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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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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起了那尊弥勒佛,便回到房里,写了一封寄德泉的信,叫人寄去。一面取过课本来看,看得不好的,便放在一边;好的,便另放一处。看至天晚,已看了一半。暗想原来这件事甚容易的。晚饭后,又潜心去看,不知不觉,把好不好都全分别出来了。天色也微明了,连忙到床上去睡下。一觉醒来,已是十点钟。母亲道:“为什睡到这个时候”我道:“天亮才睡的呢。”母亲道:“晚上做甚么来?”我道:“代继之看卷子。”母亲便不言语了。我便过来,和继之说了些闲话。饭后,再拿那看过好的,又细加淘汰,逐篇加批加圈点。又看了一天,晚上又看了一夜,取了一百六十卷,定了甲乙,一顺迭起。天色已经大明了,我便不再睡,等继之起来了,便拿去交给他,道:“还有许多落卷,叫人去取了来罢。”继之翻开看了两卷,大喜道:“妙,妙!怎么这些批语的字,都摹仿着我的字迹,连我自己粗看去,也看不出来。”我道:“不过偶尔学着写,正是婢学夫人,那里及得到大哥什一!”继之道:“辛苦得很!今夜请你吃酒酬劳。”我道:“这算甚么劳呢。我此刻先要出去一次。”继之问到那里。我道:“去看蔡侣笙。”继之道:“正是。他和我说过,你一到了就知照他,我因为你要看卷子,所以不曾去知照得。你去看看他也好。”

我便出来,带了片子,走到藩台衙门,到门房递了,说明要见蔡师爷。门上拿了进去,一会出来,说是蔡师爷出去了,不敢当,挡驾。我想来得不凑巧,只得怏怏而回,对继之说侣笙不在家的话。继之道:“他在关上一年,是足迹不出户外的,此刻怎么老早就出去了呢?”话还未说完,只见王富来回说:“蔡师爷来了。”我连忙迎到客堂上,只见蔡侣笙穿了衣冠,带了底下人,还有一个小厮挑了两个食盒。侣笙出落得精神焕发,洗绝了从前那落拓模样,眉宇间还带几分威严气象。见了我,便抢前行礼,吓的我连忙回拜。起来让坐。侣笙道:“今日带了贽见,特地叩谒老伯母,望乞代为通禀一声。我道:“家母不敢当,阁下太客气了!”侣笙道:“前月老伯母华诞,本当就来叩祝,因阁下公出,未曾在侍,不敢造次;今日特具衣冠叩谒,千万勿辞!”我见他诚挚,只得进来,告知母亲。母亲道:“你回了他就是了。”我道:“我何尝不回;他诚挚得很,特为具了衣冠,不如就见他一见罢。”姊姊道:“人家既然一片诚心,伯娘何必推托,只索见他一见罢了。”母亲答应了,婶娘、姊姊都回避过,我出来领了侣笙进去。侣笙叫小厮挑了食盒,一同进去,端端正正的行了礼。我在旁陪着,又回谢过了。侣笙叫小厮端上食盒道:“区区几色敝省的土仪,权当贽见,请老伯母赏收。”母亲道:“一向多承厚赐,还不曾道谢,怎好又要费心!”我道:“侣笙太客气了!我们彼此以心交,何必如此烦琐?”侣笙道:“改日内子还要过来给老伯母请安。”母亲道:“我还没有去拜望,怎敢枉驾!”我道:“嫂夫人几时接来的?”侣笙道:“上月才来的,没有过来请安,荒唐得很。”我道:“甚么话!嫂夫人深明大义,一向景仰的,我们书房里坐罢。”侣笙便告辞母亲,同到书房里来。我忙让宽衣。

侣笙一面与继之相见。我说道:“侣笙何必这样客气,还具起衣冠来?”侣笙道:“我们原可以脱略,要拜见老伯母,怎敢亵渎。”我道:“上月家母寿日,承赐厚礼,概不敢当,明日当即璧还。”侣笙道:“这是甚么话!我今日披肝沥胆的说一句话:我在穷途之中,多承援手,荐我馆谷,自当感激。然而我从前也就过几次馆,也有人荐的;就是现在这个馆,是继翁荐的,虽是一般的感激,然而总没有这种激切。须知我这个是知己之感,不是恩遇之感。当我落拓的时候,也不知受尽多少人欺侮。我摆了那个摊,有些居然自命是读书人的,也三三两两常来戏辱。所谓人穷志短,我哪里敢和他较量,只索避了。所以头一次阁下过访时,我待要理不理的,连忙收了摊要走,也是被人戏辱的多了,吓怕了,所以才如此。”我道:“这班人就很没道理,人家摆个摊,碍他甚么。要来戏侮人家呢?”侣笙道:“说来有个缘故。因为我上一年做了个蒙馆,虹口这一班蒙师,以为又多了一个,未免要分他们的润,就很不愿意了。次年我因来学者少,不敢再干,才出来测字。他们已经是你一嘴我一嘴的说是只配测字的,如何妄想坐起馆来。我因为坐在摊上闲着,常带两本书去看看。有一天,我看的是《经世文编》,被一个刻薄鬼看见了,就同我哄传起来。说是测字先生看《经世文编》,看来他还想做官,还想大用呢。从此就三三两两,时来挖苦。你想我在这种境地上处着,忽然天外飞来一个绝不相识、绝不相知之人,赏识我于风尘之中,叫我焉得不感!”说到这里,流下泪来。“所以我当老伯母华诞之日,送上两件薄礼,并不是表我的心,正要阁下留着,做个纪念;倘使一定要还我,便是不许我感这知己了。”说着,便起身道:“方伯那里还有事等着,先要告辞了。”我同继之不便强留,送他出去。我回来对继之说道:“在我是以为闲闲一件事,却累他送了礼物,还赔了眼泪,倒叫我难为情起来。”继之道:“这也足见他的诚挚。且不必谈他,我们谈我们的正事罢。”我问谈甚么正事。继之指着我看定的课卷,说出一件事来。正是:只为金篦能刮眼,更将玉尺付君身。

未知继之说出甚么事来,且待下回再记。

第四十二回 露关节同考装疯 入文闱童生射猎

当下继之对我说道:“我日来得了个闱差,怕是分房,要请一个朋友到里面帮忙去,所以打电报请你回来。我又恐怕你荒疏了,所以把这课卷试你一试,谁知你的眼睛竟是很高的,此刻我决意带你进去。”我道:“只要记得那八股的范围格局,那文章的魄力之厚薄,气机之畅塞,词藻之枯腴,笔仗之灵钝,古文时文,总是一样的。我时文虽荒了,然而当日也曾入过他那范围的,怎会就忘了,况且我古文还不肯丢荒的。但是怎能够同着进去?这个顽意儿,却没有干过。”继之道:“这个只好要奉屈的了,那天只能扮作家人模样混进去。”我道:“大约是房官,都带人进去的了?”继之道:“岂但房官,是内帘的都带人进去的。常有到了里面,派定了,又更动起来的。我曾记得有过一回,一个已经分定了房的,凭空又撤了,换了一个收掌。”我道:“这又为甚么?”继之道:“他一得了这差使,便在外头通关节,收门生,谁知临时闹穿了,所以弄出这个笑话。”

我道:“这科场的防范,总算严密的了,然而内中的毛病,我看总不能免。”继之道:“岂但不能免,并且千奇百怪的毛病,层出不穷。有偷题目出去的,有传递文章进号的,有换卷的。”我道:“传递先不要说他,换卷是怎样换法呢?”继之道:“通了外收掌,初十交卷出场,这卷先不要解,在外面请人再作一篇,誉好了,等进二场时交给他换了。广东有了闱姓一项,便又有压卷及私拆弥封的毛病。广东曾经闹过一回,一场失了十三本卷子的。你道这十三个人是哪里的晦气。然而这种毛病,都不与房官相干,房官只有一个关节是毛病。”我道:“这个顽意儿我没干过,不知关节怎么通法?”继之道:“不过预先约定了几个字,用在破题上,我见了便荐罢了。”我道:“这么说,中不中还不能必呢。”继之道:“这个自然。他要中,去通主考的关节。”

我道:“还有一层难处,比如这一本不落在他房里呢?”继之道:“各房官都是声气相通的,不落在他那里,可以到别房去找;别房落到他那里的关节卷子,也听人家来找。最怕遇见一种拘迂古执的,他自己不通关节,别人通了关节,也不敢被他知道。那种人的房,叫做黑房。只要卷子不落在黑房里,或者这一科没有黑房,就都不要紧了。”我笑道:“大哥还是做黑房,还是做红房?”继之道:“我在这里,绝不交结绅士,就是同寅中我往来也少,固然没有人来通我的关节,我也不要关节。然而到了里面,我却不做甚么正颜厉色的君子,去讨人厌,有人来寻甚么卷子,只管叫他拿去。”我笑道:“这倒是取巧的办法,正人也做了,好人也做了。”继之道:“你不知道,黑房是做不得的。现在新任的江宁府何太尊,他是翰林出身,在京里时有一回会试分房,他同人家通了关节,就是你那个话,偏偏这本卷子不曾到他房里。他正在那里设法搜寻,可巧来了一位别房的房官是个老翰林,著名的是个清朝孔夫子,没有人不畏惮他的。这位何太尊不知怎样一时糊涂,就对他说有个关节的话。谁知被他听了,便大嚷起来,说某房有关节,要去回总裁。登时闹的各房都知道了,围过来看,见是这位先生吵闹,都不敢劝。这位太尊急了,要想个阻止他的法子,哪里想得出来,只得对他作揖打拱的求饶。他哪里肯依,说甚么‘皇上家抡才大典,怎容得你们为鬼为蜮!照这样做起来,要屈煞了多少寒畯,这个非回明白了,认真办一办,不足以警将来’。何太尊到了此时,人急智生,忽的一下,直跳起来,把双眼瞪直了,口中大呼小叫,说神说鬼的,便装起疯来。那位老先生还冷笑道:‘你便装疯,也须瞒不过去。’何太尊更急了,便取起桌上的裁纸刀,飞舞起来,吓的众人倒退。他又是东奔西逐的,忽然又撩起衣服,在自己肚子上划了一刀。众人才劝住了那位老先生,说他果然真疯了,不然哪里肯自己戳伤身子。那位老先生才没了说话。当时回明了,开门把他扶了出去,这才了事。你想,自己要做君子,立崖岸,却不顾害人,这又何苦呢。”我道:“这一场风波,确是闹的不小。那位先生固然太过,然而士人进身之始,即以贿求,将来出身做官的品行,也就可想了。”继之道:“这个固是正论,然而以‘八股’取士,那作‘八股’的就何尝都是正人!”

说话时,春兰来说午饭已经开了,我就别了继之,过来吃饭,告诉母亲,说进场看卷的话。母亲道:“你有本事看人家的卷,何不自己去中一个?你此刻起了服,也该回去赶小考,好歹挣个秀才。”我道:“挣了秀才,还望举人;挣了举人,又望进士;挣了进士,又望翰林;不点翰林还好,万一点了,两吊银子的家私,不上几年,都要光了;再没有差使,还不是仍然要处馆。这些身外的功名,要他做甚么呢?”母亲道:“我只一句话,便惹了你一大套。这样说,你是不望上进的了。然则你从前还读书做甚么?”我道:“读书只求明理达用,何必要为了功名才读书呢。”姊姊道:“兄弟今番以童生进场看卷,将来中了几个出来,再是他们去中了进士,点了翰林,却都是兄弟的门生了。”我笑道:“果然照姊姊这般说,我以后不能再考试了。”姊姊道:“这却为何?”我道:“我去考试,未必就中,倘迟了两科,我所荐中的都已出了身,万一我中在他们手里,那时候明里他是我的老师,暗里实在我是他的老师,那才不值得呢。”

吃过了饭,我打算去回看侣笙,又告诉了他方才的话。姊姊道:“他既这样说,就不必退还他罢。做人该爽直的地方,也要爽直些才好,若是太古板,也不入时宜。”母亲道:“他才说他的太太要来,你要去回拜他,先要和他说明白,千万不要同他那个样子,穿了大衣服来,累我们也要穿了陪他。”我道:“我只说若是穿了大衣服,我们挡驾不会他,他自然不穿了。”说罢,便出来,到藩台衙门里,会了侣笙。只见他在那里起草稿。我问他作甚么。侣笙道:“这里制军的折稿。衙门里几位老夫子都弄不好,就委了方伯,方伯又转委我。”我道:“是甚么奏稿,这般烦难?”侣笙道:“这有甚么烦难,不过为了前回法越之役,各处都招募了些新兵,事定了,又遣散了;募时与散时,都经奏闻。此时有个廷寄下来,查问江南军政,就是这件事要作一个复折罢了。”我又把母亲的话,述了一遍。侣笙道:“本来应该要穿大衣过去的,既然老伯母分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又问是几时来。侣笙道:“本来早该去请安了,因为未曾得先容,所以不敢冒昧。此刻已经达到了,就是明天过来。”

我道:“尊寓在哪里?”侣笙道:“这署内闲房尽多着,承方伯的美意,指拨了两间,安置舍眷。”我道:“秋菊没有跟了来么?”侣笙道:“他已经嫁了人,如何能跟得来。前天接了信,已经生了儿子了。这小孩子倒好,颇知道点好歹。据内人说,他自从出嫁之后,不象那般蠢笨了,聪明了许多。他家里供着端甫和你的长生禄位,旦夕香花供奉,朔望焚香叩头。”我大惊道:“这个如何使得!快写信叫他不要如此。况且这件事是王端甫打听出来的,我在旁边不过代他传了几句话,怎么这样起来。他要供,只供端甫就够了,攀出我来做甚么呢。”侣笙笑道:“小孩子要这样,也是他一点穷心,由他去干罢了,又不费他甚么。”我道:“并且无谓得很!他只管那样仆仆亟拜,我这里一点不知,彼有所施,我无所受,徒然对了那木头牌子去拜,何苦呢!”侣笙道:“这是他出于至诚的,谅来止也止他不住,去年端甫接了家眷到上海,秋菊那小孩子时常去帮忙;家眷入宅时,房子未免要另外装修油漆,都是他男人做的,并且不敢收受工价,连物料都是送的。这虽是小事,也可见得他知恩报恩的诚心,我倒很喜欢。”我道:“施恩莫望报,何况我这个断不能算恩,不过是个路见不平,聊助一臂之意罢了。”侣笙道:“你便自己要做君子,施恩不望报;却不能责他人必为小人,受恩竟忘报呀。”说得我笑了,然而心中总是闷闷不乐。辞了回来,告诉姊姊这件事。母亲、婶婶一齐说道:“你快点叫他写信去止住了,不要折煞你这孩子!”姊姊笑道:“那里便折得煞,他要如此,不过是尽他一点心罢了。”

我道:“这样说起来,我初到南京时,伯父出差去了,伯母又不肯见我,倘不遇了继之,怕我不流落在南京;幸得遇了他,不但解衣推食,并且那一处不受他的教导,我也应该供起继之的长生禄位了?”姊姊笑道:“枉了你是个读书明理之人!这种不过是下愚所为罢了。岂不闻‘士为知己者死’?又岂不闻‘国士遇我,国士报之’?从古英雄豪杰,受人意外之恩时,何尝肯道一个‘谢’字!等他后来行他那报恩之志时,却是用出惊天动地的手段,这才是叫做报恩呢。据我看,继之待你,那给你馆地招呼你一层,不过是朋友交情上应有之义;倒是他那随时随事教诲你,无论文字的纰缪,处世的机宜,知无不言,这一层倒是可遇不可求的殊恩,不可不报的。”我道:“拿甚么去报他呢?”姊姊道:“比如你今番跟他去看卷子,只要能放出眼光,拔取几个真才,本房里中的比别房多些,内中中的还要是知名之士,让他享一个知文之名,也可以算得报他了。其余随时随事,都可以报得。只要存了心,何时非报恩之时,何地非报恩之地,明人还要细说么。”我道:“只是我那回的上海走的不好,多了一点事,就闹的这里说感激,那里也说感激,把这种贵重东西送了来,看看他也有点难受。我从此再不敢多事了。”姊姊道:“这又不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来是抑强扶弱,互相维持之意。比如遇了老虎吃人,我力能杀虎的,自然奋勇去救;就是力不能杀虎,也要招呼众人去救,断没有坐视之理。你见了他送你的东西难受,不过是怕人说你望报的意思。其实这是出于他自己的诚心,与你何干呢。”我道:“那一天寻到了侣笙家里,他的夫人口口声声叫我君子;见了侣笙,又是满口的义士,叫得人怪害臊的。”母亲道:“叫你君子、义士不好,倒是叫你小人、混帐行子的好!“姊姊道:“不是的。这是他的天真,也是他的稚气,以为做了这一点点的事,值不得这样恭维。你自己看见并没有出甚么大力量,又没有化钱,以为是一件极小的事。不知那秋菊从那一天以后的日子,都是你和王端甫给他过的了,如何不感激!莫说供长生禄位,就是天天来给你们磕头,也是该的。”我摇头道:“我到底不以为然。”姊姊笑道:“所以我说你又是天真,又是稚气。你满肚子要做施恩不受报的好汉,自己又说不出来。照着你这个性子,只要莫磨灭了,再加点学问,将来怕不是个侠士!”我笑道:“我说姊姊不过,只得退避三舍了。”说罢,走了出来,暗想姊姊今天何以这样恭维我,说我可以做侠士,我且把这话问继之去。走到书房里,继之出去了,问知是送课卷到藩台衙门去的。我便到上房里去,只见老妈子、丫头在那里忙着迭锡箔,安排香烛,整备素斋。我道:“干娘今天上甚么供?”吴老太太道:“今天七月三十,是地藏王菩萨生日。他老人家,一年到头都是闭着眼睛的,只有今天是张开眼睛。祭了他,消灾降福。你这小孩子,怎不省得?”我向来厌烦这些事,只为是老太太做的,不好说甚么,便把些别话岔开去。

继之夫人道:“这一年来,兄弟总没有好好的在家里住。这回来了,又叫你大哥拉到场里去,白白的关一个多月,这是那里说起。”我道:“出闱之后,我总要住到拜了干娘寿才动身,还有好几天呢。”老太太道:“你这回进去帮大哥看卷,要小心些,只要取年轻的,不要取年老的,最好是都在十七岁以内的。”我道:“这是何意?”老太太道:“你才十八岁,倘使那五六十岁的中在你手里,不叫他羞死么!”我笑道:“我但看文章,怎么知道他的年纪?”老太太道:“考试不要填了三代、年、貌的么?”我道:“弥封了的,看不见。”老太太道:“还有个法子,你只看字迹苍老的,便是个老头子。”我道:“字迹也看不见,是用誊录誊过的。”老太太笑道:“这就没法了。”正说笑着,继之回来了,问笑甚么,我告诉了,大家又笑了一笑。我谈了几句,便回到自己房里略睡一会,黄昏时,方才起来吃饭。

一宿无话。次日,蔡侣笙夫人来了,又过去见了吴老太太、继之夫人。我便在书房陪继之。他们盘桓了一天才散。光阴迅速,不觉到了初五日入闱之期,我便青衣小帽,跟了继之,带了家人王富,同到至公堂伺候。行礼已毕,便随着继之入了内帘。继之派在第三房,正是东首的第二间。外面早把大门封了,加上封条。王富便开铺盖。开到我的,忽诧道:“这是甚么?”我一看,原来是一枝风枪。继之道:“你带这个来做甚么?”我道:“这是在上海买的,到苏、杭去,沿路猎鸟,所以一向都是卷在铺盖里的。这回家来了,家里有现成铺陈,便没有打开他,进来时就顺便带了他,还是在轮船上卷的呢。”说罢,取过一边。这一天没有事。

第二天早起,主考差人出来,请了继之去,好一会才出来。我问有甚么事。继之道:“这是照例的写题目。”我问甚么题。继之道:“告诉了你,可要代我拟作一篇的。”我答应了。继之告诉了我,我便代他拟作了一个次题、一首诗。

到了傍晚时候,我走出房外闲望,只见一个鸽子,站在檐上。我忽然想起风枪在这里,这回用得着了。忙忙到房里,取了枪,装好铅子,跑出来,那鸽子已飞到墙头上;我取了准头,板动机簧,飕的一声着了,那鸽子便掉了下来。我连忙跑过去拾起一看,不觉吃了一惊。正是:任尔关防严且密,何如一弹破玄机。

不知为了何事大惊,且待下回再记。

第四十三回 试乡科文闱放榜 上母寿戏彩称觞

当时我无意中拿风枪打着了一个鸽子,那鸽子便从墙头上掉了下来,还在那里腾扑。我连忙过去拿住,觉得那鸽子尾巴上有异,仔细一看,果是缚着一张纸。把他解了下来,拆开一看,却是一张刷印出来已经用了印的题目纸。不觉吃了一惊。丢了鸽子,拿了题目纸,走到房里,给继之看。继之大惊道:“这是哪里来的?”我举起风枪道:“打来的。我方才进来拿枪时,大哥还低着头写字呢。”继之道:“你说明白点,怎么打得来?”我道:“是拴在鸽子尾巴上,我打了鸽子,取下来的。”继之道:“鸽子呢?”我道:“还在外面墙脚下。”说话间,王富点上蜡烛来。继之对王富道:“外面墙脚下的鸽子,想法子把他藏过了。”王富答应着去了。

我道:“这不消说是传递了。但是太荒唐些,怎么用这个笨鸽子传递?”继之道:“鸽子未必笨,只是放鸽子的人太笨了,到了这个时候才放。大凡鸽子,到了太阳下山时,他的眼睛便看不见,所以才被你打着。”说罢,便把题目纸在蜡烛上烧了。我道:“这又何必烧了他呢?”继之道:“被人看见了,这岂不是嫌疑所在。你没有从此中过来,怨不得你不知道此中利害。此刻你和我便知道了题目,不足为奇;那外面买传递的不知多少,这一张纸,你有本事拿了出去,包你值得五六百元,所以里面看这东西很重。听说上一科,题目已经印了一万六千零六十张,及至再点数,少了十张,连忙劈了板片,另外再换过题目呢。”我笑道:“防这些士子,就如防贼一般。他们来考试,直头是来取辱。前几天家母还叫我回家乡去应小考,我是再也不去讨这个贱的了。”

继之道:“科名这东西,局外人看见,似是十分名贵,其实也贱得很。你还不知,到中了进士去殿试,那个矮桌子,也有三条腿的,也有两条腿的,也有破了半个面子的,也有全张松动的。总而言之,是没有一张完全能用的。到了殿试那天,可笑一班新进士,穿了衣冠,各人都背着一张桌子进去。你要看见了,管你肚肠也笑断了,嘴也笑歪了呢。”我笑道:“大哥想也背过的了?”继之道:“背的又不是我一个。”我道:“背了进去,还要背出来呢。”继之道:“这是定做的粗东西,考完了就撂下了,谁还要他。”

闲话少提。到了初十以后,就有朱卷送来了。起先不过几十本,我和继之分看,一会就看完了;到后来越弄越多,大有应接不暇之势。只得每卷只看一个起讲:要得的就留着,待再看下文;要不得的,便归在落卷一起。拣了好的,给继之再看;看定了,就拿去荐。头场才了,二场的经卷又来;二场完了,接着又是三场的策问。可笑这第三场的卷子,十本有九本是空策,只因头场的八股荐了,这个就是空策,也只得荐在里面。我有心要拣一本好策,却只没有好的,只要他不空,已经算好了。后来看了一本好的,却是头、二场没有荐过,便在落卷里对了出来;看他那经卷,也还过得去,只是那八股不对。我问继之道:“这么一本好策,奈何这个人不会作八股!”继之看了道:“他这个不过枝节太多,大约是个古文家,你何妨同他略为改几个字,成全了这个人。”我吐出舌头,提起笔道:“这个笔,怎么改得上去?”继之道:“我文具箱里带着有银朱锭子。”我道:“亏大哥怎么想到,就带了来。可是预备改朱卷的?”继之道:“是内帘的,那一个不带着。你去看,有两房还堂而皇之的摆在桌上呢。”我开了文具箱,取了朱锭、朱砚出来,把那本卷子看了两遍,同他改了几个字,收了朱砚,又给继之看。继之看过了,笑道:“真是点铁成金,会者不难,只改得二三十个字,便通篇改观了。这一份我另外特荐,等他中了,叫他来拜你的老师。”我道:“大哥莫取笑。请你倒是力荐这本策,莫糟蹋了,这个人是有实学的。”继之果然把他三场的卷子,迭做一迭,拿进去荐。回来说道:“你特荐的一本,只怕有望了。两位主考正在那里发烦,说没有好策呢。”

三场卷子都看完了,就没有事,天天只是吃饭睡觉。我道:“此刻没有事,其实应该放我们出去了,还当囚犯一般,关在这里做甚么呢。此刻倒是应试的比我们逍遥了。”继之忽地扑嗤的笑了一声。我道:“这有甚么好笑?”继之道:“我不笑你,我想着一个笑话,不觉笑了。”我道:“甚么笑话?”继之道:“也不知是那一省那一科的事,题目是‘邦君之妻’一章。有一本卷子,那破题是:‘圣人思邦君之妻,愈思而愈有味焉。’”我听了不觉大笑。继之道:“当下这本卷子,到了房里,那位房官看见了,也象你这样一场大笑,拿到隔壁房里去,当笑话说。一时惊动了各房,都来看笑话。笑的太利害了,惊动了主考,吊了这本卷子去看,要看他底下还有甚笑话。谁知通篇都是引用《礼经》,竟是堂皇典丽的一篇好文章。主考忙又交出去,叫把破题改了荐进去,居然中在第一名。”我道:“既是通篇好的,为何又闹这个破题儿?”继之道:“传说是他梦见他已死的老子,教他这两句的,还说不用这两句不会中。”我道:“那里有这么灵的鬼,只怕靠不住。”继之道:“我也这么说。这件事没有便罢,倘若有的,那个人一定是个狂士,恐怕人家看不出他的好处,故意在破题上弄个笑话,自然要彼此传观,看的人多了,自然有看得出的。是这个主意也不定。”

我道:“这个也难说。只是此刻我们不得出去,怎么好呢?”继之道:“你怎么那么野性?”我道:“不是野性。在家里那怕一年不出门,也不要紧。此地关着大门,不由你出去,不觉就要烦燥起来。只要把大门开了,我就住在这里不出去也不要紧。”继之道:“这里左右隔壁,人多得很,找两个人谈天,就不寂寞了。”我道:“这个更不要说。那做房官的,我看见他,都是气象尊严,不苟言笑的,那种官派,我一见先就怕了。那些请来帮阅卷的,又都是些耸肩曲背的,酸的怕人;而且又多半是吃丫片烟的,那嘴里的恶气味,说起话直喷过来,好不难受!里面第七房一个姓王的,昨天我在外面同他说了几句话,他也说了十来句话,都是满口之乎者也的;十来句话当中,说了三个‘夫然后’”。继之笑道:“亏你还同他记着帐!”我道:“我昨天拿了风枪出去,挂了装茶叶的那个洋铁罐的盖做靶子,在那里打着顽。他出来一见了,便摇头摆尾的说道:“此所谓有文事者,必有武备。’他正说这话时,我放了一枪,中了靶子,砉的一声响了。他又说道:‘必以此物为靶始妙,盖可以聆声而知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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