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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舍得中国人的文化与生活-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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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岁时我从乡下来到了西安城里,一晃乎,数十年就过去了,虽然总还觉得从大学毕业是不久前的事情,事实是我的孩子也即将从大学毕业。人的一生到底能做些什么事情呢?当五十岁的时候,不,在四十岁之后,你会明白人的一生其实干不了几样事情,而且所干的事情都是在寻找自己的位置。造物主按照着世上的需要造物,物是不知道的,都以为自己是英雄,但是你是勺,无论怎样地盛水,勺是盛不过桶的。性格为生命密码排列的定数,所以性格的发展就是整个命运的轨迹。不晓得这一点,必然沦落成弱者。弱者是使强用狠,是残忍的,同样也是徒劳的。我终于晓得了,我就是强者,强者是温柔的,于是我很幸福地过我的日子。不再去提着烟酒到当官的门上蹭磨,或者抱上自己的书和字画求当官的斧正,当然,也不再动不动坐在家里骂官,官让办什么事偏不干。谄固可耻,傲亦非分,最好的还是萧然自远。别人说我好话,我感谢人家,必要自问我是不是有他说的那样?遇人轻我,肯定是我无可重处。不再会为文坛上的是是非非烦恼了。做车子的人盼别人富贵,做刀子的人盼别人伤害,这是技术本身的要求。若有诽谤和诋毁,全然是自己未成正果。一只兔子在前边跑,后边肯定有百人追逐,不是一只兔子可以分成百只,是因为这只兔子的名分不确定啊。在屋前种一片竹子不一定就清高,突然门前客人稀少,也不是远俗了。还是平平常常着好,春到了看花开,秋来了就扫叶。
  大家都知道,我的病多,总是莫名其妙地这儿不舒服那儿不舒服。但病使我躲过了许多的尴尬,比如有人问,你应该担任某某职务呀,或者说你怎么没有得奖呀和没有情人呀,我都回答:我有病!更重要的,病是生与死之间的一种微调,它让我懂得了生死的意义,像不停地上着哲学课。除了病多,再就是骂我的人多。我老不明白:我招谁惹谁了,为什么骂我?后来看到古人的一副对联,便会心而笑了。对联这么写:著书二十万言,才未尽也;得谤遍九州四海,名亦随之。我何不这样呢,声名既大,谤亦随焉,骂者越多,名更大哉。世上哪里仅是单纯的好事或坏事呢?我写文章,现在才知道文章该怎么写了,活人也能活得出个滋味了,所以我提醒自己:要会欣赏。鸟儿在树上叫着,鸟儿在说什么话呢,鸟的语言我是不懂的,我只觉得它叫得好听就是了,做一个倾听者。还有:多做好事,把做好事当做治病的良方;不再恨人,对待仇人应视为他是来督促自己成功者,对待朋友亦不能要求他像家人一样。钱当然还是要爱的,如古人说的那样,“具大胸襟,爱小零钱”么。以文字立身,用字画养性,收藏古董让古董藏我,热爱女人为女人尊重。不浪费时间,不糟蹋粮食。到底还有一句老话:平生一片心,不因人热;文章千古事,聊以自娱。
  
说家庭(1)
  当烦恼的日子变成家庭存在的内容的时候,家庭最大的好处是并不意识到家庭的好处。于是,家庭的负担呀,家庭的责任呀,由此要养老抚小而发生摩擦,因油盐酱醋而产生{A4}嗦,所以,有了家庭后才真正有了佛的意识,神的意识。
  家庭是组织的。年轻人组织家庭从没有想到过它的不测——西方人借钱只借给年轻人,因为年轻人能挣得钱来还——年轻人无所畏惧,所以年轻人去当兵,去唱:我想有个家。是的,人活到一定的时候就要有家,这如同小孩子从没有死的恐惧,当科长的职员虎视眈眈看着处长的位子而做梦也不去篡夺国家主席的权一样。没有家,端一颗热烫烫的心往哪里放?流浪,心只有流浪四方。但是,家庭组成了,淑女一变成佳妇,从此奇男已丈夫,人生揭开了新的一页,新的一页是一张褪色的红纸,惊喜已不产生,幻想的翅膀疲软,朝朝暮暮看惯了对方的脸,再不是读你如读唐诗宋词,看你如看街上流行杂志的封面。我们常常惊叹街上人多如蚁,更惊叹一到晚上,人又到哪儿去了,怎么没有听说谁走错了家门?各自有家庭,想回的回,不想回的也得回,家庭里边有日子。男女组合了家庭,家庭里的男女或许是土金相生,或许是水火相克,一加一或许等于二,一加一或许等于零甚或为负,一件苦恼或许二一分半或许一分为二。姑且不说那如漆如胶的夫妇(往往太热乎的夫妇不到头)广而大之的家庭,日子是整齐地过去,烦恼是无序而来,家家都有了一本难念的经。所谓三十而立,以至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便是从三十以后,家庭的概念就是烦恼和责任。烦恼是存在的内容,责任是忍耐的哲学,而这个时候孩子是最好的精神寄托,也是最大的维护家庭的借口。家庭难道没有它的好处吗?不,它的好处诗人们有整本整本的礼赞,且不论对于社会的安定,对于种族的延续,对于长涉人的休息,对于寒冷人的温暖,爱情即便是有过一年两年,一天半天时,真诚的爱情永不能让我们否认,蜡烛熄灭了,蜡烛确是辉煌过黑暗里的光明。但是,当烦恼的日子变成家庭存在的内容的时候,家庭最大的好处是并不意识到家庭的好处。于是,家庭的负担呀,家庭的责任呀,由此要养老抚小而发生摩擦,因油盐酱醋而产生{A5}嗦,所以,有了家庭后才真正有了佛的意识,神的意识。(我在四川专门去朝拜了乐山大佛,曾书写了一联:乐山有佛,你拜了,他拜;苦海无岸,我不渡,谁渡?)如果做一般人,这样的日子就这么过去了,如牧羊人赶一群羊,举着鞭子不停地拦拦这边跑出队形的羊,拦拦那边跑出队形的羊,呼呼啦啦就那么一群一伙地漫过去了。而要命的偏有心比天高者,总不甘心灰色的人生,要出人头地,要功名事业,或许厌烦这种琐碎与无奈,看到了大世界的精彩,要寻找新的生命活力和激情,那么,种种种种的矛盾苦闷由之而来,家庭慢慢变得是一个阻碍。太年轻的人受不得各种诱惑,已不再年轻的这个时候亦是受不得诱惑。既是诱惑,必是以己有的短比外边的长,长的越长,短的越短。中国的家庭哪里又都是不平凡的男女组合呢,普遍的家庭偏偏是不允许有这种诱惑,家庭在这里就是规矩,是封闭的井,是无始无终的环,是十足真金的锁,是苗圃里的一棵树,已经长大了不许移栽。这样的日子,规划着而发着霉气,夜沉静听着蝉鸣。许多许多人都在有意与无意间哀叹:没有个家多好呀!说这样话的人并不就是存心要撕碎家庭,但如果男女的一方因有事出长差去了,一年或数月不见对方了,都有一种超脱之轻松。且慢,这种暂时的分别与因此而闹成了离婚却是多么的不同!假若真的离婚了,没有这个家庭了,家庭的好处猛地凸现了无与伦比的地位,这如同一个人从甲地往乙地去,因甲地到乙地之间荒无人烟,没有饭店,他是饿了一整天的肚子,他知道了饿肚子的难过,可这种没饭吃的难过毕竟不能类比真正贫困之人吃了这一顿还不知下一顿吃什么的难过。没有了家庭对人的打击是巨大的,失落是惨酷的,即使双方已经反目,一时有解脱感,而静定下来,也是泪眼婆娑,一肚子苦楚无以言说。正因为是这种心绪,一般情况下,没了家庭的人是不愿再见到原是一个家庭的人的,有一种怨和恨,他不能回首往事。他即使在时间的销蚀下和新生活的代替下恢复了精神,仍是要在梦里出现那一个故人的美好形象,仍在随时的动作里,猛然地记起那一个而失态发呆。(我在西游四川剑门关时路经唐明皇闻铃处,相传唐王处死杨玉环逃往蜀地,夜宿此地,忽闻杨玉环口叫“三郎”,起床寻觅,以为生还,后才知是驿楼的风铃叮当而误听。听了传说,我抚了那“唐王闻铃处”的石碑,感念到唐明皇是真人、伟人!)家庭就是如此让人无法捉摸,一道古老而新鲜的算术,各人有各人的解法,却永远没有答案。世上什么都有典型,唯家庭没有典型,什么都有标准,唯家庭没有标准,什么事情都有公论,唯家庭不能有公论,外人眼中的一切都不可靠,家庭里的事只有家庭里的人知,这如同鞋子和脚。家庭是房子的围墙,如果房子一旦没有了围墙,家庭又变成了没有窗子的房子。现在的社会,不组织家庭的人可能被认做怪人,组织了家庭,人可能正常,正常却亦是俗人,没有了家庭的人却从身到心,从别人到自己都是半残废了。独自坐望东出的日头和西落的日头,孤寂想想,也好,我们不是常常叹息一个人从小学到大学,学呀学呀,一切都成熟了,生命又快结束了,为什么生下孩子,孩子不就直接有父亲的成熟思维呢?如果那样该多好!真要那样,这世界就不是现在的世界,这人也不是现在的人,世界也不必要这么多人。托尔斯泰说过:每个家庭的幸福都是一样的,不幸却是一个家庭与一个家庭不同。人生的意义是在不可知中完满其生存的,人毕竟永远需要家庭,在有为中感到了无为,在无为中去求得有为吧,为适应而未能适应,于不适应中觅找适应吧,有限的生命得到存在的完满,这就是活着的根本。所以,还是不要论他人短长是非,也不必计较自己短长是非让人去论,不热羡,不怨恨,以自己的生命体验着走,这就是性格和命运。命运会教导我们心理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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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家庭(2)
1993年10月31日夜于病室
  
说生病
  西施那么美,林妹妹那么好,全是生病生出了境界,若活着没生个病,多贫穷而缺憾。佛不在西天和经卷,佛不在深山寺庙里,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生病只要不死,就要生出个现世的活佛是你的。
  有一种病,在身上七年八年不愈,要想想,这一定是有原因了。泄露了不该泄露的天的机密?说破了不该说破的人的隐私?上帝的阴谋最多可以意会而不能言传的。那么,这病就特别的有意义,自感是一位先知先觉,勇敢的普罗米修斯,甘受惩罚吧。或许,人是由灵魂和肉体两方结合的,病便是灵魂与天与地与大自然的契合出了问题,灵魂已不能领导了肉体所致,一切都明白了吧,生出难受的病来,原来是灵魂与天地自然在做微调哩。


  真如果这么对待了生病,有病在身就是一种审美。静静地躺在床上,四面的墙涂得素白,定着眼看白墙墙便不成墙——如盯着一个熟悉的汉字就要怀疑这不是那个汉字——墙幻做驻云,恰有穿白衣白帽白口罩的“天使”女子送了药来。吊针的输液管里晶莹的东西滴滴下注,作想这管子一头在天上,是甘露进入身子。有人来探视,都突然温柔多情,说许多受感动的话,送食品,送鲜花。生了病如立了功,多么富有,该干的事都不干了,不该享受的都享受了,且四肢清闲,指甲疯长,放下一切,心境恬淡,陶渊明追求的也不过这般悠然。
  最妙的是太阳暖和,一片光从窗子里进来跌在地上,正好窗外有一株含苞的梅,梅枝落雪,苞蕾血红,看做是敛羽静立的丹顶鹤,就下床来,一边掖了下坠的衣襟一边在光里捉那鹤影。刚一闷住,鹤影已移,就体会了身上的病是什么形状儿的,如针隙透风,如香炉细烟,如蚕抽丝,慢慢地离你而去的呢。
  暂不要来人的好,人越多越寂寞,摆一架古琴也不必装弦,用心随情随意地弹。直挨到太阳转黑月亮升起,插一盘小电炉来煎中药,把带耳带嘴的砂锅用清水涤了又涤,药浸泡了,香点燃了,选一个八卦中的方位和时分,放上砂锅就听叽叽咕咕的响声吧。药是山上的灵根异草,采来就召来了山川丛林中的钟毓光气,它们叽咕是酝酿着怎么扶助你,是你的神仙和兵卒。煎过头遍,再煎二遍,满屋里浓浓的味,虽然搅药不能用筷子,更不得用双筷——双筷是吃饭的——用一根干桃棍儿慢慢地搅,那透过蘸湿了的蒙在砂锅上的麻纸上蒸汽弥漫,你似乎就看到了山之精灵在舞蹈,在歌唱,唱你的生命之曲。
  躺在床上吧,心可以到处流浪,你无处不在,无所不能,从未有过这般的勇敢和伟大,简直可以要作一部类屈原的《离骚》。当你游历了天上地下,前世和来世,熄了灯要睡去了,你不妨再说一些话,给病着的某一部位说话。你告诉它:呀,你对我太好了,好得使我一直不觉得你的存在。当我知道了你的部位,你却是病了。这都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终于明白了在整个身子里你是多么的重要,现在我要依靠你了,要好好保护你了,一切都拜托你了,!人的身体每一处都会说话,除嘴有声外,各部无音,但所有的部位都能听懂话的,于是感受会告诉心和大脑,那有病的部位精神焕发,有了千军万马的英雄在同病毒战斗。什么“用人不疑”的仁,什么“士为知己者死”的义,瞬间里全体会得真切和深刻。
  生病到这个份儿上,真是人生难得生病,西施那么美,林妹妹那么好,全是生病生出了境界,若活着没生个病,多贫穷而缺憾。佛不在西天和经卷,佛不在深山寺庙里,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生病只要不死,就要生出个现世的活佛是你的。
  
说请客
  请吃和吃请,都是一个吃字,人活着当然不是为了吃,但吃是活着的一个过程,人乐趣于所有事情的过程。在西方,社会靠金钱和法律维系,中国讲究权势和人情,一切又都表现在吃。
  请客半日忙。大包小袋地从街上买着东西回来了,就操心自己的手艺,能否把一桌饭菜烹饪得有形有色有味,再是操心要请的客人会不会到来。今日真是个好日子!一切该按心愿的都按心愿进行了,送走客人,满屋狼藉,心身仍是不累的,立在房门口要给邻居家诉说:“他是呀!”总是有权有势或者有名的人。如果是男娶女嫁,孩子满月,老人过寿,以及分到了房子,评上了职称,请客是熟人来,把一个欢乐扩大成十个欢乐。可是何等人物,席好摆,客难请的。于是,请过了客的夫妇在这个晚上吃残汤剩水时,一个在说:“我真怕他不来的。”一个在说:“他总算是吃过咱们的了!”拿上等的饭菜给人家吃了,似乎那饭菜是多余的,像门口的垃圾,垃圾车来拉走了,就得感谢呀的。
  在这个世界上,有坐轿的就有抬轿的,有想瞌睡的就有递枕头的,有人请吃,有人吃请,这如同狗吃得那么多狗不下蛋,鸡虽然刨着吃,蛋却一天一个,鸡就是下蛋的品种嘛!请吃和吃请,都是一个吃字,人活着当然不是为了吃,但吃是活着的一个过程,人乐趣于所有事情的过程。在西方,社会靠金钱和法律维系,中国讲究权势和人情,一切又都表现在吃。最早的握手起源于人与人的不信任,在普遍没有吃的时候,你冒着生命危险捕获到食物让我吃,这岂能不让我感动?当我们看见母鸡辛辛苦苦啄死了一条蜈蚣,锐声叫唤着小鸡来吃,就想到最初请客也就是这样吧。
  最初的请客是一种抚养或贡献,而现在的请客则沦落到一种公关,除了给神像,再也没有贡献,抚养自己孩子也为着防老,雷锋绝对没有了,虽然那个雷锋还有厚厚的日记要记下一切。请客就请吧,帖子越来越精美,言语越说越诚恳,几乎如信男信女朝山拜佛,如面对了现场发功的气功大师,闭目屏息,迎掌端坐。但是,十分讲究虔诚的信徒们其实是何等自私的人们,他们虔诚的目的只是索取!请客者大多是有求于别人,或者在求人前,或者在求人后,深谋的还有个早些渗渠,短见的只要个立竿见影,吃一次饭当然是送蝇头以图牛头。我们常常会看到有不得不请客的人家请过客了,仍一脸无声的笑,拉拉扯扯的,一边送客走,一边要说:哎呀,天还早的,多坐会嘛!心里想的是“客走主人安,跳蚤蹦了狗喜欢”。若请吃了事未办成,吃过这一次再不会有第二次,这一次也是“权当喂了狗啦!”吃请的呢,有帮了你的,就等着你有什么表示,连一顿饭也不请吗?或许也知道君子不吃嗟来之食,他家里并不缺一顿吃的,吃请是一种身份和荣誉呀。有的人却是吃请吃烦了,饭菜是人家的,肠胃是自己的,花时间,穷应酬,说免了免了,会给帮忙的。但不吃人家不相信,这饭是一种凭证,吃吧,实在是把自己做了人质,把肚子做了坟墓,一股脑儿地埋葬那些鸡鱼猪羊的尸体了。
  一个多么会吃的民族,并且自诩吃出了一种灿烂的文化,可请吃的和吃请的哪里又会明白,人是离不得吃的,吃食的不同却要改变人的品种的。秃隼之所以形容恶丑、性情暴戾,秃隼的食物是腐肉,凤凰吃的是洁莲之果,清竹之实,凤凰才气质高贵,美丽绝伦。人对食品有好有恶,和尚没有不高古的,酒鬼没有不丧德的,湖南人吃辣多革命,山西人吃醋少铺张,请吃者什么都让你吃,吃请者有什么吃什么,凡是胃囊什么食物都能盛的,少悟性,乏技艺,只能平庸,只能什么也干不了,去干一般的官儿,只能肥头大耳。肥头大耳又容易是什么呢?鱼就是为了吃,吃下了钓钩,狐狸就是为了皮毛美丽的那点荣誉,死亡于猎人的枪口。
  说请客,社会上相当多的聪明能干之人其实是善请客而已,而被请者又有哪一个是讨妇乞儿?为请客如何费尽心机,赴吃请又怎样丑态百出,这其中生动的例子,随便在任何地方稍加留意,就能看到和听到,令人捧腹一笑。笑过了却一想,在目下的中国,如同城市人每人都有一辆自行车一样,我们每一个人,或许没有被吃请过,却谁是没有请吃过呢?笑别人就笑自己吧,骂别人就骂自己吧。那么,我们会说,我们这算什么呀,吃请还不是大吃请,请吃还不是大请吃,全中国最有名的吃请者只有一个,他就是那个钟馗。
  是的,是钟馗。请吃就请钟馗,吃请就吃小鬼。
  
说花钱
  社会越来越发展到以法律和金钱维系,有定数的钱就在世上流通,聚聚散散,来来往往,人就在钱上穷富沉浮。若将每一张钞票当一部小说来读,都有一段传奇的吧。
  中国传统的文化里,有一路子是善于吹的,如中医大夫,如气功师,街头摆摊卜卦的,酒桌上的饮者,路灯下拥簇着的一堆博弈人和观弈人,一分的本事吹成了十二分的能耐,连破棉袄里扪出一颗虱来,也是珍养的,有双眼皮的俊。依我们的经验,凡是太显山露水的,都不足怕,一个小孩子在街上说他是毛泽东,由他说去,谁信呢,人不信,鬼也不信。先前的年里,戴口罩很卫生,很文明,许多人脖子上吊着白系儿,口罩却掖在衣服里,就为着露出那白系儿。后来又兴墨镜,也并不戴的,或者高高架在脑门上,或者将一只镜腿儿挂在胸前衣扣上。而现在却是行立坐卧什么也不带的,带大哥大,越是人多广众,越是大呼小叫地对讲。——这些都是要显示身份的,显示有钱的,却也暴露了轻薄和贫相。金口玉言的只能是皇帝而不是补了金牙的人,浑身上下皆是名牌的服饰的没有一个是名家贵族,领兵打仗了大半生的毛泽东主席从不带一刀一枪,亿万富翁大概也不会有个精美的钱夹装在身上。
  越不是艺术家的人,其做派越更像艺术家;越是没钱的人,越是要做出是有钱的主儿。说句好话,钱是不能说就证明一切,但也不能说钱就不是一种价值的证明,说难听点,还是怕旁人看不起。过日子的秉性是,过不好,受耻笑,过好了,遭嫉妒。豪华宾馆的门口总竖着牌子写着:“衣着不整,不得入内”,所谓不整者,其实是不华丽的衣着,虽然世上有凡人的邋遢是肮脏、名流的邋遢是不修边幅之说,但常常有不修边幅的名流在旁人说出名姓后接待者的脸面方由冷清到生动。于是,那些不失漂亮的女子,精致的手袋里塞满了卫生纸,她们不敢进澡堂,剥了华丽的外套,得缩身捂住破旧不堪的内衣,锃亮的高跟皮鞋不能脱,袜子被脚趾捅出个洞。她们得赶快谈恋爱,谈恋爱了,去花男朋友的钱,或者不结婚,或者结了婚搞婚外恋,傍大款,今天猎住这个,明日瞄准了那位,藤缠树,树有多高,藤有多高,男人们下海在水里扑腾,她们下海,在男人的船上。社会越来越发展到以法律和金钱维系,有定数的钱就在世上流通,聚聚散散,来来往往,人就在钱上穷富沉浮。若将每一张钞票当一部小说来读,都有一段传奇的吧。
  如果平静地来讲,现在可爱的倒不是那些年轻的女子了,老太太更显得真实、本质,做小市民有小市民的味:头梳得油光光的去菜市,问过了这一摊位的价格,又去问那一摊位的价格,仰头看天,低首数钱,为一分两分与摊主争吵,要揭发呀要告状呀地瞧摊主的秤星秤锤,剥菜叶子,掐葱根,末了要走了还随手捏去几棵豆芽。年轻的女子在市民里仍有个“小”字,行为做事却要充大。越是小,越怕人说小,如小日本偏自称大日本帝国,一个长江口上的滩城偏要叫做大上海。
  依一般的家庭,能花钱的都是女人,女人在家庭有没有地位就看是否掌握花钱的权利,如今的“气管炎”日益增多,是丈夫们越来越多地失去了经济的独立。事实是,真正的男人是不花钱的。日本的一位首相说过,好男人出门在外身上只装十元钱。他有能力去挣钱,挣了钱就让女人去花吧,看着女人去花钱,是把烦琐的家庭日常安排之任交她去完成了。即使女人们将钱花在衣着上、脸面上,那更是男人的快乐,试想,一个人被他救过命又救过另外人的命,他是从内心深处不愿常见到恩人而企望被救过的那人常出现在他面前的。不管如何地否认和掩饰,今日的社会还是以男人为中心的社会,女人——如张爱玲所说——即使往前奔跑,前面遇到的还是男人。所以,有了自己钱的,做了强人的女人,实指望一切要主动,却一切皆不主动,尤其是爱情。
  钱的属性既然是流通的,钱就如人身上的垢甲,人又是泥捏的,洗了生,生了洗。李白说,千金散去还复来。守财奴全是没钱的。人没钱不行,而有人挣的钱多,有人挣的钱少,表面上似乎是能力的大小,实则是人的品种所致。蚂蚁中有配种的蚁王,有工蚁,也有兵蚁;狗不下蛋,鸡却下蛋,不让鸡下蛋鸡就憋死。百行百业,人生来各归其位,生命是不分贵贱和轻微的。钱对于我们来说,来者不拒,去者不惜,花多花少皆不受累,何况每个人不会穷到没有一分钱(没有一分钱的是死了的人),每个人更不会聚积所有的钱。钱过多了,钱就不属于自己,钱如空气如水,人只长着两个鼻孔一张嘴的。如果这样了,我们就可以笑那些穷得只剩下钱的人,笑那些没钱而猴急的人,就可以心平气和地去完成各自生存的意义了。古人讲“安贫乐道”,并不是一种无奈后的放达和贫穷的幽默,“安贫”实在是对钱产生出的浮躁之所戒,“乐道”则更是对满园生命的伟大呼唤。
  
说孩子(1)
  天才不是三百年才出现一个两个的,天才是每个人都存在的,关键是是否发现自己身上的天才。遗憾的是很多很多的人至死没有发现和发展自己的天才,所以,伟大的人物总是少,众生才芸芸。
  和女人在一起,最好不要提说她的孩子——一个家庭组合十年,爱情就老了,剩下的只是日子,日子里只是孩子,把鸡毛当令箭,不该激动的事激动,别人不夸自家夸。——全不顾你的厌烦和疲劳,没句号地要说下去。人的心是一辈一辈往下疼的,如摆砖溜儿,一块砖撞倒一块砖,不停地撞下去。我曾经问过许多人,你知道你娘的名字吗?回答是必然的。知道你奶的名字吗?一半人点头。知道你老奶奶的名字吗?几乎无人肯定。我就想,真可怜,人过四代,就不清楚根在何处,世上多少夫妇为续香火费了天大周折,实际上是毫无意义!全然地拒绝生育,当然是对人类的不负责任,但除过那些一定要生儿生女,一定要生儿不生女的人外,现代社会里的夫妇要孩子纯粹是一种精神的需要,有个乐趣,如饲猫饲狗,或许为了维系家庭。一个女人曾对我说,夫妻是衣服的两片襟,没有孩子就没有纽扣啊!
  有了孩子,谁都希望孩子小时候乖,长大了有出息。结婚生育,原本是极自然的事,瓜熟蒂落,草大结籽,现在把生儿育女看得不得了了,照仪器呀,吃保胎药呀,听音乐看画报胎教呀,提前去医院,羊水未破就呼天喊地,结果十个有九个难产,八个有七个产后无奶。十三年前我在乡下,隔壁的女人有三个孩子,又有了第四个,是从田里回来坐在灶前烧火,觉得要生了,孩子生在灶前麦草里。待到婴儿啼哭,四邻的老太太赶去,孩子已收拾了在炕上,饭也煮熟,那女人说:“这有啥?生娃像大便一样的嘛!”孩子生多了,生一个是养,生两个三个也是养,不见得痴与呆,脑子里进了水,反倒难产的,做了剖腹产的孩子,性情古怪暴戾,人是胎生的,人出世就要走“人门”,不走“人门”,上帝是不管后果的。
  我长久地生活在北方,最愤慨的是有相当多人为一个小小的官位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到位上了,又腐败无能,敷衍下级,巴结上司,没有起码的谋政道德,后来去南方了几趟,接触了许多官员,他们在位一心想干一番事业,结果也都干得有声有色。究其原因,他们说,不怕丢官的,丢了官我就去做生意,收入比现在还强哩!这是体制和社会环境所致。如今对儿女的教育何尝有点不像北方干部对待官职的态度呢?人口越来越多,传统的就业观念又十分严重,做父母的全盼望孩子出人头地,就闹出许多畸形的事体来。有人以教孩子背唐诗为荣耀,家有客人,就呼出小儿,一首一首闭了眼睛往下背。但我从没见过小时能背十首唐诗的“神童”长大了有作为的人。有人省吃俭用地买钢琴呀买绘画的颜料笔纸呀,用金钱加拳头要培养个音乐家和画家,结果只能培养出一大批挣便宜钱的半通不通的“辅导”。社会是各色人等组成的,是什么神就归什么位,父母生育儿女,生下来养活了,施之于正常的教育就完成了责任,而硬要是河不让流,盛方缸里让成方,装圆盆中让成圆,没有不徒劳的,如果人人都是撒切尔夫人,人人都是艺术家,这个世界将是多么可怕!接触这样的大人们多了,就会发现,愈是这般强烈地要培养儿女的人,愈是这人活得平庸。他自己活得没有自信了,就寄托儿女。这行为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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