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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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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马路上逛逛,绕了个圈子,方才回栈。胡乙庚迎着道:“方才到你房里去,谁知你出去了。明天晚上有船了呢。”我听了不胜之喜,便道:“那么费心代我写张船票罢。”乙庚道:“可以,可以。”说罢,让我到帐房里去坐。只见他两个小儿子,在那里念书呢,我随意考问了他几个字,甚觉得聪明。便闲坐给乙庚谈天,说起方才那妇人的事。乙瘐道:“你给了钱他么?”我道:“只代他给了船钱。”乙庚道:“你上了他当了!他那两个人便是母子,故意串出这个样儿来骗钱的。下次万不要给他!”我不觉呆了一呆道:“还不要紧,他骗了去,也是拿来吃饭,我只当给了化子就是了。但是怎么知道他是母子呢?”乙庚道:“他时常在这些客栈相近的地方做这个把戏,我也碰见过好几次了。你们过路的人,虽然懂得他的话,却辨不出他的口音。象我们在这里久了,一一都听得出来的。若说这妇人是从苏州来寻儿子的,自然是苏州人,该是苏州口音,航船的人也是本帮、苏帮居多。他那两个人,可是一样的宁波口音,还是宁波奉化县的口音。你试去细看他,面目还有点相象呢,不是母子是甚么?你说只当给了化子,他总是拿去吃饭的,可知那妇人并未十分衰颓,那男子更是强壮的时候,为甚么那妇人不出来帮佣,那男子不做个小买卖,却串了出来,做这个勾当!还好可怜他么?”此时天气甚短,客栈里的饭,又格外早些,说话之间,茶房已经招呼吃饭。我便到自己房里去,吃过晚饭,仍然到帐房里,给乙庚谈天,谈至更深,方才就寝。

一宿无话。到了次日,我便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我伯父的,一封给继之的,拿到帐房,托乙庚代我交代信局,就便问几时下船。乙庚道:“早呢,要到半夜才开船。这里动身的人,往往看了夜戏才下船呢。”我道:“太晚了也不便当。”乙庚道:“太早了也无谓,总要吃了晚饭去。”我就请他算清了房饭钱,结过了帐,又到马路上逛逛,好容易又捱了这一天。

到了晚上,动身下船,那时船上还在那里装货呢,人声嘈杂得很,一直到了十点钟时候,方才静了。我在房舱里没事,随意取过一本小说看看,不多一会,就睡着了。及至一觉醒来,耳边只听得一片波涛声音,开出房门看看,只见人声寂寂,只有些鼾呼的声音。我披上衣服,走上舱面一看,只见黑的看不见甚么;远远望去,好象一片都是海面,看不见岸。舵楼上面,一个外国人在那里走来走去。天气甚冷,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就退了下来。此时却睡不着了,又看了一回书,已经天亮了。我又带上房门,到舱面上去看看,只见天水相连,茫茫无际;喜得风平浪静,船也甚稳。

从此天天都在舱面上,给那同船的人谈天,倒也不甚寂寞。内中那些人姓甚名谁,当时虽然一一请教过,却记不得许多了。只有一个姓邹的,他是个京官,请假出来的,我同他谈的天最多。他告诉我:这回出京,在张家湾打尖,看见一首题壁诗,内中有两句好的,是“三字官箴凭隔膜,八行京信便通神”。我便把这两句,写在日记簿上。又想起继之候补四宗人的话,越见得官场上面是一条危途,并且里面没有几个好人,不知我伯父当日为甚要走到官场上去,而且我叔叔在山东也是候补的河同知。幸得我父亲当日不走这条路,不然,只怕我也要入了这个迷呢。

闲话少提,却说轮船走了三天,已经到了,我便雇人挑了行李,一直回家。入得门时,只见我母亲同我的一位堂房婶娘,好好的坐在家里,没有一点病容,不觉心中大喜。只有我母亲见了我的面,倒顿时呆了,登时发怒。正是:天涯游子心方慰,坐上慈亲怒转加。

要知我母亲为了甚事恼烦起来,且待下回再记。

第十八回 恣疯狂家庭现怪状 避险恶母子议离乡

我见母亲安然无恙,便上前拜见。我母亲吃惊怒道:“谁叫你回来的,你接到了我的信么?”我道:“只有吴家老太太带去的回信是收到的,并没有接到第二封信。”我母亲道:“这封信发了半个月了,怎么还没有收到?”我此时不及查问寄信及电报的事,拜见过母亲之后,又过来拜见婶娘。我那一位堂房姊姊也从房里出来,彼此相见。原来我这位婶娘,是我母亲的嫡堂妯娌,族中多少人,只有这位婶娘和我母亲最相得。我的这位叔父,在七八年前,早就身故了。这位姊姊就是婶娘的女儿,上前年出嫁的,去年那姊夫可也死了。母女两人,恰是一对寡妇。我母亲因为我出门去了,所以都接到家里来住,一则彼此都有个照应,二则也能解寂寞。表过不提。

当下我一一相见已毕,才问我母亲给我的是甚么信。我母亲叹道:“这话也一言难尽。你老远的回来,也歇一歇再谈罢。”我道:“孩儿自从接了电报之后,心慌意乱──”这句话还没有往下说,我母亲大惊道:“你接了谁的电报?”我也吃惊道:“这电报不是母亲叫人打的么?”母亲道:“我何尝打过甚么电报!那电报说些甚么?”我道:“那电报说的是母亲病重了,叫孩儿赶快回来。”我母亲听了,对着我婶娘道:“婶婶,这可又是他们作怪的了。”婶娘道:“打电报叫他回来也罢了,怎么还咒人家病重呢!”母亲问我道:“你今天上岸回来的时候,在路上有遇见甚么人没有?”我道:“没有遇见甚么人。”母亲道:“那么你这两天先不要出去,等商量定了主意再讲。”

我此时满腹狐疑,不知究竟为了甚么事,又不好十分追问,只得搭讪着检点一切行李,说些别后的话。我把到南京以后的情节,一一告知。我母亲听了,不觉淌下泪来道:“要不是吴继之,我的儿此刻不知流落到甚么样子了!你此刻还打算回南京去么?”我道:“原打算要回去的。”我母亲道:“你这一回来,不定继之那里另外请了人,你不是白回去么?”我道:“这不见得。我来的时候,继之还再三叫我早点回去呢。”我母亲对我婶娘道:“不如我们同到南京去了,倒也干净。”婶娘道:“好是好的,然而侄少爷已经回来了,终久不能不露面,且把这些冤鬼打发开了再说罢。”我道:“到底家里出了甚么事?好婶婶,告诉了我罢。”婶娘道:“没有甚么事,只因上月落了几天雨,祠堂里被雷打了一个屋角,说是要修理。这里的族长,就是你的大叔公,倡议要众人分派,派到你名下要出一百两银子。你母亲不肯答应,说是族中人丁不少,修理这点点屋角,不过几十吊钱的事,怎么要派起我们一百两来!就是我们全承认了修理费,也用不了这些。从此之后,就天天闹个不休。还有许多小零碎的事,此刻一言也难尽述。后来你母亲没了法子想,只推说等你回来再讲,自从说出这句话去,就安静了好几天。你母亲就写了信去知照你,叫你且不要回来。谁知你又接了甚么电报。想来这电报是他们打去,要骗你回来的,所以你母亲叫你这几天不要露面,等想定了对付他们的法子再讲。”我道:“本来我们族中人类不齐,我早知道的。母亲说都到了南京去,这也是避地之一法。且等我慢慢想个好主意,先要发付了他们。”我母亲道:“凭你怎么发付,我是不拿出钱去的。”我道:“这个自然。我们自己的钱,怎么肯胡乱给人家呢。”嘴里是这么说,我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先开了箱子,取出那一百两银子,交给母亲。母亲道:“就只这点么?”我道:“是。”母亲道:“你先寄过五十两回来,那五千银子,就是五厘周息,也有二百五十两呀。”我听了这话,只得把伯父对我说,王俎香借去三千的话,说了一遍。

我母亲默默无言。歇了一会,天色晚了,老妈子弄上晚饭来吃了。掌上灯,我母亲取出一本帐簿来道:“这是运灵柩回来的时候,你伯父给我的帐。你且看看,是些甚么开销。”我拿过来一看,就是张鼎臣交出来的盘店那一本帐,内中一柱一柱列的很是清楚。到后来就是我伯父写的帐了。只见头一笔就付银二百两,底下注着代应酬用;以后是几笔不相干的零用帐;往下又是付银三百两,也注着代应酬用;象这么的帐,不下七八笔,付去了一千八百两。后来又有一笔是付找房价银一千五百两。我莫名其妙道:“甚么找房价呢?”母亲道:“这个是你伯父说的,现在这一所房子是祖父遗下的东西,应该他们弟兄三个分住。此刻他及你叔叔都是出门的人,这房子分不着了,估起价来,可以值得二千多银子,他叫我将来估了价,把房价派了出来,这房子就算是我们的了,所以取去一千五百银子,他要了七百五,还有那七百五是寄给你叔叔的。”我道:“还有那些金子呢?”母亲道:“哪里有甚么金子,我不知道。”只这一番回答,我心中犹如照了一面大镜子一般,前后的事,都了然明白,眼见得甚么存庄生息的那五千银子,也有九分靠不住的了。家中的族人又是这样,不如依了母亲的话,搬到南京去罢。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

忽听得外面有人打门,砰訇砰訇的打得很重。小丫头名叫春兰的,出去开了门,外面便走进一个人来。春兰翻身进来道:“二太爷来了!”我要出去,母亲道:“你且不要露面。”我道:“不要紧,丑媳妇总要见翁姑的。”说着出去了。母亲还要拦时,已经拦我不住。我走到外面,见是我的一位嫡堂伯父,号叫子英的,不知在那里吃酒吃的满脸通红,反背着双手,躄蹩着进来,向前走三步,往后退两步的,在那里蒙胧着一双眼睛。一见了我,便道:“你──你──你回来了么?几──几时到的?”我道:“方才到的。”子英道:“请你吃──”说时迟,那时快,他那三个字的一句话还不曾说了,忽然举起那反背的手来,拿着明晁晁的一把大刀,劈头便砍。我连忙一闪,春兰在旁边哇的一声,哭将起来。子英道:“你──你哭,先完了你!”说着提刀扑将过去,吓得春兰哭喊着飞跑去了。

我正要上前去劝时,不料他立脚不稳,訇的一声,跌倒在地,叮当一响,那把刀已经跌在二尺之外。我心中又好气,又好恼。只见他躺在地下,乱嚷起来道:“反了,反了!侄儿子打伯父了!”此时我母亲、婶娘、姊姊,都出来了。我母亲只气得面白唇青,一句话也没有,婶娘也是徬徨失措。我便上前去搀他起来,一面说道:“伯父有话好好的说,不要动怒。”我姊姊在旁道:“伯父起来罢,这地下冷呢。”子英道:“冷死了,少不了你们抵命!”一面说,一面起来。我道:“伯父到底为了甚么事情动气?”子英道:“你不要管我,我今天输的狠了,要见一个杀一个!”我道:“不过输了钱,何必这样动气呢?”子英道:“哼!你知道我输了多少?”我道:“这个侄儿哪里知道。”子英忽地里直跳起来道:“你赔还我五两银子!”我道:“五两只怕不够了呢。”子英道:“我不管你够不够,你老子是发了财的人!你今天没有,就拚一个你死我活!”我连忙道:“有,有。”随手在身边取出一个小皮夹来一看,里面只剩了一元钱,七八个小角子,便一齐倾了出来道:“这个先送给伯父罢。”他伸手接了,拾起那刀子,一言不发,起来就走。我送他出去,顺便关门。他却回过头来道:“侄哥,我不过借来做本钱,明日赢了就还你。”说着去了。我关好了门,重复进内。我母亲道:“你给了他多少?”我道:“没有多少。”母亲道:“照你这样给起来,除非真是发了财;只怕发了财,也供应他们不起呢!”我道:“母亲放心,孩儿自有道理。”母亲道:“我的钱是不动的。”我道:“这个自然。”当下大家又把子英拿刀拚命的话,说笑了一番,各自归寝。

一夜无话。明日我检出了继之给我的信,走到继之家里,见了吴伯衡,交了信。伯衡看过道:“你要用多少呢?”我道:“请先借给我一百元。”伯衡依言,取了一百元交给我道:“不够时再来取罢。继之信上说,尽多尽少,随时要应付的呢。”我道:“是,是,到了不够时再来费心。”辞了伯衡回家,暗暗安放好了,就去寻那一位族长大叔公。此人是我的叔祖,号叫做借轩。我见了他,他先就说道:“好了,好了!你回来了!我正盼着你呢。上个月祠堂的房子出了毛病,大家说要各房派了银子好修理,谁知你母亲一毛不拔,耽搁到此刻还没有动工。”我道:“估过价没有?到底要多少银子才够呢?”借轩道:“价是没有估。此刻虽是多派些,修好了,余下来仍旧可以派还的。”我道:“何妨叫了泥水木匠来,估定了价,大家公派呢?不然,大家都是子孙,谁出多了,谁出少了,都不好。其实就是我一个人承认修了,在祖宗面上,原不要紧;不过在众兄弟面上,好象我一个人独占了面子,大家反为觉得不好看。老实说,有了钱,与其这样化的吃力不讨好,我倒不如拿来孝敬点给叔公了。”借轩拊掌道:“你这话一点也不错!你出了一回门,怎么就练得这么明白了?我说非你回来不行呢。尤云岫他还说你纯然是孩子气,他那双眼睛不知是怎么生的!”我道:“不然呢,还不想着回来。因为接了母亲的病信,才赶着来的。”借轩沉吟了半晌道:“其实呢,我也不应该骗你;但是你不回来,这祠堂总修不成功,祖宗也不安,就是你我做子孙的也不安呀,所以我设法叫你回来。我今天且给你说穿了,这电报是我打给你的,要想你早点回来料理这件事,只得撒个谎。那电报费,我倒出了五元七角呢。”我道:“费心得很!明日连电报费一齐送过来。”

说罢,辞了回家,我并不提起此事,只商量同到南京的话。母亲道:“我们此去,丢下你婶婶、姊姊怎么?”我道:“婶婶、姊姊左右没有牵挂,就一同去也好。”母亲道:“几千里路,谁高兴跟着你跑!知道你到外面去,将来混得怎么样呢?”婶娘道:“这倒不要紧,横竖我没有挂虑。只是我们小姐,虽然没了女婿,到底要算人家的人,有点不便就是了。”姊姊道:“不要紧。我明日回去问过婆婆,只要婆婆肯了,没有甚么不便。我们去住他几年再回来,岂不是好?只是伯母这里的房子,不知托谁去照应?”我对母亲说道:“孩儿想,我们在家乡是断断不能住的了,只有出门去的一个法子。并且我们今番出门,不是去三五年的话,是要打算长远的。这房子同那几亩田,不如拿来变了价,带了现银出去,觑便再图别的事业罢。”母亲道:“这也好。只是一时被他们知道了,又要来讹诈。”我道:“有孩儿在这里,不要怕他,包管风平浪静。”母亲道:“你不要只管说嘴,要小心点才好。”我道:“这个自然。只是这件事要办就办,在家万不能多耽搁日子的了。此刻没事,孩儿去寻尤云岫来,他做惯了这等中人的。”说罢,去寻云岫,告明来意。云岫道:“近来大家都知你父亲剩下万把银子,这会为甚么要变起产来?莫不是装穷么?”我道:“并不是装穷,是另外有个要紧用处。”云岫道:“到底有甚么用处?”我想云岫不是个好人,不可对他说实话,且待我骗骗他。因说道:“因为家伯要补缺了,要来打点部费。”云岫道:“呀!真的么?补哪一个缺?”我道:“还是借补通州呢。”云岫道:“你老人家剩下的钱,都用完了么?”我道:“哪里就用完了,因为存在汇丰银行是存长年的,没有到日子,取不出来罢了。”云岫道:“你们那一片田,当日你老人家置的时候,也是我经手,只买得九百多银子,近来年岁不很好,只怕值不到那个价了呢。我明日给你回信罢。”我听说便辞了回家。入得门时,只见满座都挤满了人,不觉吓了一跳。正是:出门方欲图生计,入室何来座上宾?

要知那些都是甚么人,且待下回再记。

第十九回 具酒食博来满座欢声 变田产惹出一场恶气

及至定睛一看时,原来都不是外人,都是同族的一班叔兄弟侄,团坐在一起。我便上前一一相见。大众喧哗嘈杂,争着问上海、南京的风景,我只得有问即答,敷衍了好半天。我暗想今天众人齐集,不如趁这个时候,议定了捐款修祠的事。因对众人说道:“我出门了一次,迢迢几千里,不容易回家;这回不多几天,又要动身去了。难得今日众位齐集,不嫌简慢,就请在这里用一顿饭,大家叙叙别情,有几位没有到的,索性也去请来,大家团叙一次,岂不是好?”众人一齐答应。我便打发人去把那没有到的都请了来。借轩、子英,也都到了。众人纷纷的在那里谈天。

我悄悄的把借轩邀到书房里,让他坐下,说道:“今日众位叔兄弟侄,难得齐集,我的意思,要烦叔公趁此议定了修祠堂的事,不知可好?”借轩绉着眉道:“议是未尝不可以议得,但是怎么个议法呢?”我道:“只要请叔公出个主意。”借轩道:“怎么个主意呢?”我看他神情不对,连忙走到我自己卧房,取了二十元钱出来,轻轻的递给他道:“做侄孙的虽说是出门一次,却不曾挣着甚钱回来,这一点点,不成敬意的,请叔公买杯酒吃。”借轩接在手里,颠了一颠,笑容可掬的说道:“这个怎好生受你的?”我道:“只可惜做侄孙的不曾发得财,不然,这点东西也不好意思拿出来呢。只求叔公今日就议定这件事,就感激不尽了!”借轩道:“你的意思肯出多少呢?”我道:“只凭叔公吩咐就是了。”

正说话时,只听得外面一迭连声的叫我。连忙同借轩出来看时,只见一个人拿了一封信,说是要回信的。我接来一看,原来是尤云岫送来的,信上说:“方才打听过,那一片田,此刻时价只值得五百两。如果有意出脱,三两天里,就要成交;倘是迟了,恐怕不及──”云云。我便对来人说道:“此刻我有事,来不及写回信,你只回去,说我明天当面来谈罢。”那送信的去了,我便有意把这封信给众人观看。内中有两个便问为甚么事要变产起来。我道:“这话也一言难尽,等坐了席,慢慢再谈罢。”登时叫人调排桌椅,摆了八席,让众人坐下,暖上酒来,肥鱼大肉的都搬上来。借轩又问起我为甚事要变产,我就把骗尤云岫的话,照样说了一遍。众人听了,都眉飞色舞道:“果然补了缺,我们都要预备着去做官亲了。”我道:“这个自然。只要是补着了缺,大家也乐得出去走走。”内中一个道:“一个通州的缺,只怕容不下许多官亲。”一个道:“我们轮着班去,到了那里,经手一两件官司,发他一千、八百的财,就回来让第二个去,岂不是好!”又一个道:“说是这么说,到了那个时候,只怕先去的赚钱赚出滋味来了,不肯回来,又怎么呢?”又一个道:“不要紧。他不回来,我们到班的人到了,可以提他回来。”满席上说的都是这些不相干的话,听得我暗暗好笑起来。借轩对我叹道:“我到此刻,方才知道人言难信呢。据尤云岫说,你老子身后剩下有一万多银子,被你自家伯父用了六七千,还有五六千,在你母亲手里。此刻据你说起来,你伯父要补缺,还要借你的产业做部费,可见得他的话是靠不住的了。”我听了这话,只笑了一笑,并不回答。

借轩又当着众人说道:“今日既然大家齐集,我们趁此把修祠堂的事议妥了罢。我前天叫了泥水木匠来估过,估定要五十吊钱,你们各位就今日各人认一分罢。至于我们族里,贫富不同,大家都称家之有无做事便了。”众人听了,也有几个赞成的。借轩就要了纸笔,要各人签名捐钱。先递给我。我接过来,在纸尾上写了名字,再问借轩道:“写多少呢?”借轩道:“这里有六十多人,只要捐五十吊钱,你随便写上多少就是了。难道有了这许多人,还捐不够么?”我听说,就写了五元。借轩道:“好了,好了!只这一下笔,就有十分之一了。你们大家写罢。”一面说话时,他自己也写上一元。以后挨次写去,不一会都写过了。拿来一算,还短着两元七角半。借轩道:“你们这个写的也太琐碎了,怎么闹出这零头来?”我道:“不要紧,待我认了就是。”随即照数添写在上面。众人又复畅饮起来,酣呼醉舞了好一会,方才散坐。

借轩叫人到家去取了烟具来,在书房里开灯吃烟。众人陆续散去,只剩了借轩一个人。他便对我说道:“你知道众人今日的来意么?”我道:“不知道。”借轩道:“他们一个个都是约会了,要想个法子的,先就同我商量过,我也阻止他们不住。这会见你很客气的,请他们吃饭,只怕不好意思了。加之又听见你说要变产,你伯父将近补缺,当是又改了想头,要想去做官亲,所以不曾开口。一半也有了我在上头镇压住,不然,今日只怕要闹得个落花流水呢。”

正说话间,只见他所用的一个小厮,拿了个纸条儿递给他。他看了,叫小厮道:“你把烟家伙收了回去。”我道:“何不多坐一会呢?”借轩道:“我有事,去见一个朋友。”说着把那条子揣到怀里,起身去了。我送他出门,回到书房一看,只见那条子落在地下,顺手捡起来看看,原来正是尤云岫的手笔,叫他今日务必去一次,有事相商。看罢,便把字条团了,到上房去与母亲说知,据云岫说,我们那片田只值得五百两的话。母亲道:“哪里有这个话!我们买的时候,连中人费一切,也化到一千以外,此刻怎么只得个半价?若说是年岁不好,我们这几年的租米也不曾缺少一点。要是这个样子,我就不出门去了。就是出门,也可以托个人经管,我断不拿来贱卖的。”我道:“母亲只管放心,孩儿也不肯胡乱就把他卖掉了。”当夜我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一个主意。

到了次日,一早起来,便去访吴伯衡,告知要卖田的话,又告知云岫说年岁不好,只值得五百两的话。伯衡道:“当日买来是多少钱呢?”我道:“买来时是差不多上千银子。”伯衡道:“何以差得到那许多呢?你还记得那图堡四至么?”我道:“这可有点糊涂了。”伯衡道:“你去查了来,待我给你查一查。”我答应了回来,检出契据,抄了下来,午饭后又拿去交给伯衡,方才回家。忽然云岫又打发人来请我。我暗想这件事已经托了伯衡,且不要去会他,等伯衡的回信来了再商量罢。因对来人说道:“我今日有点感冒,不便出去,明后天好了再来罢。”那来人便去了。

从这天起,我便不出门,只在家里同母亲、婶娘、姊姊,商量些到南京去的话,又谈谈家常。过了三天,云岫已经又叫人来请过两次。这一天我正想去访伯衡,恰好伯衡来了。寒暄已毕,伯衡便道:“府上的田,非但没有贬价,还在那里涨价呢。因为东西两至都是李家的地界,那李氏是个暴发家,他嫌府上的田把他的隔断了,打算要买了过去连成一片,这一向正打算要托人到府上商量──”正说到这里,忽然借轩也走了进来,我连忙对伯衡递个眼色,他便不说了。借轩道:“我听见说你病了,特地来望望你。”我道:“多谢叔公。我没有甚么大病,不过有点感冒,避两天风罢了。”当下三人闲谈了一会。伯衡道:“我还有点事,少陪了。”我便送他出去,在门外约定,我就去访他。然后入内,敷衍借轩走了。我就即刻去访伯衡,问这件事的底细。伯衡道:“这李氏是个暴发的人,他此刻想要买这田,其实大可以向他多要点价,他一定肯出的。况且府上的地,我已经查过,水源又好,出水的路又好,何至于贬价呢。还有一层:继之来信,叫我尽力招呼你,你到底为了甚么事要变产,也要老实告诉我,倘是可以免得的就免了,要用钱,只管对我说。不然叫继之知道了,要怪我呢。”我道:“因为家母也要跟我出门去,放他在家里倒是个累,不如换了银子带走的便当。还有我那一所房屋,也打算要卖了呢。”伯衡道:“这又何必要卖呢。只要交给我代理,每年的租米,我拿来换了银子,给你汇去,还不好么!就是那房子,也可以租给人家,收点租钱。左右我要给继之经管房产,就多了这点,也不费甚么事。”我想伯衡这话,也很有理,因对他说道:“这也很好,只是太费心了。且等我同家母商量定了,再来奉复罢。”

说罢,辞了出来。因想去探尤云岫到底是甚么意思,就走到云岫那里去。云岫一见了我便道:“好了么?我等你好几天了。你那片田,到底是卖不卖的?”我道:“自然是卖的,不过价钱太不对了。”云岫道:“随便甚么东西,都有个时价。时价是这么样,哪里还能够多卖呢。”我道:“时价不对,我可以等到涨了价时再卖呢。”云岫道:“你伯父不等着要做部费用么?”我道:“那只好再到别处张罗,只要有了缺,京城里放官债的多得很呢。”云岫低头想了一想道:“其实卖给别人呢,连五百两也值不到。此刻是一个姓李的财主要买,他有的是钱,才肯出到这个价。我再去说说,许再添点,也省得你伯父再到别处张罗了。”我道:“我这片地,四至都记得很清楚。近来听说东西两至,都变了姓李的产业了,不知可是这一家?”云岫道:“正是。你怎么知道呢?”我道:“他要买我的,我非但照原价丝毫不减,并且非三倍原价我不肯卖呢。”云岫道:“这又是甚么缘故?”我道:“他有的是钱,既然要把田地连成一片,就是多出几个钱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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