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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生活-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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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床,男人与女人的舞台(1)
从医院打完针、开了药回来,母亲就赶到单位去上班了。走前,她把我托付给禾寡妇,请她关照我。  我躺在床上,看到窗外的光线荒芜而阴沉,奔跑了一夜的大风此刻疲倦地缓缓喘息着,把门外那棵枣树的秃枝的影子晃在窗户纸上。我的烧慢慢退下来,浑身感到轻爽了许多。上午在医院里折腾了近两个小时,我已精疲力尽。这会儿躺到自己的床上,望着窗外一大片低沉的冬云,一会儿反射出太阳的桔黄色,一会儿又潜入云层变成铅灰色,我心里想着前院葛家的恐怖事件,不久便睡着了,直到中午禾叫醒我。  禾用手在我的额头上摸了摸,又把她的脑门贴在我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说,“好多了,还有一点点烧。坐起来,吃点东西,我给你做了鸡蛋榨菜丝汤面,还放了胡椒粉和香油,快趁热吃了,再发发汗就全好了。”  我说,“我不想吃饭。你吃。”  禾说,“拗拗,听话,快坐起来。”  她说着,便撩开我身上的一角被子,弯下身子往起拉我。我坠着不起来,我说,我恶心,身上疼,不想吃饭。  这一年,我的个子已经长得几乎同她一般高。而禾由于常年的糖尿病,每天吃的粮食必须控制在二两半以内,所以她是个纤瘦的没什么力气的女人。我若是懒懒地摊在床上不打算起来,她肯定是拉不动我的。  我说,“你吃吧,我看着你。”  “哎,”她叹了一下,“你不吃,我也先不吃了。”  她在我的床边坐了下来,把我的被子重新掖好,说,“看,你简直像一根蜡烛,才发了一夜的烧,就烧细了一圈。”  她这时又成了一只慵倦的猫,倚着我的被子侧着身子看我,浅蓝色的眼白湖水般清澈,黑黑的眼珠有点凄惶不安地闪动。她的眼睛妩媚得像一种病毒,使人产生药瘾,仿佛她的血液里永远流动着某种隐匿的意愿,从她的眼孔投射出来。  我把平伸的小腿收拢膝盖立起来,大腿倾斜着支在她的脊背后边,想让她坐得舒服一些。我的绵软无力的两条腿一接触到她的身体,就如同上了弦,挺有力气地稳在床上,让她靠着。  “那我就陪你说说话吧。”禾动了动身子,找了个最舒适又方便说话的角度,用侧面靠着我的腿,并把一只胳臂越过我耸起的膝盖,支在里边的床上。  我说,“你总是自己给自己打针,一定很疼吧。”  她说,“不疼。你放松肌肉像没事一样,就不疼。你越是僵紧着,就越是疼。”  我说,“上午,给我打针的小护士可能正在生谁的气,而且肯定把我当成那个人了。她像给大象注射似的。”我把裤子往下拉了拉,褪到胯骨底下,针眼周围硬硬的,已经青了一大片,“你看!”  禾看了一眼,立刻心疼起来,说,“后边那几针别去医院了,我给你打,肯定不疼。”  我说,“你也会注射青霉素吗?”  “都一样。”她一边说,一边把手指抚压在我胯部的针眼处,轻轻地揉着。  她的指尖非常凉,蛇一样极富弹性,柔软得像没有骨头似的。我看到她颀长的颈项弯垂下来,乳房在毛衣里微微隆起,细瘦的身体向右倾斜俯向我。整个身体的弧线像一首动听的歌那么流畅。她的脸孔显得有些苍白,但是她整个躯体的皮肤都释放着一股柔情,那柔情随时准备着奔向我,落在我的身体上,保护我并驱逐一切降临于我的疼痛和厄运。  这一切使我感到无比惬意,特别是禾的触摸把我的感官引上了某种模糊的歧途。我想起了多年前她要我靠在她的胸口,吸吮她的玉石枕一样光滑的乳房那一幕,想起她悲戚的眼泪像滚落的珠子从脸颊流淌下来。然后,不知怎么回事,伊秋家里屋的行军床上,那两个光裸的躯体扭在一起的图像,像电影似的忽然从我脑中一闪而过。  于是,我转移自己的视线,转向屋门方向。我看到12月的阳光从窗户玻璃斜射进来,房间里显得比上午明亮了许多,浮荡的尘埃在光线里旋转。
十:床,男人与女人的舞台(2)
我故意岔开自己的思路,说,“葛家女人肯定死了吗?”  禾说,“肯定死了。早晨6点多钟,前院上早班的人见他家房门四敞大开,就冲里边叫了两声,没有应声,就探进门框,发现屋里没人,床上乱糟糟的,心里觉得奇怪。他站在门外迟疑了一会儿,不敢进去,怀疑是被偷盗了,就又叫来了几个人。几个人围在葛家门前转来转去,越想越觉得不对,门应该锁上才对。大家想,肯定出事了。”  “他家女人没在屋里吗?”  “后来,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屋,试探着勘察了一番之后,才发现她被捆绑着脸孔朝下塞在床底下,嘴里堵着枕巾,进屋的人又都被吓得跑了出来,有人去叫了警察。”  “那她肯定死了吗?”  “警察一清早就来了,直到将近11点钟,才把她拉走,肯定是死了。”  “是葛家男人杀的?”  他们家的事可说不定,两个人唇枪舌剑吵了大半辈子,好端端的两个人,挤到一个屋檐下,生生挤成了仇人。他家的床,几乎是他们惟一和睦的舞台。外院的人说,他们俩以前在床上的夫妻生活都是一边争吵一边做。自从他家女人生了病,这几年他们连惟一和睦的舞台也不存在了,这一场没有胜利者的战争,也该结束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禾叹了一声,接着说,“一个家,有时候既是生活的取之不尽的源泉,又是生活的用之不竭的苦汁,它可以促成生命,也可以促成死亡。”  我想起了自己的家,心情忽然沉重起来。我说,“我爸妈倒是不吵,可是……”  “他们那种‘冷战法’也够熬的。你知道斯宾诺莎的叶子吗?”禾说。  禾喜欢书籍,这我早就知道。我曾在她家的木床底下看到过两只扁长的黑箱子,里边全是外国书,那些书令我非常兴奋。有一次,大约是我初中放暑假的一天,我提出要看她的书,她便从箱子里挑出两本小说给我,我记得一本是《鲁宾逊飘流记》,还有一本是《牛虻》。她说,我要是愿意看,箱子里的书都可以让我读。后来我忙于功课和考试,就没有继续向她要书看。但是,我知道,那些书她都看过。  “斯宾诺莎?”我摇头,表示不知道。  “没有两片叶子是相同的。你看我们这个院里的每一家。”  隔了一会儿,我说,“人干吗非要一个家呢?男人太危险了。”  禾说,“是啊。”  她应了一声,好像想起了什么,就不再说。也许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我们沉默了好一阵,禾又说,“有时候,一个家就像一场空洞的骗局,只有墙壁窗户和屋里的陈设是真实的,牢靠的。人是最缺乏真实性的东西,男人与女人浇铸出来的花朵就像一朵塑料花,外表看着同真的一样,而且永远也不凋谢,其实呢,毕竟是假的。”  我说,“你以后再不要找男人了,好吗?像我妈妈有我爸爸这么一个男人在身边,除了闹别扭,有什么用?”然后,我压低了声音,说,前些天,我从爸爸的书柜里翻出来一本男人、女人方面的老书,我看到书里说,女人是成长得很快的疯草。还说,女人是危险的、邪恶的、潜行卑陋的四蹄兽。这书肯定是男人写的。我爸爸肯定就是看多了这种书。其实,我觉得男人才是这样呢!”  禾笑了起来,“看你男人女人说的,小傻瓜,没你爸爸哪儿来的你!”  “反正你也不要小孩子嘛。我以后就不要。”我说。  “那我老了呢?”她问。  “我照顾你。我永远都会对你好,真的。”  禾的眼睛忽然亮得如一面镜子,晃在我的脸上。她在被子外边用力抱住我,弯下身子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像我现在照顾你一样?”  我点头。  “那你背得动我吗?”  “等我病好了试试,肯定行,你这么瘦。”  禾有些激动起来,就又俯下身用力抱住我,不再说什么。
十:床,男人与女人的舞台(3)
即使隔着被子,我也能感觉到她插到我腰背底下的纤细的胳臂,正如同握紧她自己的未来一样拼命抱紧我。我听到了她微促的呼吸,她低声唤着,“拗拗,拗拗。”我从她起伏而哽咽的呼唤中,感觉到她的内心正在被委屈与感动、悲凄与希望这些混杂的情感所纠缠。  禾在我的心里,始终是一场气氛渲染得很浓的悲剧女主角,这感觉一方面缘于她天生丽质的纤美妩媚,另一方面是在她的身体内部始终燃烧着一股强大的自我毁灭的力量,一股满皇遗风的没落、颓废之气。这气息传递给我,总使得比她年轻许多的我产生一种怜惜与依恋的感情。  这时候,禾从我的身上坐直身子,似乎有点惊讶地看了看自己那件蓝色小碎花的外衣上,已经沾满了斑斑泪痕。然后她抬起头,问我,“饿不饿?我去给你热饭。”  我说,“不饿。”  禾站起来,又把手伸到我的脑门上试了试温度。她的手指凉凉的滑滑的,像一块干爽的凉毛巾,敷在我的额头上。  我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把她外衣肩膀上的一根线头揪掉,然后就攥住她抚在我额头上的那只手,不想让她离开我。  我一触到她的手,她便放弃了离开我去热饭的念头。她缓慢而犹疑地重新坐下来。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仿佛她身上的蓝蓝的小碎花哗哗啦啦地掉落下来,撒在了我的身上,我被淹没在一股植物蓝的醇香中。  “拗拗,我给你按摩好不好?”禾迟疑了一会儿,说。  我的身体仰卧在床上,一动不能动,表达不出来任何意愿。  “喏?”禾试探着又问。  我的身体依旧像死了一样,僵硬地躺着,失去了反应能力。  禾掀开我的被子,搂着我的肩,把我脊背朝上地翻过身来。然后,她那双凉凉的手便伸到我的衣服里边去,在我的脊背上抚摸起来。那一种特殊的滚烫的凉一触到我的肌肤上,我就仿佛从一个高处跌落了下来,空间差使我产生了极为美妙的眩晕。  这个时候,高烧退后疲倦而松弛下来的我,只有一个愿望,禾不要离开,就让我舒服地死去,而且,死的愿望非常强烈。其实,我能够感觉到,她也不想离开,因为,她正在尽可能地弯垂身子贴近我。  我格外担心无法长久地握住这一段美好的时光,担心它转瞬之间就会从我的身边溜走。我一时想不出什么办法来长久地挽留它,于是我就装做睡着了,任凭禾那双凉而光滑的手在我的皮肤上滑动。  这样,我便把松弛舒服与紧张恐慌这一对矛盾的东西,同时推向了自己。美妙的感觉自然是来自于我那青春期的肌肤的某种模糊的饥渴;而在“睡着”的安宁姿态掩盖下,慌张的心理却一点一点膨胀起来,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才可以使自己像真的一样“醒”过来。  这种慌张,很像有一次我在T先生面前“坦然”地编瞎话。那一天,他站立在讲台上,准备叫几个学生站起来朗诵自己的作文,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似的在教室里扫来扫去,在我们的眼孔里捕捉着某种信息。我格外慌张,因为我并没有完成我的作文。我当时在心里暗暗编着瞎话,如果他叫我起来朗诵作文,我就说我的作文本落在家里了,如果他要我立刻回家去取,我就说我的钥匙在母亲手里,但是,如果他下课后坚持要给我母亲打电话,那么……我害怕起来,很担心自己笔直地坐在椅子上的身体由于慌乱而晃动,哪怕是一下,也会把他的目光吸引过来。  那个时候的紧张,很像我此刻躺在床上假装睡着的紧张。  但是,那一天,我脸上佯装出来的自如救了我,T先生并没有发现我的异样,也没有喊我起来朗诵我的作文,就像我的富于灵气的作文成绩,总是能轻易地就从T先生身边顺利通过。下课的铃声一响,如同解除了空袭令,我飞快地跑出教室,户外的空气和阳光散发着从未有过的芬芳和惬意。  这会儿,我躺在自己的床上,禾的手指虽然只抚在我的脊背上,却覆盖了我的全部感觉。我不知道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花这么长的时间来回忆作文课上的一件微不足道却极为走运的小事。
十:床,男人与女人的舞台(4)
我闭着眼睛,在禾的指尖与我的肌肤的触碰中呼吸,脑子里一片空白,有一种模糊不清的意念正在沉向某种深处或者远处的什么地方,它和我此刻的紧张的愉快纠缠在一起,围绕着这愉快。于是,我努力集中起自己的思绪,打算整理那些茫然无绪而又不连贯的念头,用力想那沉向深处或远方的无形的东西是什么。  慢慢的,那个不确实的什么终于明晰出来,那是我对禾的莫名其妙的想念,仿佛她此刻并没有在我的身边,而是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十一:西西弗斯的新神话(1)
凡是不以每天翻翻报纸为满足,并且习惯于静坐沉思、不断自省的人,都会经常退回到她(他)早年的故事中,拾起她(他)成长的各个阶段中那些奇妙的浮光片影,进行哲学性的反思。  我这样做,是因为我知道,再也没有比经常地回头看看往昔的生活,更能够体验人类生存的玄妙,更能够发现我们今天所生存的世界所进行的物质的与精神的变迁。我从来不会被限定在童年的时光里,也不会被限定在一个家庭、一个院落、甚至一个国家中。但是,每一个人的今天无疑都是走在她(他)往日的经验与思想的桥梁之上,因此而理解自己和世界。  这正是我所理解的“如果你不经常变成小孩了,你就无法进入天堂”这句话的内涵。  我的整个中学时代,同小学时候相比,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亲身目睹并经历了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高考制度恢复后的中国,所有高中毕业生残酷地你争我夺、一窝蜂往大学里挤的现象。早年那种亲密的同学关系再也没有了,当然,全体同###合起来一致孤立某一个人的现象也成为一逝不返的历史。你比我的分数高,就意味着你正在威胁着我上大学的机会和未来的前途。集体主义的观念正在被强大的个人主义死角一点一滴地吞没。在这一场残忍的竞争里,分数就是一切。学校的教育,教给个人的是答案,而不是方法。而答案是固定的,你个人有没有想法、有没有创造,并不重要,也没有意义。  小学时代的校园生活,我还只是把自己掩藏在那个时候丧失个人价值的集体主义群体欢乐之外,虽然寂寞,但背后还有着一种间接的、虚幻的阴影似的团体。而进入高中以来,特别是随着高考的日益逼近,我感到陷入了另外一个极端——毫无集体温暖的个人主义盛行的牢笼。同伴挤在一个教室里,却冷漠得如同陌路。这时,这一种坍塌了的四分五裂的团体,才使我陷入了真正的内心孤立与空虚,感到了与同伴的疏离与自我封闭的恐惧。  今天回想起来,我们早年那一种忽略个人的集体主义,其实正是孕育当今这一种冷漠而狂妄的个人主义的温床。任何事物的极端总会繁衍出与之相悖的另一事物。  我记得在我高中毕业的那一年寒假的最后一天清晨,又下起了鹅毛大雪,铺天盖地,那势头仿佛整个的天都掉下来。我伴着窗外沙沙的落雪声醒来,躺在暖暖的被窝里不想起床。  我从被子里伸出胳臂,把床头柜上的钟表向自己这边转过来,时间还不到8点钟。这天是返校日,学校要求我们上午10点钟到校注册。  我看到时间还早,便赖在被子里胡思乱想起来。  我一眼就瞧见了自己那只伸出去的胳臂发生了变化。由于繁重的作业和高考的压力,我已经很久没有和自己交谈了,“不小姐”和“是小姐”已被我冷落一边很长时间。我一点也没有发现,我原来那细棍一般的胳臂和腿,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丰润起来。我用手在自己的身上抚摸了一遍,的确感到我的身体发生了很大变化。我十分惊异自己的疏忽,为什么洗澡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发现,这躯体与我以往熟悉的样子简直大相径庭。  这躯体的胸部鼓鼓的,软软的,像两只桃子被缝在睡衣的上衣兜里;腹胯部忽然变成了一块宽阔而平滑的田地,仿佛插上麦苗它就可以长出绿油油香喷喷的麦子;臀部圆润而沉着,极为自信地翘起,使得腰处有一个弧度,无法平贴到床上;两条大腿简直就是两只富于弹性的惊叹号,颀长而流畅。  我在被子里不停地抚摸着“不小姐”和“是小姐”。我明显地感到,由于我的长大成人,我已经不愿意与它们更多地交谈了。我脑子里的话语,已经默默无声地长出了犄角,伸向了别处,比如伸向对门的禾寡妇,还有同学中我惟一的伙伴伊秋。我一个人的时候,常常会在脑子里暗暗地与她交谈?特别是禾,我常常想她更年轻的时候,与她的男人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想她是否快乐?她几乎是我心灵上惟一的光亮和依赖,使我在一天的乏味而沉重的日子之后,撇开学业的压迫和莫名的失落感,享受片刻的这一种交谈的光辉。这一种交谈,无须碰面,无须真实地语言接触,即可在我的脑中传递。
十一:西西弗斯的新神话(2)
这会儿,我安静地躲在被子里,像一只刚刚长大的母牛默默地咀嚼青草那样,咀嚼着对话,似乎在建造一幢语言的房子,格外精心。  这时候,我听到了我父母在隔壁房间里的说话声,他们好像正在“讨论”什么问题。我说“讨论”这个字词,是因为做为一种辩论,他们的语调显然不够锐利和激扬,平静得像是在商量买什么牌子的家电用器好之类的闲话。但我知道,我父亲从来没有与我母亲议论家庭琐事的闲情与热情。我侧耳细听,果然,我听到了我母亲在说“离婚”这件事,我能够感觉到,她说这件事的时候,没有任何磕绊,流畅得仿佛已经在心里预习了多年之久。只是她的声音由于某一种郑重而失去了往日的圆润,变得有些嘶哑。  我的心情抑郁而沉重起来,十分想哭,但是我讨厌自己沉浸在一种无能为力的伤感中,便立刻转移注意力,起床、穿衣,悄悄在厨房里吃了点东西,就带上我的寒假作业本,到学校注册报到去了。  街上显得荒芜而寥落,微微嘶鸣的小风穿过路边灰色的废墟和高石阶上的门洞,畅行无阻。白雪覆盖了那些颓垣残壁和枯黄的草坪,仿佛给城市穿了一件外衣。一辆四轮马车从我眼前驶过,马蹄无声,猫一样没声息,只是粗重的轮子发出枯涩而细微的吱嘎声,仿佛那马车也被罩在一层无形的网子里,闷闷地、缓缓地爬动。阳光闪闪烁烁,在光秃的枝桠上,以及路旁粗糙的褐色木栅栏上影子般跳跃翻飞。  我喜欢在雪天里漫走,天高地阔,思绪一无遮拦,思路本身就是一条畅通的街。鞋底在皑皑雪地上吱吱尖叫,像麻雀一样跟着你的脚纠缠不清。那声音使你感到你在人间走着,回身望望足迹,你感到你在世间活着。你感到在那一刻,万物之灵与你同在,离开家出门前郁闷在心里的沉重,也因旷达的天宇和苍茫的大地,而豁然而朗。至少在那一刻,觉得自身生命的任何悲哀愁绪,都是如此之渺小。  在雪地上走了一阵之后,我就把早晨父母离婚的事情暂时丢到一边去了,并且有效地抑制了我的伤感。  走进学校的大门,校园里一片荒芜,奶油般的雪层覆盖了庭院、走廊和一切通道。由于天气阴沉,我看到所有的办公室里的白炽灯都亮着。我走进T先生的办公室,进屋的时候,我发现T先生正微笑地望着我,好像他一直看着外边专门等我走进他的办公室,走到他的跟前来。  果然,我一迈进门槛,T就说,“我从窗子里看你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像童话那么美。”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他那高大的身架从椅子上站立起来,仿佛我不是一个学生,而是一个来访的客人。  我看到他深陷的眼窝中透出一丝局促不安,仿佛他憋了整整一个寒假的话,那些话在他的胸中拥挤成一股强烈的压力,急于找到出口。  这时,办公室里又来了几个注册报到的同学,伊秋也甩着她那条小儿麻痹症的残腿,呼呼啦啦地走了进来。  我和大家一起交了作业本,然后在学生证上盖章注册。  办完一切手续,我正欲与伊秋一起离开,T先生忽然说,“倪拗拗,你先别走,我找你还有点事。”  我感到不安,问,“什么事?”  T想了一下,说,“你先去清扫咱们教室门前小院里的雪吧,然后再说。”  他一边忙着接过后边递来的学生作业本,一边对我说。  我觉得不公平,别人都可以回家,我却要留下来扫雪。但我还是听从了他的命令,拉着伊秋陪我去扫雪了。  我让伊秋蹲在教室屋檐底下的台阶上等着,就一个人扫了起来。  我一边清扫地上的雪,一边抬头张望天空依旧哗哗拉拉飘落的雪团。那些毛绒绒的棉絮正在勤奋地不间歇地铺撒下来。不一会儿,我的头发上和肩膀上便都覆盖了白花花的一层。  这时,我直起腰来,回头望望自己刚刚扫过的地方,黑色的地皮已经又被白雪覆盖起来。我失望地在原地站立了一会儿,便又退回去重新扫。
十一:西西弗斯的新神话(3)
我扫几下一回头,不断地去看刚刚扫完的地面又被新的雪再一次占领。  我扫着扫着,一股没有希望的疲倦忽然降临到我身上,我觉得这简直就是一场没有尽头的考试或者劳役,永远也考不完、做不完,它完全是T先生的一个阴谋、一个陷阱。我一下子想起了他所有的蛮横、刁钻、压迫和对我的不公平,他不仅控制着我的分数和德行的评价,而且还控制着我的言论、我的思路甚至我的情绪,这一切实在太不公平了!我为什么要忍受这样的屈辱!我为什么总是处于服从他的地位?像一个任人摆布的傻瓜?  在那一瞬之间,我一下子把眼前扫不完的雪夸大地看成了我未来生活的一种象征,一种命运。  直到这个时候,清晨我在家里听到离婚问题所产生的抑郁和茫然的情绪,才重新回到我身上,完全地占据了我。  那个时候,我自然还没有读过西西弗斯的神话。我上了大学之后,才知道了在古代的西方就曾有过一个传说,诸神为了惩罚西西弗斯,便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然后让巨石滚落下来,他再把巨石推上山顶,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他的生命就是在这样一件无效又无望的劳作当中消耗殆尽。但是西西弗斯却在这种孤独、荒诞、绝望的生命中发现了意义,他看到了巨石在他的推动下散发出庞大的动感美妙,他与巨石的较量所碰撞出来的力量,像舞蹈一样优美,他沉醉在这种幸福中,以至于再也感觉不到苦难。当巨石不再在他心中成为苦难的时候,诸神便不再让巨石从山顶滚落下来。  人类是聪明的。  这样一种对于命运的智慧态度,是我后来才醒悟到的。  当时我站立在教室外边雪地上的时候,被自己无边无际的灾难性的夸张与想象完全地吞没了。  我站在那儿,忽然就哭了起来。  伊秋在屋檐底下抬起头,望着我莫名其妙。  我哭着哭着,所有的新“仇”旧“恨”一起涌来。  已是中午了,我怀着对T和我父亲所代表的男人的满腔仇恨,冲进T先生的办公室,站在他的面前。  T见我满脸泪痕,疑惑又关切地问,“怎么了,倪拗拗?”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掸掉我的头发、胸前和脊背上的雪渣。眼光中透出一股迷离恍惚的神情。  我不吭声,死死地盯着他,仿佛那目光是锋利的牙齿,可以咬碎他的道貌岸然与虚情假意。  T似乎察觉到我眼孔里射出来的小刀子,继续把手抚在我的肩上,关切地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忽然用力拨开他的大手,终于大声地说,“我来是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他对我疑惑不解地问。  我愤怒地盯着他的脸孔,“我就是专程来告诉你……哪儿是私部!它在这儿,在那儿!”  我在他早年摸我的地方,“回敬”了他。  我十分用力地摸了他!  T这个时候,表情惊讶,神态复杂。  当我想平息自己身体内部莫名的紧张和激动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其实站立在T先生面前纹丝没动,我的手一直攥得很紧地垂在大腿两侧,并没有抬起来过,也不曾触碰过他的身体。我的两只僵紧的手,如同两块死去的石头。  而上边所发生的那一幕,不过是在我的想象中完成。  我这时才看见,在我的脑中,此刻正有两个相互否定的人打算同时支配我,我陷在一片混乱之中。我呆呆地站在他面前,手足无措。  当我知道我并没有伤害着他的时候,我十分悲愤。我多么鄙视我自己!我是一个没有任何行为能力的人。一个不会还击的人!  然后,我猛一转身,就跑出了办公室。  跑出学校大门,我并没有径直回家,我一个人在大街上来来回回乱走,过来往去的人群以及橱窗琳琅的商店,我视而不见,全神贯注地沉溺在悲凉而杂乱的心思中。  整整一个下午,我在街上走来走去,昏黄的路灯燃亮了,晚霞默默地退到人家屋顶的后边去,所有的宏伟建筑和游艺场所全都霓虹闪烁、光彩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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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西西弗斯的新神话(4)
我从来都觉得,街头小路是一种家园,当你的头脑魂无所归、无处所栖时,它就是你的旅馆;当你亲人远离、孤寂无助时,它就是你的朋友。即使在这冷冬的天气里,我对它的喜爱也不会降温。我在街头不停地乱走,内心的对话不停地延伸。  家,就在不远处等待着我回去,可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到孑然一身。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二:床的尖叫(1)
据说,人们听到的声音其实是错觉,产生声音的东西和听到声音的东西之间没有绝对的联系。如果没有心灵,没有幻想的欲望,那么世界上所有的耳朵都是一片空白。  其实,是我们自己皮肤在尖叫,那声音返回到我们自己的体内,在我们的内部消失。  我中学时期的最后一个暑假,可以说是我整个学生时代发生重大事件最多、生活的密度最大的两个月。  这一年的夏天,正是淫雨连绵的7月,很久以来,无尽无休的考试像这停不住的绵雨,使我的耐心到达了极限。我要求自己背水一战,结果我稀里糊涂、一场噩梦似的就通过了高考,考入了北京的一所文科大学。  记得我每考完一科,我便把这一科的如同经文一样念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的课本,撕碎了丢进考场厕所的粪坑里,同大便一同冲走,决不再带回家门。待整个考试结束时,我已经轻装得像个乞丐,身上连一个铅字的多余分量也没有了。  接下来的一件事,是我父母以最为隐蔽、最为“文明”的方式,协议离了婚。我的父亲在这一举足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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