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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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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文章不看,一直钉住问,如何提起,如何对答,尊大人的颜色如何。伯丹不会撒谎,只得一一实说。可文听到秀才、监生一说,不觉呆了一呆,低头默默寻思,如果问起来,如何对答,须要预先打定主意。到底包揽词讼的先生,主意想得快,一会儿的功夫,早想定了。并且也料到叫改文章的意思,便不再和少爷客气,拿起笔来,飕飕飕的一阵改好了,加了眉批、总批,双手递与伯丹道:‘放恣放恣!尊大人跟前,务求吹嘘吹嘘!’伯丹连连答应。坐了一会,便去了。
“到了明日是十五,一班佐杂太爷,站过香班,上过道台衙门,又上本府衙门。太爷们见太尊,向来是班见,没有坐位的。这一天,号房拿了一大叠手版上去。一会儿下来,把手版往桌上一丢,却早抽出一个来道:‘单请莫可文莫太爷。’众佐杂太爷们听了这句话,都把眼睛向莫可文脸上一望,觉得他脸上的气色是异常光彩,运气自然与众不同,无怪他独荷垂青了。莫可文也觉得洋洋得意,对众同寅拱拱手,说声‘失陪’,便跟了手版进去。走到花厅,见了太尊,可文自然常礼请安。太尊居然回安拉炕,可文那里敢坐,只在第二把交椅上坐下。太尊先开口道:‘小儿久被化雨,费心得很。老夫子到这边来,又不提起,一向失敬;还是昨天小儿说起,方才知道。’可文听了这番话,又居然称他老夫子,真是受宠若惊,不知怎样才好,答应也答应不出来,末末了只应得两个‘是’字。太尊又道:‘听小儿说,老夫子在庠?’可文道:‘卑职侥幸补过廪,此次为贫而仕,是不得已之举,所以没有用廪名报捐。到了乡试年分,还打算请假下场。’太尊点头道:‘足见志气远大!’说罢,举茶送客。可文辞了出来。只见一班太爷们还在大堂底下,东站两个,西站三个的,在那里谈天。见了可文,便都一哄上前围住,问见了太尊说些甚么,想来一定得意的。可文洋洋得意的说道:‘无意可得。至于太尊传见,不过谈谈家乡旧事,并没有甚么意思。’内中一个便道:‘阁下和太尊想来必有点渊源?’可文道:‘没有,没有,不过同乡罢了。’说着,便除下大帽子,自有他带来那小家人接去,送上小帽换上;他又卸下了外褂,交给小家人。他的公馆近在咫尺,也不换衣服,就这么走回去了。
“从此之后,伯丹是奉了父命的,常常到可文公馆里去。每去,必在上房谈天,那师母也绝不回避,一会儿送茶,一会儿送点心,十分殷勤。久而久之,可文不在家,伯丹也这样直出直进的了。
“可文又打听得本府的一个帐房师爷,姓危号叫瑚斋的,是太尊心腹,言听计从的,于是央伯丹介绍了见过几面之后,又请瑚斋来家里吃饭,也和请伯丹一般,出妻见子的,绝无回避。那位太太近来越发出落得风骚,逢人都有说有笑,因此危瑚斋也常常往来。如此又过了一个来月,可文才求瑚斋向太尊说项。太太从旁也插嘴道:‘正是。总要求危老爷想法子,替他弄个差使当当才好。照这样子空下去,是要不得了的!这里镇江的开销,样样比我们杭州贵,要是闹到不得了,我们只好回杭州去的了。’说罢,嫣然一笑。危瑚斋受了他夫妻嘱托,便向太尊处代他说项。太尊道:‘这个人啊,我久已在心的了。因为不知他的人品如何,还要打听打听,所以一直没给他的事。只叫小儿仍然请他改改课卷,我节下送他点节敬罢了。’瑚斋道:‘莫某人的人品,倒也没甚么。’太尊道:‘你不知道:我看读书人当中,要就是中了进士,点了翰林,飞黄腾达上去的,十人之中,还有五六是个好人;若是但进了个学,补了个廪,以后便蹲蹬住的,那里头,简直要找半个好人都没有。他们也有不得不做坏人之势。单靠着坐馆,能混得了几个钱,自然不够他用;不够用起来,自然要设法去弄钱。你想他们有甚弄钱之法?无非是包揽词讼,干预公事,鱼肉乡里,倾轧善类,布散谣言,混淆是非,甚至窝娼庇赌,暗通匪类,那一种奇奇怪怪的事,他们无做不到。我府底下虽然没有甚么重要差使,然而委出去的人,也要拣个好人,免得出了岔子,叫本道说话。莫某人他是个廪生,他捐功名,又不从廪贡上报捐,另外弄个监生,我很怀疑他在家乡干了甚么事,是个被革的廪生,那就好人有限了。’瑚斋道:‘依晚生看去,莫某人还不至于如此;不过头巾气太重,有点迂腐腾腾的罢了。晚生看他世情都还不甚了了,太尊所说种种,他未必去做。’太尊道:‘既然你保举他,我就留心给他个事情罢了。’既而又说道:‘他既是世情都不甚了了的,如何能当得差呢。我看他笔墨还好,我这里的书启张某人,他屡次接到家信,说他令兄病重,一定要辞馆回去省亲。我因为一时找不出人来,没放他走,不如就请了莫某人罢。好在他本是小儿的先生,一则小儿还好早晚请教他,二来也叫他在公事上历练历练。’瑚斋道:‘这是太尊的格外栽培。如此一来,他虽是个坏人,也要感激的学好了。’说罢,辞了出来,挥个条子,叫人送给莫可文,通知他。可文一见了信,直把他喜得赛如登仙一般。”正是:任尔端严衡品行,奈渠机智善欺蒙。
不知莫可文当了镇江府书启之后,尚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记。
第九十九回 老叔祖娓娓讲官箴 少大人殷殷求仆从
“莫可文自从做了王太尊书启之后,办事十分巴结;王伯丹的文章,也改得十分周到;对同事各人,也十分和气。并备了一分铺盖,在衙门里设一个床铺,每每公事忙时,就在衙门里下榻。人家都说他过于巴结了,自己公馆近在咫尺,何必如此;王太尊也是说他办事可靠,那里知道他是别有用心的呢。他书启一席,就有了二十两的薪水;王太尊喜他勤慎,又在道台那边,代他求了一个洋务局挂名差使,也有十多两银子一月;连他自己鬼鬼祟祟做手脚弄的,一个月也不在少处。后来太湖捕获盐枭案内,太尊代他开个名字,向太湖水师统领处说个人情,列入保举案内,居然过了县丞班。过得两年,太尊调了苏州首府,他也跟了进省。不幸太尊调任未久,就得病死了。那时候,他手边已经积了几文,想要捐过知县班,到京办引见,算来算去,还缺少一点。
“正在踌躇设法,他那位弟妇过班的太太,不知和那一个情人一同逃走了,把他几年的积蓄,虽未尽行卷逃,却已经十去六七了。他那位夫人,一向本来已是公诸同好,作为谋差门路的,一旦失了,就同失了靠山一般;何况又把他积年心血弄来的,卷了一大半去!只气得他一个半死!自己是个在官人员,家里出了这个丑事,又不便声张,真是哑子吃黄莲,自家心里苦。久而久之,同寅中渐渐有人知道了,指前指后,引为笑话。他在苏州蹲不住了,才求分了上海道差遣,跑到上海来。因为没了美人局,只怕是一直瘪到此刻的。这是莫可文的来历。
“至于那卜子修呢,他的出身更奇了。他是宁波人,姓卜,却不叫子修,叫做卜通。小时候在宁波府城里一家杂货店当学徒。有一天,他在店楼上洗东西,洗完了,拿一盆脏水,从楼窗上泼出去。不料鄞县县大老爷从门前经过,这盆水不偏不倚,恰恰泼在县大老爷的轿子顶上。”
金子安听我说到这里,忙道:“不对,不对,他在楼上看不见底下。容或有之,大凡官府出街,一定是鸣锣开道的,难道他聋了,听不见?”我道:“你且慢着驳,这一天恰好是忌辰,官府例不开道鸣锣呢。县大老爷大怒,喝叫停轿,要捉那泼水的人。众差役如狼似虎般拥到店里,店里众伙计谁敢怠慢,连忙从楼上叫了他下来。那差役便横拖竖曳,把他抓到轿前。县大老爷喝叫打,差役便把他按倒在地,褪下裤子,当街打了五十小板子。”金子安道:“忌辰例不理刑名,怎么他动起刑来?”
我道:“这就叫做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当时把他打得血流漂杵!只这一打,把他的官兴打动了。他暗想:做了官便如此威风,可以任意打人。若是我们被人泼点水在头上,顶多不过骂两声,他还可以和我对骂;我如果打他,他也就不客气,和我对打了。此刻我的水不过泼在他轿子上,并没有泼湿他的身,他便把我打得这么利害!一面想,一面喊痛,哼声不绝。一面又想道:几时得我做了官,也拿人家这样打打,才出了今日的气。可怜这几下板子,把他打得溃烂了一个多月,方才得好。东家因为他犯了官刑,便把他辞歇了。他本是一个已无父母,不曾娶妻的人,被东家辞了,便无家可归。
“想起有个远房叔祖,曾经做过一任那里典史的,刻下住在镇海,不免去投奔了他,请教请教,做官是怎样做的;象我们这样人,不知可以去做官不可以。如果可以的,我便上天入地,也去弄个官做做,方才遂心。主意打定,便跑到镇海去。不一日到了,找到他叔祖家去。他叔祖名叫卜士仁,曾经做过几年溧阳县典史。后来因为受了人家二百文铜钱,私和了一条命案,偏偏弄得不周到,苦主那边因止泪费上吃了点亏,告发起来,便把他功名干掉了,他才回到镇海,其时已经七十多岁了。儿子卜仲容,在乡间的土财主家里,管理杂务,因此不常在家。孙子卜才,在府城里当裁缝。还有个曾孙,叫做卜兑,只有八岁,代人家放牛去了。卜士仁一个老头子,在家里甚是闷气,虽然媳妇、孙媳妇都在身边,然而和女人们总觉没有甚么谈头。
“忽看见侄孙卜通来了,自是欢喜,问长问短,十分亲热。卜通也一一告诉,只瞒起了被鄞县大老爷打屁股的事。他谈谈便问起做官的事,说道:‘叔公是做了几十年官的了,外头做官的规矩,总是十分熟的了。不知怎样才能有个官做?不瞒叔公说,侄孙此刻也很想做官,所以特地到叔公跟前求教的。’卜士仁道:‘你的志气倒也不小,将来一定有出息的。至于官,是拿钱捐来的,钱多官就大点,钱少官就小点;你要做大官小官,只要问你的钱有多少。至于说是做官的规矩,那不过是叩头、请安、站班,却都要历练出来的。任你在家学得怎么纯熟,初出去的时候,总有点蹑手蹑脚的;等历练得多了,自然纯熟了。这是外面的话。至于骨子里头,第一个秘诀是要巴结。只要人家巴结不到的,你巴结得到;人家做不出的,你做得出。我明给你说穿了,你此刻没有娶亲,没有老婆;如果有了老婆,上司叫你老婆进去当差,你送了进去,那是有缺的马上可以过班,候补的马上可以得缺,不消说的了。次一等的,是上司叫你呵,你便马上遵命,还要在这上头加点恭维话,这也是升官的吉兆。你不要说做这些事难为情,你须知他也有上司,他巴结起上司来,也是和你巴结他一般的,没甚难为情。譬如我是个典史,巴结起知县来是这样;那知县巴结知府,也是这样;知府巴结司道,也是这样;司道巴结督抚,也是这样。总而言之,大家都是一样,没甚难为情。你千万记着不怕难为情五个字的秘诀,做官是一定得法的。如果心中存了难为情三个字,那是非但不能做官,连官场的气味也闻不得一闻的了。这是我几十年老阅历得来的,此刻传授给你。但不知你想做个甚么官?’卜通道:‘其实侄孙也不知做甚么官好。譬如要做个县大老爷,不知要多少钱捐来?’
“卜士仁道:‘好,好!好大的志气!那个叫做知县,是我的堂翁了。’又问:‘你读过几年书了?’卜通道:‘读书几年!一天也没有读过!不过在学堂门口听听,听熟了“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两句罢了。’卜士仁道:‘没有读过书,怎样做得文官。你看我足足读了五年书,破承题也作过十多次,出起身来不过是个捕厅。象你这不读书的,只好充地保罢了。’卜通不觉棱住了,说道:‘不读书,不能做官的么?’卜士仁道:‘如果没读过书都可以做官的,那个还去读书呢?’又沈吟了一会道:‘我看你志气甚高,你文官一途虽然做不得,但是武弁一路还不妨事。我有一张六品蓝翎的功牌,从前我出一块洋钱买来的,本来打算给我孙子去用的,争奈他没志气,学了裁缝。我此刻拿来给了你,你只要还我一块洋钱就是了。’卜通道:‘六品蓝翎的功牌,是个甚么官?’卜士仁道:‘不是官,是个顶戴;你有了他,便可以戴个白石顶子,拖根蓝翎,到营里去当差。’卜通道:‘此刻侄孙有了这个,可是跑到营里,就有人给我差使?’卜士仁道:‘那里有这么容易!就有了这个,也要有人举荐的。’卜通道:‘那么侄孙有了这个,到那里去找人荐事情呢?’
“卜士仁又沈吟了一会道:‘路呢,是有一条,不过是要我走一趟。’卜通道:‘如果叔公可以荐我差使,我便要了那张甚么功牌。’卜士仁道:‘这么说罢,我们大家赌个运气,我们做伴到定海去走一趟。定海镇的门政大爷,是我拜把子的兄弟,我去托他,把你荐在那里,吃一份口粮。这一趟的船钱,是各人各出。事情不成,我白赔了来回盘缠;如果事成了,你怎样谢我?’卜通道:‘叔公怎说怎好,只请叔公吩咐就是了。’卜士仁道:‘如果我荐成功了你的差使,我要用你三个月口粮的。但是你每月的口粮都给了我,你自己一个钱都没了,如何过得?我和你想一个两得其便的法子:三个月的口粮,你分六个月给我,这六个月之中,每月大家用半个月的钱,你不至于吃亏,我也得了实惠了。你看如何?’卜通道:‘不知每月的口粮是多少?’卜士仁道:‘多多少少是大家的运气,你此刻何必多问呢。’卜通道:那么就依叔公就是了。’卜士仁道:‘那功牌可是一块钱,我是照本卖的,你不能少给一文。’卜通道:‘去吃一份口粮,也要用那功牌么?’卜士仁道:‘暂时用不着,你带在身边,总是有用的。将来高升上去,做百长,做哨官,有了这个,就便宜许多。’卜通道:‘这样罢,侄孙身边实在不多几个钱,来不及买了。此刻一块洋钱兑一千零二十文铜钱,我出了一千二百文。如果事情成功,我便要了,也照着分六个月拔还,每月还二百文罢。可有一层:事情不成功,我是不要他的。’卜士仁见有利可图,便应允了。当日卜士仁叫添了一块臭豆腐,留侄孙吃了晚饭。晚上又教他叩头、请安、站班,各种规矩,卜通果然聪明,一学便会。“次日一早,公孙两个,附了船到定海去。在路上,卜士仁悄悄对卜通道:‘你要得这功牌的用处,你就不要做我侄孙。’卜通吃惊道:‘这话怎讲?’卜士仁道:‘这张功牌填的名字叫做贾冲,你要了他,就要用他的名字,不能再叫卜通了。’卜通还不懂其中玄妙,卜士仁逐一解说给他听了,他方才明白。说道:‘那么我一辈子要姓贾,不能姓卜的了?’卜士仁道:‘只要你果然官做大了,可以呈请归宗的。’卜通又不懂那归宗是甚么东西,卜士仁又再三和他解说,他才明白。卜士仁道:‘有此一层道理,所以你不能做我的侄孙了。回来到了那边,你叫我一声外公,我认你做外孙罢。’两个商量停当,又把功牌交给卜通收好。
“到了定海,卜士仁带着卜通,问到了镇台衙门。挨到门房前面,探头探脑的张望。便有人问找那个的。卜士仁忙道:‘在下要拜望张大爷,不知可在家里?’那人道:‘那么你请里面坐坐,他就下来的。’卜士仁便带了卜通到里面坐下。歇了一会,张大爷下来了,见了卜士仁,便笑吟吟的问道:‘老大哥,是甚么风吹你到这里的?许久不见了。’卜士仁也谦让了两句,便道:‘我有个外孙,名叫贾冲,特为带他来叩见你。’说罢,便叫假贾冲过来叩见。贾冲是前一夜已经演习过的,就走过来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起来又请了一个安。张大爷道:‘好漂亮的孩子!’卜士仁道:‘过奖了。’又交代贾冲道:‘张大爷是我的把兄,论规矩,你是称呼太老伯的;然而太覙琐了,我们索性亲热点,你就叫一声叔公罢。’张大爷道:‘不敢当,不敢当!’一面问:‘几岁了?一向办甚么事?’卜士仁道:‘一向在乡下,不曾办过甚么。我在江苏的时候,曾经代他弄了个六品功牌,打算拜托老弟,代他谋个差使当当,等他小孙子历练历练。’张大爷道:‘老大哥,你也是官场中过来人,文武两途总是一样的,此刻的世界,唉!还成个说话吗!游击、都司,空着的一大堆;守备、千总,求当个什长,都比登天还难;靠着一个功牌,想当差使,不是做兄弟的说句荒唐话,免了罢。’卜士仁忙道:‘不是这么说。但求鼎力位置一件事,或者派一分口粮,至于事情,是无论甚么都不拘的。’张大爷道:‘那么或者还有个商量。’卜士仁连连作揖道谢。
“贾冲此时真是福至心灵,看见卜士仁作揖,他也走前一步,请了个安,口称:‘谢叔公大人栽培。’张大爷想了一会道:‘事情呢,是现成有一个在这里,但是我的意思,是要留着给一个人的。’卜士仁连忙道:‘求老弟台栽培了罢。左右老弟台这边衙门大,机会多,再拣好的栽培那一位罢。’说时,贾冲又是一个安。张大爷道:‘但不知你们可嫌委屈?’卜士仁道:‘岂有此理!你老弟台肯栽培,那是求之不得的,那里有甚委屈的话!’张大爷道:‘可巧昨天晚上,上头撵走了一个小跟班。方才我上去,正是上头和我要人。这个差使,只要当得好,出息也不算坏。现在的世界,随便甚么事,都是事在人为的了。但不知老大哥意下如何。’卜士仁道:‘我当是一件甚么事,老弟台要说委屈。这是面子上的差使,便连我愚兄也求之不得,何况他小孩子,就怕他初出茅庐,不懂规矩,当不来是真的。’张大爷道:‘这个差使没有甚么难当,不过就是跟在身边,伺候茶烟,及一切零碎的事。不过就是一样,一天到晚是走不开的,除了上头到了姨太太房里去睡了,方才走得开一步。’卜士仁道:‘这是当差的一定的道理,何须说得。但怕他有多少规矩礼法,都不懂得,还求老弟台教训教训。’张大爷道:‘这个他很够的了,但是穿的衣服不对。’低头想了一想道:‘我暂时借一身给他穿罢。’贾冲又忙忙过来请安谢了。张大爷就叫三小子去取了一身衣服,一双挖花双梁鞋子来,叫他穿上。那身衣服,是一件嫩蓝竹布长衫,二蓝宁绸一字肩的背心。贾冲换上了,又换鞋子。张大爷道:‘衣服长短倒对了,鞋子的大小对不对?’贾冲道:‘小一点,不要紧的,还穿得上。’穿上了,又向张大爷打了个扦谢过,张大爷笑道:‘这身衣服还是我五小儿的,你就穿两天罢。’贾冲又道了谢。卜士仁道:‘穿得小心点,不要弄坏了;弄脏了,那时候赔还新的,你叔公还不愿意呢。’张大爷又道:‘你的帽子也不对,不要戴罢,左右天气不十分冷。还要重打个辫子。’三小子在旁边听了,连忙叫了剃头的来,和他打了一根油松辫子。张大爷端详一会道:‘很过得去了。’
“这时候,已是吃中饭的时候了,便留他祖孙两个便饭。吃饭中间,张大爷又教了贾冲多少说话;又叫他买点好牙粉,把牙齿刷白了;又交代葱蒜是千万吃不得的。卜士仁在旁又插嘴道:‘叔公教你的,都是金石良言,务必一一记了,不可有负栽培。’一时饭罢,略为散坐一会,张大爷便领了贾冲上去。贾冲因为鞋子小,走起路来,一扭一捏的,甚为好看。果然总镇李大人一见便合,叫权且留下,试用三天再说。三天过后,李大人便把他用定了,批了一分口粮给他。
“他从此之后,便一心一意的伺候李大人,又十分会巴结,大凡别人做不到的事,他无有做不到的。李大人站起来,把长衣一撩,他已是双手捧了便壶,屈了一膝,把便壶送到李大人胯下。李大人偶然出恭,他便拿了水烟袋,半跪着在跟前装烟;李大人一面才起来,他早已把马子捧到外间去了;连忙回转来,接了手纸,才带马子盖出去;跟着就是捧了热水进来,请李大人洗手。凡此种种,虽然是他叔祖教导有方,也是他福至心灵,官星透露,才得一变而为闻一知十的聪明人。所以不到两个月功夫,他竟做了李大人跟前第一个得意的人,无论坐着睡着,寸步离他不得。又多赏了他一分什长口粮,他越是感激厚恩的了不得。却有一层,他面子上虽在这里当差,心里却是做官之念不肯稍歇,没事的时候和同事的谈天,不出几句话,不是打听捐官的价钱,便是请教做官的规矩。同事的既妒他的专宠,又嫌他的呆气,便相约叫他‘贾老爷’。他道:‘你们莫笑我,我贾冲未必没有做老爷的时候。’同事的都不理他。
“光阴似箭,不觉在李大人那里伺候了三四个年头,他手下也积了有几个钱了。李大人有个儿子,捐了个同知,从京里引见了回来,向李大人要了若干钱,要到河南到省去。这位少大人是有点放诞不羁的,暗想此次去河南,行李带的多,自己所带两个底下人恐怕靠不住,看见贾冲伺候老人家,一向小心翼翼,若得他在路上招呼,自己可少烦了多少心,不如向老人家处要了他去,岂不是好。主意定了,便向李大人说知此意。李大人起初不允,禁不得少大人再四相求,无奈只得允了。叫了贾冲来说知,并且交代送到河南,马上就赶回来,路上不可耽搁。贾冲得了这个差使,不觉大喜。”正是:腾身逃出奴才籍,奋力投归仕宦林。
不知贾冲此次跟了小主人出去,有何可喜之处,且待下回再记。
第一百回 巧机缘一旦得功名 乱巴结几番成笑话
“贾冲得了送少大人的差使,不觉心中大喜。也亏他真有机智,一面对着李大人故意做出多少恋恋不舍的样子;一面对于少大人,竭力巴结。少大人是家眷尚在湖南原籍,此次是单身到河南禀到。因为一向以为贾冲靠得住,便把一切重要行李,都交代他收拾。他却处处留心,甚么东西装在那一号箱子里,都开了一张横单;他虽不会写字,却叫一个能写的人在旁边,他口中报着,叫那个人写。忙忙的收拾了五天,方才收拾停当。
“这一天长行,少大人到李大人处叩辞。贾冲等少大人行过了礼,也上去叩头辞行。李大人对少大人道:‘你此次带贾冲出去,只把他当一员差官相待,不可当他下人。等他这回回来,我也要派他一个差使的了。’贾冲听了,连忙叩谢。少大人道:‘孩儿的意思就是如此,不消爹爹吩咐。’说罢,便辞别长行。自有一众家人亲兵等,押运行李。贾冲紧随在少大人左右,招呼一切。上了轮船,到了上海,便到一家甚么吉升栈住下。那少大人到了上海,自有他一班朋友请吃花酒,吃大菜,看戏,自不必提。那两个带来的家人,也有他的朋友招呼应酬,不时也抽个空,跑到外头顽去。只有贾冲独自一个,守在栈里,看守房间。
“你道他果然赤心忠良,代主人看行李么?原来他久已存了一个不良之心,在宁波时,故意把某号箱子装的甚么东西,某号箱子装的甚么衣服,都开出帐来,交给主人。主人是个阔佬,拿过来不过略为过目,便把那篇帐夹在靴掖子里去了,那里还一一查点。他却在收拾行李时,每个衣箱里,都腾出两件不写在帐上;这不写在帐上的,又都做了暗号,又私下配好了钥匙。到了此时,他便乘隙一件件的偷出来,放在自己箱子里。他为人又乖巧不过,此时是四月天气,那单的、夹的、纱的,他却丝毫不动,只拣棉的、皮的动手。那棉皮东西,是此时断断查不着的;等到查着时,已经隔了半年多,何况自己又有一篇帐交出去的,箱子里东西,只要和帐上对了,就随便怎样,也疑心不到他了。你道他的心思细不细?深不深?险不险?他在栈里做这个手脚,也不是一天做得完的。“恰好这天做完了,收拾停当,一个家人名叫李福的,在外回来了,坐下来就叹气。贾冲笑问道:‘那里受了气来了,却跑回来长吁短叹?’李福道:‘没有受气,却遇了一件极不得意的事。’贾冲道:‘在这里不过是个过客罢了,有甚得意不得意的事?’李福道:‘说来我也是事不干己的。我从前伺候过一位卜老爷,叫做卜同群,是福建候补知县,安徽人氏。’贾冲听得一个‘卜’字,便伸长了耳朵去听。李福又道:‘一位少爷,名叫卜子修,随在公馆里。恰好那两年台湾改建行省,刘省三大人放了台湾抚台。少爷本只有一个监生,想弄个官出来当差,便到台湾投效,得了两个奖札。后来卜老爷死了,少爷扶柩回籍安葬。起复后,便再到福建,希图当个差使。谁知局面大变了,在那里一住十年,穷到吃尽当光。此刻老太太病重了,打电报叫他回去送终,他到得上海来,就盘缠断绝了。此刻拿了一张监照,两个奖札,在这里兜卖。’贾冲道:‘是奖的甚么功名?要卖多少钱呢?’李福道:‘头一个奖,是不论双单月,选用从九;第二个是免选本班,以县丞归部尽先选用。都是台湾改省,开垦案内保的,只要卖二百块钱。听说此刻单是一个三班县丞,捐起来,最便宜也要三百多两呢,还是会想法子的人去办,不然还办不来;此刻只要卖二百块,东西是便宜的。’贾冲道:‘只要是真的,我倒有个朋友要买。’李福道:‘东西自然是真的,这是我们看他弄来的东西,怎么会假。但不知这朋友可在上海?’贾冲道:‘是在上海的。你去把东西拿来,等我拿把前路看看,我们也算代人家做了一件方便事情。’李福道:‘如果真有人要,我便马上去拿来。’贾冲道:‘自然是有人要,我骗你做甚什。’李福道:‘那么我去拿来。’说罢,匆匆去了。
“原来贾冲在定海镇衙门混了几年,他是一心要想做官的,遇了人便打听,又随时在公事上留心。他虽然不认得字,但是何处该用朱笔,何处该用墨笔,咨、移、呈、札,各种款式,他都能一望而知的了。并且一切官场的毛病,什么冒名顶替,假札假凭等事,是尤为查察得烂熟胸中。此刻恰好碰了一个姓卜的奖札,如何不心动?因叫李福去取来看。不一会,李福取了来。他接过仔细察看了一遍,虽然不识字,然而公事的款式,处处不错。便说道:‘待我拿去给朋友看看。但不知二百块的价钱,可能让点?’李福道:‘果然有人要了再说罢。’贾冲便拿了这东西,到外面去混跑了一回。心中暗暗打算:这东西倒象真的,可惜没有一个内行人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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