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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宁娜-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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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夫人不答腔地望了望科兹内舍夫。但是谢尔盖·伊万内奇和公爵夫人似乎想要摆脱他,这一点也没有使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感到难堪。他时而微笑着凝视公爵夫人帽子上的羽毛,时而左顾右盼,好像在回想什么一样。看见一个拿着募捐箱走过来的妇人,他就招手叫她过来,放进去一张五卢布的纸币。
“我口袋里有钱的时候,我看见这些募捐箱就不能无动于衷,”他说。“今天的电讯怎么样?这些黑山人,真是好汉子!”
“真的吗!”当公爵夫人告诉他弗龙斯基也坐这班车走的时候,他叫出声来。一时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露出愁容,但是一会以后,当他微微摇摆着,抚摸着络腮胡子,走进弗龙斯基待的候车室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曾伏在妹妹的尸首上绝望地痛哭,他只把弗龙斯基看成一个英雄和老朋友。
“他虽然有那么多缺点,但是不能不为他说句公道话,”奥布隆斯基一离开他们,公爵夫人就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他完完全全是俄罗斯型的,斯拉夫型的性格!不过恐怕弗龙斯基看见他会很难过。不论怎么说,这个人的命运使我很感动。在路上跟他谈一谈吧,”公爵夫人说。
“是的,也许会的,如果有机会的话。”
“我从来也不喜欢他。但是这事把许许多多都弥补了。他不仅自己去,而且他还自己出钱带去了一连骑兵。”
“是的,我听说了。”
铃响了,所有的人都朝着门口蜂拥而去。
“他就在那里!”公爵夫人指着弗龙斯基说,他穿着长外套,戴着宽边黑帽,挽着他母亲的胳臂走过去。奥布隆斯基在他旁边走着,正兴奋地谈论什么。
弗龙斯基皱着眉头,直视着前方,好像并没有听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谈什么。
大概是由于奥布隆斯基的指点,他朝公爵夫人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站的地方回头一望,默默地举了举帽子。他的变得苍老的、充满痛苦的面孔像石化了一样。
走到月台上,弗龙斯基让他母亲先走过去,就默默地消失在一节单间车厢里了。
月台上奏起《上帝保佑沙皇》,紧接着是“·万·岁”和欢呼声。有一个志愿兵,高高的身材,塌陷的胸脯,很年轻,正特别惹人注目地行礼,在他的头上挥舞着毡帽和花束。两个军官和一个长着大胡子、戴着油污的帽子的上了年纪的人从他身后探出头来,也在行礼。
三
向公爵夫人告辞以后,谢尔盖·伊万内奇和走拢来的卡塔瓦索夫一齐走进挤得水泄不通的车厢,火车开动了。
在察里津车站,火车受到一队唱着悦耳的《斯拉夫西亚》①的青年合唱队的欢迎。志愿兵们又行礼,探出头来,但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不再注意他们;他和志愿兵们打过那么多交道,对于他们这一类型已经看惯了,引不起他的兴趣了。但是卡塔瓦索夫,由于忙着从事科学工作一直没有机会观察志愿兵们,却对他们非常感兴趣,直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探听他们的事。
……………………
①这是一支爱国的歌曲。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劝他到二等车里去,亲自同他们谈一谈。到了下一站卡塔瓦索夫就照着这话去做了。
车一停他就走到二等车厢里,同志愿兵们结识了。他们正坐在车厢的角落里高谈阔论,而且显然知道旅客们和走进来的卡塔瓦索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们身上。那个高个子、塌胸脯的年轻人讲话的声音比任何人都响亮。他分明喝醉了,正在讲他在学校里发生过的一件事。他对面坐着一位已经不算年轻的军官,穿着奥地利近卫军的军用外套。他带着微笑听着那个年轻人讲,而且想要拦住他。第三个,穿着炮兵军服,坐在他们旁边的一只箱子上面。第四个沉入睡乡。
同那个年轻人攀谈起来,卡塔瓦索夫探听出来他本来是莫斯科的一个富商,不满二十二岁就将巨大的家产挥霍净尽。卡塔瓦索夫很不喜欢他,因为他毫无丈夫气概,娇养坏了,而且身体虚弱;他显然确信,特别是现在他喝得醉意醺醺的时候,他是在完成一种英雄事业,而且他以一种令人最不愉快的姿态自吹自擂起来。
第二个,那个退伍军官,也给了卡塔瓦索夫一种不愉快的印象。他显然是一个样样事都干过的人。他曾经在铁路上供过职,做过管家,自己开办过工厂,完全没有必要地谈论着这一切,不恰当地使用着一些术语。
第三个,那个炮兵,反而获得了卡塔瓦索夫很大的欢心。他是一个谦逊而沉静的人,显而易见很崇拜那位退伍近卫军官的知识和那位商人的英勇的自我牺牲精神,一点也没有谈到他自己。当卡塔瓦索夫问他是什么促使他去塞尔维亚的时候,他谦虚地回答说:
“哦,人人都去呢。而且塞尔维亚人也需要帮助。我替他们难过。”
“是的,那里特别缺少炮兵,”卡塔瓦索夫说。
“但是我在炮兵队里服役没有多久,也许他们会把我派到步兵或者骑兵队里去。”
“在最需要炮兵的时候,为什么要派到步兵队里去?”卡塔瓦索夫说,按照炮兵的年龄推断,他一定已经升到相当高的官阶了。
“我在炮兵队里服役没有多久。我是一个退伍的军校学生,”他说,于是就开始解释为什么他军官考试没有及格。
这一切凑拢起来给予了卡塔瓦索夫一种不愉快的印象,当志愿兵们到一个车站上去饮酒的时候,他想同旁的人谈谈来证实一下自己的不良印象。有一个穿军用大衣的老年旅客,一直倾听着卡塔瓦索夫和志愿兵们谈话。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卡塔瓦索夫就跟他攀谈起来。
“去那边的所有这些人的情况有多么不同啊!”卡塔瓦索夫含混其词地说,想要发表自己的见解,同时也要探听一下那位老人的见解。
这老人是一位军官,参加过两次战役。他知道一个军人应当是怎样的,从这些人的外表和谈吐,从他们一路上酒瓶不离口那股劲头看来,他认为他们是不好的兵士。除此以外,他住在一个县城里,他很想讲讲那个县城里有一个参军的退伍军人,那是一个谁也不肯雇用的醉汉和窃贼。但是根据经验他知道在目前社会上这种情绪之下,发表任何违反公论的意见都是危险的,特别危险的是指责志愿兵们,因此他也只望了望卡塔瓦索夫。
“哦,那边需要人,”他说,眼里含着笑意。于是他们开始谈论最近的战事消息,互相掩饰着不知明天会和谁交战的疑惑心情,因为根据最近的情报,土耳其人在各个据点都被打败了。因此他们两人谁都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就分手了。
卡塔瓦索夫回到自己的车厢里,告诉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他对志愿兵的看法的时候,不由地说出违心之论,好像他们都是最杰出的人一样。
在一个大城市的车站上,志愿兵们又受到歌声和欢呼声的欢迎;拿着募捐箱的男男女女又出现了,省城的妇女们向志愿兵们献花,陪着他们进入餐室;但是这一切已经比莫斯科差得多了。
四
当火车停在省城的时候,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没有到餐室去,却在月台上踱来踱去。
他第一次经过弗龙斯基的车厢的时候,他注意到窗幔是拉下来的。但是他第二次经过的时候,他看见老伯爵夫人正坐在窗口。她招手把科兹内舍夫叫到跟前。
“您看,我把他一直送到库尔斯克,”她说。
“是的,我听说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停留在她的窗前,往里望了一眼。“就他这方面说,这是多么高尚的举动啊!”他补充说,注意到弗龙斯基没有在车厢里。
“是的,遭到那场不幸以后,他还有什么办法呢?”
“多么可怕的事件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唉,我受了多大罪啊!请进来吧……唉,我受了多大罪啊!’当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走进来,在她旁边的软席上坐下的时候,她重复了一遍说。“您简直想像不出啊!六个星期他对谁也不讲话,只有我恳求他的时候,他才吃一点。简直一会儿也不能离开他。我们把一切可以用来自杀的东西都拿开了;我们住在楼下,但是万事都难预料。您要知道,他为了她的缘故自杀过一次,”她说,回想起这事,老妇人的眉头又皱起来。“是的,她的下场,正是那种女人应有的下场。连她挑选的死法都是卑鄙下贱的。”
“判断这事的不是我们,伯爵夫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叹了口气说。“但是我了解,这对于您有多么痛苦。”
“唉,别提了!那时我正住在自己的田庄上,他同我在一道。有人送来一封信。他写了封回信,就送走了。我们一点也没有想到她就在车站上。傍晚,我刚到我的寝室去,我的使女玛丽就对我说车站上有位夫人卧轨自杀了。我好像受了意外的打击一样!我知道这就是她。我头一句话就说:不要告诉他。但是他们已经对他讲了。他的车夫在场,一切都看到了。当我跑到他的房里去的时候,他已经精神失常了,看见他真怕人啊!他一句话也不说,骑着马一直奔到那里去了。我不知道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把他像死尸一样抬回来。我真要认不出他来了。医生说。Prostrationplète,①紧接着就差不多疯狂了一样。”
……………………
①法语:完全虑脱了。
“唉!提这个做什么呢!”伯爵夫人挥了挥手说。“可怕的时候啊!不,不论怎么说,她都是个坏女人。这种不顾一切的热情有什么意思啊!只不过是证明她有些特别罢了。嗯,她真的就这样证明了。她毁了她自己和两个好人——她丈夫和我的不幸的儿子。”
“她丈夫怎么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问。
“他带走了她的女儿,阿列克谢最初什么都满口答应。但是他现在非常痛惜把自己的女儿给了生人。但是话已出口,不能反悔了。卡列宁来参加了葬礼。但是我们设法安排得使他和阿列克谢见不着面。这样,对他,对做丈夫的,都要好一些。她使他自由了。但是我的可怜的儿子却完全献身于她了。他抛弃了一切——他的前程和我,就是这样她都没有可怜他一下,却存心把他完全毁了。不,不论怎么说,连她的死都是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可恶女人的死法。上帝饶恕我,但是我一看见我儿子毁了,一想起她来我就不可能不痛恨!”
“不过他现在怎么样了?”
“这场塞尔维亚战争,真是天赐我们的拯救啊!我是个老太婆了,我不懂其中的好歹,但是对他说这是天赐的福份。自然,我,作为他的母亲,替他担心害怕;尤其是,据说Cen’estpaspastrèsbienvuàPetersbourg①。但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这是唯一能够使他振作起来的事情。他的朋友亚什温,把一切都输光了,也到塞尔维亚去。他来看望他,劝他去。现在这件事引起了他的兴趣。请您去同他谈一谈吧。我愿意使他散散心。他是那么悲伤。不幸的是他的牙齿又痛起来。但是他看见您一定会很高兴。请您去跟他谈谈吧;他就在那边走来走去呢。”
……………………
①法语:在彼得堡人们不赞成这件事。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他很乐意,就走到月台那边去了。
五
在堆积在月台上的大麻袋投下的夕照的斜影里,弗龙斯基穿着长外套,帽子戴得低低的,双手插在口袋里,像笼中的野兽似的在踱来踱去,走二十步就猛地转个身。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走上去的时候,觉得弗戈斯基看见了他,却战意装出没有看见他的样子。但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毫不在意。
他已经把他和弗龙斯基之间的个人恩怨置之度外了。
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眼里,弗龙斯基这时是一个从事于一种伟大事业的重要人物,而科兹内舍夫认为鼓舞他和向他表示赞许是他的责任。他走到他面前。
弗龙斯基站住了,望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认出他来,就迎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和他紧紧地握了握手。
“也许您不愿意见我,”谢尔盖·伊万内奇说。“但是我能不能为您效点劳?”
“对我来说,无论同谁也不如同您见面那样比较愉快的了,”弗龙斯基说。“对不起,对于我,人生已没有什么乐趣了。”
“我明白,而且愿意为您效劳,”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凝视着弗龙斯基那张流露着明显的痛苦神情的面孔。“要不要为您向李斯提奇①和米兰②写封信?”
……………………
①李斯提奇(1831—1899),塞尔维亚的政治家和历史学家。在一八七六年塞尔维亚与土耳其战争时他任外交部长,采取亲俄政策。
②米兰·奥布廉诺维奇(1854—1901),于一八七二年统治塞尔维亚。一八七六年,社会舆论迫使他对土耳其宣战,以支持波斯尼亚人民的起义。经过长期战争,塞尔维亚获得独立,米兰于一八八二年自己宣布为国王。
“噢,不!”弗龙斯基说,好像费了很大劲才明白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就散散步吧。车厢里那么气闷。一封信吗?不,谢谢您;去赴死是用不着介绍信的!除非是写给土耳其人……”他说,仅仅嘴角上挂着一丝笑意。他的眼睛里仍然保留着那种气忿的痛苦神情。
“是的,不过同有了准备的人建立关系(这总归还是需要的),对您总要好一些。不过,随您的便。我高兴听听您的决定呢。志愿兵们受到那么多的攻击,像您这样一个人,会在舆论里提高他们的声望哩。”
“我,作为一个人,”弗龙斯基说。“好处就在于,我丝毫也不看重我的生命。而且我有足够的体力去冲锋陷阵,或是击溃敌人,或是战死——这一点我倒是知道的。我很高兴居然有适于我献出生命的事业,这生命我不但不需要,而且还觉得很憎恶哩!它对别的人也许是有用的,”由于牙齿不断的剧痛,他的下颚忍受不了地抽搐着,痛得他连心里想的也说不出来。
“我敢预言,您会复元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觉得很受感动。“把自己的弟兄们从压迫下解放出来,是一种值得人去出生入死的目的。愿上帝赐给您外在的成功和内心的宁静,”他补充说,伸出手来。
弗龙斯基紧紧地握住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伸出的手。
“是的,作为一种工具我还有些用处。但是作为一个人——我是一个废物了!”他停顿了一下才说完。
他的坚固的牙齿的剧痛,使他的嘴里充满了唾液,使他说不出话来。他沉默了,凝视着开过来的煤水车的车轮,它沿着铁轨慢慢地平稳地滚来。
突然间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不是痛楚,而是使他异常痛苦的内心的难受,使他一时间忘记了牙痛。他看到煤水车和铁轨,而且受到和一个自从发生了那不幸事件以后就没有见过面的朋友谈话的影响,他突然想起了她;那就是,回想起她遗留下的一切,当他像一个精神错乱的人一样跑到火车站站房,在一张桌子上,毫不羞愧地展露在陌生人眼前,停放着她那不久以前还充满生命的、血迹斑斑的遗体;那个完整无恙的、长着浓厚的头发、鬓角上有着发卷的头,朝后仰着;在那红唇半张的妩媚动人的脸上凝结着一种异样的表情——嘴唇上含着凄惨的神情,而在那还睁着的凝然不动的眼睛里带着吓人的光芒,好像在说他们吵架时她对他说过的那句可怕的话——说他会后悔的。
他努力追忆他初次遇见她的时候她的模样,那也是在火车站上,她神秘、妩媚、多情、追求和赐予幸福,不像他所记得的她最后那样残酷无情的报复神情。他极力回想他同她一起度过的良辰美景,但是这些时刻永远被毒害了(奇*书*网。整*理*提*供)。他只想得起她是一个获得胜利的、实行了谁也不需要的、但使他抱恨终身的威胁的人。他不再感到牙痛了,一阵呜咽扭歪了他的脸。
默默无言地在行李堆旁边来回踱了两趟,而且控制住自己以后,他镇静地转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自从昨天您就没有得到电讯了吧?是的,他们第三次又吃了败仗,但是预料明天将有一场决战。”
又议论了一阵国王米兰的宣言和它可能发生的巨大影响以后,听见第二次铃声,他们就分了手,回到各自的车厢里去了。
六
由于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莫斯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没有打电报叫他弟弟去接他。当卡塔瓦索夫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坐着在车站雇的一辆出租马车,风尘仆仆,像阿拉伯人一样,正午驶到波克罗夫斯科耶的宅邸台阶前的时候,列文不在家。正陪着父亲和姐姐坐在凉台上的基蒂,认出来她的夫兄,于是跑下去迎接他。
“您不通知我们一声,亏得您不害羞!”她说,把手伸给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而且让他吻了吻她的额头。
“我们没有麻烦你们,就顺顺当当地到这里来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回答。“我浑身这么多的尘土,都不敢挨您一下了。我忙得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脱得开身哩。你们一切都照旧吧,”他微笑着说,“在这风平浪静的港湾里,不受浪潮的冲击,享受着恬静的乐趣。这就是我们的朋友费奥多尔·瓦西里耶维奇,他终于打定主意来了。”
“不过我可不是一个黑人,等我梳洗一下,我就会像个人样了!”卡塔瓦索夫用他平素的戏谑的口吻说,伸出手来,而且微笑着,他的污黑的面孔衬托着他的牙齿显得格外地光亮。
“科斯佳一定会很高兴。他到农场上去了。他该回来了。”
“总是忙碌地经营着农业。确实是在风平浪静的港湾里,”卡塔瓦索夫说。“而我们住在城里的,除了塞尔维亚战争,别的就孤陋寡闻了。哦,我们的朋友怎么看法呢?他同别人的想法一定不一样?”
“噢,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就同大家一样哩,”基蒂回答,有点慌乱地回顾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我派人去找他。爸爸和我们在一起。他刚从国外回来不久。”
吩咐打发人去叫列文和带领满面风尘的客人们去梳洗——一个在列文的书房,另一个在多莉住过的房间——而且吩咐过为客人们摆饭,基蒂充分运用她在怀孕期间被剥夺了的动作敏捷的权利,跑上凉台。
“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卡塔瓦索夫教授,”她说。
“噢,这样的大热天真难受啊!”公爵说。
“不,爸爸,他很可爱哩,科斯佳很欢喜他,”基蒂似乎带着恳求的微笑说,发觉了她父亲脸上的嘲讽的神情。
“我倒没有什么。”
“你去招待他们吧,亲爱的,”基蒂对她姐姐说。“他们在车站遇见了斯季瓦,他很好哩。我要跑去看米佳。真倒霉,我从用过茶点以后就没有喂过他。他现在一定醒了,大概在啼哭呢。”感觉着乳汁在流,她迈着迅速的步伐走到育儿室去了。
果然不出所料,她不仅猜到了(她同婴儿之间的联系还没有断绝),而且由于她体内乳汁的汹涌她确切地知道他要吃奶了。
她还没有到育儿室以前,就知道他在哭闹。而事实上他真是在哭闹。她听见他的声音就加快了脚步。但是她走得越快,他哭得也就越响亮。这是一种美妙的健康的声音,只是带着饥饿和急躁的意味。
“他哭了很久吗,保姆?很久了吗?”基蒂慌慌张张地问,坐在椅子上准备哺育婴儿。“赶快抱给我!喂,保姆,你多烦人啊;哦,帽子以后再系好了!”
婴儿由于饥饿哭得直抽搐。
“但是不能不这样哩,夫人,”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她差不多总在育儿室里。“一定要把他收拾得好好的!喂,喂!”她哄逗着婴儿,不理睬他母亲。
保姆把婴儿抱给他母亲。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跟着走过去,带着满脸疼爱的神情。
“他认得我,他认得我!的的确确的,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亲爱的,他认得我!”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压倒了婴儿的哭叫声喊着说。
但是基蒂没有听她的话。她的焦躁和婴儿的焦躁一样地增长着。
由于他们的急躁情绪,事情好久都搞不好。婴儿吮得不是地方,发起脾气来。
终于,经过一阵拚命的、透不过气的哭喊以后,事情才顺利起来,母予同时都安了心,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可是他,这个可怜的宝贝,浑身都汗淋淋的了,”基蒂小声说,抚摸着婴儿。“您为什么认为他会认得您呢?”她补充说,斜眼望着婴儿的眼睛,婴儿的那对眼睛,如她所想像的,由滑落到前面去的帽子下面淘气地望着她,她还凝视着他的有规律地一起一伏的面颊,和那画着圆弧形挥动着的、手心通红的小手。
“不可能的!要是他认识人的话,那也是我啊,”基蒂反驳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说法,而且微笑了。
她微笑,因为虽然她说他不可能认识人,但是她心里却确信他不但认识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而且还知道和了解一切,甚至许许多多没有人知道的事情,而她,她这做母亲的,由于他的缘故才知道和了解了。对于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对于保姆,对于他的外祖父,甚至对于他的父亲,米佳仅仅是一个需要物质上照顾的活物而已;但是对他母亲来说,他早已是一个具有精神活动的人物,她和他之间已经有了一系列精神上的联系。
“那您就等他醒来,上帝保佑,您亲自看看吧。我这么一来,他就容光焕发了,亲爱的。像晴朗的早晨一样哩,”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
“哦,好的,好的,那时我们再瞧吧,”基蒂低声说。“不过现在您走开吧,他睡着了。”
七
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踮着脚尖走出去;保姆放下窗幔。从摇篮的纱帐下面赶走了苍蝇和一只在窗玻璃上嗡嗡乱叫的大黄蜂,于是坐下来,在她们母子身上挥动着一根干枯的桦树枝。
“真热,真热啊!老天爷下一点雨也好啊!”她说。
“是的,是的,嘘……”基蒂只回答了这么一句,她微微地摇晃着身体,温柔地握住那手腕间仿佛缠着一根线似的肥胖的小胳臂,这只胳臂,当米佳的眼睛时而睁开,时而闭拢的时候,一直轻轻地挥动着。这只手使基蒂心神不定;她很想吻吻这只手,但是又怕这么做会惊醒了婴儿。终于那只胳臂不再挥舞,眼睛也闭拢了。婴儿一边吃奶,一边扬起他那鬈曲的长睫毛,仅仅间或用那双在幽暗的光线中显得乌黑的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母亲。保姆停止搧动了,打起瞌睡来。可以听到楼上老公爵的深沉的声音和卡塔瓦索夫的大笑声。
“我不在他们大概畅谈起来了,”基蒂想。“不过科斯佳不在,终归还是叫人烦恼的。他大约又到养蜂场去了。虽然他常常到那里去我很难过,但是我也很高兴。这会使他开开心。他现在比春天快活多了,好多了。那时他是那么闷闷不乐,那么苦恼,我都替他害怕哩。他有多么可笑啊!”她微笑着低声说。
她知道是什么折磨着她丈夫。那就是他不信教。虽然,如果有人问她,她是否认为如果不信教他在来世就会毁灭,她就不得不承认他会毁灭的,但是他不信教并没有使她不幸;她一面承认一个不信教的人是不可能获得拯救的,同时又爱她丈夫的灵魂胜过世上的一切,她带着微笑想到他不信教,一面暗自说他很可笑。
“他一年到头总读些哲学做什么?”她想。“如果这一切都记载在这些书上,那他就会明白的。如果那上面的话是不正确的,那么他为什么要读呢?他自己说他很想有信仰。那么他为什么不信教呢?一定是因为他想得太多了。他所以想得太多,就是因为他太孤寂了。他总是孤独的,孤独的。他跟我们什么都谈不来。我想这些客人会使他高兴,特别是卡塔瓦索夫。他爱同他们辩论,”她想,一转念就想到把卡塔瓦索夫安顿到什么地方睡觉才好的问题上去。“和谢尔盖·伊万内奇分开住呢,还是住在一起?”这时一个念头突然涌上她的脑海,使她激动得战栗起来,甚至把米佳都惊扰得严厉地望了她一眼。“我想洗衣妇还没有把洗的东西送回来,而待客用的床单全都用上了。如果我不照料,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就会把用过的床单拿给谢尔盖·伊万内奇!”一想到这个血就涌上了基蒂的面颊。
“是的,我要照料一下,”她下了决心,又回到她以前的思路上去,回忆起有件很重要的、精神方面的事情她还没有想透彻,于是开始回想那是什么问题。“是的,科斯佳是一个不信教的人。”她想起来又微笑了。
“哦,他是一个不信教的人!与其要他像施塔尔夫人,或者像我在国外的时候愿望成为的那种样子,倒不如让他永远像这样好。不,他决不会弄虚作假哩。”
于是最近一件证明他的善良的事历历在目地涌现在她的心头。两星期前,多莉接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封悔罪的信。他恳求她挽救他的名誉,卖掉她的地产来偿还他的债务。多莉陷入绝望中,她恨她的丈夫,对他又是轻视,又是可怜,打定主意和他离婚,并且加以拒绝;但是结果又同意卖掉她自己的一部分地产。然后,基蒂带着不由自主的感动的微笑,回想起她丈夫的羞涩,他一再想要解决他所关心的这件事情的笨拙的努力,终于想出了一个唯一可以帮助多莉、而又不伤害她的情感的办法,他提议基蒂把她自己那份地送给她,而这是她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他怎么会是一个不信教的人呢?他具有这样的心肠,唯恐伤害了任何人的感情,即使是个小孩子的!全都为别人着想,什么都不顾及自己!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完全认为做他的管家是科斯佳的义务,他的姐姐也是如此。现在多莉和她的孩子们也处在他的保护之下。还有那些天天来找他的农民,好像帮助他们是他份内的事一样。”
“是的,但愿你像你父亲,但愿你像他就好了!”她说出来,把米佳交给保姆,吻了吻他的面颊。
八
自从列文看见他亲爱的垂死的哥哥那一瞬间,他第一次用他称为新的信念来看生死问题,这种信念在他二十岁到三十四岁之间不知不觉地代替了他童年和青年时代的信仰,——从那时起,死使他惊心动魄的程度还不如生那么厉害,他丝毫也不知道生从哪里来的,它为了什么目的,它如何来的,以及它究竟是什么。有机体及其灭亡、物质不灭、能量不灭的定律、进化——是代替了他往日信念的术语。这些术语和与此有关的概念对于思考问题倒很不错;但是对于生命却毫无作用,列文突然感觉得自己像一个脱下暖和的皮大衣换上薄纱衣服的人一样,他一走进严寒里,毫无疑问立刻就确信了,不是凭着推论,而是凭着他的亲身感受,他简直就像赤身裸体一样,而且他不可避免地一定会痛苦地死去。
从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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