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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堪抄-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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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捅破了毒瘤,仇恨如脓水四溅,感染还来不及治愈,新伤又被撕开……生漆桶爆裂,白船身披烈火逶迤北行,浴火跳船的人。箭头追入水下射中他们,越人烧掉了仲雪的船,他甚至不能滚回吴国去。越国对他来说已一钱不值,他对越国来说也一样,他与这个国度之间,只剩下怒火。

他跳下海。

盾甲兵向他射箭,狸首务必要确保他在越国彻底消失。“再游一个月就到吴国了!”他听到尹豹良半是嘲讽半是喟叹的送行。如果他淹死海峡中,是他自己的过错,他想象着哥哥在海岬外那艘白色快船上,暴跳如雷而又不无关切地哮吼:“快给我滚回来!”

仲雪游向了另一边。

庞然的潮水拱入他的耳膜,犹如吼五唱过的鲸歌。

远远地,牛奴也追到了,喘得胸骨快开裂。他远眺燃烧的舰船和深蓝的海,火箭射入水中,划出丝丝银光——残忍有其本身的美。还有他主人那头披盖华丽的牛,以食草兽的阴郁与恬静,咀嚼着带露珠的草,一道回眸六千年来的海水与远行……

一群麋鹿浮于海,依次越过仲雪,鹿群后跟一艘快艇,中段坐着果然被押往海外的山贼,起哄道:“瞧喔,是血色辉煌的吴国大夫!”黑屏坐船尾,他们混在围攻吴国军舰的敞舱船中,趁乱溜出港。另三个击桨者也非善类,泼口叫骂,“船里坐不下了!再扒船帮就剁你猪手!”囚犯的命比我值钱,仲雪想。黑屏冷笑着催他“抱紧麋鹿,快跟上,别被海水冻僵。”句章因鼠疫而封港,大半个越国人马却挤在疫区,夫镡的人马,雪堰的人马,武原君的人马、吴国刺客……他们聚集句章到底为什么?鼠疫对于他们而言,不过是驶向死亡的另一条航道。

麋鹿还没游出射程,一头年轻麋鹿乏力了,掉头往回游。这是大忌,鹿群会跟风,整群游回岸上,黑屏拧住它的角,随船往前拖。仲雪混在鹿群中,飞矢击中麋鹿,温热的鹿血煨暖他的鲨鱼皮甲。不知还要游多久,他觉得自己没有了手臂,没有了髌骨……

“是不是雪堰大夫杀死了冶炼学徒和吴国刺客?”老对手黑屏是否秉承主公的意旨,放一些夫镡和吴太子的烟雾,转移视线?一登岸,仲雪就蹀跶歪扭地拧住黑屏,后者一低头。把他顶了个仰八叉,恶人们笑哈哈,笑他那喘吁吁而又无力的愤怒。

“因为你运送麋鹿,句章人才会谣传鹿妖。”

“让我问一下,肉食者的大护法,您每年吃几顿肉?”黑屏伸长下巴。

就算是物产丰美的吴越之地,下层平民一年也只吃得起一两次肉。鹿苑下午有长达两个时辰的角斗,上午则是斗兽:将从不碰面的猛兽放到一起,让鳄鱼撕扯狗熊,用链条把犀牛锁到虎鲸背鳍上,让虎鲸冲上甲板激斗不已,但猛兽很累很寂寞、还晕船,所以要用点燃的箭头和矛头激怒它们。角斗之后,观众可以免费吃到兽肉,加上雪堰大夫定期赠送的鹿肉,谁不喜欢那儿?

“这就是鹿苑的得名。”同伙吹嘘。

夜雾笼罩孤岛的西南山岙,一艘高艏海船驶入避风港,渔火犹如温暖的怀抱。成筐的瓜果鲜蔬、成栏的活鸡、舔着草根的麋鹿,被运上海船。

“为什么雪堰大夫会在山口?为什么你不敢露面?因为你怀疑你的主公就是射手!”仲雪狼狈而徒劳地想站起。

“我要感谢大夫。”黑屏一边装卸货物一边回答。'。。'

“他鞭挞你,把你卖给鹿苑。”

“不然就没有今天的我,我们关系不错。”

“你为他掩盖什么?”

“为什么你也咬定是雪堰干的?因为他颓丧?因为他在场?就诬陷他和吴国勾结,想当越王?”黑屏反诘,“还是老甲鱼干的呢!我去找妹妹,才撞见大夫。”他自觉失言,但又止不住义愤:“大夫就带一个侏儒,等在山口看夫镡烧山,看到你们人翻马乱,让我快上山岩,自己打了赤膊来救你——我没截住凶手,只找到剑,你比那无能神官还没用,不知道大夫是全越国最扶不上墙的烂泥!”这个暴徒慨然而厌烦,“你要掘根捣髓查到底,就该挖出会稽山上那些疯狂大人物,他们才是散播杀戮的元凶!白沥第一次帮我,是武原君打赌我——屏坞上下全是软脚蟊贼,会被角斗冠军活活撕成两爿,我俩揍得那位冠军脑浆都流出来了,变成白痴、跪在甲板上刷海苔,如今跟着你的假女巫在哪个旮旯头干苦工吧。”

人类没有改变,只是环境改变了,人类残忍的天性并没有改变。肩上栖息宠物猴子的女船头,站在私掠船上岿然不动,黑屏把山贼和麋鹿运去远洋,雪堰大夫用鹿肉冲淡他对这些亡命海上之徒的愧意。

“那些位高权重的大祝都去过鹿苑?”仲雪还想问到更多,在勤勉装卸的恶徒之中,反成一个碍手碍脚的傻瓜,“夫镡去过吗?”

“你为什么对夫镡那么关注?如果一个人可以扭转宿命,他又为什么要赌?”

——为什么对夫镡那么关注?因为夫镡已巍峨到无法绕行的高度,仲雪恍然发觉,凶手射击神巫与夫镡的交界地,入侵夫镡的浦阳江,作恶必须干得更大、更恶,才能引起注意,才有被收买的价值——那凶手也深深被夫镡所吸引。

“你就没猜测过是谁吗?”

黑屏说有那么几个,“他们来来去去,到鹿苑打短工。”宰几头野兽,杀几个人,就像帮忙造一座竹楼,收割一块稻田,那些分布浙水南北的无主野狗。

“那几个人是谁?”

“我原来以为是白沥。”

“白沥那么恨我?”

“我爬到半山还以为是他和你开玩笑,夫镡的军士正在山口另一边不是吗?但那人太狂热,白沥对你没那么大兴趣。”黑屏推上最后一头麋鹿,挂下栏板,“阿堪还活着——狸首把他关起来了。”

仲雪浑身颤抖起来。

黑屏起锚了,“那里不欢迎你,你也还没有堕落到那儿去——本来,流亡鹿苑的人不分敌我。”渔灯消失在浓雾之中,仲雪被留在岛上,“还活着,阿堪还活着……”他交叉手指挤捏手背,封闭至此的情感溃决漫溢,他与越国之间的纽带。还没有断裂,他被赋予希望,又绝望地无法离开孤岛。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十三节 梦六夜

许多人认为越国是世界最荒凉偏僻的角落,仲雪却找到四季如春的花房,麋鹿和牙獐相伴奔过紫云英盛开的原野,但他又有什么资格矮化阿堪,将他比作小跟班?没有阿堪,他连一小摊芦苇荡都闯不过……他振作精神,查看孤岛的东北面,翻爬山坡时惊起一群昏睡岩地的海鸟。踩碎整窝鸟蛋,仲雪抱歉地吮吸蛋黄,把蛋壳埋在石缝下。

这座岛离陆地足够近,鹿苑利用它作为补给站;又足够远,单凭人力游不回陆地……影影绰绰的佝偻黑影摸上来,那些人在星光下如同鬼魅……仲雪踹下石块,大声问“什么人?”黑影咕哝着“老天,不是再来一个给我吸脓疮的。”仲雪冲下北坡,一个鹜行黑影单手持长竹竿一扫,嗖地绊倒他。没有自卫与对打,那人一肘猝尔击中他后颈,仲雪昏厥了。

意志之魂将离开身体去往非常遥远的地方,乌滴子曾告诉仲雪……卷耳大夫教授他六种技艺的夏天,第一次带他出海,万顷碧浪,犹如晴空倒转,蓝色飞鱼纵情飞跃;回来后大夫病倒了,父亲远道请来越国巫医,越巫严厉地问,“你有没有看到三个男人和七个侏儒,在你睡着时躺在你身边辗转反侧?”

“我为什么要看到三个男人和七个侏儒,在我睡着时躺在我身边辗转反侧?”

“因为这是你的三魂七魄。”

“好吧,自从我搬离父亲的房子,我就再也没见过侏儒。”大夫乖顺而狡黠地微笑。

仲雪睁开双眼,逆光的屋檐下挂着三角形腌肉——我从未拥有你们所寄望的灵性,沉重的肉体束缚着我凡庸的灵魂——一张平板的脸倏地迫近,吓了他一跳!满脸雀斑的小女孩沉默地递给他水杯,十来个披褐麻遮盖面孔的人,黑压压地围着他,粗布难掩溃烂的指节,这些人是疠风子'注:麻风病人'。

——因为是疠风子的放逐地,盾甲兵也不敢登岛,所以夜雾岙是法外之屿。

水很涩,仲雪咕咕牛饮,呛得三个灵魂都缩进肺里,一个老妇伸出烂得只剩掌心的手大力捶他的背,他没有躲闪。宠姬送他的花草纹秋衣,只剩翠色绢腰带,仲雪递给女孩。女孩露出娇羞欢喜的神色,手指翻飞地编进辫子,转身给枯瘦老叟看。“桂囡真好看,也给药司瞅瞅。”老叟乐呵呵地说。疠风子们有一种呆气的狡诈,对于厌憎他们的人,就亮出烂皮去吓唬,对于同情他们的人,反而自觉地疏远。

叫“桂囡”的女孩是疠风子们捡来的,她一年年长大,却只能呆在岛上。她的养父是个采蜜人,在仅剩的树上照看蜂巢。他领仲雪环岛一游:石窟外搭草铺,半穴居的窝棚已住了几代病人;海滩放木排,上面种紫菜或是空心菜,这是疠风子们的海上牧场,海浪推着木筏绕岛打转,无法出海……又去山泉口,岩缝滴漏的淡水积蓄在蜂巢一般的岩坑里。“看准了!”采蜜人忽喊,仲雪差点一脚踏空,草皮下就是深渊万丈。这不是天然的洞,而是“硐”,采石后剩下的岩窟。在山顶开一个小洞,开采山腹中的石材,这座岛被掏空了。

“因为要构筑海塘。”采蜜人挽起手臂给仲雪看,这是第一代“国家工匠”的烙印,“看到会稽山瀑布了吗?那些乱石支棱的浅滩。”

“见过,我还跳过,差点扭断脖子。”

“他们把外族人赶到瀑布前,不归顺就把婴儿砸死在尖石上,这样抓够了修海塘的奴隶。我到了这个年纪,看到黑藤甲黑铜殳,还止不住发抖。”后来他害了疠风,就被扔到岛上……那些盘踞会稽山的大人物,根本就不在乎罪行被人知晓,没有道义上的畏惧。没有神权的谴责,只有随心所欲的禁令,留下一座座巍然耸立又一年年被台风海啸摧毁的建筑台基,人、只剩下人,我们都是残忍的人。

桂囡送来午饭,特地撒了肉末的稀粥。鲸鱼杀死后,几十斤腌肉送到夜雾岱岛,大部分鲸肉由神巫分配。小部分是阿堪分送的,仲雪从没过问,今天却再一次承受鲸鱼的恩惠。

“上边还有更好看的……”但他们面对的是垂直的岩体,岩缝也塞着零落的布头和贝壳,“这是我们自建的‘梦见屏’,有一条采蜜小道。”采蜜人轻松地说着,头上披麻袋,腰系一撅带铁爪的麻绳。缓慢稳健地攀岩而上,他家世代采集悬崖蜂巢,死后把悬棺挂上峭壁,桂囡攀援得轻巧、像壁虎一样调头弹跳,父女俩教仲雪如何分配体重、抠抓石缝……海风长吟,如霞如锦的蝴蝶栖息岩壁,亿万彩翼颤动,连须钩足地倒悬于远古龙骨那凌空岩层的两肋下,信天翁在风中伫停……

山巅坐着昨夜的“竹竿人”,竹竿插在地上作为标杆,他用仅有的右手像刺绣一样在绷紧的白布上描绘弯弯曲曲的线条。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皮肤黝黑、身量瘦小的因因乎人,从南方吹来的信风被称为“因因乎”,这些来自遥远岛国的南方人,发着卷舌的颤音,述说着不为东方闻知的因果轮回;而竹竿人也打扮得像因因乎人,他看出仲雪的好奇,把宽大的裹身布料甩过单肩:“主人都是被他们的仆人塑造出来的。”

“您是山北的药司吗?”仲雪哑然失笑。

“不,不过药司今晚会乘愚人船来送药品。”竹竿人也一笑,两人互不通姓名,但嗅出熟悉的气味:难以理解的异乡人,不遵从父兄的逆子,远离正路的迷途黑羊……“愚人船”指送疠风子的班船,运来疑似恶疾的病人、无法自制的疯子,以及疯到愿意亲近并救治他们的药司。疾病与疯狂,人们急于将与众不同者引渡出境。

“那头麋鹿最初是我牵来的,鹿妖是我一手促成的……”仲雪说起自身的流亡,仅仅他的国籍,就像疾病与疯癫一样威胁越国这个封闭在自我催眠中的静谧梦乡。

“海麒麟那群人才是真正的越人,他们迷信是因为他们认为鬼神能被收买,”竹竿人听得哈哈大笑,认为越人根本不拘泥于概念,“别提什么魂魄的原罪,你被驱逐,和建德人赶走我的理由一样,是什么?”他故意问采蜜人。

“在于你们是无益于耕战的禽兽!”采蜜人喊,抖动麻袋,把昨晚过世的病友骨灰撒入风中,风向一转,骨灰刮得他们满嘴。

“啊呸,还有你那混乱的因果律,”竹竿人呛得直乐,“难道卷耳大夫测绘了地图,吴国人抢走地图,按路线把船开进会稽山打神巫耳光,也是大夫一手促成的?”越国第一张陆上地图,是卷耳绘制的,那时他还是个不得宠的公子,用五年走遍全国,他的妹妹一路照料他……海风吹起布帛一角,竹竿人独臂去按,另一角油墨又打翻,忙得他直冒汗,“嗷我画得太慢,不过近三十年这海图也只对敌国有用。”他的豁达感染了仲雪……仲雪也禁不住附身图上寻找游弋过的航道,一下被记忆的浪潮吞没,“我见过您的签印,在那幅地图的背面。”卷起的牛皮地图,装在髹漆竹筒中,盖着“建德菅川主”的泥印,竹竿人年少时也曾追随师长,誊写山川关隘的别名,而今,“在大夫止步的地方,我继续绘制海图。”那个不幸未能成为越王的男人,他所播撒的稻种,在每个流通至海的岔路口结穗。

“前代御儿君在宫廷里豢养很多侏儒,这是古怪父亲分给孩子的礼物,好让侏儒优伶逗他们开心。卷耳大夫受不了这种礼物,越过了浙水;卷耳大夫的妹妹繁枝夫人也受不了啦,把侏儒扔给丈夫,也逃去吴国;雪堰继承了如此周折的财产,和侏儒住了太久也发疯了,竟然带兵去和夫镡作战!更要命的是,竟然还赢了!”

“你是说改变历史进程的竟是这批侏儒?”仲雪问。

“我只是闲聊,让谈话更有趣。”阴冷的滑稽感像刀一样刻在菅川主饱经风霜的两颊,那种绝对的孤独,吸引着彼此。菅川主拨弄獬豸面具,是仲雪把它系在腰带上无意中带过海的,这是司寇的图腾……在越国,大护法不仅照管人间的刑狱,还纠察神的诉讼。

“你知道第十二世越君是谁吗?”菅川主一副“我早知道你不知道”的表情,“我们今天的一切都是由过去组成的……整整二十七代人湮没无闻,直到舒鸠之盟再次登临祭台,为此大斋宫提供军队。卷耳大夫陪同,与智者相谋,与仁者为友,可是没有财力?雪堰去抢!以大禹的名义攻打姑蔑。”结果呢?楚国讨厌逐渐强盛的越国,在歃血中下毒,卷耳大夫失明。山阴君挺了过来,然后死在会稽山的床上,人们痛恨夫镡保护不周,就把他下了奴役场。偶然的荣光,但所有人怀恨在心,依然没有越王。

“这才是因果律。”菅川主戴上獬豸面具,灰蓝色的海妖从海面升起,鳞片闪着点点磷光。翻转为片片蝶翅,围绕独角的神兽起舞,手牵手搭成透明的珊瑚礁,梦以新的形态在仲雪眼前展开——菅川主化身武原君,穿过遍布海图的岛礁去游说众多弱小以攻强者,发出纵横家的先声,监视雪堰的胖神官在拔河——驯象师那一队总输,输了罚酒,罚了酒更溃不成形。雪堰瞥了一眼武原君,也加入队尾,被神官拉到跟前,神官十分自得,刚要开口。雪堰就一拳揍在他眉心,打得很有分寸,打得他不省人事……然后将他倒挂树上,与武原君从容对谈。

武原君是为大斋宫复仇而来,“掌握天数有两种办法——巫术与工艺。而您,是战争的工匠。”

“卷耳大夫才是,我只是守藏之史。”所有即将腐烂的先知与预言碎片的看守,“旁观才是我的天职。”

“偌弗要抱人上吊,逼大夫钻圈套!”神官流着鼻血喝止武原君:“千林的人很穷,很累,他们攻击任何人!他们无法持久,不能为谁所用,他们将一战而溃!”

“徐偃王实行仁政,周穆王惧怕他的强大,就讨伐他,徐人流亡吴越之间——舒鸠之盟,越国又一次重复徐偃王亡国故事;这也是卷耳大夫的下场,吴国就像风,摧毁越国丛林中最秀美的神木,”武原君不理会杂音,“您接纳他的遗民,成为浙水以南、会稽山以东仅剩的大领主,夫镡一旦手握权柄,恐怕您就像砧板上的鱼,任他炙烤水煮……”

“当初夫镡只是一个山越孤儿,无根无凭的卖命汉,从矿道和国外战事捞一口饭吃,是你们把他逼疯了;现在又要齐结军队铲灭他……太晚了。当初我父亲可以钳制他,你们任人毒死了他;卷耳大夫可以驾驭他,你们赶走他;今天夫镡要越国,那就让给他吧。越国比你我都重要得多,不值得一场战争,将家园变成坟场。”雪堰快速结束了话题,“渔夫认为搁浅的鲸鱼,返回深海也不再孕育后代,变成只消耗鱼虾的怪兽。所以中原诸国的君主,一旦被废黜,再也不会被迎回,臣下们宁愿换一个新国王。我就是那头偷生的鲸鱼,十五年前就该为父亲殉葬,也不必浪费您今天的才智和口舌。”

又是白跑一趟,武原君告辞,“整个贵族世界的崩溃,就在于贵族的日益内向。”难以战胜野心勃勃、不惧怕尝试与羞耻的新兴阶层,武原君用那清透而毫无口音的辞令不经意地提起繁枝夫人,真正的贵族在兵败后自杀,不吝给予自己苟活的机会……但还有一个儿子被俘,在吴王太子东宫,他派出的巫医为老吴王会诊时瞥见……

“那孩子还活着?”仲雪做了很长很长残花飞坠的梦,以为她已是另一个时代的人,她的来龙去脉均告结束,过了如此之久才听到音信,胸腔共鸣着雪堰发问时的微颤——

“他有点儿瘸,过几年跟腱切一刀就能复健,也可能是她哥哥的儿子,御儿家族向来有这癖好……不,他不笨,他会做算术了,吴太子叫他——‘季札’。”

必须继续活下去,继续战斗下去,否则连要求吴王送还人质的筹码都没有。延续家族的使命超过个人悲欢,不是吗?只要血脉延续,你自身的死亡就远未终结……

透明的海妖首尾相衔,幻化为山陵的活动幕板,四五个盾甲兵在挖泄洪沟,一个老兵受不了新兵兴致盎然的战况奇想,告诫他们第一轮交锋就会死掉。从山中小道走来一位骑士,就像更南方与更北方的野蛮人,卸掉车辕和车衡。直接坐到那美妙生灵的背上,他的马有点弱不禁风,鬃毛长长斜披在一侧,悄然无声地拂过霜润湿的地面——隐居很多年的雪堰大夫来到大禹陵下,只穿一件领口微露裘皮的薄绢襌衣,好像早起去若耶溪边散步。老兵凝视着他,等于凝视自身的年轻时代,时光倒流回本世纪之前。战争与盟会恢复,在灵柩里保存完好的国王们重新登场,奔过彼此的边疆,挥舞着行使生死予夺的铜钺。

孤独的大夫心不在焉地走过去,甚至不看军士们一眼,内心思量的不是战线布防。而是赢得战争后,有权签署的国书与发函,向吴王问候的话语,以及请求交还人质的辞令。那匹清瘦的骊驹以轻跃舞步,后边跟着一头小象(青墨色,还有水滴飞溅后残留的水斑,几根粗毛增加了滑稽感),一个侏儒蹲在象背,蜷缩在狐皮大氅之下,拥挤的五官、沉默的嘴巴,小矮人也没有转过头来望一眼。一个枯萎的暴君,一个阴险的弄臣,酷似鬼魂被冬雷惊醒。从黄泉破冰而出,马尾拖曳着好战的荧惑星,沿途散播刀兵血光和离离祸乱,老兵如梦初醒地骂了一句脏话。

雪堰来到大越中心,被安排在走廊尽头的客房里;当神巫对他的军中卜官任命签画到楠木板上并献给诸神时,驿馆长才愧疚地将他安置在主宾庭院,彻夜点燃大禹陵引来的松脂火把。千林抗议“大夫收藏的外国兵法写得很好,但在越国能用上的很少!”大祝们在争吵,他要说服这些畏惧命运的人们,“如果越国是一封来自未来的信,我只是代为签收。”雪堰只说了一句话。他披着毯子抵达战区,站在密集的片石屋顶,“埤中是神巫的故乡,千林认为不可作战,夫镡也认为不可作战,这就是我们的战场。将夫镡拉入巷战,将他击溃在他自己的地盘上。”春秋贵族习惯于会猎,保持优雅的进退与交战列队,被贵族战争揉捏烧制的夫镡也是如此,雪堰重新定义了战争,投入所有的武器储备、全部人力发动玉石俱焚的总攻。

战象驮着大斋宫的神龛前往句乘山,“狸首又来骂夫镡了,夫镡的皮都被骂厚了。”守山的人笑称。两千名衣着破烂的参战者一路清扫杂草碎石,为神像开道。“快扫、快扫,真乖,那边还有一块瓜皮没扫到!”守军督促;乌合之众扛着渔叉、柴刀,还背来锄头,“想刨坑埋了夫镡吗?”守军笑得肚皮都痛了。夫镡以为将有两军会战,谍报说神巫还忙于巩固大禹陵……狸首自以为是悲壮的主攻将领,其实是虚张声势的诱饵,他的任务是尽可能地拖住句乘山精锐。越国军士以往都驻扎神殿内外,夫镡首先进攻这些神殿,却发现那不过是雪堰留给他的包袱、分散他兵力的空巢。

“巡查不法者的司稽慑服于大斋宫的在天之灵,佐助治安的胥师提前击鼓三次,阍人开启城门并交出钥匙,夫镡的大部人马将被反锁在两座城市里,成为砧板上的肉。我们散布到民居中去,携带口粮、挖铲、镐头、竹梯,五人一伍、十人一组围困夫镡的一人,把他堵到墙脚、淹死在井里、射死在屋顶,夫镡不会抛下任一同袍,他们会来救援。切开伤员的血管,把他吊到树上,让他哀嚎,让夫镡能听到;在中央菜市场堆起京观,让夫镡能看到,我们就是猎人,静等前来救援友伴的狼群,逐一杀死援兵——”雪堰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他的冷静,他根本不在乎什么在天之灵的恫吓,他的杀戮从来不疯狂,而是有系统、有步骤的过度残杀。

每个巷口都堆起街垒,海塘龙牙拖上陆地,阻止夫镡的新式战车。当夫镡看到熊熊燃烧的诸暨,犹如被严冬的参星坠落击中,他必须攻破自己的都市,去营救臣民苍生——父母为庆祝孩子出生,在房前屋后种植桑林梓树,伴随孩子茁壮成人,那些孩子今天都将血流在了树木扎根的大地上。

夫镡问:谁是将领?

间谍回答:雪堰。

夫镡拔出匕首铰掉了长发。

雪堰深知他人数众多但战斗力极差,务求让夫镡闻风丧胆,无力再战。但这是吴越争霸的前夜,伍子胥与孙武还未扬名的公元五八七年,人们在默默忍耐战国到来前的密集雷暴。知道一场战争不再足以改变一个国家,人们将在攻城野战的拉锯战中喘息,习惯于向无边无际的疆域、去向滔天巨浪、张牙舞爪的衣冠禽兽报仇雪恨。

会稽山的灰焰飞散,炙烤着横卧的海妖,它们难忍鳞片干裂的蚀心之痛。张开一张张血盆大口,狞笑着渡海而去,去吞吃大地献祭的亡灵。菅川主摘下面具,“你所见的海市蜃楼,就是虚浮于蜗牛触角之上,一份野心与暴力的遗产、一部自相残杀的越国长卷。”

御儿碎为齑粉,雪堰意气消沉,武原随波逐流,但流血漂橹的战国即将到来——为部族争雄,雪堰会毕其功于一役,我不会;为绝地反击,乌滴子会献身一搏,我不会;为开创新秩序,夫镡不惧粉碎敌我,我也不会;存在必然中的偶然,换另一个人,历史就全然改变,如地震撕裂河道。然而,雪堰没有成为越王,夫镡也没有成为越王……直到久别的继承人很老很老,当吴王阖闾与兵圣孙武、水仙伍子胥这些名字足以烧焦青史的人奔袭千里征讨楚国,那个越国人才领军攻入吴国都城,自命为越王,他的名号,叫允常。

仲雪不可能知道这一个王号,他睡着了……他从没来过越国,父亲不许他来,兄长不支付旅费,他与阿堪的相遇,疼痛的牙、万重鲸波、麋鹿慵懒伏卧的树荫,不过是一瞬间的梦,他依然十四岁,在月如吴钩的同一个夜晚醒来。仲雪心脏被梦凿穿,刺痛无比,他大口呼吸。不知道睡着了多久,海角空无一人,可能误过了班船……他误过了班船。

疠风子也不见了,菅川主说“看来药司把他们全接走了。”没了疠风子,就不是一月一班船的问题,而是愚人船永不再来。海湾三十里长,加上礁石和暗流,入水两刻钟就会冻死。仲雪必须要突破某些东西,才能回到大陆,去解救阿堪……

菅川主轻松地问,“要带空心菜路上吃吗?”

“我希望我是空心菜。”仲雪在严酷的竞争中长大,要么一往无前,要么一命呜呼。假如他溺毙,其他人还会一如既往地渡海而来,他跃入海中。夏天他和阿堪去句乘山,浑浊的江水每时每刻在上涨,一把把暴雨的利剑戳透船体,他就像握着一根胡子在划船……嘈杂的海浪变成雷鸣,洋流上下扭动如绸带,仲雪正在快速地淹死。幻觉让他以为是在海怪咆哮的胃里游泳,又假想整个大洋与星图正倒扣到头顶,群星俯瞰他横渡海峡。他将北辰星视作航标,比拟为阿堪的命运之星,只要它不熄灭,他就必须回到阿堪身边。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十四节 梦七夜

壮举无从达成,在洋流把他抛回岛上之前,班船捞上了仲雪。得救时见到谁都很眼熟,他湿淋淋地拥抱那位黑衣药司,后者确实有一双狂乱的亮眼睛。

“你真是瞎眼小鸡天照应,”药司开玩笑,他来接疠风子去大禹陵,“前护法死后三年,神巫将传授神通给新一代护法——我还要接一些磨粉的瞎子,好让瘸子、哑子、癞痢、傻子和疠风子都请你用魔法治治怪病。”

“如果我是鹿妖,第一想见的是母亲。”

七个昼夜往返会稽山,奔波于牛宿与女宿俯瞰的沃野,躯体也变得透明,岩石、水流、晨星填充其中……仲雪再次回到大越山区!就像护林员回到焚毁的山林,不,青山依旧,焦灼的是仲雪的心。摧毁的木客庙远近点起一堆堆夜火,是家人在烧死难者的衣物……他去见寤生的母亲,毫不惊讶地看到那是一个极瘦弱的女人,她和长子把亡人衣裳装进竹篓,龟缩在瀑布边烧掉,她承受“鹿妖”的熇蒸,成为不光彩的受难者,这是最难熬的时刻。整理一个死去孩子的衣服,他爬树勾破的衣袖,还有他为她采摘的雏菊,往日一幕幕顺着每朵干花扬起飞灰。仲雪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阿堪的雨天,倒挂眉小孩怯怯问“能给我弟弟取个名吗?”仲雪成为越人的年份就和雨天出生的婴儿一样大,现在那个婴儿已经死了。

母亲身边还跟着三条腿的小牙獐,那也是一头眼泪汪汪的小动物。

“夫人。”仲雪呼喊不幸的母亲,从来没人称她为夫人,她毫无反应,为兄弟和继父烧衣裳的阿眉诧异地瞪住全越国的不速之客,穿着疠风子的麻布外套。“我会为你们找到真凶。”仲雪递出那支鹿角,“阿堪在哪里?”他的声音是那么微弱与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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