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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堪抄-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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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国人对女巫怎么称呼?”她问。
“灵子。”
“你可以叫我‘灵子’。”
“你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我,山阴夏宫,”仲雪喊:“选道神面对的那一条路。”
第四集 冬之篇·鸦旗 第三节 第三次无聊
连着下了一天两夜的雪雨。
“浪荡子回来了。”阿堪看到仲雪进来,他正和元绪围着火塘摆弄占卜的蓍草,“元绪知道那个女巫——”
“她是木匠的女儿。”元绪轻捷地说。
“梆梆,神秘感丧失啦——”阿堪模仿劈柴的声响,捏起鼻子按仲雪的口吻嚷:“每个木匠我都认识,全越国的木工都和我喝过酒!”
“她是‘灵子’。统御我三个灵魂的女神。”仲雪平静地说,走进还未修复的回廊,坐在栏杆前,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庭院泄露了他的内心:寒湿的墙上爬满干枯细碎的藤蔓,麻雀在长廊上蹦蹦跳跳,雪花自在地斜飞而过——元绪所见到的地方,有这么一种愁肠。
仲雪蓦然回首,锐利的目光让阿堪和元绪皮肤起皱,“我们没说你坏话!”他俩一定说了很多有关他和他的恋情的坏话——仲雪走过他俩,在回廊尽头站定,一拳击碎朽烂的地板。从搬进夏宫,就总觉有人在盯着自己,仲雪从地板下挖出半面镜子。破裂的铜镜,照出自己在碎片中增殖的脸,镜背有半个姑发氏铭文,是吴王送给母亲的那面镜子……母亲并非如人所说,是寿终正寝。
有人轻叩廊柱……
“是黑屏的妹妹。”她是一个接骨师,中过箭伤后有点跛。黑屏的妹妹跛着脚,翻山越岭来给仲雪送隆冬礼物。她烤了火,向元绪讨教了用指甲花化妆的技巧后告辞了。阿堪打开包裹,笑道“她那么爱你,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送给你,却也只拿得出一件丝袄。”然后发现黑屏的妹妹就在门外,她又折返了,想告诉仲雪什么事情,但只能尴尬地一笑,“没事。”说了几句驹子的伤势,那少年想向黑帮头子表现出友善热情,对屈卢说“您真是个传奇……”而挨揍,现在变成一颗蔬菜那样昏迷不醒。为此向仲雪要了一些施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乞讨。如果仲雪知道她想分享一些担忧,比如黑屏披着一身被拷打过的伤跑回家,给她蚕丝和黄金,叫她躲到安全地方去,她担忧哥哥卷进了棘手的争端;而九天之后,担忧将变成至关重要的信号,仲雪是否会更细心地倾听她呢?
不会的,仲雪只想着灵子。
接骨少女多么想借住在仲雪身边,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但仲雪身边,没有她的位置。她扛上仲雪送的黄鱼鲞和二十斤米,跛着脚又翻越那湿滑得可怕的山岭。人们都塞给她丝麻鱼米,她很渴,但没人喂她爱情。
阿堪指责仲雪胡乱追求女性。
“好吧,我吸取教训,营建严肃的恋爱关系。”仲雪把他的“庖厨总管”红汀叫来,一位光洁如珍珠的少女,和她白发白肤的保镖。巡游大越山区,这么显眼的两个人,应该很容易找到。叫红汀联系驿站去找,发动木工们去找,捕鲸队成员去找……
听说仲雪在寻找灵子,久违的下岛来告诉仲雪他知道灵子在哪里,“她是木匠的女儿,夫镡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穿戴大斋宫的首饰去大禹陵。如今又派她学习各地方术礼仪,恐怕是真的想让她继承大女巫的衣钵,夫镡就爱用这样的方式气死古板的老神巫和旧贵族。”她在距离大禹陵五十里的“舟室”,施行“船灵”。
“船灵?”阿堪讥笑恨不得即刻出发的仲雪:“你的灵子头发又不多,等你赶到恐怕已经变成秃子啦。”
——夫镡将抢来的艅艎大舟开进滨水的山洞里,以免被人看到,人们嘲笑越国的船都藏在室内,将造船场称为“舟室”。当船转入造船场的水坝,逐渐抬高的水面之上,堵塞洞口的竟是父亲送给仲雪的那艘船。
下岛在吴国学造船快满三年,仲雪的船在秋季瘟疫爆发时被烧掉后,烧焦的船龙骨被下岛连夜偷偷拖进舟室,以此研究吴国的中型战舰,以便修复艅艎大舟。
艅艎半倾的桅杆顶到洞顶,这是一艘行将退役的旧船,所以才在内河缉捕江盗,夫镡趁浙水涨交叉潮、吴人惊慌时抢来的,又在大禹陵下的浅滩锐石里冲撞,已破损严重。太子寿梦主持国政以来,每年增建艅艎,十艘艅艎编成三个编队,对楚国轮番骚扰、震慑越国、击退外越。几百名船工站在分层的脚手架上,没命地抠凿填补,涂刷最后一道面漆,包括黑白交界的吃水线下,重涂了吴国舟师的誓言:进退存亡。
——灵子的长发将被剪下,封存在龙骨中,以唤醒休眠的船灵,让这艘超级战舰听命于越国神灵吗?
乌滴子救出的军师,就是夏季台风凑到夫镡耳边通报武原沉没的那人;虽然他满面病容,被仆人抬在肩舆里,双眼却晶晶闪亮:“需要有人交还艅艎大舟,吴越是贡赐之国,不能为了一艘船而反目成仇。”他让上岛把仲雪骗到这儿来,就是请他交还艅艎大舟吗?
只要寿梦的坏血在姑发氏血管里继续流动,世仇就会继续,但哪怕为此做出一点点缓冲,也值得全力一试。
“请您将艅艎驶出武原港,灵子将在那里等您。”军师说,夫镡已为他洗净包好灵子了。
“乌滴子,是怎么找到你的?”仲雪临别前问。
“在雪堰大夫释放囚犯的次日,乌滴子在不能动弹的死人堆里,把我背了出来。”
仲雪那夜在花宫所见的乌滴子与寺人貙的决斗幻境,是第二天的现实……
“你答应了?为了那个灵子?你喜欢的女孩都一样,像带鱼!”还是不放心追来的阿堪,愤愤地用拐杖敲下一段炭化的船骨。他喜欢五官疏淡的女性,银光闪闪,仿佛一团不确形状的流云,浓妆重彩之后将变成另一个人。
在坚信越容易的事越难做的阿堪看来,仲雪不是这伙狡诈之徒的对手,他根本不适合权谋,只会执行直线型的简单任务,然后被用后即扔、断送小命。也许,他只是舍不得仲雪离开,有时仲雪都快被阿堪的控制欲闷死了。他让元绪一同驾船北上,阿堪气鼓鼓地说“我要重建木神庙,没空!”
他们行驶得非常慢,船工们送走这艘战舰,就像丧子的鲸鱼。在几段干涸的冬季河道中,必须筑坝蓄水抬高水位,如同无法接受小鲸鱼的死去的雄鲸,一连几天含着小鲸鱼不停地把它顶上水面,期望它再次苏醒。
爱是一种让人沉浸悲痛之中的情感。
他们驶出积雪的群山,切入广袤的水道,驼色的野草倒伏在相同色系的河岸与山丘上。山雀展开宝蓝色的尾翼,倏忽而过,仲雪来到了清隽的越北平原。
浙水凶猛的入海口,巨浪滔天,无法竞渡。船只必须溯流而上数百里,在水流平缓的上游渡江北上,武原君派人送来接风礼物和夜航挡风的熊皮,飘雪扑入酒肉果脯的漆盒,瞬间就把热量带走了……两仆人合力把熊皮扛入舰桥,悄无声息地退下。仲雪还在背对舱门写航行日志,从熊皮中钻出灵子,就像冬眠醒来的小熊。赤脚迈入初生的世界,她在夜风中等了很久,鼻尖和两颊绯红而冰冷,睫毛沾着霜花,“熊不喜欢弄湿耳朵。”她轻衔他的耳垂。
这就是夫镡与他的交易。
他穿越七天的莽流山原,而她只给他一点点皮肤。仲雪变得严厉而絮絮叨叨,说你自诩新潮,却遵循愚忠的教条,随便向人献身。
“我无法拒绝。”
“你可以拒绝,你可以跟着‘黑屏的妹妹’做个接骨师父……”
“黑屏的妹妹?”她忍俊不禁。
“对,她是个下巴很宽的女孩,遇见难过的事情就咬紧牙关……或者跟着元绪做染匠,但是你过惯了夫镡给你的生活,你不愿拒绝,你的人生不应预设禁区。”
灯油落在航图上,流动着幽微的火又熄灭了,“那天我骑着驴子等在渡口,真希望白沥找不到渡船,或者有什么人来把我抢走……你毕竟是个男人,不会明白的。”灵子离去了。只留下那串枫木护身符,蜷缩在熊皮深处。
舰船渡江而上,重新向东,武原港是一座真实的海市蜃楼。船队编布为燕式或四方城式,排筏布满海面,战车可在船只之间通行,“那是骇沐国王的海上战车,”元绪小声惊叹,“洄游的带鱼快到了,外越人追着鱼汛群集而来……”鹿苑与此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严冬是渔猎征伐的季节。交换俘虏、送还军舰,需要外交使臣无数奔波与交涉,需要第三国的斡旋担保。艅艎如最夺目的宝石,被众多船只舢板包围,犹如万物之树的树心……永远乐呵呵的武原君把仲雪等人都请到水上船屋上,在那里他们被无数礼仪与问候所淹没,所有人在欢宴上喝酒,但揣度着下一刻是否酒杯被砸碎,橱壁中的长矛手鱼贯而出?
夜深了,整个港湾都静止,仿佛能听到薄冰在浪头凝结的声音。
这时,他看到了灵子。
——穿着薄如蝉翼的麻衣,不涂任何脂粉,华服与首饰都由身后的白沥托在漆盒中。缓缓走上舰桥,侍女们同穿着越地特产白麻,外罩繁复的银饰,尾随其后,那里已设置重重守卫……很多年前,他的母亲也是这样进入吴国宫廷。
他要把枫木护身符送还给灵子,向她道歉,向所有无法左右自身命运的越国女性道歉,但白沥是第一重阻止他的人——
“我以为你在梦见屏上收获了一些绝世巫术什么的,结果你只是把自己搞得更混淆更阴沉更软弱。”
“那你呢?从杀手变成了保姆?”仲雪反问,“夫镡为什么要把她送来送去,除了嘲笑会稽山还有什么功用?”
“你培育猎犬,”白沥直视仲雪,眼神中没有丝毫嘲讽,“对于那种不值得配种的母狗,你怎么办?”
“把它包上布,和公狗隔离开,关到另外的地方。”
“夫镡就是这么对待她的。”
两人在船舷与踏板之间击剑,仲雪利用缆绳窜上甲板——
武原君挡在他的面前,拥有天下第二深水港的大夫看起来就像是招待了冗长的嘉宴,偶然上甲板吹散酒气的,他说了一通对吴越同舟的展望,“把人间的烦心事都留给国王大臣们吧,偌去处理鬼神的污糟事,无论是吴人还是越人,都是期望长寿而富贵的,国王是谁又有什么区别?”
“我只想在她离开前和她说一句话。”
“偌一句,她一句,会没完没了的。巡游之后,她是神的新娘、新一代斋宫,足以取代狸首的大祝之位。偌以为那样的女人,夫镡是真送给偌的吗?”他对仕女们的爱与同情呢,随绿华绿萼的容貌败坏而消失了吗?也许他从没同情过她们,这个时代的女人和布匹、马一样,都是可供宠爱的玩物。瘦小的牛奴挥舞长鞭把仲雪抽下海,原来牛奴迅猛如旋风,比绿华绿萼还厉害——
“我还以为和偌有共同语言,为了一些微小的不愉快而陈兵边境,难道就是吴国奸细的眼界吗?”武原君嘶哑而诚挚地问。仲雪在他乡遇见这样的“故知”,感到一种污秽,“你在我快淹死的时候,和我讨价还价充当吴国奸细?”他反揪住牛奴的长鞭,将他甩到武原君的身上,再次爬上舰头。
仲雪推开屏风,垂帐外,是他的哥哥。
公元前五八六年的冬天,仲雪与兄长重逢,云梦泽巡猎时。楚王设坛加封安陵君的那天,仲雪手持仪仗,等候的一个时辰里,对着祭坛上那组步障看了一个时辰,有一幅画的是参商之星。在那个抑郁的贵族社会,大多数人仍在挣扎,狂热追求财富、美色、权力,仿佛对烈焰浓烟的追逐就能延续生命;直到化身星辰,独自徘徊星空之上,对野心、爱情、生死都不再感兴趣……他想他不是画中的那个星君,受仇恨与自尊煎熬,永远也见不到他的兄长。
让武原大夫充当淫媒,兄长看门的男人,走了出来。
黑衣黑披风,朴素得犹如长途旅行的越人。
四下皆静默。
仲雪就站在那儿,一手匕首一手长剑,没有行礼。
任何人想成为越王,都必须先讨好吴王。莽莽原野之上,山民、耕夫与渔人手脚冻裂、辛劳终日,贵族们盘剥威吓、绞尽脑汁,将财宝美人一层层向上传递,最终为讨好一两人的私欲。夫镡把灵子作为赔罪的礼物送给吴王太子,什么雄心壮志,王道霸业,也不过是众多交易中的沧海一粟——这就是白沥眼中彻底的灰心。
吴王太子踏上骇沐国王为他准备的快艇,几名黑衣寺人将长桨插入海水——
灵子披散长发,罩着外套,她将太子送出内帏,她看着仲雪,放下垂幕。
“我原以为,为潜逃的冶炼大师,你会来越国;为被盗的钱币模具,你会来越国……原来是为陪太子玩乐,你才会来越国。”而那艘花费几千个工时重修的艅艎,对太子来说,不过是奴婢顺从的暖床。
“你二十岁了,我是来为你举行冠礼的。”仲雪知道他根本是胡说。
这时海盗声势忽起,真正的海外刺客来了,他们朝舰桥投掷火把和渔叉,是鹿苑那批快活的亡命徒!“我等了太久,吴越双方都认为对你的试炼还不够,寺人貙才会将你丢弃给越人,而越人迟迟不为你戴上大护法的冠冕。因为你不够格!连叛徒也当不好!”兄长从来没有对仲雪满意过,他必须追上太子的快艇。
仲雪隔着垂帘对灵子说:“如果你愿意,请去夏宫等我。”然后去对付海盗,这就是他想对灵子说的话,如果知道这是他对灵子说的最后话语,他一定会面对面地告诉她。
夏秋之季如此漫长,从三月直到十月,以武原港为基地的夫镡船队一直被逗弄得团团转。太湖的宫廷对此深感开心,然而通过肢解夫镡的船队,今晚却可以绑架吴王太子。兄长担忧的是这一点,他追上王太子的越舲,看到的却是海面反映出的火光燎烟……
仲雪再拼凑船工,返回艅艎,居高临下地抗击海寇时。整个港口已大乱,夜潮将船只之间的楼桥拍成一堆碎木,水手们在翻涌的黑水中叉离燃烧的船只……他们不得不弃船上岸,在慌乱的人群中相互寻找,白沥寻找灵子,哪里也找不到。仲雪指责白沥的失职:“夫镡应该请个秦国人来当小孩的保镖——秦国人至少爱护小孩。”
“也许是海盗抓错了女孩,抓女孩贩卖到海上去,或去郑国……但没人敢和夫镡做交易,来报价的人会被大卸八块。”白沥熟谙歹人的思路,“等他们发觉,会索性把她扔进海里喂鲨鱼。”恰恰是夫镡造成这女孩的不幸,她也许也不无辜,但至少不太坏。
“也许她不是被海盗抢走了,”元绪喘着气,“夫镡故意嘲笑会稽山,让木匠的女儿巡回行使大斋宫之职。任何一个严肃的神官都会将她截下来,扣留,质疑她的身份地位。”
“海盗会退回到灯光山,修整后出海去鹿苑。”这座半岛静静浸在海湾的最南端,能望见武原港的灿烂灯光。白沥领着他们在灯光山搜寻,武原海湾有非常美的沙滩,被细雪覆盖。荧荧发光,沙滩栈桥后边是散落的船型茅屋,密密麻麻的夹竹桃高过了屋顶,白沥数到南向第三座茅屋,踢裂坚固的门闩。臭气扑面而来,屋内一片漆黑,元绪点燃火塘。一位背对火塘老人跪着,头顶着地面死了有一段时间,一个很小的小孩趴在他膝头,不停地舔他的手背……元绪轻轻把他从老人尸体旁抱出来,“他们是奄人贱民,平常没有人来探望。”白沥用剑劈开竹篾隔墙,露出臭气熏天的暗间,放着半人高的木笼子。原先是用来运女孩的,抢来的女孩被关在里边,只能蹲着,头放在膝盖上。一个身形很年轻的女孩被折叠着放在笼子里,砍下的头颅放在腹部上。四只手臂扎成一束束,像花瓣一样环绕着她,臭味就来自这里……另一个被当做人体飞镖,钉在墙上,和道路神一样裸露身体,指示方向——仲雪胃部痉挛,眼睛充满辛辣的泪水,不仅是恶心。他认得那张脸,刺满刺青的一模一样的两张脸,绿萼、绿华在这座肮脏的茅棚里被残杀,距离她们的“春饼”不超过五里路。仲雪拔下刺穿身躯的殳杖,在孪生姐妹的面前,被如此钝的兵器慢慢捅穿腹部,她在临死前会想些什么?“是狸首?是狸首干的吗?”仲雪自问,为报复她们对他施行的去势。
元绪从火塘上的罐子里捞起汤,勺里是手指,“也许是骇沐国的食人武士,这人刚刚离开……他摆放尸体的形状,他特地用盾甲兵的殳杖,是为了留下什么信息,”元绪挠乱头发,“啊,真希望我能想透!”
“那些人已逃回海上,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白沥推动屋后的舢板,“鹿苑的人很杂,山贼和海盗抢劫后分头行动,彼此不知会走什么路线,以分散追兵。你们还是回到山道上去堵截吧!”
“你呢?”就这样投身怒海吗?
“万顷波涛,”白沥笑了起来,“是我的游乐场——”
第四集 冬之篇·鸦旗 第四节 无聊结束了
天亮了,雨越来越大,“吴王太子失踪了。”武原君神色凝重地对仲雪说,他已抓获能抓住的流寇,其中有两名是乔装成海贼的会稽盾甲兵。
没有灵子的下落。[汶网//。。]
仲雪久久盯着艅艎舰桥的屏风,上边写着难以辨认的字迹,灵子的香味充溢着这个斗室……她想写什么呢?留下自己的名字?
“如果是狸首绑架了王太子,就会将王太子押回大禹陵处决,作为神的胜利——他的思路就是这样。”仲雪裹紧披风,“我们已经落后狸首一夜。”
武原君用船将仲雪和元绪运回浙水以南,“吴王太子最好已回到他的舰船上了……否则战争将会爆发,一场因寻欢作乐引发的战争,同样会伏尸千里。”
在南岸,最大的惊喜是阿堪,他还是划着白篷梭飞跟来了!但小艇无法渡江,他滞留在此好几天了,“真是危险的恋情……”他凝视着仲雪的发如飞蓬,照亮或焚毁一个时代的,就是这些身不由己的女性。仲雪怀疑绑匪是会稽甲士,阿堪说“没有所谓的‘会稽山治安’,大部分凶杀发生在亲属和熟人之间,你愿意把真相寄托在那群黑皮老鼠的身上?”盾甲兵们本身就是一群肮脏的罪犯,身怀绝技,靠山庞大,怎么追查?
“他们会在各地神殿落脚、隐藏人质。”元绪说,公元前的旅行是危险的,你必须要与天气、体力、土匪、山贼、江盗、野兽以及迷路做抗争。
“狸首有那串钥匙。”阿堪说。
“哪串钥匙?”
“大护法的钥匙。秋祭时我太生气,把钥匙砸给了他。”
“他会选择那些水道上的大护法神殿。”你很难步行押送人质,必须要有一辆马车或者一艘船,“能驾车的人很少,全越国加起来不会到一百个。”划船则是大海捞针。
武原君的人手散布乡野,一个一个向东南搜查废墟神殿,让阿堪询问那些寄居的乞丐(他们冬季向东乞讨,春季返乡种田),有没有发觉异常情况……他们在一座废弃的风云雷雨山川坛,找到了暂时囚禁人质的场所,有人晚上听到有女孩的叫喊,“我还以为是闪电女神在发怒。”这乞丐兜着手说。塌陷的祭坛下还找到一册航图,在这个时代,书籍图册极其珍贵,不是寻常人能拥有的,“是我画的航图,”仲雪摩挲着烧焦的印迹,“她在标记出行踪。”
他们在护堤侯庙,找到控诉夫镡的鬼板,和艅艎的甲板同一材质,是从大舟上切下来的,是狸首发出的檄文。武原君的信使乘白篷快艇而来,“吴王太子已经返回!吴军正在御儿北境齐集——”时间在流逝,仲雪越来越焦躁。“如果真是狸首干的,他需要所有人目睹,在抵达大禹陵前,他不会杀死人质。”阿堪安慰他。
“但人质会企图逃跑,难以控制时,绑匪就会下手。”元绪很冷静,“我们得日夜兼程。”
他们在船上睡觉,夜晚也点燃渔火,轮班划船。抵达大越山区时,夜雾在膝盖下萦绕,一切都那么安静,一艘烧焦的乌篷船扔在大禹陵的埠头。除此之外,只有神巫的仆人在扫地,会稽盾甲兵暂时解散了,连修城墙的土木工人也要收工了,毕竟神巫回故乡去了。雨停了,时隐时现的月亮晕染着金色雾光,窆石上夫镡的铜钺显出形状,顶端微微飘动一件女式麻衣,白得沉沉甸甸。
仲雪拔下了铜钺。
有人在箭楼朝他射箭,是弩机的磕擦磕擦声,这是第一次获得回音,仲雪从竹脚手架往上爬。“我有你的贵人。”低沉的男声说。
“你要多少黄金?”仲雪急切地扒住堞垛。
“黄金?你要给我黄金?”对方冷笑,“这是你们衡量贵贱的方式。好吧,就给我黄金。要楚国的爰金,方便携带,一个人来。单独让你的瘸子送来,子时结束时,埤中北门。”
仲雪从脚手架跃向箭楼,那人很矫捷,几乎是同时跳下神鱼池,从那里他可以直接从水闸游出海。
“他们去了埤中,狸首想在神巫跟前执行。”仲雪对落后一步愠怒万分。
夫镡的少傅领着舟师——这群室内的士兵——也赶到,武原君也派出信使向夫镡报告了形势。他们显然对仲雪拔下铜钺的举动更为愤慨……
“要多少爰金?一斤还是一百斤?”元绪烦乱地问,“这是赎金的讨价还价方式吗?”
“我能背多少就给他多少。”阿堪看着仲雪,灵子对于他来说是无价的。
对于少傅来说是有价的,“调拨爰金需要时间,而且我一次只能支付一百镒。”
夫镡的舟师分拨人手在大禹陵附近继续搜寻,武原君的水手也已筋疲力尽,快要从船桨上跌倒了。仲雪弃船步行,翻越已默默看着无数人走过的会稽山脉。
乌滴子带着句乘山的四名君子卒,穿着日常服,等在即将关闭的小西门外。为仲雪送来一百镒楚国爰金,这是阿堪第一次见到这种捶打成薄片,可切割成均等方形的金币,以二十五镒为一片,一共四片。
“我会跟着你,但碰见绑匪时,别离他太近。”仲雪帮阿堪系紧布袋。
第一次交易,阿堪送去,仲雪远远护着他。但被发现了,绑匪沿着屋顶在监视他们,“在子时击鼓声停止之前,让神官把金子扔下水门,大护法不许跟随。”阿堪扛着布袋奔向北门,仲雪爬上屋顶追击,埤中的石屋就像垒砌的平菇,在他脚下破碎。乌滴子托举、挈拉,助他一臂之力;君子卒也撒开包围圈。阿堪把金子扔进滑行的乌篷船,布袋在船篷上弹跳了一下,滑落水,绑匪接着跳下船,仲雪又差了一步——北风从迅速下滑的水门缝隙呼啸而过,乌篷船正好就贴着那道缝隙穿出城,齿轮的咯吱作响,一个男人在尖叫——男人脖子系着长绳,横着身体被轮轴绞杀,水门因而留下一道关不死的空缝,死者是全城最有势力的瘸子——因为阍人一般由瘸子担任,而他所管理的城门非同寻常,需要转动轮轴才能开启……
“他抓住了灵子,为什么还要杀一个守门人?仅仅是恐吓?”仲雪纷乱地问,他的衣服全湿透了,寒冷入髓。
胥师对大批会稽山那边的人马涌入他的城市大为不满,“我们守卫这座神的城市,很多人记恨我们。死人是个人恩怨造成的,是乡土文化的一部分,越人爱复仇。”
“复仇也必须要有勇有谋,”阿堪的膝盖疼得锥骨,“最近你们有没有碰到过非常厉害而且小气的人?不管多久以前?”
“呃,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他看到乌滴子,砸吧嘴,“是夫镡的大船头。”他见到石泄和阍人起过争执,阍人告诉他石泄想要钱。
“石泄这种人根本不想要钱……”
“没有比有钱人更爱钱了。”胥师说得滴水不漏,“报案的话,就能拿到赏金。”
这时赎金打捞上来了,绑匪没要那些金子,灵子仍下落不明。
“石泄报的是什么案?”发怒的仲雪摇撼胥师。
“是鹿妖!”胥师喘不过气来,“鹿妖说‘无主之地,吴王所有’,那个卖牡蛎的女孩是第一个受害人。”
“石泄在追查模具的过程中还为那女孩报案,一定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仲雪还清晰记得石泄的拳头落到身上的触觉。
“良心不安。”元绪说,“石泄是虎错湾人,虎错湾人不杀人,那个女孩一定死得很惨。”
“而你们没有追查下去。”
“那是鹿妖!”胥师脸涨得青紫:“我们只是凡人!”
而石泄本人也死了。那个死去的女孩,像山洞里的盲鱼,被时间所遗忘。
又一个不眠之夜。
搜索仍在继续,但没有成效。
仲雪去踏勘三岔桥,他曾和暴七遥望如同神营建的城市,并在这里遭受袭击,暴七依然下落不明,他失去太多同伴了。桥的另一头,走来了夜巡的胥师,他也被失职所折磨,说起前一个女孩的死亡疑点,“她跑到这里,被活活打死,内脏被切走,尸体倒挂在桥下,人们都认为是鹿妖……但我怀疑过是猪龙婆杀死的,因为他对人很粗暴。”
“而猪龙婆是黑帮的护卫,你又没办法对付。”守夜人们所看护的城市,正从古朴的沉睡中醒来,利益冲突与怪癖的苏醒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而来。
桥面发出砰砰声响,仲雪从栏杆伏下身,“既然你喜欢跟着来,那么就让你来。丑时,南门。”低沉的声音从桥下传来,又一次指定仲雪送钱,而且开口要一万镒爰金,“她不是夫镡的养女吗?用她体重的一百倍金子来换。”
仲雪攀下三岔桥——胥师拽住他的腰带,“这里水流很急!”两人交替趴下桥架,那个神秘的男人消失了。
“即使是夫镡,也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金子。”君子卒伍长说。必须要凑齐金子,难道先去打劫金矿?君子卒往返冶炼场,用马车运来一千镒爰金,下边全是铜质的假币。
仲雪驾着马车,在宵禁的街巷里,被绑匪支使着不断转换地点。丑时即将过去,第一记鼓声响了,仲雪离开指定的地点还有一条街,他驾车冲过后巷,车被狭巷卡住。仲雪跳下车,捧起最上层的爰金,冲向巷口的亮光——鼓声结束,他看到的是胥师被绑在树上烧死。
马儿在两边砌石墙之间嘶鸣,没人来搬动那些金子铜片。
“以往的山贼要粮、要猪、要鸡、要女人,他故意把价开得很高,知道我们凑不出——他对金钱不感兴趣,”乌滴子说,“因为牵涉到夫镡,我们这么多人才听从他的指挥,他感受到了权力的滋味。”
神巫的卫队拒绝句乘山的君子卒入城;但双方对绑匪可能的搜寻方法,都是粗暴地入室搜查、截留车船和轮番搜山。搜查范围每两个时辰按大越山区直径五里范围推进,但这还是原始森林覆盖的年代,野猪伏卧在一人高的狗尾草丛中,它们的数量比人更多。“灵子根本不在埤中……在山野刨一个深坑加道木栏,或者被扔到废井道,我们都无法找到她……”仲雪的内心,与她的内心,之间那根细微悸动的蚕丝般的线,无限延伸于无尽的暮色之中。灰冷的夕阳快速地在绯衣妇人般的山石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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