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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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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彼此谈起,知是亲戚,自是欢喜。伯述又自己说自从开了缺之后,便改行贩书。从上海买了石印书贩到京里去,倒换些京板书出来,又换了石印的去,如此换上几回,居然可以赚个对本利呢。我又问起方才那四川口音的老头子。伯述道:“他么,他是一位大名士呢!叫做李玉轩,是江西的一个实缺知县,也同我一般的开了缺了。”我道:“他欠了姻伯书价么?”伯述道:“可不是么!这种狂奴,他敢在我跟前发狂,我是不饶他的。他狂的抚台也怕了他,不料今天遇了我。”我道:“怎么抚台也怕他呢?”伯述道:“说来话长。他在江西上藩台衙门,却带了鸦片烟具,在官厅上面开起灯来。被藩台知道了,就很不愿意,打发底下人去对他说:‘老爷要过瘾,请回去过了瘾再来,在官厅上吃烟不象样。’他听了这话,立刻站了起来,一直跑到花厅上去。此时藩台正会着几个当要差的候补道,商量公事。他也不问情由,便对着藩台大骂说:‘你是个甚么东西,不准我吃烟!你可知我先师曾文正公的签押房,我也常常开灯。我眼睛里何曾见着你来!你的官厅,可能比我先师的签押房大──’藩台不等说完,就大怒起来,喝道:‘这不是反了么!快撵他出去!’他听了一个‘撵’字,便把自己头上的大帽子摘了下来,对准藩台,照脸摔了过去。嘴里说道:‘你是个甚么东西,你配撵我!我的官也不要了!’那顶帽子,不偏不倚的恰好打在藩台脸上。藩台喝叫拿下他来。当时底下人便围了过去,要拿他。他越发了狂,犹如疯狗一般,在那里乱叫。亏得旁边几个候补道把藩台劝住,才把他放走了。他回到衙门,也不等后任来交代,收拾了行李,即刻就动身走了。藩台当日即去见了抚台,商量要动详文参他。那抚台倒说:‘算了罢!这种狂士,本来不是做官的材料,你便委个人去接他的任罢。’藩台见抚台如此,只得隐忍住了。他到了上海来,做了几首歪诗登到报上,有两个人便恭维得他是甚么姜白石、李青莲,所以他越发狂了。我道:“想来诗总是好的?”伯述道:“也不知他好不好。我只记得他《咏自来水》的一联是‘灌向瓮中何必井,来从湖上不须舟’,这不是小孩子打的谜谜儿么?这个叫做姜白石、李青莲,只怕姜白石、李青莲在九泉之下,要痛哭流涕呢!”我道:“这两句诗果然不好。但是就做好了,也何必这样发狂呢?”伯述道:“这种人若是抉出他的心肝来,简直是一个无耻小人!他那一种发狂,就同那下婢贱妾,恃宠生骄的一般行径。凡是下婢贱妾,一旦得了宠,没有不撒娇撒痴的。起初的时候,因他撒娇痴,未尝不恼他;回头一想,已经宠了他,只得容忍着点,并且叫人家听见,只道自己不能容物。因此一次两次的隐忍,就把他惯的无法无天的了。这一班狂奴,正是一类,偶然作了一两句歪诗,或起了个文稿,叫那些督抚贵人点了点头,他就得意的了不得,从此就故作偃蹇之态去骄人。照他那种行径,那督抚贵人何尝不恼他!只因为或者自己曾经赏识过他的,或者同僚中有人赏识过他的,一时同他认起真来,被人说是不能容物,所以才惯出这种东西来。依我说,把他绑了,赏他一千八百的皮鞭,看他还敢发狂!就如那李玉轩,他骂了藩台两句甚么东西,那藩台没理会他,他就到处都拿这句话骂人了。他和我买书,想赖我的书价,又拿这句话骂我,被我发了怒,攒着他的辫子,还问他一句,他便自己甘心认了是个‘王八蛋’。你想这种人还有丝毫骨气么?孔子说的,‘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女子便是那下婢贱妾,小人正是指这班无耻狂徒呢。还有一班不长进的,并没有人赏识过他,也学着他去瞎狂,说什么‘贫贱骄人’。你想,贫贱有什么高贵,却可以拿来骄人?他不怪自己贫贱是贪吃懒做弄出来的,还自命清高,反说富贵的是俗人。其实他是眼热那富贵人的钱,又没法去分他几个过来,所以做出这个样子。我说他竟是想钱想疯了的呢!”说罢,呵呵大笑。

又叹一口气道:“遍地都是这些东西,我们中国怎么了哪!这两天你看报来没有?小小的一个法兰西,又是主客异形的,尚且打他不过,这两天听说要和了。此刻外国人都是讲究实学的,我们中国却单讲究读书。读书原是好事,却被那一班人读了,便都读成了名士!不幸一旦被他得法做了官,他在衙门里公案上面还是饮酒赋诗,你想,地方那里会弄得好?国家那里会强?国家不强,那里对付那些强国?外国人久有一句说话,说中国将来一定不能自立,他们各国要来把中国瓜分了的。你想,被他们瓜分了之后,莫说是饮酒赋诗,只怕连屁他也不许你放一个呢!”我道:“何至于这么利害呢?”伯述方要答话,只见春兰丫头过来,叫我吃饭。伯述便道:“你请罢,我们饭后再谈。”

我于是别了过来,告知母亲,说遇见伯述的话。我因为刚才听了伯述的话,很有道理,吃了饭就要去望他,谁知他锁了门出去了,只得仍旧回房去。只见我姊姊拿着一本书看,我走近看时,却画的是画,翻过书面一看,始知是《点石斋画报》。便问那里来的。姊姊道:“刚才一个小孩子拿来卖的,还有两张报纸呢。”说罢,递了报纸给我。我便拿了报纸,到我自己的卧房里去看。

忽然母亲又打发春兰来叫了我去,问道:“你昨日写继之的信,可曾写一封给你伯父?”我道:“没有写。”母亲道:“要是我们不大耽搁呢,就可以不必写了;如果有几天耽搁,也应该先写个信去通知。”我道:“孩儿写去给继之,不过托他找房子,三五天里面等他回信到了,我们再定。”母亲道:“既是这么着,也应该写信给你伯父,请伯父也代我们找找房子。单靠继之,人家有许多工夫么?”我答应了,便去写了一封信,给母亲看过,要待封口,姊姊道:“你且慢着。有一句要紧话你没有写上,须得要说明了,无论房子租着与否,要通知继之一声;不然,倘使两下都租着了,我们一起人去,怎么住两起房子呢。”我笑道:“到底姊姊精细。”遂附了这一笔,封好了,送到帐房里去。

恰好遇了伯述回来,我又同到他房里谈天。伯述在案头取过一本书来递给我道:“我送给你这个看看。看了这种书,得点实用,那就不至于要学那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名士了。”我接过来谢了。看那书面是《富国策》,便道:“这想是新出的?”伯述道:“是日本人著的书,近年中国人译成汉文的。”又道:“此刻天下的大势,倘使不把读书人的路改正了,我就不敢说十年以后的事了。我常常听见人家说中国的官不好,我也曾经做过官来,我也不能说这句话不是。但是仔细想去,这个官是什么人做的呢?又没有个官种象世袭似的,那做官的代代做官,那不做官的代代不能做官,倘使是这样,就可以说那句话了。做官原是要读书人做的,那就先要埋怨读书人不好了。上半天说的那种狂士,不要说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人,这里上海有一句土话,叫甚么‘书毒头’,就是此边说的‘书呆子’的意思。你想,好好的书,叫他们读了,便受了毒,变了‘呆子’,这将来还能办事么?”

我道:“早上姻伯说的瓜分之后,连屁也不能放一个,这是甚么道理?”伯述叹道:“现在的世界,不能死守着中国的古籍做榜样的了。你不过看了《廿四史》上,五胡大闹时,他们到了中国,都变成中国样子,归了中国教化;就是本朝,也不是中国人,然而入关三百年来,一律都归了中国教化了;甚至于此刻的旗人,有许多并不懂得满洲话的了,所以大家都相忘了。此刻外国人灭人的国,还是这样吗?此时还没有瓜分,他已经遍地的设立教堂,传起教来,他倒想先把他的教传遍了中国呢;那么瓜分以后的情形,你就可想了。我在山西的时候,认得一个外国人,这外国人姓李,是到山西传教去的,常到我衙门里来坐。我问了他许多外国事情,一时也说不了许多,我单说俄罗斯的一件故事给你听罢。俄罗斯灭了波兰,他在波兰行的政令,第一件,不许波兰人说波兰话,还不许用波兰文字。”我道:“那么要说甚话,用甚文字呢?”伯述道:“要说他的俄罗斯话,用他的俄罗斯文字呢!”我道:“不懂的便怎样呢?”伯述道:“不懂的,他押着打着要学。无论在甚么地方,他听见了一句波兰话,他就拿了去办。”我道:“这是甚么意思呢?”伯述道:“他怕的是这些人只管说着故国的话,便起了怀想故国之念,一旦要光复起来呢。第二件政令,是不准波兰人在路旁走路,一律要走马路当中。”我道:“这个意思更难解了。”伯述道:“我虽不是波兰人,说着也代波兰人可恨!他说波兰人都是贱种,个个都是做贼的,走了路旁,恐怕他偷了店铺的东西。”说到这里,把桌子一拍道:“你说可恨不可恨!”

我听了这话,不觉毛骨悚然。呆了半晌,问道:“我们中国不知可有这一天?倘是要有的,不知有甚方法可以挽回?”伯述道:“只要上下齐心协力的认真办起事来,节省了那些不相干的虚糜,认真办起海防、边防来就是了。我在京的时候,曾上过一个条陈给堂官。到山西之后,听那李教士说他外国的好处,无论那一门,都有专门学堂。我未曾到过外国,也不知他的说话,是否全靠得住。然而仔细想去,未必是假的;倘是假的,他为甚要造出这种谣言来呢。那时我又据了李教士的话,谗了自己的意思,上了一个条陈给本省巡抚,谁知他只当没事一般,提也不提起。我们干着急,那有权办事的,却只如此。自从丢了官之后,我自南自北的,走了不知几次,看着那些读书人,又只如此。我所以别的买卖不干,要贩书往来之故,也有个深意在内。因为市上的书贾,都是胸无点墨的,只知道甚么书销场好,利钱深,却不知什么书是有用的,什么书是无用的。所以我立意贩书,是要选些有用之书去卖。谁知那买书的人,也同书贾一样,只有甚么《多宝塔》、《珍珠船》、《大题文府》之类,是他晓得的。还有那石印能做夹带的,销场最利害。至于《经世文编》、《富国策》,以及一切舆图册籍之类,他非但不买,并且连书名也不晓得;等我说出来请他买时,他却莫名其妙,取出书来,送到他眼里,他也不晓得看。你说可叹不可叹!这一班混蛋东西,叫他侥幸通了籍,做了官,试问如何得了!”我道:“做官的未必都是那一班人,然而我在南京住了几时,官场上面的举动,也见了许多,竟有不堪言状的。”伯述道:“那捐班里面,更不必说了,他们哪里是做官,其实也在那里同我此刻一样的做生意,他那牟利之心,比做买卖的还利害呢!你想做官的人,不是此类,便是彼类,天下事如何得了!”我道:“姻伯既抱了一片救世热心,何不还是出身去呢?将来望升官起来,势位大了,便有所凭借,可以设施了。”伯述笑道:“我已是上五十岁的人了,此刻我就去销病假,也要等坐补原缺;再混几年,上了六十岁,一个人就有了暮气了,如何还能办事!说中国要亡呢,一时只怕也还亡不去。我们年纪大的,已是末路的人,没用的了。所望你们英年的人,巴巴的学好,中国还有可望。总而言之,中国不是亡了。便是强起来;不强起来,便亡了;断不会有神没气的,就这样永远存在那里的。然而我们总是不及见的了。”正说话时,他有客来,我便辞了去。从此没事时,就到伯述那里谈天,倒也增长了许多见识。

过得两天,叫了马车,陪着母亲、婶娘、姊姊到申园去逛了一遍。此时天气寒冷,游人绝少。又到静安寺前看那涌泉,用石栏围住,刻着“天下第六泉”。我姊姊笑道:“这总是市井之夫做出来的,天下的泉水,叫他辱没尽了!这种混浊不堪的要算第六泉,那天下的清泉,屈他居第几呢?”逛了一遍,仍旧上车回栈。刚进栈门,胡乙庚便连忙招呼着,递给我一封电报。我接在手里一看是南京来的,不觉惊疑不定。正是:无端天外飞鸿到,传得家庭噩耗来。

不知此电报究竟是谁打来的,且待下回再记。

第二十三回 老伯母遗言嘱兼祧 师兄弟挑灯谈换帖

当下拿了电报,回到房里,却没有《电报新编》,只得走出来,向胡乙庚借了来翻,原来是伯母没了,我伯父打来的,叫我即刻去。我母亲道:“隔别了二十年的老妯娌了,满打算今番可以见着,谁知等我们到了此地,他却没了!”说着,不觉流下泪来。我道:“本来孩儿动身的时候,伯母就病了。我去辞行,伯母还说恐怕要见不着了,谁知果然应了这句话。我们还是即刻动身呢,还是怎样呢?但是继之那里,又没见有回信。”婶娘道:“既然有电报叫到你,总是有甚么事要商量的,还是赶着走罢。”母亲也是这么说。我看了一看表,已经四下多钟了,此时天气又短,将近要断黑了,恐怕码头上不便当,遂议定了明天动身,出去知照乙庚。晚饭后,又去看伯述,告诉了他明天要走的话,谈了一会别去。

一宿无话。次日一早,伯述送来几份地图,几种书籍,说是送给我的。又补送我父亲的一份奠仪,我叩谢了,回了母亲。大家收拾行李。到了下午,先发了行李出去,然后众人下船,直到半夜时,船才开行。

一路无话。到了南京,只得就近先上了客栈,安顿好众人,我便骑了马,加上几鞭,走到伯父公馆里去,见过伯父,拜过了伯母。伯父便道:“你母亲也来了?”我答道:“是。”伯父道:“病好了?”我只顺口答道:“好了。”又问道:“不知伯母是几时过的?”伯父道:“明天就是头七了。躺了下来,我还有个电报打到家里去的,谁知你倒到了上海了。第二天就接了你的信,所以再打电叫你。此刻耽搁在那里?快接了你母亲来,我有话同你母子商量。”我道:“还有婶婶、姊姊,也都来了。”伯父愕然道:“是那个婶婶、姊姊?”我道:“是三房的婶婶。”伯父道:“他们来做甚么?”我道:“因为姊姊也守了寡了,是侄儿的意思,接了出来,一则他母女两个在家没有可靠的,二则也请来给我母亲做伴。”伯父道:“好没有知识的!在外头作客,好容易么?拉拉扯扯的带了一大堆子人来,我看你将来怎么得了!我满意你母亲到了,可以住在我这里;此刻七拉八扯的,我这里怎么住得下!”我道:“侄儿也有信托继之代租房子,不知租定了没有。”伯父道:“继之那里住得下么?”我道:“并非要住到继之那里,不过托他代租房子。”伯父道:“你先去接了母亲来,我和他商量事情。”我答应了出来,仍旧骑了马,到继之处去。继之不在家,我便进去见了他的老太太和他的夫人。他两位知道我母亲和婶婶、姊姊都到了,不胜之喜。老太太道:“你接了继之的信没有?他给你找着房子了。起先他找的一处,地方本来很好,是个公馆排场,只是离我这里太远了,我不愿意。难得他知我的意思,索性就在贴隔壁找出一处来。那里本来是人家住着的,不知他怎么和人家商量,贴了几个搬费,叫人家搬了去,我便硬同你们做主,在书房的天井里,开了一个便门通过去,我们就变成一家了。你说好不好?此刻还收拾着呢,我同你去看来。”说罢,扶了丫头便走。继之夫人也是欢喜的了不得,说道:“从此我们家热闹起来了!从前两年我婆婆不肯出来,害得大家都冷清清的,过那没趣的日子,幸得婆婆来了热闹些;不料你老太太又来了,还有婶老太太、姑太太,这回只怕乐得我要发胖了!”一面说,一面跟了他同走。老太太道:“阿弥陀佛!能够你发了胖,我的老命情愿短几年了。你瘦的也太可怜!”继之夫人道:“这么说,媳妇一辈子也不敢胖了!除非我胖了,婆婆看着乐,多长几十年寿,那我就胖起来。”老太太道:“我长命,我长命!你胖给我看!”

一面说着,到了书房,外面果然开了一个便门。大家走过去看,原来一排的三间正屋,两面厢房,西面另有一大间是厨房。老太太便道:“我已经代你们分派定了:你老太太住了东面一间;那西面一间把他打通了厢房,做个套间,你婶太太、姑太太,可以将就住得了;你就屈驾住了东面厢房;当中是个堂屋,我们常要来打吵的;你要会客呢,到我们那边去。要谨慎的,索性把大门关了,走我们那边出进更好。”我便道:“伯母布置得好,多谢费心!我此刻还要出城接家母去。”老太太道:“是呀。房子虽然没有收拾好,我们那边也可以暂时住住。不嫌委屈,我们就同榻也睡两夜了,没有住客栈的道理,叫人家看见笑话,倒象是南京没有一个朋友似的。”我道:“等两天房子弄好了再来罢,此刻是接家母到家伯那里去,有话商量的。”老太太道:“是呀。你令伯母听说没了,不知是甚么病,怪可怜的。那么你去罢。”我辞了要行,老太太又叫住道:“你慢着。你接了你老太太来时,难道还送出城去?倘使不去时,又丢你婶太太和姑太太在客栈里,人生路不熟的,又是女流,如何使得!我做了你的主,一起接了来罢。”说罢,叫丫头出去叫了两个家人来,叫他先雇两乘小轿来,叫两个老妈子坐了去,又叫那家人雇了马,跟我出城。我只得依了。

到了客栈,对母亲说知,便收拾起来。我亲自骑了马,跟着轿子,交代两个家人押行李,一时到了,大家行礼厮见。我便要请母亲到伯父家去。老太太道:“你这孩子好没意思!你母亲老远的来了,也不曾好好的歇一歇,你就死活要拉到那边去!须知到得那边去,见了灵柩,触动了妯娌之情,未免伤心要哭,这是一层;第二层呢,我这里婆媳两个,寂寞的要死了,好容易来了个远客,你就不容我谈谈,就来抢了去么?”我便问母亲怎样。母亲道:“既然这里老太太欢喜留下,你就自己去罢;只说我路上辛苦病了,有话对你说,也是一样的。我明天再过去罢。”

我便径到伯父那里去,只说母亲病了。伯父道:“病了,须不曾死了!我这里死了人,要请来商量一句话也不来,好大的架子!你老子死的时候,为甚么又巴巴的打电报叫我,还带着你运柩回去?此刻我有了事了,你们就摆架子了!”一席话说的我不敢答应。歇了一歇,伯父又道:“你伯母临终的时候,说过要叫你兼祧;我不过要告诉你母亲一声,尽了我的道理,难道还怕他不肯么。你兼祧了过来,将来我身后的东西都是你的;就算我再娶填房生了儿子,你也是个长子了。我将来得了世职,也是你袭的。你赶着去告诉了你母亲,明日来回我的话。”我听一句,答应一句,始终没说话。

等说完了,就退了出来,回到继之公馆里去,只对母亲略略说了兼祧的话,其余一字不提。姊姊笑道:“恭喜你!又多一分家当了。”老太太道:“这是你们家事,你们到了晚上慢慢的细谈。我已经打发人赶出城去叫继之了。今日是我的东,给你们一家接风。我说过从此之后,不许回避,便是你和继之,今日也要围着在一起吃。我才给你老太太说过,你肯做我的干儿子,我也叫继之拜你老太太做干娘。”我道:“我拜老太太做干娘是很好的,只是家母不敢当。”母亲笑道:“他小孩子家也懂得这句话,可见我方刚不是瞎客气了。”我道:“老太太疼我,就同疼我大哥一般,岂但是干儿子,我看亲儿子也不过如此呢。”当时大家说说笑笑,十分热闹。

不一会,已是上灯时候,继之赶回来了,逐一见礼。老太太先拉着我姊姊的手,指着我道:“这是他的姊姊,便是你的妹妹,快来见了。以后不要回避,我才快活;不然,住在一家,闹的躲躲藏藏的呕死人!”继之笑着,见过礼道:“孩儿说一句斗胆的话:母亲这么欢喜,何不把这位妹妹拜在膝下做个干女儿呢?况且我又没个亲姊姊、亲妹妹。”老太太听说,欢喜的搂着我姊姊道:“姑太太,你肯么?”姊姊道:“老太太既然这么欢喜,怎么又这等叫起女儿来呢?我从没有听见叫女儿做姑太太的。”老太太道:“是,是,这怪我不是。我的小姐,你不要动气,我老糊涂了。”一面又叫摆上酒席来。继之夫人便去安排杯箸,姊姊抢着也帮帮手。老太太道:“你们都不许动。一个是初来的远客;一个是身子弱得怕人,今日早起还嚷肚子痛。都歇着罢,等丫头们去弄。”一会摆好了,老太太便邀入席。席间又谈起干儿子干娘的事,无非说说笑笑。

饭罢,我和继之同到书房里去。只见我的铺盖,已经开好了。小丫头送出继之的烟袋来,继之叫住道:“你去对太太说,预备出几样东西来,做明日我拜干娘,太太拜干婆婆的礼。”丫头答应着去了我道:“大哥认真还要做么?”继之道:“我们何尝要干这个,这都是女人小孩子的事。不过老人家欢喜,我们也应该凑个趣,哄得老人家快活快活,古人斑衣戏彩尚且要做,何况这个呢。论起情义来,何在多此一拜;倘使没了情义的,便亲的便怎么。”这一句话触动了我日间之事,便把两次到我伯父那里的话,一一告诉了继之。继之道:“后来那番话,你对老伯母说了么?”我道:“没有说。”继之道:“以后不说也罢,免得一家人存了意见。这兼祧的话,我看你只管糊里糊涂答应了就是。不过开吊和出殡两天,要你应个景儿,没有甚么道理。”我不觉叹道:“这才是彼以伪来,此以伪应呢!”继之道:“这不叫做伪,这是权宜之计。倘使你一定不答应,一时闹起来,又是个笑话。我料定你令伯的意思,不过是为的开吊、出殡两件事,要有个孝子好看点罢了。”又叹道:“我旁观冷眼看去,你们骨肉之间,实在难说!”我道:“可不是吗!我看着有许多朋友讲交情的,拜个把子,比自己亲人好的多着呢。”

继之道:“你说起拜把子,我说个笑话给你听:半个月前,那时候恰好你回去了,这里盐巡道的衙门外面,有一个卖帖子的,席地而坐。面前铺了一大张出卖帖子的诉词,上写着:从某年某月起,识了这么个朋友;那时大家在困难之中,那个朋友要做生意,他怎么为难,借给他本钱,谁知亏折尽了。那朋友又要出门去谋事,缺了盘费,他又怎么为难,借给他盘费,才得动身。因此两个换了帖,说了许多贫贱相为命,富贵毋相忘的话。那朋友一去几年,绝迹不回来,又没有个钱寄回家,他又怎么为难,代他养家。象这么乱七八糟的写了一大套,我也记不了那许多了。后头写的是:那朋友此刻阔了,做了道台,补了实缺了;他穷在家乡,依然如故。屡次写信和那朋友借几个钱,非但不借,连信也不回,因此凑了盘费,来到南京衙门里去拜见;谁知去了七八十次,一次也见不着,可见那朋友嫌他贫穷,不认他是换帖的了。他存了这帖也无用,因此情愿把那帖子拿出来卖几文钱回去。你们有钱的人,尽可买了去,认一位道台是换帖;既是有钱的人,那道台自然也肯认是个换帖朋友云云。末后摊着一张帖子,上面写的姓名、籍贯、生年月日、祖宗三代。你道是谁?就是那一位现任的盐巡道!你道拜把子的靠得住么?”我道:“后来便怎么了?”继之道:“卖了两天,就不见了。大约那位观察知道了,打发了几个钱,叫他走了。”

我道:“亏他这个法子想得好!”继之道:“他这个有所本的。上海招商局有一个总办,是广东人。他有一个兄弟,很不长进,吃酒,赌钱,吃鸦片烟,嫖,无所不为。屡屡去和他哥哥要钱,又不是要的少,一要就是几百元。要了过来,就不见了他了,在外面糊里糊涂的化完了,却又来了。如此也不知几十次了,他哥哥恨的没法。一天他又来要钱,他哥哥恨极了,给了他一吊铜钱。他却并不嫌少,拿了就走。他拿了去,买上一个炉子,几斤炭,再买几斤山芋,天天早起,跑到金利源栈房门口摆个摊子,卖起煨山芋来。”我道:“想是他改邪归正了?”继之道:“什么改邪归正!那金利源是招商局的栈房,栈房的人,那个不认得他是总办的兄弟;见他蓬头垢面那副形状,那个不是指前指后的;传扬出去,连那推车扛抬的小工都知道了,来来往往,必定对他看看。他哥哥知道了,气的暴跳如雷,叫了他去骂。他反说道:‘我从前嫖赌,你说我不好也罢了;我此刻安分守己的做小生意,又怪我不好,叫我怎样才好呢?’气得他哥哥回答不上来。好容易请了同乡出来调停,许了他多少银,要他立了永不再到上海的结据,才把他打发回广东去。你道奇怪不奇怪呢?”我道:“这两件事虽然有点相象,然而负心之人不同。”继之道:“本来善抄蓝本的人,不过套个调罢了。”

我道:“朋友之间,是富贵的负心;骨肉之间,倒是贫穷的无赖。这个只怕是个通例了。”继之道:“倒也差不多。只是近来很有拿交情当儿戏的,我曾见两个换帖的,都是膏粱子弟,有一天闹翻了脸,这个便找出那份帖子来,嗤的撕破了,拿个火烧了,说:你不配同我换帖。”说到这里,母亲打发春兰出来叫我,我就辞了继之走进去。正是:莲花方灿舌,蘐室又传呼。

不知进去又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记。

第二十四回 臧获私逃酿出三条性命 翰林伸手装成八面威风

当下我到里面去,只见已经另外腾出一间大空房,支了四个床铺,被褥都已开好。老太太和继之夫人,都不在里面,只有我们的一家人。问起来,方知老太太酒多了,已经睡了。继之夫人有点不好过,我姊姊强他去睡了。

当下母亲便问我今天见了伯父,他说甚么来。我道:“没说甚么,不过就说是叫我兼祧,将来他的家当便是我的;纵使他将来生了儿子,我也是个长子。这兼祧的话,伯母病的时候先就同我说过,那时候我还当他是病中心急的话呢。”姊姊道:“只怕不止这两句话呢。”我道:“委实没有别的话。”姊姊道:“你不要瞒,你今日回来的时候,脸上颜色,我早看出来了。”母亲道:“你不要为了那金子银子去淘气,那个有我和他算帐。”我道:“这个孩儿怎敢!其实母亲也不必去算他,有的自然伯父会还我们,没有的,算也是白算。只要孩儿好好的学出本事来,那里希罕这几个钱!”姊姊道:“你的志气自然是好的,然而老人家一生勤俭积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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