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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宁娜-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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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转向列文,“县议员,县议会的新人物,一只手可以举重五十普特①的运动家,畜牧家,狩猎家,我的朋友,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谢尔盖·伊万内奇·科兹内舍夫的令弟。”

……………………

①1普特合16.3公斤。

“高兴得很,”老官吏说。

“我很荣幸认识令兄谢尔盖·伊万内奇,”格里涅维奇说,伸出他那留着长指甲的、纤细的手来。

列文皱着眉,冷淡地握了握手,立刻就转向奥布隆斯基。虽然他对他的异父兄弟,那位全俄闻名的作家抱着很大的敬意,但是当人家不把他看作康斯坦丁·列文,而只把他看作有名的科兹内舍夫的兄弟的时候,他就不能忍受了。

“不,我已经不在县议会了。我和他们所有的人吵了架,不再去参加议会了,”他转向奥布隆斯基说。

“这么快!”奥布隆斯基微笑着说。“但是怎么的?为什么?”

“说来话长。我以后再告诉你吧,”列文说,但是他立刻对他讲起来了。“哦,简单一句话,我确信县议会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干,而且什么也干不成,”他开口了,好像有什么人刚刚侮辱了他一样。“一方面,这简直是玩具;他们在玩弄议会,我既不够年轻,也不够年老,对这玩艺儿不感兴趣;另一方面,”(他吃吃地说)“这是县里coterie①的工具。从前有监督,有裁判所,而现在有县议会——形式上不是受贿赂,而是拿干薪,”他说得很激昂,好像在座有人反对他的意见似的。

……………………

①法语:结党营私。

“嗳哈,你又有了新变化,我看——这一回是保守党,”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不过这个我们以后再谈吧。”

“是的,以后吧。但是我要见你,”列文说,憎恶地望着格里涅维奇的手。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浮现出几乎看不出的微笑。

“你不是常说你再也不穿西欧服装了吗?”他问,打量着列文那身显然是法国裁缝做的新衣服。“哦!我看:又是新变化。”

列文突然红了脸,并不像成年人红脸,轻微地,自己都不觉得,而像小孩红脸,觉得自己的羞赧是可笑的,因而感到惭愧,就更加脸红了,差不多快要流出眼泪来。看着这聪明的、男性的面孔陷入那样一种孩子似的状态中,十分令人奇怪,奥布隆斯基就不再看他了。

“哦,我们在什么地方会面呢?你知道我急于要和你谈谈,”列文说。

奥布隆斯基像在考虑的样子。

“我看这样吧:我们到顾林去吃午饭,我们可以在那里谈谈。我到三点钟就没有事了。”

“不,”列文考虑了一会之后回答,“我还得到旁的地方去一下。”

“那么,好吧,我们一道吃晚饭。”

“一道吃晚饭?但是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仅仅说一两句话,问你一件事!我们可以改天再长谈。”

“那么,现在就把这一两句话说了,我们吃了晚饭再闲聊聊。”

“哦,就是这样一两句话,”列文说,“不过也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

他为了竭力克制他的羞赧,脸上现出凶狠的神情。

“谢尔巴茨基家的人怎样?一切都照旧吗?”他说。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早就知道列文钟情于他的姨妹基蒂①,他浮上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微笑,他的眼睛愉快地闪耀着。

……………………

①基蒂是卡捷琳娜的英文名字。

“你说一两句话,我可不能用一两句话来回答,因为……

对不起,请等一等……”

秘书走进来,亲密而又恭敬,并且像所有的秘书一样谦逊地意识到在公务的知识上自己比上司高明;他拿着公文走到奥布隆斯基面前,借口请示,说明了一些困难。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没有听他说完,就把手温和地放在秘书的袖口上。

“不,请照我说的办吧,”他说,微微一笑把话放缓和了,然后简单地说明了他对这件事的看法,就推开了公文,说:

“就请你照那样办,扎哈尔·尼基季奇。”

秘书惶惑地退了出去。列文在奥布隆斯基和秘书谈话的时候,完全从他的困惑中恢复过来了。他胳膊肘靠在椅背上站着,带着讥讽的注意神色倾听着。

“我不懂,我不懂,”他说。

“你不懂什么?”奥布隆斯基说,像往常一样快乐地微笑着,拿出一支纸烟来。他期待列文说出什么忽发奇想的话来。

“我不懂你们在做些什么,”列文说,耸了耸肩。“你怎么能郑重其事地做呢?”

“为什么不?”

“为什么,因为一点意思都没有呀!”

“这只是你的想法,我们可忙坏了。”

“都是纸上谈兵!可是,你对于这种事情倒是很有才干的,”列文补充说。

“你意思是说我有什么欠缺的地方吗?”

“也许是这样,”列文说。“但是我还是佩服你的气派,并且因为有这么一个伟大人物做我的朋友,我觉得很荣幸!但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继续说,竭力正视着奥布隆斯基的面孔。

“哦,好了,好了。你等着吧,你自己也会落到这种境地的。你在卡拉金斯克县有三千俄亩①土地,你那么筋肉饱满,就像十二岁小姑娘一样鲜嫩,自然惬意得很!但是你终于有一天会加入我们当中的。是的,至于你所问的问题,没有变化,只是你离开这么久,很可惜了。”

……………………

①1俄亩合1.09公顷。

“哦,为什么?”列文吃惊地问。

“哦,没有什么,”奥布隆斯基回答,“我们以后再谈吧。

但是你到城里来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这个我们也以后再谈吧,”列文说,脸又红到耳根了。

“好的,当然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你知道,我应当请你上我们家里去,但是我妻子身体不大好。我看这样吧:假使你要见他们,他们从四点到五点准在动物园。基蒂在那里溜冰。你坐车去吧,我回头来找你,我们再一道到什么地方去用晚饭。”

“好极了!那么再见!”

“当心不要忘了!我知道你,说不定你一下又跑回乡下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着叫道。

“不会的!”

列文走出房间,到了门口的时候,这才记起来他没有向奥布隆斯基的同僚们告别。

“这位先生看来一定是位精力充沛的人,”格里涅维奇在列文走了之后说。

“是的,朋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摇摇头。“他才是个幸运儿呢!在卡拉金斯克县有三千俄亩土地,前途无量;

而又朝气勃勃的!不像我们这班人。”

“你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

“哦,我倒霉得很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沉重地叹着气。



当奥布隆斯基问列文为什么到城里来的时候,列文脸红了,而且为了脸红直生自己的气,因为他不能够回答:“我是来向你的姨妹求婚的,”虽然他正是为了那个目的来的。

列文家和谢尔巴茨基家都是莫斯科的名门望族,彼此一向交情很深。这种交情在列文上大学时代更加深了。他同多莉和基蒂的哥哥,年轻的谢尔巴茨基公爵一道准备进大学而且是和他同时进去的。那时候他常出入谢尔巴茨基家,他对谢尔巴茨基一家有了感情。看来似乎很奇怪,康斯坦丁·列文爱他们一家,特别是他们家的女性。他记不起自己的母亲了,而他仅有的姐姐又比他大得多,所以,他第一次看到有教养而正直的名门望族家庭内部的生活,那种因为他父母双亡而失去了的生活,是在谢尔巴茨基家里。那个家庭的每个成员,特别是女性,在他看来好像都笼罩在一层神秘的诗意的帷幕里,他不仅在她们身上看不出缺点,而且在包藏她们的诗意的帷幕之下,他设想着最崇高的感情和应有尽有的完美。为什么这三位年轻的小姐一定要今天说法语,明天说英语;为什么她们要在一定的时间轮流地弹钢琴,琴声直传到她们哥哥的楼上的房间,两位大学生总是在那间房里用功的;为什么她们要那些法国文学、音乐、绘画、跳舞的教师来教她们;为什么在一定的时间,这三位年轻的小姐要穿起绸外衣——多莉是穿着一件长的,纳塔利娅是半长的,而基蒂的是短得连她那双穿着紧紧的红色长袜的俏丽小腿都完全露在外面——同M-lleLinon①一道,乘坐马车到特维尔林荫路去;为什么她们要由一个帽子上有金色帽徽的仆人侍卫着,在特维尔林荫路上来回散步——这一切和她们的神秘世界所发生的其他更多的事,他都不懂得,但是他确信在那里所做的每件事都是美好的,而他爱的就是这些事情的神秘。

……………………

①法语:琳瑙小姐。

在学生时代,他差一点爱上了最大的女儿多莉;但是不久她和奥布隆斯基结了婚。于是他就开始爱上了第二个女儿。他好像觉得他一定要爱她们姊妹中的一个,只是他确不定哪一个。但是纳塔利娅也是刚一进入社交界就嫁给了外交家利沃夫。列文大学毕业的时候,基蒂还是个小孩子。年轻的谢尔巴茨基进了海军,在波罗的海淹死了;因此,虽然他和奥布隆斯基交情深厚,但是列文和谢尔巴茨基家的关系就不大密切了。但是今年初冬,当列文在乡下住了一年又来到莫斯科,看见谢尔巴茨基一家人的时候,他明白了这三姊妹中间哪一个是他真正命定了去爱的。

他,一个出身望族,拥有资产的三十二岁的男子,去向谢尔巴茨基公爵小姐求婚,似乎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他很可以立刻被看做良好的配偶。但是列文是在恋爱,因此,在他看来基蒂在各方面是那样完美,她简直是一个超凡入圣的人,而他自己却是一个这样卑微、这样俗气的人,别人和她自己公认为他配得上她,那是连想都不能想像的。

他曾经为了要会见基蒂而出入交际场所,差不多每天在那里看见她,他在这样一种销魂荡魄的状态中在莫斯科度过两个月之后,突然断定事情没有可能,就回到乡下去了。

列文确信事情没有可能,是根据在她的亲族的眼里看来他不是迷人的基蒂的合适的、有价值的配偶,而基蒂自己也不会爱他。在她的家族的眼里看来,他三十二岁了,在社会上还没有通常的、确定的职业和地位,而他的同辈现在有的已经做了团长,侍从武官,有的做了大学教授,有的做了银行和铁路经理,或者像奥布隆斯基一样做了政府机关的长官;他(他很明白人家会怎样看他)仅仅是一个从事畜牧、打猎、修造仓库的乡下绅士,换句话说,就是一个没有才能、没有出息、干着在社交界看来只有无用的人们才干的那种事的人。

神秘的、迷人的基蒂决不会爱这么一个如他自己认为的那样丑陋的人,尤其是那么一个平凡的、庸庸碌碌的人。而且他过去对基蒂的态度——由于他和她哥哥的友谊关系而来的成人对待小孩子的态度——他觉得这又是恋爱上的新障碍。一个如他自己认为的那样丑陋的、温厚的男子,他想,可以得到别人的友谊,但是要获得他爱基蒂那样的爱情,就须得是一个漂亮的、尤其是卓越的男子才行。

他听说女人常常爱丑陋而平凡的人,但是他不相信,因为他是根据自己判断来的,而他自己是只能爱那美丽的、神秘的、卓越的女人的。

但是孤单单一个人在乡下过了两个月以后,他确信这不是他在最初的青春期所体验到的那种热情;这种感情不给他片刻安宁;她会不会做他妻子这个问题不解决,他就活不下去了;他的失望只是由于他凭空想像而来的,并没有他一定会遭到拒绝的任何证据。他这次到莫斯科来就是抱着向她求婚的坚定决心,如果人家允了婚,他就立刻结婚。或者……

如果他遭到拒绝,他会变成怎样,他简直不能设想。



乘早车到了莫斯科,列文住在他的异父哥哥科兹内舍夫家里,换了衣服以后,他走进他哥哥的书房,打算立刻跟他说明他这次来的目的,而且征求他的意见;但是他哥哥不是独自一个人在那里。一位有名的哲学教授同他在一道,这位教授是特地从哈尔科夫赶来解释他们之间由于争论一个很重要的哲学问题而产生的误会的,教授正在与唯物论者展开猛烈的论战。谢尔盖·科兹内舍夫很有兴味地注视着这场论战,读了教授最近的论文之后,他就写信给他,表示反对,他责备教授对唯物论者太让步了;因此教授马上来解释这件事情。争论的是一个时髦的问题:人类的生理现象和心理现象之间有没有界线可分;假如有,那么在什么地方?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带着他对任何人都是那样亲热而冷淡的微笑迎接弟弟,把他介绍给教授之后,仍旧继续讨论。

一位前额狭窄、矮小、戴眼镜的人把讨论撇开了一会儿,来和列文招呼,接着就继续谈论下去,不再注意他了。列文坐下等教授走,但是他不久就对他们讨论的题目发生了兴趣。

列文在杂志上看到过他们正在讨论的论文,而且读了它们,把它们当做科学原理的发展而感到兴味,他从前在大学里原是学自然科学的,所以对于科学是很熟悉的;但是他从来不曾把这些科学推论——如人类的动物的起源①、反射作用、生物学和社会学——和那些最近愈益频繁地萦绕在他心里的生与死的意义的问题联系起来。

……………………

①达尔文著的《人类起源和性的选择》于一八七一年问世。七十年代在《祖国纪事》、《欧洲导报》和《俄罗斯导报》上登载了许多论达尔文学说的长文章。

当他听他哥哥和教授辩论的时候,他注意到他们把这些科学问题和那些精神问题联系起来,好几次他们接触别后一个问题;但是每当他们接近这个他认为最主要的地方,他们就立刻退回去,又陷入琐碎的区别、保留条件、引文、暗示和引证权威著作的范围里,他要理解他们的话,都很困难了。

“我不能承认,”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用他素常那种明了正确的语句和文雅的措辞说,“我无论如何不能同意凯斯,认为对于外界的全部概念都是从知觉来的。最根本的观念——生存的观念,就不是通过感觉而得到的;因为传达这种观念的特别的感觉器官是没有的。”

“是的,但是他们——武斯特、克瑙斯特和普里帕索夫①——会回答说你的生存意识是由于你的一切感觉的综合而来的,而生存的意识就是你的感觉的结果。武斯特就明白地说,假使没有感觉,那就不会有生存的观念。”

……………………

①凯斯、武斯特、克瑙斯特和普里帕索夫都是虚构的名字。

“我的主张相反,”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开口说。

但是在这里,列文又觉得,他们刚接近了最重要的一点,就又避开了,于是他下决心问教授一个问题。

“照这样说,假使我的感觉毁灭了,假使我的肉体死了,那就没有任何生存可言了吗?”他问。

教授苦恼地,而且好像由于话头被人打断弄得精神上很痛苦似地打量了一下这个与其说像哲学家毋宁说像拉纤夫的奇怪的质问者,然后将视线转向谢尔盖·伊牙诺维奇,好像在问:“对他说什么呢?”但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话不像教授那样偏激,他心有余裕来回答教授,同时也心有余裕来领会产生那问题的简单而自然的观点,他微笑着说:

“那个问题我们还没有权利解决……”

“我们没有材料……”教授附和着,又去阐述他的论据了。

“不,”他说,“我要指出这个事实,就是假如像普里帕索夫所明白主张的那样,知觉是基于感觉的话,那么我们就必须严格地区别这两个概念。”

列文不再听下去,只是等待着教授走掉。



教授走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转向他弟弟。

“你来了我很高兴。要住些时候吧?你的农务怎样?”

列文知道他哥哥对于农务并不感兴趣,他这么问只是出于客气罢了,因此他只告诉他出卖小麦和钱财的事情。

列文本来想把他结婚的决心告诉他哥哥,而且征求他的意见;他的确是下了决心这样做的,但是见了他哥哥,倾听了他和教授的谈话,后来又听到他问他们的农务(他们母亲遗下的财产没有分开,列文管理着他们两个的两份财产)的那种勉强垂顾的语调以后,列文感到他不知为什么不能够跟他说他打算结婚的心思。他觉得他哥哥不会像他希望的那样看这事情。

“唔,你们的县议会怎样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问,他对于这些地方机关很感兴趣,而且十分重视。

“我实在不知道。”

“什么?可是你不是议员吗?”

“不,我已经不是了。我辞了职。”康斯坦丁·列文回答。

“我不再出席会议了。”

“多可惜!”谢尔盖·伊万内奇皱着眉喃喃地说。

列文为了替自己辩护,开始叙述在县议会里所发生的事情。

“总是那样的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打断他的话头。

“我们俄国人总是那样。这也许是我们的长处,这种能看到我们自己缺点的才能;但是我们做得太过火了,我们用常挂在嘴上的讽刺来聊以自慰。我能说的只是把像我们的地方自治制那样的权利给予任何其他的欧洲民族——德国人或是英国人——都会使他们从而达到自由,而我们却只把这变成笑柄。”

“但是怎么办呢?”列文抱愧地说。“这是我的最后尝试。

我全心全意地试过。但是我不能够。我做不来。”

“不是你做不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你没有用正确的眼光去看事情。”

“也许是的,”列文忧郁地说。

“哦!尼古拉弟弟又到这儿来了,你知道吗?”

尼古拉弟弟是康斯坦丁·列文的亲哥哥,谢尔兼·伊万诺维奇的异父弟弟,他是一个完全堕落了的人,荡尽了大部分家产,跟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又和兄弟们吵了架。

“你说什么?”列文恐怖地叫。“你怎么知道的?”

“普罗科菲在街上看见他。”

“在莫斯科这里?他住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列文从椅子上站起来,好像立刻要去一样。

“我告诉了你,我很后悔,”谢尔盖·伊万内奇说,看见弟弟的兴奋神情,他摇了摇头。“我派人找到了他住的地方,把我代他付清的、他给特鲁宾出的借据送给了他。这是我收到的回答。”

说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从吸墨器下面抽出一张字条,递给他弟弟。

列文读着这张用奇怪的、熟悉的笔迹写的字条:

我谦卑地请求你们不要来打扰我。这就是我要求我的仁爱的兄弟们的唯一恩典——尼古拉·列文。

列文读完了,没有抬起头来,把字条拿在手里,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面前站着。

他要暂时忘记他的不幸的哥哥,但又意识到这样做是卑鄙的,这两者在他的心中斗争着。

“他显然是要侮辱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继续说,“但是他侮辱不了我的,我本来一心想帮助他,但我知道那是办不到的。”

“是的,是的,”列文重复着。“我明白而且尊重你对他的态度;但是我要去看看他。”

“你要去就去;但是我劝你不要这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对于我说,我并不怕你这样做,他不会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是为了你自己,我劝你最好还是不去。你对他不会有什么帮助,不过随你的便吧。”

“也许我对他不会有什么帮助,但是我觉得——特别是在这个时候……但那是另外一回事——我觉得于心不安……”

“哦,那我可不明白,”谢尔盖·伊凡诺维奇说。“但是有一件事我明白,”他加上说,“这就是谦逊的教训。自从尼古拉弟弟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以后,我对于所谓不名誉的事就采取了不同的更宽大的看法了……你知道他做了什么……”

“噢,可怕,可怕呀!”列文重复着说。

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仆人那里得到他哥哥的住址以后,列文想立刻去看他,但是,想了一想以后,决定把拜访推迟到晚上。要使心情安定下来,首先必须解决一下使他到莫斯科来的那件事。列文从他哥哥那里出来,就到奥布隆斯基的衙门去,打听到谢尔巴茨基家的消息以后,他就坐着马车到他听说可以找到基蒂的地方去了。



下午四点钟,感到自己的心脏直跳动,列文在动物园门口下了出租马车,沿着通到冰山和溜冰场的小径走去,知道他在那里一定可以找到她,因为他看到谢尔巴茨基家的马车停在门口。

这是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日子。马车、雪橇、出租马车和警察排列在入口处。一群穿着漂亮衣服、帽子在太阳光里闪耀着的人,在入口处,在一幢幢俄国式雕花小屋之间打扫得很干净的小路上挤来挤去。园里弯曲的、枝叶纷披的老桦树,所有的树枝都被雪压得往下垂着,看上去好像是穿上崭新的祭祀法衣。

他沿着通到溜冰场的小路走去,尽在对自己说:“一定不要激动,要放镇静些。你怎么搞的啊?你要怎样呢?放安静些,傻瓜!”他对他的心脏说。但是他越要竭力镇静,他越是呼吸困难了。一个熟人碰见他,叫他的名字,列文却连他是谁也没有认出来。他向冰山走去,从那里传来了雪橇溜下去或被拖上来时铁链铿锵的声音,滑动的雪橇的辚辚声和快乐的人声。他向前走了几步,溜冰场就展现在他眼前,立刻,在许多溜冰者里,他认出了她。

他凭着袭上心头的狂喜和恐惧知道她在那里。她站在溜冰场那一头在和一个妇人谈话。她的衣服和姿态看上去都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但是列文在人群中找出她来,就好像在荨麻里找到蔷薇一样地容易。由于她,万物生辉。她是照耀周遭一切的微笑。“我真地能够走过冰面到她那里去吗?”他想,她站的地方对于他说好像是不可接近的圣地,有一刹那,他害怕得那么厉害,几乎要走掉了。他只得努力抑制自己,考虑到各式各样的人们都在她身旁经过,而他自己也可以到这里来溜冰的。他走下去,他像避免望太阳一样避免望着她,但是不望着也还是看见她,正如人看见太阳一样。

在每星期那一天,那一个时刻,属于同一类的熟人们就都聚在冰上了。他们当中有大显身手的溜冰名手,也有带着胆怯的,笨拙的动作扶住椅背的初学者;有小孩,也有为了健康的缘故去溜冰的老人;他们在列文看来都是一群选拔出来的幸运儿,因为他们都在这里,挨近着她。可是所有的溜冰音似乎都满不在乎地超过她去,追上她,甚至和她交谈,而且自得其乐,与她无关地享受着绝妙的冰和晴和的天气。

尼古拉·谢尔巴茨基,基蒂的堂兄,穿着短衣和紧裤,脚上穿着凉鞋,正坐在园里的椅子上,看见列文,他向他叫起来:

“哦,俄罗斯第一流的溜冰家!来了好久了吗?头等的冰——穿上你的溜冰鞋。”

“我没有溜冰鞋,”列文回答,惊异在她面前会这样勇敢和自在,他没有一秒钟不看见她,虽然他没有望她。他感到好像太阳走近他了。她在转角,带着明显的胆怯迈动她那双穿着长靴的纤细的脚,她向他溜来。一个穿着俄罗斯式衣服的少年拚命地挥动着手臂,腰向地面弯着,超过了她。她溜得不十分稳;把她的两手从那系在绳子上的小暖手筒里拿出,她伸开两手,以防万一,而且望着列文,她已经认出他了,由于他和她自己的胆怯而微笑起来。当她转过弯的时候,她用一只脚蹬一下冰把自己往前一推,一直溜到谢尔巴茨基面前;于是抓住他的手,她向列文微笑着点点头。她比他所想像的还要美丽。

他想到她的时候,他心里可以生动地描画出她的全幅姿影,特别是她那个那么轻巧地安放在她那端正的少女肩上,脸上充满了孩子样的明朗和善良神情的、小小的一头金发的头的魅力。她的孩子气的表情,加上她身材的纤美,构成了她的特别魅力,那魅力他完全领会到了;但是一向使他意外惊倒的,是她那双温柔、静穆和诚实的眼睛的眼神,特别是她的微笑,那总是把列文带进仙境中,他在那里感觉得眷恋难舍,情深意切,就像他记得在童年一些日子里所感觉的一样。

“您来了很久了吗?”她说,把她的手给他,“谢谢您,”当他拾起从她暖手筒里落下的手帕的时候,她补充说。

“我?没有,没有多久……昨天……我是说今天……我刚到的,”列文回答,因为情绪激动,一下子没有听懂她的问题。

“我要来看您,”他说,想起了他来看她的目的,他立即不好意思起来,满脸涨红了。“我不知道您会溜冰,而且溜得这样好。”

她注意地看着他,好像要探明他困惑的原因似的。

“您的称赞是值得重视的。这里有一种传说,说您是最好的溜冰家,”她说,用戴着黑手套的小手拂去落在她暖手筒上的碎冰。

“是的,我从前有个时期对于溜冰很热心。我想要达到完美的境界。”

“您做什么事都热心,我想,”她微笑着说。“我那样想看您溜冰。穿上冰鞋,我们一道溜吧。”

“一道溜!莫非真有这种事吗?”列文想,凝视着她。

“我马上去穿,”他说。

于是他去租冰鞋。

“您很久没有来了,先生,”一个侍者说,扶起他的脚,把溜冰鞋后跟拧紧。“除了您,再也没有会溜冰的先生了!行吗?”

他说,拉紧皮带。

“哦,行,行;请快一点!”列文回答,好容易忍住了流露在他脸上的快乐的微笑。“是的,”他想,“这就是人生——这就是幸福!·一·道,她说,·让·我·们·一·道·溜!现在就对她说吗?但是那正是我怕讲的原因哩。因为现在我是幸福的,至少在希望上是幸福的……而以后呢?……但是我一定要,我一定要,懦弱滚开吧!”

列文站起来,脱下大衣,在小屋旁边的崎岖的冰场上迅速地滑过去,到了平滑的冰面上,于是毫不费力地溜着,调节着速度,转换着方向,像随心所欲似的。他羞怯地走近她,但是她的微笑又使他镇定下来。

她把手伸给他,他们并肩前进,越溜越快了,他们溜得越快,她把他的手也握得越紧。

“和您一道,我很快就学会了;不知为什么,我总相信您。”

她说。

“您靠着我的时候,我也就有自信了,”他立刻因为自己所说的话吃了一惊,脸都涨红了。事实上,他一说出这句话来,她的面孔就立刻失掉了所有的亲密表情,好像太阳躲进了乌云一样,而且列文看出了他所熟悉的她那表示心情紧张的面部表情的变化:在她的光滑的前额上浮现出皱纹。

“您有什么不愉快吗?……不过我没有权利问的,”他急忙地说。

“为什么?……不,我没有什么不愉快,”她冷淡地回答:立刻她又补充说:“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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