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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舍得中国人的文化与生活-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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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舍得:中国人的文化与生活(选载) 作者:贾平凹
生活一种
梦如前世生活,或行善,或凶杀,或作乐,或受苦,记其迹体验心境以察现实,以我观我而我自知,自知乃于嚣烦尘世则自立。
院再小也要栽柳,柳必垂。晓起推窗如见仙人曳裙待立,月升中天,又是仙人临镜梳发;蓬屋常伴仙人,不以门前未留小车辙印而憾。能明灭荧火,能观风行。三月生绒花,数朵过墙头,好静收过路女儿争捉之笑。
吃酒只备小盅,小盅浅醉,能推开人事,生计,狗咬,索账之恼。能行乐,吟东坡“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以残墙补远山,以水盆盛太阳,敲之熟铜声。能嘿嘿笑,笑到无声时已袒胸睡卧柳下,小儿知趣,待半小时后以唾液蘸其双乳,凉透心臆即醒,自不误了上班。
出游踏无名山水,省却门票,不看人亦不被人看。脚往哪儿,路往哪儿,喜瞧{A1}岩勾心斗角,倾听风前鸟叫声硬。云在山头登上山头云却更远了。遂吸清新空气,意尽而归。归来自有文章做,不会与他人同,既可再次意游,又可赚几个稿费,补回那一双龙须草鞋钱。
读闲杂书,不必规矩,坐也可,站也可,卧也可。偶向墙根,水蚀斑驳,瞥一点而逮形象,即与书中人、物合,愈看愈肖。或听室外黄鹂,莺莺恰恰能辨鸟语。
与人交,淡,淡至无味,而观知极味人。可邀来者游华山朽朽桥头,敢亡命过之将“到此一游”书于桥那边崖上,不可近交。不爱惜自己性命焉能爱人?可暗示一女子寄求爱信,立即复函意欲去偷鸡摸狗者不交。接信不复冷若冰霜者亦不交,心没同情岂有真心?门前冷落,恰好,能植竹看风行,能养菊赏瘦,能识雀爪文。七月长夏睡翻身觉,醒来能知知了声了之时。
养生不养猫,猫狐媚。不养蛐蛐,蛐蛐斗殴残忍,可养蜘蛛,清晨见一丝斜挂檐前不必挑,明日便有纵横交错,复明日则网精美如妇人发罩。出门望天,天有经纬而自检行为,潮露落雨后出日,银珠满缀,齐放光芒,一个太阳生无数太阳。墙角有旧网亦不必扫,让灰尘蒙落,日久绳粗,如老树盘根,可作立体壁画,读传统,读现代,常读常新。
要日记,就记梦。梦醒夜半,不可睁目,慢慢坐起回忆静伏入睡,梦复续之。梦如前世生活,或行善,或凶杀,或作乐,或受苦,记其迹体验心境以察现实,以我观我而我自知,自知乃于嚣烦尘世则自立。
出门挂锁,锁宜旧,旧锁能避蟊贼破损门,屋中箱柜可在锁孔插上钥匙,贼来能保全箱柜完好。
秦腔(1)
有了秦腔,生活便有了乐趣,高兴了,唱快板,高兴得像被烈性炸药爆炸了一样,要把整个身心粉碎在天空!痛苦了,唱慢板,揪心裂肠的唱腔却表现了多么有情有味的美来,给了别人以享受,美也熨平了自己心中愁苦的皱纹。
山川不同,便风俗区别,风俗区别,便戏剧存异;普天之下人不同貌,剧不同腔,京,豫,晋,越,黄梅,二黄,四川高腔,几十种品类;或问:历史最悠久者,文武最正经者,是非最汹汹者?曰:秦腔也。正如长处和短处一样突出便见其风格,对待秦腔,爱者便爱得要死,恶者便恶得要命。外地人——尤其是自夸于长江流域的纤秀之士——最害怕秦腔的震撼;评论说得婉转的是:唱得有劲;说得直率的是:大喊大叫。于是,便有柔弱女子,常在戏台下以绒堵耳,又或在平日教训某人:你要不怎么怎么样,今晚让你去看秦腔!秦腔成了惩罚的代名词。所以,别的剧种可以各省走动,唯秦腔则如秦人一样,死不离窝;严重的乡土观念,也使其离不了窝,可能还在西北几个地方变腔走调的有些市场,却绝对冲不出往东南而去的潼关呢。
但是,几百年来,秦腔却没有被淘汰,被沉沦,这使多少人在大惑而不得其解。其解是有的,就在陕西这块土地上。如果是一个南方人,坐车轰轰隆隆往北走,渡过黄河,进入西岸,八百里秦川大地,原来竟是:一抹黄褐的平原;辽阔的地平线上,一处一处用木橡夹打成一尺多宽墙的土屋,粗笨而庄重;冲天而起的白杨,苦楝,紫槐,枝干粗壮如桶,叶却小似铜钱,迎风正反翻覆……你立即就会明白了:这里的地理构造竟与秦腔的旋律惟妙惟肖得一统!再去接触一下秦人吧,活脱脱的一群秦始皇兵马俑的复出:高个,浓眉,眼和眼间隔略远,手和脚一样粗大,上身又稍稍见长于下身。当他们背着沉重的三角形状的犁铧,赶着山包一样团块组合式的秦川公牛,端着脑袋般大小的耀州瓷碗,蹲在立的卧的石磙子碡海上吃着牛肉泡馍,你不禁又要改变起世界观了:啊,这是块多么空旷而实在的土地,在这块土地挖爬滚打的人群是多么“二愣”的民众!那晚霞烧起的黄昏里,落日在地平线上欲去不去的痛苦的妊娠,五里一村,十里一镇,高音喇叭里传播的秦腔互相交织,冲撞,这秦腔原来是秦川的天籁,地籁,人籁的共鸣啊!于此,你不渐渐感觉到了南方戏剧的秀而无骨吗?不深深地懂得秦腔为什么形成和存在而占却时间、空间的位置吗?
八百里秦川,以西安为界,咸阳,兴平,武功,周至,凤翔,长武,岐山,宝鸡,两个专区几十个县为西府,三原,泾阳,高陵,户县,合阳,大荔,韩城,白水,一个专区十几个县为东府。秦腔,就源于西府。在西府,民性敦厚,说话多用去声,一律咬字沉重,对话如吵架一样,哭丧又一呼三叹。呼喊远人更是特殊,前声拖十二分地长,末了方极快地道出内容。声韵的发展,使会远道喊人的人都从此有了唱秦腔的天才。老一辈的能唱,小一辈的能唱,男的能唱,女的能唱:唱秦腔成了做人最体面的事,任何一个乡下男女,只有唱秦腔,才有出人头地的可能,大凡有出息的,是个人才的,哪一个未曾登过台,起码不能吼一阵乱弹呢?!
农民是世上最劳苦的人,尤其是在这块平原上,生时落草在黄土炕上,死了被埋在黄土堆下;秦腔是他们大苦中的大乐,当老牛木犁疙瘩绳,在田野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立在犁沟里大喊大叫来一段秦腔,那心胸肺腑,关关节节的困乏便一尽儿涤荡净了。秦腔与他们,要和西凤白酒,长线辣子,大叶卷烟,牛肉泡馍一样成为生命的五大要素。若与那些年长的农民聊起来,他们想象的伟大的共产主义生活,首先便是这五大要素。他们有的是吃不完的粮食,他们缺的是高超的艺术享受,他们教育自己的子女,不会是那些文豪们讲的,幼年不是祖母讲着动人的迷丽的童话,而是一字一板传授着秦腔。他们大都不识字,但却出奇地能一本一本整套背诵出剧本,虽然那常常是之乎者也的字眼从那一圈胡子的嘴里吐出来十分别扭。有了秦腔,生活便有了乐趣,高兴了,唱快板,高兴得像被烈性炸药爆炸了一样,要把整个身心粉碎在天空!痛苦了,唱慢板,揪心裂肠的唱腔却表现了多么有情有味的美来,给了别人以享受,美也熨平了自己心中愁苦的皱纹。当他们在收获时节的土场上,在月在中央的庄院里大吼大叫唱起来的时候,那种难以想象的狂喜,激动,雄壮,与那些献身于诗歌的文人,与那些有吃有穿却总感空虚的都市人相比,常说的什么伟大的永恒的爱情是多么渺小、有限和虚弱啊!
我曾经在西府走动了两个秋冬,所到之处,村村都有戏班,人人都会清唱。在黎明或者黄昏的时分,一个人独独地到田野里去,远远看着天幕下一个一个山包一样隆起的十三个朝代帝王的陵墓,细细辨认着田埂上,荒草中那一截一截汉唐时期石碑上的残字,高高的土屋上的窗口里就飘出一阵冗长的二胡声,几声雄壮的秦腔叫板,我就痴呆了,感觉到那村口的土尘里,一头叫驴的打滚是那么有力,猛然发现了自己心胸中一股强硬的气魄随同着胳膊上的肌肉疙瘩一起产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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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2)
每到农闲的夜里,村里就常听到几声锣响:戏班排演开始了。演员们都集合起来,到那古寺庙里去。吹,拉,弹,奏,翻,打,念,唱,提袍甩袖,吹胡瞪眼,古寺庙成了古今真乐府,天地大梨园。导演是老一辈演员,享有绝对权威,演员是一家几口,夫妻同台,父子同台,公公儿媳也同台。按秦川的风俗:父和子不能不有其序,爷和孙却可以无道,弟与哥嫂可以嬉闹无常,兄与弟媳则无正事不能多言。但是,一到台上,秦腔面前人人平等,兄可以拜弟媳为帅为将,子可以将老父绳绑索捆。寺庙里有窗无扇,屋梁上蛛丝结网,夏天蚊虫飞来,成团成团在头上旋转,熏蚊草就墙角燃起,一声唱腔一声咳嗽。冬天里四面透风,柳木疙瘩火当中架起,一出场一脸正经,一下场凑近火堆,热了前怀,凉了后背。排演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都有观众,有抱着二尺长的烟袋的老者,有凳子高、桌子高趴满窗台的孩子。庙里一个跟斗未翻起,窗外就哇的一声叫倒好,演员出来骂一声:谁说不好的滚蛋!他们抓住窗台死不滚去,倒要连声讨好:翻得好!翻得好!更有殷勤的,跑回来偷拿了红薯、土豆,在火堆里煨熟给演员做夜餐,赚得进屋里有一个安全位置。排演到三更鸡叫,月儿偏西,演员们散了,孩子们还围了火堆弯腰踢腿,学那一招一式。
一出戏排成了,一人传出,全村振奋,扳着指头盼那上演日期。一年十二个月,正月元宵日,二月龙抬头,三月三,四月四,五月五日过端午,六月六日晒丝绸,七月过半,八月中秋,九月初九,十月一日,再是那腊月五豆,腊八,二十三……月月有节,三月一会,那戏必是上演的。戏台是全村人的共同的事业,宁肯少吃少穿也要筹资积款,买上好的木石,请高强的工匠来修筑。村子富不富,就比这戏台阔不阔。一演出,半下午人就扛凳子去占地位了,未等戏开,台下坐的,站的人头攒拥,台两边阶上立的卧的是一群顽童。那锣鼓就叮叮咣咣地闹台,似乎整个世界要天翻地覆了。各类小吃趁机摆开,一个食摊上一盏马灯,花生,瓜子,糖果,烟卷,油茶,麻花,烧鸡,煎饼,长一声短一声叫卖不绝。锣鼓还在一声儿敲打,大幕只是不拉,演员偶尔从幕边往下望望,下边就喊:开演呀,场子都满了!幕布放下,只说就要出场了,却又叮叮咣咣不停。台下就乱了,后边的喊前边的坐下,前边的喊后边的为什么不说最前边的立着;场外的大声叫着亲朋子女名字,问有坐处没有,场内的锐声回应快进来;有要吃煎饼的喊熟人去买一个,熟人买了站在场外一扬手,日的一声隔人头甩去,不偏不倚目标正好;左边的喊右边的踩了他的脚,右边的叫左边的挤了他的腰,一个说:狗年快完了,你还叫啥哩?一个说:猪年还没到,你便拱开了!言语伤人,动了手脚;外边的趁机而入,一时四边向里挤,里边向外扛,人的漩涡涌起,如四月的麦田起风,根儿不动,头身一会儿倒西,一会儿倒东,喊声,骂声,哭声一片;有拼命挤将出来的,一出来###世界偌大,身体胖肿,但差不多却光了脚,乱了头发。大幕又一挑,站出戏班头儿,大声叫喊要维持秩序,立即就跳出一个两个所谓“二干子”人物来。这类人物多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却十二分忠诚于秦腔,此时便拿了树条儿,哪里人挤,哪里打去,如凶神恶煞一般。人人恨骂这些人,人人又都盼有这些人,叫他们是秦腔宪兵,宪兵者越发忠于职责,虽然彻夜不得看戏,但大家一夜满足了,他们也就满足了一夜。
终于台上锣鼓停了,大幕拉开,角色出场。但不管男的女的,出来偏不面对观众,一律背身掩面,女的就碎步后移,水上漂一样,台下就叫:瞧那腰身,那肩头,一身的戏哟!是男的就摇那帽翎,一会儿双摇,一会儿单摇,一边上下飞闪,一边纹丝不动,台下便叫:绝了,绝了!等到那角色儿猛一转身,头一高扬,一声高叫,声如炸雷豁啷啷直从人们头顶碾过,全场一个冷颤,从头到脚,每一个手指尖儿,每一根头发梢儿都麻酥酥的了。如果是演《救裴生》,那慧娘站在台中往下蹲,慢慢地,慢慢地,慧娘蹲下去了,全场人头也矮下去了半尺,等那慧娘往起站。慢慢地,慢慢地,慧娘站起来了,全场人的脖子也全拉长了起来。他们不喜欢看生戏,最欢迎看熟戏,那一腔一调都晓得,哪个演员唱得好,就摇头晃脑跟着唱,哪个演员走了调,台下就有人要纠正。说穿了,看秦腔不为求新鲜,他们只图过过瘾。
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气氛,面对着这样的观众,秦腔是最逞能的,它的艺术的享受,是和拥挤而存在,是有力气而获得的。如果是冬天,那风在刮着,像刀子一样,如果是夏天,人窝里热得如蒸笼一般,但只要不是大雪,冰雹,暴雨,台下的人是不肯撤场的。最可贵的是那些老一辈的秦腔迷,他们没有力气挤在台下,也没有好眼力看清演员,却一溜一排地蹲在戏台两侧的墙根,吸着草烟,慢慢将唱腔品赏。一声叫板,便可以使他们坠入艺术之宫,“听了秦腔,肉酒不香”,他们是体会得最深。那些大一点的,脾性野一点的孩子,却占领了戏场周围所有的高空,杨树上,柳树上,槐树上,一个枝杈一个人。他们常常乐而忘了险境,双手鼓掌时竟从树杈上掉下来,掉下来自不会损伤,因为树下是无数的人头,只是招致一顿臭骂罢了。更有一些爬在了场边的麦秸积上,夏天四面来风,好不凉快,冬日就扒个草洞,将身子缩进去,露一个脑袋。也正是有闲阶级享受不了秦腔吧,他们常就瞌睡了,一觉醒来,月在西天,戏毕人散,只好苦笑一声悄然没声儿地溜下来回家敲门去了。
秦腔(3)
当然,一次秦腔演出,是一次演员亮相,也是一次演员受村人评论的考场。每每角色一出场,台下就一片嘁嘁喳喳:这是谁的儿子,谁的女子,谁家的媳妇,娘家何处?于是乎,谁有出息,谁没能耐,一下子就有了定论。有好多外村的人来提亲说媒,总是就在这个时候进行。据说有一媒人将一女子引到台下,相亲台上一个男演员,事先夸口这男的如何俊样,如何能干,但戏演了过半,那男的还未出场,后来终于出来,是个国民党的伪兵,还持枪未走到中台,扮游击队长的演员挥枪一指,叭的一声,那伪兵就倒地而死,爬着钻进了后幕。那女子当下哼了一声,闭了嘴,一场亲事自然了了。这是喜中之悲一例。据说还有一例,一个老头在脖子上架了孙孙去看戏,孙孙吵着要回家,老头好说好劝只是不忍半场而去,便破费买了半斤花生,他眼盯着台上,手在下边剥花生,然后一颗一颗扬手喂到孙孙嘴里,但喂着喂着,竟将一颗塞进孙孙鼻孔,吐不出,咽不下,口鼻出血,连夜送到医院动手术,花去了七十元钱。但是,以秦腔引喜的事却不计其数。每个村里,总会有那么个老汉,夜里看戏,第二天必是头一个起床往戏台下跑。戏台下一片石头,砖头,一堆堆瓜子皮,糖果纸,烟屁股,他揿揿这块石头,踢踢那堆尘土,少不了要捡到一角两角甚至三元四元钱币来,或者一只鞋,或者一条手帕。这是村里钻刁人干的营生,而馋嘴的孩子们有的则夜里趁各家锁门之机,去地里摘那香瓜来吃,去谁家院里将桃杏装在背心兜里回来分红。自然少不了有那些青春妙龄的少男少女,则往往在台下混乱之中眼送秋波,或者就悄悄退出,相依相偎到黑黑的渠畔树林子里去了……
秦腔在这块土地上,有着神圣的不可动摇的基础。凡是到这些村庄去下乡,到这些人家去做客,他们最高级的接待是陪着看一场秦腔,实在不逢年过节,他们就会要合家唱一会儿乱弹,你只能点头称好,不能耻笑,甚至不能有一点不入神的表示。他们一生最崇敬的只有两种人,一是国家领导人,一是当地的秦腔名角。即是在任何地方,这些名角没有在场,只要发现了名角的父母,去商店买油是不必排队的,进饭馆吃饭是会有座位的,就是在半路上挡车,只要喊一声:我是某某的什么,司机也便要嘎地停车。但是,谁要侮辱一下秦腔,他们要争死争活地和你论理,以致大打出手,永远使你记住教训。每每村里过红白丧喜之事,那必是要包一台秦腔的,生儿以秦腔迎接,送葬以秦腔志哀,似乎这个人生的世界,就是秦腔的舞台,人只要在舞台上,生,旦,净,丑,才各显了真性,恶的夸张其丑,善的凸现其美,善的使他们获得了美的教育,恶的也使丑里化做了美的艺术。
广漠旷远的八百里秦川,只有这秦腔,也只能有这秦腔,八百里秦川的劳作农民只有也只能有这秦腔使他们喜怒哀乐。秦人自古是大苦大乐之民众,他们的家乡交响乐除了大喊大叫的秦腔还能有别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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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烟
忙忙人生,坐下来干啥,坐下来吃烟。
吃烟是只吃不屙,属艺术的食品和艺术的行为,应该为少数人享用,如皇宫寝室中的黄色被褥,警察的电棒,失眠者的安定片;现在吃烟的人却太多,所以得禁止。
禁止哮喘病患者吃烟,哮喘本来痰多,吃烟咳咳喀喀的,坏烟的名节。禁止女人吃烟,烟性为火,女性为水,水火生来不相容的。禁止医生吃烟,烟是火之因,医是病之因,同都是因,犯忌讳。禁止兔唇人吃烟,他们噙不住香烟。禁止长胡须的人吃烟,烟囱上从来不长草的。
留下了吃烟的少部分人,他们就与菩萨同在,因为菩萨像前的香炉里终日香烟袅袅,菩萨也是吃烟的。与黄鼠狼子同舞,黄鼠狼子在洞里,烟一熏就出来了。与龟同默,龟吃烟吃得盖壳都焦黄焦黄。还可以与驴同嚎,瞧呀,驴这老烟鬼将多么大的烟袋锅儿别在腰里!
我是吃烟的,属相上为龙,云要从龙,才吃烟吞吐烟雾要做云的。我吃烟的原则是吃时不把烟分散给他人,宁肯给他人钱,钱宜散不宜聚,烟是自焚身亡的忠义之士,却不能让与的。而且我坚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是中国人就吃中国烟,是本地人就吃本地烟,如我数年里只吃“猴王”。
杭州的一个寺里有副门联,是:“是命也是运也,缓缓而行;为名乎为利乎,坐坐再去。”忙忙人生,坐下来干啥,坐下来吃烟。
美食家(1)
在由草食转化为肉食的美食家越来越多的环境里,我的心性和行为逐渐不能适应,竭力想在不适之中求适终于不能适,想在无为中有所为毕竟归至于无为,这是我做人的悲哀处,这悲哀又是多么的活该啊。
同事者见了我,总是劝我吃好,而且说,你又不是吃不起!这么一说,我倒像是个守财奴,吝啬鬼,或者偏要做个苦行僧的,刻意儿吃坏食物。其实我也知道吃是人最重要的工作,鸟为食亡,革命也常是人为食而起;既然同样生有一条能尝味儿的舌头,又不至于穷到身无一文,我当然喜欢吃好,不乐意有好的不吃去吃坏的。劝我吃好,怎么个就好呢?身边大大小小的美食家的经验,首先是能好吃,胃大,做一个饭袋;再是吃得好,譬如味、色、形。我们这一般的人,并不知道皇帝在吃什么,我们只是有了萝卜就不吃酸菜,有了豆腐就不吃萝卜,豆腐是命,见了肉便又不要命了,所以,大而化之,我所见到的美食家无非是在鸡呀鱼呀牛羊猪狗肉上吃出来的美食家。做个美食家,似乎不屈了活人,自己得意,旁人看了也羡慕,尤其是在年老人和生了病的人眼里。我的一位舅舅患过食道癌,严重的时候,我去看望他,饭辰烧了肉,一家人围着桌子吃,几个表兄吃得满嘴流油,舅舅也馋了,夹一片在口里,嚼了半天却咽不下去,最后站起来吐在后墙根,脸上是万般的无奈和苦楚,我实在不忍心看这场面,让表兄们端碗到屋外去吃,并且叮咛以后吃饭再不要当着舅舅的面吃。从那以后,我是非常痛恨能吃的人,或者夸耀自己能吃的人,甚至想上去摁一掌那差不多都是油乎乎的嘴脸。于是生疑美食家这个词儿,怎么把能吃叫做美呢,把会吃叫做美呢?吃原本是维持生命的一项工作,口味是上帝造人时害怕没人做维持工作而设置的一种诱骗,试想假如没有口味,牛不也能吃又是吃百样草吗,人病了吃药也不是挺能变着法儿吗,怎么有了口味,一个肯为维持生命而努力工作的,最容易上上帝当的,其实是占小便宜吃了大亏的人就是美食家呢?!依美食家的理论,能吃也要能拉的,吃不攒粪的东西不算是吃,比如,按医生的对于生命的需求标准,只每日往口里送七片八片维生素C呀,半瓶一瓶高蛋白呀,那还叫做吃吗?他们把美食法建立在吃鸡鱼猪羊之类的肉的基础上,不能不使我想到腐烂的肉上咕涌的那些蛆芽子来,甚至想,蛆芽子的身子不停地蠕动,肠胃功能一定很好。
有一年夏天,上海《文学报》的总编郦国义先生来西安,我邀他在大麦市街的小吃店里吃八宝稀粥,一边吃一边议论我们的食量。旁边坐有一个男人陪着一个年轻的女人也在吃粥,这男人很瘦,脸上有三个水疱,是用激光取了痣后未愈的水疱,他殷勤地给那女人服务,却不停地拿眼睛鄙视我们,终于训道:“你们不要说食量好不好?人称饭量,牧畜才称食量,不会用词就不要用词么,让我们怎么吃下去?!”我和郦先生吓了一惊,原本要对他说食量一词运用得正确,且从古到今的一贯正确,但一见到那女人,知道他在谈恋爱,要在女人面前做文雅,我们便维护了他的体面,不再揭穿他的假文雅。这个人的行径以后常常使我想到一些美食家。可这个人的文雅,只是假而假,美食家的文雅地食却是极残酷的。
我见过吃醉虾,见过吃过的活烧鲤鱼,下半身被挑剔殆尽只剩鱼骨了,鱼头仍然张吸蠕动,见过有人吃一种小白鼠类的活物,筷子一夹,吱儿叫一声,蘸一下醋,又吱儿叫一声,送往口里一咬,最后再吱儿一声就咽下肚去了。虽没有见过吃猴脑,吃猴脑的人却给我讲详细的吃法,讲得从容,讲得镇静。我十三岁那年,家乡县城的河滩枪毙人,那时想着杀人好看,枪一响就卷在人群里往杀场跑,跑在我前边的是邻村一个姓巩的人,他大我七岁,是个羊痫疯子,跑得一只鞋也掉了。被杀者窝在一个小沙坑里,脑盖被打开了像剖开的葫芦瓢,但一边连着,没有彻底分开,一摊脑浆就流出来。我一下子恶心得倒在地上,疯子却从怀里掏出一个蒸馍,掰开了,就势在那脑壳里一偎,夹了一堆白花花的东西,死者的家属在收尸,忙扑来索要,疯子拔脚就逃,一边逃一边咬了那馍吃,这么追了四百米远,疯子把馍已经吃完了就不再跑,立定那里用舌头舔了嘴唇在笑。后来才听说人脑是可以治羊痫疯病的,那巩疯子是被人唆使了早早准备了这一天来吃药的。姓巩的疯子最后治好了没有治好疯病,我离开了故乡不可得知,但现在吃啥补啥的说法很流行,尤其这些年里,中国人的温饱已经解决,食品发展到保健型,恐怕是吃猴脑为的是补人脑吧,吃猪心为的是补人心吧。中国人在吃上最富于想象力,由吃啥补啥的理论进而到一种象征的地步,如吃鸡不吃腿,要吃翅,腿是跪的含义,翅膀则是可以飞到高枝儿上去的。以至于市场上整块整吊的肉并不紧张,抢手的是猪牛羊的肝、心、胃、肠。我老是想,吃啥补啥,莫非人的五脏六腑都坏了?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谁是被补过了的,难道已长着的是牛心猪胃狗肺鸡肠吗?那么,人吃了兽有了兽性,兽吃了人兽也有了人味?那么,吃口条(给猪的舌头起了多好的名)可以助于说谄语,谈恋爱善于去接吻,吃鸡目却为的是补人目呢还是补人脚上的鸡眼?缺少爱情的男人是不是去吃女人,而缺少一口袋钱呢,缺少一个官位如处长厅长省长呢?
美食家(2)
有一位美食家给我说过他的一次美食,是他出差到一个地方,见店主将一头活驴拴于店堂中央,以木架固定,吃客进来,于驴身上任选一处自己嗜好的地方,店主便当下从驴身上割下烹制,其肉味鲜嫩无比,他去的时候,驴身上几乎只剩下一个驴头和骨架,驴却未死,他要的是驴的那条生殖器,吃了一顿“钱钱肉”的。这位美食家对我说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打架,老二竟打得老大鼻腔出血,他就大骂老二,是“狼吃的”、“狗嚼的”,骂得很狠。人的咒语之所以有“狼吃”、“狗嚼”,为的是让该骂的人死得残酷,可人被别的动物吃了是残酷,人吃别的动物却认为是美食,这太不公,所以,我从不与文文雅雅残酷的美食家为友,我害怕他看见长腿的就吃,吃了我家的凳子,甚至有朝一日他突然看中了我身上的某个部位。
数年前美食家们多谈的是山珍海味,如今吃出层次了,普遍希望吃活的,满街的饭店橱窗上都写了“生猛”,用词令人恐惧。但生猛之物不是所有美食家都有钱去吃得的,更多的人,或平常所吃的多是去肉食店买了,不管如何变了花样烹饪,其实是吃一种动物尸体。吃尸体的,样子都很凶狠和丑陋,这可以以兀鹰为证。目下世上的和尚、道士很少——和尚、道士似乎是古时人的残留,通过他们使我们能与古时接近——一般人是不拒绝吃肉的,但主食还是五谷,各种菜蔬是一种培育的草,五谷是草的籽,草生叶开花,散发香气,所以人类才有菩萨的和善,才有“和平”这个词的运用。我不是个和尚或道士,偶然也吃点肉,但绝对不多,因此我至今不能做美食家,也不是纯粹的完人善人。同事者劝我吃好,主要是认为我吃素食为多。我到一个朋友家去吃饭,吃不惯他们什么菜里都放虾米,干脆只吃一碗米饭,炒一盘青菜和辣子,那家的小保姆以后就特别喜欢我去做食客,认为我去吃饭最省钱。我到街上饭馆吃饺子,进馆总要先去操作室看看饺子馅,问:肉多不多?回答没有不是:肉多!我只好说:肉多了我就不吃了。这样,一些人就错觉我吃食简单粗糙,是富人的命穷人的肚。这便全错了,只有和我生活在一起的妻子说:他最好招待,又最难伺候。她到底知我。我吃大米,不吃小米。吃粥里煮的黄豆,不吃煮的云豆。青菜要青,能直接下锅最好。是韭菜不吃。菜花菜不吃,总感觉菜花菜是肿瘤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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