匣子,父亲在他赶回家之前就病死了,但他被梦魇铐住了,无法从比真实更真切的遗憾中脱身……仲雪醒来很久还是没弄清自己在哪里。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一节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小黑狗用热辣辣的舌头舔醒仲雪,仲雪盯住又疼又叫的瘦高个儿,“阿堪!”清晰的名字冲开嗓门,爆发出一阵大笑——阿堪是仲雪遇见的最重要的怪人,而他的古怪程度,只相当于栖息在神秘国度全部夏季荷尖上的小小蜻蜓。

仲雪就像苏醒的婴儿,看到什么就说什么,“梦见屏(拍拍大石头)!槭树(指指头顶)!蝙蝠粪(弹弹指甲)!”还有小狗“白石典!”她浑身黑乎乎,前爪像圆滚滚的白卵石,她是一头“捕鱼狂”,爱和海豚一道驱赶浅滩鱼群,并跳起来舔亮晶晶的浪花。

“欢迎从梦乡返回越国。”阿堪哼哼。

越国。

自前年春天登陆越国,三十个月过去了……仲雪解救了五十七个山林小野人,进攻了一轮海上赌场,和剑术师弟打了两架。旁观了一场拖延四个月的战事,目击二十九头鲸鱼,杀死其中一头献给大禹神,他将被任命为大禹陵护法。

护法。

护法是魂魄的修炼人,外杀妖魔邪道,内镇心中动摇。

护法是神灵的守卫者,致力于防火、防台、防疫、防盗。

护法是一个职位,绿云是一种花,杨柳是两种树,海妖沉睡在海底,我们都会死去。

大护法必须清点他的财产,就像清点神的庭院。

神巫交给他一大串古旧钥匙,穿着粗重无比的铜链,足以挂断腰带。阿堪陪他盘点上代大护法——母亲所守护的领地:会稽山麓三十六道瀑布、四十八圣地,桥头栓缆绳的石牛,傲踞礁岩的海神庙,倒挂蝙蝠的斋戒台(差点摔进溶洞激流!那些世代游弋于漆黑洞穴、视觉退化的透明小鱼在石笋滴水的迷宫中严肃地摆动尾鳍),以及建筑狂神巫到处开挖的泥泞工地……他们在废弃的稻神庙里捉迷藏,被神恩许的群群麻雀在野生稻花上飞起飞落,一排锁死的大柜子,撬开后翻出成堆的黑漆红胎“食案”,盛米饭的主格描着鎏金大象。

“我母亲要招待这么多客人吗?”他们大笑着把一只只食案扔出门去。

他们无聊。'。。'

一开始新奇,很快就无聊了。于是仲雪躺到做梦占卜的“梦见屏”下睡着了,现在他捂着胸口,还能感觉到父亲的心痛……一场梦到另一场梦的真实距离。

“你想起那个了吗?”阿堪提醒他。

“哪个?”漫长的捕鲸,七百一十八天纯粹等待,只为投掷鱼镖的一瞬。等待足以耗尽心力,仲雪自觉像一件积满灰尘的蓑衣,沉重老旧。把鲸鱼拖上沙滩后,他就对阿堪说:“我要喝酒、唱歌、鞭打仆人,追逐国王的夫人或是女儿,随便哪一个!”尽情做一个庸俗贵族。

“越国还没有国王。”

“那去找句乘山最漂亮的女郎!”

一觉醒来,他脖子挂满香包,花汁浸染的丝线扎着竹叶的多角香囊。散发阵阵清香,他完全不记得慷慨的姑娘,人们期望她们漂亮而肤浅,她们却比仲雪更接近他的内心……阿堪一把扯下最朴素的一个,贴住鼻子深嗅,“这是只长在山阴的绿云,她得走上三十里山路才能采够兰花塞满香包。如果我是送香包的姑娘,苦苦等你一夜,你却在梦见屏发梦癫,就该把你的皮剥下来寄给你哥哥!”

忘记了奔赴姑娘们的约会,还忘了什么?仲雪觉得遗憾,但也无可奈何。

“难道你叫我回顾前一天的狂喝滥饮,和一群伐木工?还有帮我看船的运木督工,翻来覆去说他手下被老鼠咬死了,这大概是他九个月来最有趣的事……他们把我灌得就像是砸烂内脏的乌鳢鱼。”

为答谢馈赠的鲸肉,他陷入远近部族的流水宴。酒是人与人之间的润滑剂,仲雪被奉承被灌醉。伐木工勤劳勇敢……算了吧!他们各有各的性格癖好,除了腰上插的斧头、锛头,很难归为一类;大多被高强度劳动与呆板的人际关系碾磨得粗糙鲁钝,在酒水浇灌下霎时变得凶暴敏感。叫“一成”(听起来收益不高)的工头喝多了就掏出一面拳头大的铜镜,以野性的贪婪叨念:“这是我最喜欢的东西:金子'注:铜在春秋时期也称为”金“',我在海上放了一年的浮排,无非就为这个。”

楚人居江水上游,吴人居下游,为避开楚人锋势,吴太子向更南方营建新城,越国的木材源源不断运往吴国。不仅木工日夜伐木,连普通人也被征发,毫无经验地深入丛林,闪避毒蛇和野猪的袭击,被倒伏的古树压断腿;山丘卷光了植被,冲下滚滚泥石流,活埋谷地居民;为逃避徭役许多人一过秋收就外出讨饭,乞讨成为一种过冬方式,沿途又与匪帮难解难分……一排排巨木浮海北上,堵塞吴越之间的河道,不到十年就垒出一座新城市。

仲雪还无法触到这一点,他和朋友聊天、打猎,如金色秋风飞过妖精盘旋的森林,一心想恢复年轻贵族的傲气,“那么是和桥梁营造师谋划建一座石桥,方便邮车来往?”

西方,楚庄王乘坐轻便邮车,在饥荒之年击败叛乱;越国,年久失修的驿道上,越来越多车轮滚过,车轴陷进暴雨后的泥潭中,车载的芭蕉与外邦战报在腐烂褪色……

“还不到重点。”阿堪驳回。

“难道是又和渔民大喝三天三夜?”上旬,暴七驾一艘快艇来敲门,他跟随仲雪讨伐海贼。却深陷赌局,这名东海渔夫天生是骁勇拳师,充当了一季角斗士,在女骰子师调教下却发掘了深藏的本性:描起艳丽的长眉和眼线,下巴和胸毛刮得发青,濡湿的胭脂一块块落在快胀破的女式绣衣上。他的兄弟吼五相当惊讶,还是坦然接受了他的变化。仲雪陪两兄弟喝了一夜的酒(暴七端酒杯的右手始终翘着兰花指),谈论鲳鱼、鳀鱼、旗鱼和鳗鲡的捕捞和烹调秘方,并且只用吴语交谈。

“酿酒很耗粮食,没那么多米可供你浪费!”阿堪再次否决。

“那还有什么?”宿醉的荒废感不妙,仲雪从皮肤到肝脏像一丛丛大豆叶被虫蛀出缭乱网格。田塍路在延伸,他的手时而轻轻与稻穗擦出触痛感,时而为调整脚步而按到阿堪肩上。

“还想不起来?我知道一个药司,专注治疗宿醉和荨麻疹,就住在北面港湾……”

“我不要什么药司,有你一个神官就够受了。”

一伙小孩从溪流里拎起“冰镇”的陶罐子,一路赤脚跑过仲雪身畔,送去给割稻的父母送饭,陶罐装着汤水,在小腿上撞得咣咣响。千年后人们看到出土的破陶耳,还能听到小孩打破罐子后的挨骂声;凭借风力停在半空的白鹭,被夕阳镀上一层绚色,昆虫的鸣叫,就像吹一个个金属哨子……这是仲雪与阿堪所置身的人间,柔腻一如蜂蜜,澄净一如琥珀。

幸福得几乎要被课税。

可惜没人向他们纳税。

农夫们耕种神的土地,由氏族首领、巫师头子(往往是同一个人)带领到“公田”上劳动,按期举行翻耕、治虫、收获、遗弃的仪式;渐渐首领只在仪式上假装劳动,农夫却免费出力,公田产粮还要献给神,喂饱首领与神官(往往是同一拨人);于是人人偷懒,公田沦为最贫瘠的荒地,阿堪差不多平均每年饿死两次。

而只要还有一口饭吃,阿堪就懒得过问。

越国是一个懒人国。

从大洋上吹来温润充沛的水汽,孕育了山林沃土,插一根稻穗都能生长,因此越人很少有大富之家,也少有穷死之人。仲雪遭遇过梅雨山洪,与鲸群跃身击浪,静听月夜十八的狂野潮信。他知道乡野之人连家中摆设都一样,仍自觉不过在越国表层打水漂,懒洋洋的万物生灵催眠了他,平静的日常让他害怕,不知会滑向哪个深渊。

嗨嗨!孩子们轻快呼唤——一头迷路的麋鹿踩踏稻禾,在起伏的稻浪中奋力游泳,仲雪像个拙劣的稻草人挥舞手臂。将受惊的麋鹿赶往割完的稻田,稻草堆成高高的草垛,用来烧下一年的饭。

“护法,您通过答辩了吗?”第一个孩子越过仲雪身边时问,他是仲雪遇见阿堪时顺便认识的,当时他和阿堪扭打于紫藤花架下,叫“阿眉”的男孩跑来为母亲的难产呼救,这个名字倒挺配的……他自告奋勇稳住麋鹿,“我母亲还养过跌断腿的牙獐。”难道他一出生就有一对离奇的眉毛?

“您通过答辩了吗?”第二个孩子奶声奶气地问,这个连路也走不稳的男孩,就是难产的宝贝,阿堪竟为他取一个王侯霸主的名字:寤生。

“答辩!”仲雪错愕地瞪眼,这才是阿堪提示的重点:当上护法不仅要献祭一头鲸鱼,还要在神巫主持的典礼上通过大祝们的测试,就在今晚开场的秋收祭……

“问题很简单,比如‘第十二世越君是谁?’”阿堪兴奋地追加一句,“快回答!答上来对你有小小奖励。”他对奖品故作神秘。

“第十二世越君是谁?”仲雪问。

“你竟然不知道第十二世越君是谁?”阿堪额上青筋跳起。

“鬼才知道第十二世越君是谁!”仲雪一拍麋鹿光滑的后背,鹿吓了一跳,连白石典也一顿狂叫——

木工庙门次第大开,木客们自得其乐地进出,搬出一个个竹木道具,悠然拍打灰尘。

“发生了什么事?”仲雪傻愣愣地问。

一成上下打量他,良久才慢吞吞反问:“发生什么事?你是昨天才从吴国来的财主吗?”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二节 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

“他反问你是‘吴国财主’说明他把你当做土生土长的‘越国财主’,对你一丁点也不见外。”阿堪诚挚地解释。

“我明白、我明白。”仲雪悲愤地踹柱子,“因为越国用夏历,吴国用商历,你们过年在十二月底,我们过年在三月,这并不代表你们越人就能歧视我的天文学!相反我认为——正是我们吴人三月过年,恰恰造成了你们越国的军事失败!因为到了冬天我们就来抢劫你们,抢得精精光,正好春暖三月天——回家过年!”魔鬼藏在小节中,仲雪自豪地聒叫“唷喔喔”。

“完全赞同!”阿堪吐吐舌头,“把吴国军事和天文历法扔到一边吧,欢迎来到越国秋季祭典!”他把一个硕大的木面具一下套到仲雪头上。

“唔唔唔。”

“不管是十二月过年还是三月过年,无论吴人还是越人,都来庆祝稻穗女神的丰收吧!”

“唔唔唔。”仲雪被重面具压得没法喘气。

这些面具平时禁止使用,只因神灵寄居其中。从海外或深林赶回家收稻谷的木工们,穿上松针外套,挂上琳琅佩饰,还要踩上高跷,才撑得起巨型披挂——神庙外眨眼间站满了两三人高的巨型神灵:最美一尊是披满羽毛的罗平鸟,威仪而充满沉思,穿着者从神鸟的巨喙中望出去,尽享至尊图腾的视野;其他的大多头角峥嵘,不是属于此世界的任一猛兽。小孩们倒扣着竹篾簸箕,额头上贴飞蛾,扮作小精灵;女人们(包括暴七)嘴唇用白鹭鸟骨粉涂成幽光黑色,脸颊点朱红泪,发际缀满鲜花,把爱人辛劳一年赚回来的小铜镜用丝线系在胸前,提上瓜果盒等待出发;神的臣民们快把神庙搬空了……

寤生和哥哥装扮误入稻田深处的麋鹿,为它角上扎满稻穗;冲一成欢快叫“阿叔快看!”“阿叔”是对继父的普遍叫法。

伯增还领来一匹骄奢淫逸的马,那浑圆的臀部与耿直的脖颈,十分适合运送稻穗女神。

有一年伯增目睹妙曼的逃逸身影,也许是山泉之神,“这里是吴王的领土,那边是神灵的疆域。”他无视田猎官的警告,不顾一切地越界追去……他躺在瀑布边不省人事,醒后就疯了。小疯子伯增是一个瘦瘦长长的安静少年,父亲把他像羞于见人的破水杯一样藏起来,他却尾随叔叔来到越国。

稻穗女神被扶上了马背,她是一大捆去年的稻秆和今年的新穗扎成的稻草人。神官学徒给她穿上三层衣裙,塞一大把沉甸甸的谷种。她腆着大肚子安坐马背,孕育着辛劳果实与丰收希望。

“你是只大乌鸦。”仲雪朝扮成罗平鸟神的阿堪嘟哝。

“好吧,我就是娱乐神的工具。”阿堪把顶端有铜铸罗平鸟的神杆交给小浦,后者郑重地走到队列的最前头,秋收狂欢开场了——

人群跟随其后,浩浩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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