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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堪抄-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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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线已经解不开了。

“乌滴子不来看看这些剑吗?”另一个钦佩乌滴子的少年闯进船舱询问,一半是为了交还赃物,一半是真心关切。

“乌滴子去见大船头了。”仲雪想相互敌视的乌滴子和石泄,都在他不便明说的人手上消失了……

阿堪告诉仲雪,石泄是个老派的虎错湾人。

仲雪等着他说下去。

——这意味着他不杀人,至少不主动杀人,在他们族里,杀人之人,死后将变为虎鲨——他们称为虎错鱼,一生饥饿,残杀众生。虎错湾人为证明勇气,会徒手捕捉虎鲨,作为成人礼……许多人认为夫镡也是虎错湾人。

“那他就是……”

“就是‘破戒的虎错湾人’,作为大斋宫的佣兵队长,人生使命就是杀人,他从没承认过虎错湾人的身份……”

——没人知道这些被神抛弃的人,内心是否存在着怎样的挣扎。

大斋宫的本意并不坏,她年轻时巡视越国,看到躲藏在深山里的野蛮人活得像畜生一样,极度不卫生,还有近亲生下的残疾婴儿……为换一点点酒,他们甚至剥下自己刻满文身的皮。她先是把受虐待或是生病的小孩从父母身边带离,放在神殿里,当做亲生子女抚养。孩子长大后,要有一口饭吃,那时北方。楚国与晋国连年鏖战,楚国每年向越国征派劳役,大斋宫就把健壮男孩送去服役,越国平民得以免受长途奔波和战争摧残,没有人为那些男孩说话……他们在冰冻的工事下喘息,成为战车后的步卒、舟师中的先锋、抢先登城的敢死队,扛回战利品堆砌神的殿堂……女孩则被交给过路人带走,她们大多成了平民家的女仆;姿容姣好的女孩被教给舞蹈歌唱,成为贵族筵席上的倡伶,“越姬”成为国际间流通的礼物,没有人为那些女孩说话。当榨取的好处越来越多,掩盖了将孩子从父母身边夺走的愧疚,变成了圆熟的经营手段,这才偏离初衷,随意冠以“邪神”的借口,就摧毁一个城寨,奴役男男女女……没有大斋宫,就没有今日的夫镡,善意的起点,罪恶的终点,我们一路踩踏的尸骨。

楚国挤压吴国,吴国践踏越国,我们就吸野蛮人的骨髓,没有止境的恃强凌弱。

“也许要到夫镡死去,才能得到他的身世证明——他将如何安排自己的葬礼,人到临死前,总会有一些顾忌。山越人的土葬,封土筑起一座崔巍大墓;还是虎错湾人的水葬,毫无遗憾的骨灰漂入东海?”阿堪望向灰暗的海,海浪扑进参差峭拔的礁石,在岩窟皱褶里呜咽。他们趁着涨潮向西驶入海涂区,潮水还是迅速后退,把船抛在了冒泡的黑淤泥当中。云层后银灰色的夕阳渐次在无名坟头投下阴影,这一带有半耕半渔的村落,领航的少年就出生于此;把阿堪接上舢板的,是一群把裙子扎在腰间、赤脚站在齐腿深的泥浆中挖泥蚶的妇人,她们携带自制的梭镖,用沾泥的手抚摸儿子的脸蛋才安下心来,边拉纤边唱起呼唤潮神的歌。

两少年是一对表兄弟,同大多数越国家庭一样,他们家也以外祖母为一家之主。当几人围着火塘喝海蚌汤——久违的热食时,鬓发刚刚发白的外祖母为仲雪加上一勺鲸鱼肉糜豆瓣酱,这可以解释阿堪与少年之间的默契来源。

晚饭后,表兄弟点上渔灯,折返去接驹子和接骨少女,“……那个白子,杀人不是他的本性,他人并不坏,话很少,做事也牢靠。”“他总觉得别人看不起他,那女孩肯定说了过分的话。”临走时他俩说,就像是代为辩护与道歉。

“无论那女孩说了什么,杀死她就太过分了。”仲雪推远舢板。若有若无的雨融化在滩涂里,洁白的海蚌在泥沙下吐着气泡,聚沫浮泡。蜃楼芭蕉,他救出了阿堪,兑现了对北辰星的承诺,之后呢?之后再恢复野兽的习性,为领地与爱憎而争斗不休?

狗吠惊醒他的感伤,火把连成的火龙在蜿蜒,是狸首的追兵?仲雪奔回聚落——鼓楼下,阿堪拄着曾祖母才用的拐杖,迎接扛稻谷和一扎扎湿沉草垛的农夫陆续到来。更让仲雪惊讶的是,为首的是红汀,拆骨组确实迅速地把他的下落传遍了会稽山。

“真奇怪,”阿堪轻哼,“我差不多有十年没见过‘神的稻谷’了。”

神庙田地分成十等分,其中一分产出奉神,于是农夫们合力为神种地时,随便糊弄,把精力全投到各自的口粮田里。每年阿堪为填饱肚子,只好到处行骗。

“年初稻秋先生告诉我们,愿意跟从仲雪将军的话,把公田分掉,交十分之一稻谷和一扎稻草就行了。”农夫们平淡地说。

——这就是稻秋送给他的礼物。

同样是“十分之一”的税率,改换一下方式,神庙就堆满胀鼓鼓的谷粒……仲雪和阿堪站在一垛垛稻草之间,自觉就像是多余的废物,比如祭祀后扔掉的稻草狗;只有小狗白石典绕着红汀的腿转来转去,开心地汪汪叫;除了主人它第二喜欢红汀,因为红汀总能给它吃的。

农夫赶来这里把赋税交给被通缉的仲雪,他们忍受会稽山那古老陈旧的统治太久了,渴望某种改变;对于秋祭乱射事件,他们也有自己的判断。

“他们信赖你,你该对他们说点什么。”阿堪悄声道,仲雪看着阿眉,后者在一座桥上先后失掉弟弟和继父、偷偷溜出哀伤弥漫的家也来到这里,正跟着成年人扎稻草人,以补上一次被打断的祭祀——拉车的牛被卸下车轭,轻嗅这个全新的稻草女神。阿堪把火把交给仲雪,仲雪再传递给阿眉,阿眉用火把点着稻谷女神,火焰跳跃着,稻谷爆裂、发出好闻的香味,稻草梗变得柔软、轻巧、灰飞烟灭,沉沉夜色下,闪动的火光映亮了人群的眼眸,他们齐声低吟丧曲……仲雪说:“无论是在烧炭人的小屋、填埋出口的山洞、还是鱼塘边的茅房,不管凶手躲在哪里,我们都要找到他、击垮他,我们将直视这个疯子的真面目。”

外祖母说两天前小城的犯人四散,另一些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自由的狱卒和犯人,抢了船只舢板。抓了聚落的男人,划去沟渎西岸的花宫,那儿曾是关押罪行最重的苦役场。开挖的山体犹如绽放的花,如今只剩残垣,他们原址筑起新的囚笼,只是这次能自行决定何时出狱。为提防逃犯,她们不得不随身携带梭镖,把柴刀放在枕头下边。

伯增虽然查到元绪帮屈卢打下手,但不了解她具体做什么、在哪里,花宫将是最接近的下落。仲雪点了三十人,携带网绳、鱼叉……连夜划过沟渎,他们从崖体攀援而上时,阿堪也握住网绳。

“我可不想为你这彻底无能之辈再分神!”仲雪小声而坚决地说,把他的拐杖扔回船上。

“黑巫师会变成蝙蝠、变成熊,入侵你的梦境和灵魂……”阿堪也小声而坚决地说,“要找到黑巫师,必须按他的思路来走下一步。”

“我对他布满血腥与油脂的下一步充满厌恶。”仲雪继续小声而坚决地拒绝,“下一步你能预知吗?他是等我们自投罗网,还是召唤海妖来吃掉我们?”

“你们的知心话说完了吗?”一颗湿漉漉的脑袋凭空倒挂下来,让阿堪吓得和小狗一起大叫,那颗脑袋又一下晃远,是黑屏像蝙蝠一样倒挂在崖体上,他希望保持一种安全的距离。

“你怎么会在这里?”仲雪小声而严厉地问。

“苍蝇追逐腥臭而聚集啊,”黑屏轻松地撒下缆绳,帮仲雪一行人爬上山岩,“铜姑渎关押了不少鹿苑人,我来接应同伙。”岩头已站了一批武装到牙齿的鹿苑打手,用燃烧的箭头相互触碰箭头,引弓射击新葺的瞭望木塔。

他们冲进半地下的窝棚,里边只有一群异常安静的人,狐疑而热忱地盯住闯入者。鹿苑打手蛮横地揪起他们,询问有关人等的下落,拷问者反而害怕地大叫起来——他们揪起的,是一群等死的染病者,耳后缀满了李子般的脓瘤。

“鹿妖最终降下瘟疫了!”一人发出痉挛的喊叫。

“等等,是我为鹿妖杀死的那个孩子命名的,我要找他问个清楚,”阿堪是那个孩子的命名人,这是一种非常亲密的关系,他喃喃念词:“有形无形怪异神君、雌鸡报晓怪异神君、雄鸡生猡怪异神君、老鼠祈忏怪异神君……”恐慌随着他的咒语安定下来,“蛇挂高粱怪异神君、家犬扒坛怪异神君、有头无尾怪异神君……鹿妖安在?”白石典汪地一声,让大家鸡皮疙瘩顿起,难道这个不堪重用的神官学徒真的能召唤出阴风阵阵?

海平面浮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微光,先如萤火虫,接着棚屋发出砰砰敲击声,仲雪和他的小狗、病人们又尖叫起来——比蝙蝠还盲的白鹭醉酒般纷纷砸落到棚顶上,转瞬又聚结为那头幻影般的独角麋鹿,跃过水面。奔跑到前方去了,如此清晰的法术,几乎让人有被叮咬的痛感,“鹿妖!鹿妖!”少年们亢奋地叫喊。越聚越多的年轻人跟随仲雪,他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加入自己的,也有鹿苑的死士……从对面的山坳,呐喊声突起,那是暴动的囚犯群,狱卒们挥舞长斧企图阻止他们。闪耀的麋鹿,风驰电掣地扑进人流,化为一头狼——不,仲雪认识那头狼,那个乌滴子以狼族的同仇敌忾扑向寺人貙。另一个乌滴子则要在蓬头垢面的囚犯中找到少傅,寺人貙则决定生擒他,一个活的嬖幸更能敲诈他的主人。他们就如隧道里缠斗的獾,战象引导着囚徒与狱卒的狂流,怒哄哄地用长鼻扫开寺人貙,青狼被象牙挑得老高——貙人如虎伏地,又如火红的山茶花蓦然凋谢,消失在现实的轮廓外。

黑屏甩动长绳,要套住青狼,那个青黑的影如同猿猴一般在绳套间弹跳。刚才两个乌滴子与寺人貙的那一幕,不过是忽明忽暗的火炬所放大的幻觉,仲雪希望与某些人再次相见,所纠结的恐惧与思念所做的梦……直到长绳击中了黑影,白石典像捉松鼠一般死死扑住……这是象奴,他刚刚释放了地槽里最凶暴的重刑犯。“你足够矮小,可以隐藏到麋鹿身下,吃掉了寤生的内脏,”阿堪凑近矮人的耳畔,象奴发着高烧,如任何吃了不洁食物的美食家一样遭受脾胃折磨,“你那么需要黑魔法吗?”

仲雪望着阿堪,他是从什么时候起注意到象奴的反常,从什么时候能独当一面的呢?其他人则耻笑这个侏儒,“想获取黑魔法?想变成一个‘正常人’?”侏儒吃了幼童的内脏,期望能长高,这是人们乐于相信的邪恶脚本。

在他们将这个小矮人推来扭去时,雪堰从树丛后走了出来,人群一下静默。他看起来就像在露营,领地也好、大祝秋祭也好,统统不放在心上,像扛着扫把一样扛着一面战鼓。

“主人,人们赋予您‘坠星’的称号,描述您作战时如同星辰坠落般地猛烈攻势。”象奴终于开口,“您是会稽山以东唯一能击败夫镡的人,他们却在即将大获全胜时撤换您,一败涂地……如今他们畏惧您,就说您心有不满、任意杀人。我要获得黑魔法,不是为了变成黑巫师,而是把自己变成‘祭品’,献给海妖,即使渡海来吃掉我的是邪神也好,或是母鹿产仔护佑神也好,只希望让您振作,不要什么都无所谓!”象奴顿了顿,一口气说完“就此谢罪。”拔剑自刎,血喷在战鼓上……

叫乌滴子的狼扑到战鼓,徒劳地嗅着、呜咽着。

仲雪良久也无法反应过来。

他一直被事件裹挟而去,基本没有足够时间可供喘息,供他分析在眼前一晃而过的人们。那些无双国士,还来不及甄别,就已黯淡而逝……吴国是一头喷射着热浪与硫磺,吞并干国、侵蚀徐国、向西与楚国争夺每一座城池,穿着纯白、赤红、漆黑的三军,如火如荼……并将别国的称号命名自身的百鳍龙,卷耳大夫身上混有徐人血统,守护着越国在浙水以北的故土。吴太子寿梦向南建新城,对越国的钳口在夹紧,“越人太懒了,要鞭打鞭打他们。”越国是他的人力储备和仓库,现在是提取储备的时候了。小枝夫人是御儿君长女,越国北宫女公子,她嫁给雪堰大夫。因思念兄长,越过浙水北上,兄长如此珍爱她。带她参加君王们的会猎,吴国太子爱上了她,用战车把她抢走,对卷耳大夫说:北宫暂居东宫……她从不说话。太子问她为什么不说话,在影壁外听到她和儿子交谈,便夺走幼子交给太子妃抚养。直到她病重昏迷,用越语呼喊儿子,才将她只身送回给她的兄长。她羁留东宫诞下一个儿子,回到兄长身边又生下一个,吴越两国的君主相互为对方抚养孩子……横阻他们的血缘与洪荒,荡荡洪水,浩浩滔天。是搅动归墟的铸剑师,以归墟为炉膛,荡涤忘海所萃取。用至真至纯而必然破碎的感情,锻造出的蛮荒时代,以及这个时代的离别。

“我所梦见的与你有关的梦……也许我理解你的喜怒无常,但大多数人不能,你背离他们的常规,他们会害怕你,进而想铲除你。”

“你在梦见屏获取的解梦新方?”雪堰哂笑,低头看象奴的血在铜鼓花纹间蔓延,犹如死亡也具有触角,“我从没去过梦见屏,我没有那么多值得遗弃的记忆。”

所有与雪堰有关的梦,并不是仲雪触及了雪堰的灵魂,他触碰到的是侏儒的记忆:从小枝夫人的木芙蓉,到鹅掌楸下的乌滴子,多年来小矮人如影相随,但没有人想了解他的情感。

“御儿家的人全是些失心狂。”雪堰冷漠地说了一句,寒彻仲雪的心扉——这就是他对象奴的全部评价,他对凶手并不关切,对神巫毫无怨言。对狸首的紧逼也无意澄清,封闭在自我世界里,每当有人说动他升起战旗,他说“请等一等”,他等了很多年,现在已无须再等——海平面上驶来一抹亮光,逐渐庞大如海市蜃楼,那是阿堪之前施行幻术所利用的光影——一夜之间,整个海岬涌入无数海船。

船头画有海鳅的眼睛,仲雪救助搁浅鲸鱼时,见过这些被群山阻隔的南方渔船……因为海蜇秋汛到了!仲雪突然明白,所谓雪堰是海妖的儿子,他的母亲是外越人,来自海上……和乌滴子分开后,雪堰隐没不见踪影,他去了鹿苑。和他所击败的流亡者一起,向海外吹响号角,召唤那些隐居的巡回巫师。雪堰是贵族,不能独自存活,走到哪里都需要雄孔雀羽毛那样长长的队列仆从,他靠支配他人攫取战果。他在等待海蜇汛,以及随鱼汛而来的外越人,在不可能的海岸登陆,在不可能的地方集结,“狸首想把我和你绑在一起,沉入海底。”雪堰静静道,“而时代是由人组成的,每个人不再沉沦,时代就会改观。”他走进冰冷的海水——

为首的渔船是外越人首领,鄞君的座驾,海上大酋长居然只乘一艘平常无奇的渔船,但渔夫们举高渔火,如光明穹顶般环绕着他的须发如涛……雪堰半身浸没在漆黑的海水下,仰头和船首的鄞君交谈,就像浮现海面的人鱼,鄞君拒绝前往秋祭,“神巫十五年前把迎接外越的蛇门堵死了——除非蛇门向东为我重新开启。”鄞君是在犹豫夫镡会出手,雪堰大声说:“夫镡不在国内!他正在浙水上缉捕江盗,我劫持了他的船队!”

嘈杂声起,伯增倒拖来一个男人,阿眉等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在污泥里踢他,殴打他,他畸形到等同罪恶的扭曲四肢……无辜的一堆骨头。

“攻击一个智障工人难道就能让死人复活吗?”仲雪制止。

“因为你说是疯子干的。”伯增说。

“仲雪,是你?”一个不成样子的人开口问,她一直护着工人,浑身都是烂泥,她笑了起来——仲雪再次遇见了元绪。在花宫找到了病重的逃犯,和照料他们的女巫元绪。元绪的样子很糟糕,她简略地说了战争前后的遭遇,先在一家贵族庄园工作。不久庄园被千林征用了,接着夫镡进攻,千林就烧掉庄园,把所有人带上山,“这就是我不投靠任何人的原因,巫术是即将消亡的东西,甚至在我们体内溶解。”

“元绪,你长大了……”仲雪盯着他,“快长毛茸茸的胡子了。”

“呀!”元绪捂住脸颊,“很快会变成胡子拉碴的大叔。”

“是你教唆那些苦役犯朝夏履桥射箭吗?是听谁的指使?是典狱长?”仲雪也跪下来,摇晃放松下来的元绪,后者呆住了,“不!不是我——”

“但你知道是谁,是谁?!”

元绪浑身颤抖起来,因为他看到了雪堰——

雪堰走回山岩,他与鄞君达成了某种协议,也许是水路并进,也许仅仅是等他兵败不得不流亡海外时接纳他。仲雪无法从雪堰脸上判断这一点,无论是哪一种,每个人都必须孤绝地面对命运。雪堰端详元绪,忽地揪起她的头发,露出后颈的文身,“姑蔑的巫童……”他沉吟,“当我摧毁姑蔑邪神庙,寄养在神庙里的巫童全被熔化的房梁压成了肉酱。”蓝色天际下冰冷欢跃的银色神殿,犹如停泊湖畔的云层,每一寸外墙、每个屋檐都贴满纯锡的装饰,井底垫锡板净化水质,锡瓶盛装供神的酒,窗格上记述神话与族史。入侵者点了火,所有的锡片都碎裂、熔化、化为粉末。再决堤灌水,尸体要等发大水才能浮上来。“一个孩子划着竹筏找他的孪生姐姐……姐姐挂在原先是树冠的枝叶丛里,只有一颗头和半边肩膀,他拎起姐姐的肩膀,就像仍与她手牵手……我有条不紊地将他们的身体和风俗一起彻底摧毁。幸存下来的孤儿有的去了海上鹿苑,有的消失在茫茫大地中,这些孩子们今天都长大了,足够向大禹陵复仇了。”雪堰欣然一笑。

“——是大高华。”元绪告诉仲雪,眼睛却盯着雪堰,“不顾一切的大高华,”他是奄人巫师学徒,世上仅存的几名姑蔑巫童都是他潜水救出来的,后来他投奔句无。夫镡在军中不再设置卜官,他愤而转向千林,但千林兵败身死;他耿耿于怀,认为自己辅佐夫镡的话一定会比乌滴子等人做得好得多;甚至连白沥这样的御儿流氓都被夫镡招揽了,难道姑蔑人真的只有败落命吗?大高华单打独斗,就帮典狱长平定了监狱暴动,但他不喜欢受束缚……“还是不甘心,获得一个牢头君子的倚重有什么意义?他起意干一些更夸张的事……他射击夏履桥上的人群,他控制了这一带,如果我离开,他就会杀死所有智障工人。”那场战争将所有古老种族和巫术都搅动在一起。

凶手是一个人,一直是一个人,而不是一队士兵、一组猎人,只是一个人,仲雪见过这个时代最壮实的凶徒,饱尝半兽半神的捶打,把对逼迫他杀戮的世界的反击对发泄回人身上。

“我知道这个名字。”仲雪沉吟,小高华、大高华,是越人常用的贱名,意思是小乞丐、大乞丐,死去的工人所叫唤的“叫花子”,被叫做大高华的,往往是命特别硬的人。大高华是智障工人中的一个,原来他头痛、记忆混乱,千林之战中恢复了一些,战后逐渐狂性大发——狸首大祝一开始怀疑仲雪,并没有偏离方向。

“第二次他外出,我让神智稍微清晰一点的工人跟住大高华,就想让他偷跑出去能告诉外界的人……”

——第二次在诸暨边境袭击猎人。

“那个工人被毒打了一顿,谁也不听他的解说。”

大高华离开前把元绪也扔进坑道,她花了整整两天才爬出来,鼠疫已在地面扩散……智障工人一个个被绞死,在绞架上焚烧,就像死神的路标。元绪说不出话来,你养一只猎狗,也许因为它花色漂亮、叫声洪亮,当它舔你的掌心时,一根无形的绳一下拉紧,你与它之间的感情再也无法简单说清。人与人之间也是如此,元绪一直像母鸡一样照顾他的小鸡仔……典狱长下令处死病人,并让儿子押送犯人转移到花宫,自己最后撤离——这是夏履桥乱射后第六天,回到铜姑渎的大高华怒不可遏,不在于他有多爱他的同伴,而是他们是他的私人筹码,他把典狱长钉上了鼓楼。“这是我人生的第二场瘟疫。”元绪摇摇头,但疾病跟着降临花宫,人们踏上台阶,死神就等在台阶尽头狙击他们;他们撕扯头发,夺过狱卒的武器,奔向记忆中的故乡,死神就在归乡道路上击杀他们,将他们发白的脸庞按进映满星光的水洼之中;死神无法被收买、无法被测量,它蔓延地随心所欲——犹如它在夏履桥上的所作所为。

“阿堪身上的箭头呢?”仲雪问。

“你还执著于那枚箭头?”雪堰把从阿堪身体里掏出来的箭头抛给他,一枚奄国旧箭头——你揭开的会稽山最深的伤疤,所以神巫才默许狸首对你的污蔑。

当他们致力于建国时,无杜派出雪堰击溃了奄人,没收他们的财产,人口充当奴隶……无杜是从那时被冠以“神巫”称号。奄国王子遭受巨大打击,妻子与战将在最近水的地方被烹煮,一对儿女遭受虐待,他把儿女献给了雪堰。被摧毁的殿堂,元绪开始流浪——人生就是从某个分岔点,走向各自的通途与孤岛。那一场场大火,在中原诸国看来不过是一场野蛮人的械斗,甚至无法在史册中留下一笔,但战国的开局已然改变——战争不再是贵族们的游戏,家园会被烧毁,战败方将沦为奴隶。头将被砍下,尸体沉入深海,无人幸免。

雪堰拔出了剑:“是我创造那头怪兽,现在也由我亲手毁灭。”——他要去终结所有的战争,或者开启所有的战争——

黑屏将半个鹿苑的人拉了回来,为主公披上黑色战袍,雪堰第一次看起来像好战的越人,他跨上战象,对仲雪说:“如果我战死,你替代我的位置。”

仲雪说:“为那四十个人找回正义,对我来说更真实。”

雪堰敲着战鼓出发。他释放囚犯以壮大人数,其中不仅有饱受冤狱的可怜人,也有最可怕最疯狂的重刑犯,越国此后至少二十年要饱受这一个秋季培植的犯罪猖獗之苦。因嘲笑神权而被关押的老诗人,对雪堰念了一句诗:“昊天不惠,降此大戾!”雪堰的回答是“浩浩昊天,不骏其德。”不发战书也不派遣使者,“我们只是去大禹陵忏悔。”

鹿苑的男人们,走过仲雪身边就跪下来,轻声默念什么,他们中很多人都有严重伤势,肢体被野蛮地切割过……念什么咒语都不重要,也许他们只是希望仲雪说一句安慰话。

“你占了某种赢面——越人相信你杀死了什么,就占有了什么的神力。”黑屏解释,战胜者对战败者负有一种义务,犹如饲主对牲口的责任……有关饲养鹿妖的黑巫师种种,人们立刻会联想到一个很老的巫师,离群索居很多年——结果却是一个小侏儒,他也感到可笑。

“你们还想永生吗?”仲雪拒绝了。

“我们在刀尖上讨生活,难道就该活活被肢解、被剜掉眼珠,像畜生一样死掉?”

“你们选择了这样的生活,就必须要承担它的后果。”

“别这样……”阿堪劝阻,“拒绝别人的忏悔是不祥的。”

“太易得的宽恕是廉价的。”仲雪没有让步。

“如果最后你还活着……”黑屏幽幽说了一句作为赠别,“那送你绿云的姑娘,亲自划船去接她。”这就是他帮助仲雪的原因,那幢孤零零的砌石房子里,空等的女孩。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十六节 梦九夜

盾甲兵的战线拉得很长,这二十五里推进得异常艰难。他们使用的武器只是普通的木铲、木耙、木槌、铜斧、铁锄、把锋利的石片捆在木棒上,重复石器时代的战争……这是雪堰的第一次野战。

大高华一定会去战事最激烈的地方,他需要表演的舞台,仲雪、伯增等人把偷刀剑的小混混们组织起来,护着元绪和阿堪跟在行军的后边,搜寻战区,倾听临死者最后的遗言……体会着古典用兵的残酷与不便:一些地方激战非凡,但就在几步之远,其他人在闲逛。有的穿着几个世纪前的笨重木甲,也有足轻如风的刺客部族,还有宰杀弱小以夸耀战功的疯子,突如其来地袭击阿堪,仲雪一手铁剑一手短戈。跃上小集群作战的大橹,像一个辛勤耕种的农夫收割稻谷,一心想在日落前收完第二季的成果。一面前进,一面击退进攻者,“越国本来可以不必重复中原诸国的错误,越国本来可以绕开楚国那些尸骨铺成的路线,走另一条道路——”他的手在颤抖。

在海塘,扎着头巾的胖神官将所有破旌旗都展开,“把我们不见天日的神主从老鼠洞里抬出来,抬上会稽山!”许多战败的部族也加入了。

他们来到大禹陵下。

修葺一新的大禹陵,塔楼外墙在夏履桥之后赶建了射箭堞垛,壕沟加宽加深了一倍。鹿苑凶徒们被盾甲兵以兵阵分割,一个个戳死,只剩下手无寸铁的老人妇孺沉默地前行。盾甲兵沿阶列队,自高而下射箭,将祖父辈的来人钉死在石阶上,活着的人继续拾级而上。他们并排上前,被铜棒打晕,后边的人上前,血与剑都无法阻挡地上前,那些褪色、破败的旌旗,沿山路上扬,在树冠间若隐若现……尹豹良带着未及死去的军士赶来,质问守军你们来会稽山是为什么,为了杀死越人吗——盾甲兵没有扔掉弓箭,但同意让尹豹良押着那些罪孽深重的巡回老巫师前往,战象上的雪堰?则绝无可能让他触到大禹陵的踏道石……仲雪也上前,阿堪微笑:“一人对抗全世界?别忘了,你是我的大护法,我们是一起的。”

阴天的松林黑沉沉地聚拢在招魂的祭台旁。地上漂浮着鲜花与牛血,牛头摆放成特定的咒语阵……夜未央,庭燎之光,点火的松脂、硫磺、火把与篝火构成的陵墓前,经过精心甄选的乖顺的伤员们在静默地聆听神巫的演说:“寤生,记住这个名字。这不是一个国王的名字,而是一个平民的孩童。”

一行穿着胶黑发亮的大礼服、佩戴沉重银饰的男人坐到屏风前,坐席与屏风上绘制着他们的图腾,这就是传说中的“大祝”

……七名大祝最初是按神殿分布来甄选,有人靠行贿、伎俩才攫取这个位置,另一些却坐视席位空置——大祝们并没有全部到场,山阴君打扮得像个普通甲兵,武原君抱着脖颈。朝大祝们抛着春饼,活跃而不恭,至少他要快活地了解谁将主宰大禹陵?句无大祝则是狸首,鄞邑和姑蔑只悬挂了鸦旗……谁都明白,七个席位,不过是东方的山阴、南方的句无、西方的姑蔑、北方的御儿、海外的鄞君这五股势力对越国的瓜分而已,真是难得的聚会。

“他提醒我们每天为什么要凌晨早起,渔猎采集;忍受家人别离,在吸血钉螺的泥潭温床上营建道路与桥梁;为什么我们要毫无怨言地养护桑梓丛生,围护出免遭野兽撕咬的山河;我们以为众神沉睡,而恶魔也从未消停,与之周旋犹如击打潮水,起落弥合。今天,这个孩子的死去,提醒我们不要忘记初心,当你决定为这个国度献身,为民众分享生死:如潮水一样准则守信,保护这座冷酷无情的山脉。”

仲雪走向神巫的祭台,神巫看到仲雪,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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