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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板几更深-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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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事,必将受制于人,畏葸不前、举步维艰,胤禟为人贪妄,要是让他们得势,朕的千秋基业恐怕都被他吞下肚去他还嫌不够。立胤禩为储是绝不可行的。朕为他担忧的是,明明无望,却锋芒毕露,反而害了一己之身。朕讲给他了,听与不听,看他的造化。”
“晋卿,”他回身,一脸斩钉截铁地望着呆住的李光地说道,“你听清楚了没有,朕就是这个意思。”
当日胤禩被解了圈禁,回到府中,过几日,胤禟几个兄弟带着福晋到他府上吃酒去,说是给八爷压惊。胤?来得晚了,一进屋发觉不对,“老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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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怎么没来?”
“说是带着福晋到大悲寺进香去了。”胤禟道。
“好没意思的人,非得今儿去呀。”胤?叹道,他不知道胤禵脸伤还没好,所以不敢来。他入了席,开始跟他们推杯换盏,胤禩却一脸沉郁,闷闷地喝着。胤禟看了出来,问道,“八哥今儿是怎么了?皇阿玛前儿跟你说什么了?”
胤禩摇摇头,决计不提那日的事。胤禟又道,“如今真是明朗,皇上让百官推举太子的人选,不消我说,咱们眼下是万事俱备,东风也吹来了,明儿个还不一呼百应?八哥,你可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呀。”
胤禩应景地笑笑,皇上的那番话反倒像渐渐远去的一团雨云,那威慑的力量不是那么清楚了。多少年的苦心孤诣,在这个当口让他放弃,是绝不甘心的。皇阿玛到底是不是那个意思,他不敢细想,怕失了胆量,既然万事俱备,总得放火烧这一回,这兴许是他唯一的机会。
福顺儿近前道,“爷,都备好了,您出去瞅瞅?”
胤?问,“什么东西?”
胤禩道,“我今儿想放个灯。”他们出了院子,站在抄手游廊底下,看着下人们把孔明灯点起来,忽听胤禟道,“那娘儿几个也出来了。”他举目看见宝琪她们三个站在清婉居院外头远远看着,小丫头手里灯笼的光明明灭灭,映亮宝琪的脸,犹如一尊玉石雕像。
胤?问,“八哥,你是想给什么人祈福吗?”胤禩沉默不答,胤禟却笑着他的痴。
原来宝琪几个妯娌自在清婉居也做了一桌,宝琪想吃酒,上菜的时候特别嘱咐着,“捻儿,把那坛惠泉酒拿来。”
瑞玉忙止道,“我不吃酒。”
宝琪道,“你这人没意思,哪怕锦端这般沾酒就醉的主儿,今儿也肯给我面子呢。”
瑞玉道,“我是真的吃不得,非要吃酒,就来点穆景远孝敬八哥的西洋葡萄酒吧。”
宝琪戳点道,“怎么还有你这样的,你家已送给我家的东西,你还要追到这里来享用!”
瑞玉道,“穆景远的东西怎么就成了我家的?他淘换来这酒,孝敬了八哥两坛子,胤禟才只得了一坛。”
宝琪道,“怪不得你惦记着。”说罢让人去取了葡萄酒,盛在一个摇铃樽里端上来,又给瑞玉换了个五彩铃铛杯,“这酒跟甜水似的,喝不醉,你且瞧着我跟锦端喝醉了,就留你一个人清醒去。”丫头们已经上完了菜,三人互相敬了酒,都开始动起筷子来,宝琪拿手背碰碰瑞玉,“尝尝这个白扒鱼唇,味儿不错。”
瑞玉道,“你们吃,我在斋戒。”
宝琪佯作对锦端道,“这孩子,今儿是怎么了,以往就你爱吃荤。”
“阿弥陀佛,我正学着在家中自受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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轨,受持八关斋戒。”
宝琪笑道,“你戒这个戒那个,岂不便宜了那帮小妻。”
瑞玉推她道,“哎呀,你别没正没经的。我如今也是个自在居士呢。”
宝琪道,“怪不得这几日不见你,原来看破红尘去了。”
瑞玉略有伤感,细细转着那樽铃铛杯道,“我只是为求清净罢了。”
宝琪道,“一看你就修为不够,你看看锦端,人家没有忌讳这个忌讳那个,平日也能够清净自在地处世,人家的清净可是骨子里的清净,不像你嚷嚷着非要斋呀戒呀,拘泥于形。”
瑞玉叹道,“正因为我学不来她,才要用修行克制呢。你们没见,活生生一个人,也是说没就没了,人世无常,我哪是什么看破红尘,我是真的怕了呀。”
宝琪问锦端,“她说什么呢?”
锦端道,“是二阿哥的一个庶福晋,因为牵连上魇镇的事,在热河被处死了。”
“是我害了她,若不是我收了她那个魇胜的东西,她也不会被牵连进去的。怎么也是相好一场,我却辜负了她。”瑞玉扒在桌上哭起来。锦端攥着她的胳膊轻摇道,“你这是怎么话说的,今儿是给八哥八嫂问安来的,别坏了大伙的兴致。”
宝琪自斟自饮,一面道,“让她哭吧,心里有泪,憋着不好。”
“我还跟她说,等回了京师引荐给八嫂认识,以后大伙一道玩儿呢,没成想……”
宝琪听了这话,竟也一阵没来由的悲伤,仿佛在死在热河的那个不知名的女人与自己之间生长出一条彼此连缀的线,这线越收越紧,任谁也撕扯不断,这感触莫名而不可言喻,饶是世间无数丹青手,却一片伤心画不成。她叹道,“命该如此,她是个福薄命浅的人,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和劫数,都不能强求,就像你们都是有福之人,我却不是。”
锦端一直寡言少语,唯有宝琪的这声叹息,她却偏偏接了,说道,“你是嫁了个尚在酣梦中的人,识得须臾境,不辨枕边人。等他清醒了,自然知道你的好。”
宝琪听见这话,仿佛心上的一根刺泡在醋里,化为柔若无骨的一条线,她看着锦端,有头无尾地说道,“我没看错你……可我不像你的兰心蕙质,自然栓得住老十,也不像瑞玉,忍人所不能忍。”
瑞玉爬在桌上,让人以为是睡了,没成想听见宝琪这样说她,就抻过锦端的帕子擤鼻涕,说道,“你呀,拐着弯骂人,直接说我缺心少肺就行了呗。”
宝琪说,“你可不是,你是少有的难得糊涂,你虽然与世无争,却不是不问世事,而是了然于胸的,你能把老九这个浪子收得服服贴贴,恐怕没第二个女人能做到。”
瑞玉为自己申述道,“这叫无为而治!可是却要断臂求生,付的代价也不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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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说着,外面一阵喧闹,宝琪问捻儿是怎么了,捻儿答道,几位爷在院子里放孔明灯呢。宝琪说好,咱们也去瞧瞧吧。一行人出了清婉居后院的月洞门,远远望见抄手廊下站着那三个阿哥,三人背手站一处,几身金丝锦缎的坎肩被一盏大红孔明灯映得闪闪发亮,身形更显得清朗俊逸,自然发散出一种气势来,俨然就是轰轰烈烈的戏文故事,就是风华正茂的这个年代,就是永恒不败的长庚星。她们与他们遥遥相望,看着这盏孔明灯渐渐鼓胀,蓄够了热气,从仆人的手中升腾起来,慢悠悠地升到夜色中,越来越小,无法点亮这深重的暮色,只是红彤彤宛如眉心一点朱砂。
“糟了,我忘了许个愿。”瑞玉忽然说道。
宝琪、锦端都笑她,锦端道,“不妨事,是放给八哥的,糟蹋不了。”
瑞玉道,“我以为是放给咱们的,男人会喜欢玩这样的东西?”
孔明灯已被树木挡住,小丫头们都出院去追,连灯笼也带走了,四下幽静下来,宝琪若有所思道,“这是放给扇儿的,她怀了胎,今儿恰恰足三个月。”
“啊……也没听你说起。”瑞玉恍然大悟,想要道贺,却觉得对宝琪不忍。
“是件好事,八嫂,给你和八哥道喜了。”锦端道。
“确实是件喜事。”宝琪两把头上的金步摇借月光一闪一闪的,余下的都在暗中,她们只听得她好像是笑了。
有什么可不忍的呢?都是这样的妙龄,花团锦簇,年华正好。
(第二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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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涂着蔻丹的长指甲小心翼翼地划过那只肥白的脚,拇指和食指轻轻拈开脚趾头,剩余几根手指纤长地张开,围拢过来,像盛开的凤葵花。那只脚的脚缝深处藏着一个大鸡眼,如此突兀,如江南的膏腴风景上生生剜出一个红井,井中夹生着西北戈壁的石头蛋子,是那个微黄的老茧疮口,宛如一颗死不瞑目的灵魂。
女人暗暗一笑,指甲照那片红肿狠掐下去,那脚一哆嗦,抽了回去。
“哎呦,想谋杀亲夫呀你。”男人叫道。
女人放肆地笑了,樱粉色的朱唇弯成一片柳叶,梨涡里蠲了一杯蜜糖,“赖谁呀,活该你。”
男人挺身坐起来,“爷今儿够倒霉的了,一出巾帽胡同就赶上大雪。先前跟那帮孙子们说,你们都蹲远着点,多少避避嫌,这回可真是听使唤,都躲到前门大街去了。我这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一里多地,没车没轿的,旧疮都磨出来了——这还是康熙五十年跟老爷子上围场长的。”
“这就叫在家不讲理,出门下大雨。”女人倒靠在迎枕上,三寸金莲杵着男人的腰眼。男人被搔到痒处一般,眼底漾出笑意,“我就喜欢你拿脚扛着我,是不是贱呀。”
女人一骨碌爬起来蹬鼻子上脸,“有点……九爷,您答应我的东西,什么时候兑现呀。”
胤禟扬起下巴示意她继续给自己修脚,“就冲这小惦儿样儿你也出息不了。我不说了么,年前给你弄了来。”
“真的啊?”女人两眼一亮。
“爷说话,什么时候不算数了?不过东西是我给的不差,可别拿出去显摆,尤其是跟莺三瑶五她们俩,你上回显摆你那羊脂玉镯子,回头我又搭进去仨。”
她爬在他脚底下拿指甲锉细细磨着,登时脸色有变,“您说的这是哪一茬呀。”
“不就是博古斋的红珊瑚钿子么。”
“哪儿跟哪儿呀,您不给也就得了,打得什么岔,”她狠狠拈下膏药贴在他脚趾缝里,咬牙道,“谁稀罕!”
胤禟见她急了,反倒一笑,半认真半玩笑地道,“知道我为什么到你这儿来吗,你修脚修得好啊,说来归去,你就是个捧臭脚的。”
女人忿忿地想要说话,动动唇,又咽了下去,兀自挪到架子床里首,靠着两只大箱子坐。丫鬟挑开棉布帘子进来回禀道,“玳姨娘来了。”
胤禟的女人中,没一个像玳二这样姿色平平的。其实因为向来淡施薄粉甚至素面朝天,当她挽起高髻,她倒是有可能让其他女人显得媚俗,但她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她只是质朴,而没有脱俗。更要命的是,胤禟生个圆团脸,于是总爱找小脸的女人,玳二的脸长而弯,像颗蚕豆,更像他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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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玳二原本是宜妃的侍女,胤禟待她确实是待姐姐。
宜妃说,胤禟的十根手指头并不拢,是个攒不下资财的主儿,得找个人管着他,于是挑中了玳二。玳二守财,是山洞里开河,只进不出。可惜面盘露骨,不是旺夫相,自从辅佐了胤禟,他倒越发穷了。京郊的木材厂因为胤禩主持户部需要避嫌,渐渐揽不上活计;关外的人参这几年也落了价,害得他只得暗自疏通,卖官鬻爵,赚点铤而走险的辛苦钱。
未几玳二挑了门帘进来,显然是刚刚脱了雪蓑,带着一股凉气,额发沾了雪水,打着绺儿,像行草的笔画,给胤禟施万福道,“我还说等会子落了身上的凉气儿再进这隔扇里来,这丫头忒利索,马上进来禀报了,怕是带跑了这屋里的热气儿。”
珍六阴阳怪气地接道,“不碍的,玳姐姐,倒好,爷正脑子发烧呢。”
玳二不知道这茬接还是不接,两手指头交叠着,很尴尬。
“别理她,”胤禟盘腿坐在炕沿上,一抖便袍下襟,遮住一双白袜,“大雪天里,劳烦你还来回事,早间我打发丫头去告诉你,雪大就别过来了,想必是她们偷懒没有去。”
“不妨事的,我跟珍妹妹的院子隔得也不远,再说,实在有些拿不准的主意,要讨您的示下。”丫鬟搬了张圆凳给玳二,玳二就着炕沿坐了,对胤禟道,“咱家广宁门外的粥厂子,是不是该歇了?虽说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可眼看到了年下,这南来北往的饥民越来越多,早晚难以为继,只得草草收场,落人埋怨,这倒还好,要是被万岁爷知道了,他老人家说出一个好字,您岂不更是骑虎难下?您是善人,可也得有时有晌不是?眼下咱家的光景……”她想起胤禟避讳提起败家之事,就不便说了。
胤禟听了,不禁失笑,珍六在一旁搭言道,“您别喝着西北风打饱嗝了,一开始跟裕亲王斗气我就说了,玩笑归玩笑,开什么粥厂子,这白花花的银子都打了水漂,还不是自己心疼?再说您能得着什么呀,好名声?这世上最烧手的就是好名声。”
胤禟只是笑,继而问道,“保泰家撤了没有?”
玳二答道,“据说是还没呢。”
他把手拍在腿上,“这孙子,还硬挺着。”他停了会儿,问道,“还有别的事没?”
“重阳前放债收回来的那笔银子,也不够干什么的,眼下有两件事,一件是打点八爷手底下那群外放的京官,一件是给十四爷家修园子,爷掂量掂量那件打紧些,先操持人去办。”
胤禟紧闭嘴唇盘算着,外间穿来女子走动讲话的喧闹声音,他便问道是谁,玳二道,“瞧我这记性,刚进院子的时候遇见雁庭姑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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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捎话给爷,自己就在外间候着呢。是福晋在玉泉山散居,这两天想四格格了,想把姑娘接过去住几天。”
胤禟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俩听听这是个当亲妈的么?红丫儿前两天闹肚子,人都瘦了三圈,刚好些,她又要折腾。寒冬腊月大雪天,她有家不回,还要让我闺女去就和她!她当自个儿是谁呀她!”
雁庭在外间喊道,“爷,福晋没说这就接格格走,只说先问问爷,成的话寻个天好方便的日子。”
“让她死去!还反了你们不成。”胤禟答道。
玳二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碗,捧给胤禟,“您别动气,福晋也是想孩子,一时半会没考虑周全。”
他瞪眼,“想孩子不会回来吗?把自己糊在那野山庙的泥胚里了呀。我看这人真是疯了。”
珍六冷笑道,“还不是让您惯的。说什么为了她,旁人谁也不抬举,咱们倒没什么,末了您得着好了吗?”
“你今儿抽哪门子疯,一样话百样说,怎么回回从你嘴里讲出来就那么臭呢。”胤禟怫然作色。'网罗电子书:。WRbook。'
“哎呀,这哪儿跟哪儿呀,珍儿,你少说两句吧。”玳二反倒扭捏起来。
珍六瞧了玳二一眼,“玳姐姐是好人,您快说几句香饽饽话来听吧。只怕就算熬干了也不落好呢。”
玳二未免也要夹枪带棒了,只是她温吞,于是轻声而果决,“让我说什么,我这人嘴拙,没话说宁肯不说,也不会指东打西、语无伦次。”
“还有完没完!”胤禟已方寸大乱,“我今儿进这园子,就是猪油蒙了心。”说罢招呼丫头伺候更衣,出了外间,玳二在后边问道,“二十万两,打点人先给八爷送去?”
“谁说给八爷?先给十四爷。”胤禟夺过丫头手里的羊角灯,兀自出了园子。
玳二以为自己听错了,特意问珍六,“爷刚才说,十四爷?”
珍六气走了胤禟,倒平缓下来,拉起玳二的手,“快瞧瞧,几日没见,玳姐姐瘦成什么样儿了,眼看剩长皮了,你可真是实心眼的人。眼下宗人府修玉牒,他可想起你了?”
“嗨,妹妹原来是为这回事。”玳二道,“这个侧妃我可不敢想。”
珍六撅起嘴巴,显出孩子气,“这回可容不得你,就算你不说,姐妹们也得为你说话了。不是为别的,不吃馒头争口气。”
胤禟去巾帽胡同的外宅,从来不让车架进门。今儿在门口停了车,实在风紧雪盛,半个巴掌大的雪片子劈头盖脸地下着,连凡人睁眼的余地都没有。他裹紧身上的貂裘斗篷,半张脸都埋进去,招呼把式们绕到后门把车赶进去。
进了宅门,门房就迎上来给他撑伞,他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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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爷来了?”
门房回道,“过了晌午就来了,还好没赶上这大雪,九爷您这可就……”
“甭说啦,今儿该着我点儿背。这天气真是冷。”
“是啊,年前第一场雪就下成这样,真是少见。”门房应道。
他进了垂花门,就在那门檐地下立着,抬头看了看,天是灰白色的幕布,仿佛被怨妇的剪子铰得七零八落,落到他的世界,要埋葬他的院子。他从不觉得雪是白色的,正如他的心一样。可他新漆了梁柱,龙凤呈祥缠枝花,喜上眉梢拐子龙,宝蓝的天,绿沈的地,酡红的美人脸,垂瓜柱在头上,是南瓜的,不是莲花,他讨厌青莲,那在他心里就是一个穷字。他的世界一定是五彩斑斓,光艳如新的,可那只不过是凡夫俗子自我慰藉的幻象,天行如常,就是这铺天盖地的灰,他是俗人,俗人的心里最清楚,他本人就是一片灰色的雪,于是他的镜花水月未免在这漫天的大雪中黯淡下去了。
卿侬拖着一条残腿站在正房屋檐下面等着他,示意胤禵在东进屋里头。胤禟特意从西边的抄手游廊绕过去,自觉正房东进间的那块玻璃窗户里藏着一双窥望的眼睛,像鞋里的石头一样硌脚。
到得明间廊下,卿侬迎上去说道,“这雪天,你还来。”
“眼下宗人府修玉牒,那帮娘们知道我没有抬举她们的意思,少不得要把我生吞活剥,出来躲躲清静。”
进了明间,脱去斗篷,胤禵忽然从西里间的圆光罩后边闪出来,把胤禟和卿侬吓了一跳。
“十四爷,您刚才不是在东边炕上歇着么?”
“刚才这屋里的自鸣钟打点儿,我觉得这玩意儿稀罕,就过来看看,九哥,你家里尽是稀罕东西。”胤禵一笑,眼梢有了积纹,只是他下巴颏小,还是抹不去孩子气。十四爷跟您长得最像。卿侬这么跟胤禟说过。
“若不是这样的天气,我还想邀九哥十哥上八哥那儿去,上回燕燕给八嫂送过去一株拜岁兰,听说竟然开花了,真是奇了!再说咱兄弟可有日子没聚聚了,尤其是没见十哥。”
“老十媳妇儿要生了,他正鞍前马后地伺候呢。这傻小子倒是有福。”
“九哥也是有福之人啊。”
“是,有福,”胤禟自嘲道,“只要管家不贪污,媳妇不偷人,我就知足了。这大雪下得,快给爷上热茶!”胤禟打了个大喷嚏,截过胤禵的话头,反身进了东里间。胤禵跟过去,拣胤禟的下手坐了,“九哥要是经历过西北的沙暴,就知道北京这点雪是杏花春雨江南了。”
“西北”二字仿佛一把利刃的反光晃进胤禟眼中,他不动声色道,“我在京城呆得好好的,上那鸟不生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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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干什么去。”他细细翻着马蹄袖,忽然笑了,“我若去西北只能是发配去,不像十四弟这样的行伍人,去了就是做彪炳千秋的大事。眼下西北形势越发促迫,皇阿玛大有可能选中你去金戈铁马地大干一场呢。”
胤禵马上回道,“皇阿玛若要在兄弟几个之中选一个坐镇西北,我倒是敢动一动心思。只是八哥说了,他不愿意让我去。”
“哦?”胤禟呷了口茶。
“他说那是块烫手的山芋,太急功近利的话,恐怕过犹不及。九哥,您说是这么回事么?”
胤禟撂下茶碗,笑道,“也别怪八哥泼你冷水,他是吃了急功近利的亏,但照我说,天意予之,焉何不取?”
“是这样吗?”胤禵的手指抚摸着靠背上的云纹,“可是八哥不支持的事,我向来都是做不成的。”
“八哥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以前我最佩服他这点,但是前些年他因为百官举荐而陷事,得人心却不得君心,他自己早就知道,却愣要往南墙上撞……但凡是透给兄弟们一点真心意,咱们会眼瞅着他翻船么?你不用凡事都先想着别人,要先想想自己。”
胤禵仿佛陷入了惶惑之中,“九哥……”
“九哥说的是人情义理,对事不对人。我对八哥跟对兄弟你都是一样的,都是自家兄弟,哪一个出息了,哥哥脸上都有光,是不是?”他从靴掖子里抽出一张黄油纸,“这点钱拿着,听老十说你在忙着修园子?修园子好啊,把府里好好规整规整,将来应酬也方便。”
临了胤禟送胤禵,忽而匪夷所思地说道,“人生在世,谁又没有一己的打算?八哥九哥都是一样,九哥也有九哥的难处,不然不会走这步。”他拍着胤禵的肩膀,心里却仿佛对着胤禩的眼睛。
“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把十四爷叫到我这儿来,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似的。”卿侬送了胤禵,回头跟胤禟说道。
胤禟拿根耳匙剜着指甲缝的泥,眼皮也不抬,“什么哪一出,八爷这杯茶眼瞅沏不开了,就不能容我再烧一壶水么?”
卿侬恍然大悟,继而鼻中鄙夷地哼道,“没劲。”
“是没劲。”他含笑看着卿侬,“小瘸子,你刚才这股劲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谁?”
“没谁。”
“还能是谁!”卿侬怨道,“你怎么就知道十四爷这壶茶铁定能沏开?”
“到了这份儿上,乾清宫那张椅子是给谁预备的,从女人你就瞧得出来。一个宝琪,一个老十四媳妇儿,哦,还有一个四嫂,那都是为男人豁得出去的。且不说我跟你十爷怎么着,单看我们俩家里那口子,不是独善其身就是自命清高,这就差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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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玉现在就是半个仙儿了。”
卿侬笑道,“你果然是个欠悟的俗子,她是佛家居士,修也不会修成仙呀。跟了你的好女人,是很难不淡泊的。若是不能做到宠辱不惊的修为,一颗心恐怕要戳得千疮百孔了。”
“你什么时候替她说起话来?”
“到眼下,我多少晓得她当初的难处。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提也罢。”他弯起眼笑了,有那么点一笑泯恩仇的意思,让胤禟看了很舒心。
“我一早就说,我在那些女人中间摸爬滚打遍了,临了只有你于我有恩,看来真要应了你的话,能为我收尸的只有你了。”胤禟的末世情结又像反胃的酸水一样顶上来,他想起那句“铁富贵一生享定,祸福事倾刻分明”,他一生的前半场戏了结于瑞玉的长斋茹素,可惜才表到曾经沧海。
“那些女人了只会蹬鼻子上脸,好像没她们不成。”其实他想问卿侬那句戏文是谁唱的。
但是卿侬忽然说,“十四爷不是凡人。”
“什么?”胤禟只有半个魂在听。
“争取领兵受命的事,看起来是你在撺掇他,实际上却是他把住了你。”
“那是自然,这事横竖都不由我拿大,我只是个穿针引线的掮客罢了。不过他们也离不了我。”他倒身在迎枕上,“先在你这儿歪歪,赶雪停了就去八哥那儿。”
“你有日子没过八爷府了,这是要做什么去?”
他已睡眼朦胧,轻声呓语道,“要什么,要钱呗,还能要命不成……”
申时没过雪就停了,官道上已蠲了没膝的积雪,胤禟没坐车,换了顶暖轿奔胤禩的府邸。到了园子里,竟有了些惨阳,射出微薄的光,很快就要被暮色收敛了去。园子里的小径上,早有人拿扫帚把雪细细扫了,青砖缝里嵌着灰白的雪的斑点,仿佛灰斑的蟒,却安分守己地通过月洞门去。胤禟刚拐过弯去便看见弘旺,这孩子穿得圆球一般,领着小厮们抽冰猴。他不像胤禩,生着一双狭长的眼睛,仿佛总是半睁着,梨脸一张,双唇如他的性情一般敦厚而短促,缺乏线条的变化,皮肤倒是白净,算是取了扇儿的优势,唯一一点像胤禩的,是眉锋的走势,在末梢忽然一挑,又下转,仿佛拖了一个很长的上声,不过胤禩眉骨高,总有些不动声色的城府智慧,弘旺却是平坦的一张脸,所以唯一这一点像父亲的地方也很难被人发觉。也许只有胤禟注意到了。胤禟觉得这孩子窝囊木讷,也像极了战战兢兢的扇儿,所以素来看轻他,只是碍着胤禩,不敢明做。胤禩唯有这一个男孩儿,虽然资质差些,到底也是个儿子。
他打开始就爱打趣弘旺,半严半慈,半嗔半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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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最怕从小被某个人唬得成了惯式,哪怕长大了还是对那个人心有余悸。不过小孩都会调皮,也总得找一个他害怕的大人镇他。胤禩家里哪怕一个下人也知道弘旺的软肋是九爷。捣蛋的时候总会拿一句“九叔来了”来治他。
胤禟疾步走到弘旺后边,揪住他的脖领子,故作高声,“什么时辰了,还野在这里!”
弘旺被冷不丁偷袭,兀自哆嗦一下,回头嗫嚅道,“九叔,侄子给九叔请安。”
“甭跟我这儿拍马屁,窗课做完了么?”
“做……做完了……九叔上我屋喝茶去。”
“几天没见,长本事了,这话谁教的?”
“额娘。”
“嗯。”胤禟脸色虽然还是冷冷的,却从鼻子里拖出一声宽恕的音。
“侄子问九婶好,九婶有空就来府里坐。侄子想九婶了。”
胤禟冷笑,“你想她做什么!”
“侄子就待见九婶,那么多大妈婶子里,数九婶最好看。”
“也是你额娘教你说的?”
弘旺点头,忽然很使劲地摇头。胤禟一笑,“看你额娘怎么带教的你?垫三块砖都没你九婶高呢,知道她好看不好看。”
弘旺见胤禟笑了,松了口气,笑道,“我额娘也说,九叔也没九婶高,可这个不能当着九叔的面说。”
胤禟那洋洋自得的神情像一张废弃的纸被揉搓成一团,他确实是腰长腿短,所以总不让瑞玉穿花盆底,这是他的隐痛。他顿时咬牙切齿,揪起弘旺的后脖领,“小兔崽子,你阿玛额娘带教的好儿子!”弘旺又开始抖起来。“九叔饶命!”
“饶命?你听不听九叔话?”
“听。”
“脱裤子。”
弘旺扭捏着不肯。
“脱下裤子来撒泡尿,要是马上能冻个柱子我就饶了你。”
“凭什么?”一个清灵灵的声音,胤禟回身一看,看见一个年轻女孩,十三四岁年纪,梳着朴素的两把头,上身穿一件素白兔皮棉坎肩,正秀目含怒地瞪着自己。
“你谁呀?”胤禟问。
“等您搞清了自己是谁,我再告诉您我是谁。”
“你什么意思?”他皱眉。
“有您这么当叔叔的么?”她走过去领起弘旺的手,她要比弘旺高大半个头,俨然一副姐姐的样子。“你也是不争气,好歹也是这个府里的半个主子,在自己家里,怕他!”
一旁的侍女小厮们看场面下不来,正想着怎么打圆场,听得服侍宝琪的捻儿一老远喊道,“福晋给姑娘备下一件羽绸斗篷,等姑娘去取呢。”
“知道了,劳烦姑姑。”素衣女孩撇下弘旺,奔捻儿去了。
“捻儿,她是谁?”胤禟高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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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捻儿才瞅见九阿哥,吐了下舌头,隔老远施了个万福。
“你管人家是谁呢。”女孩扭头丢下一句。
他原本是生气了,但这最后的一句,像击磬的小锤,响铮铮敲在他的心坎上。他看了眼守在原地的弘旺,男孩忙对他展开殷勤滑稽的笑脸。
胤禟很久没上过霰风阁了,他不喜欢书架子上透出来经年不散的霉味,就像八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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