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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做回单亲妈妈-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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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楚湘云
滚!
朦胧中,身边人影晃动,有人大声呼喊,有人低声相谈,张歆十分气恼。
过去的七天,她的睡眠时间总共不超过二十小时。最后四十小时,忙里偷空闭了几次眼,总计不到四十分钟。espresso当茶水喝,胃被泡得难受,正经食物倒装不进去。好容易两边大头都发来对项目书的认可,刚才还互相戒备寸土不让的两帮人马握手言欢,举杯共庆,然后作鸟兽散。上头发话,让他们几个外地来增援这场艰苦卓绝谈判的大小喽罗补休三天,休养生息,以便投入下一个战役。
张歆素有洁癖,受够了男士们在压力下勃发的烟瘾,回到酒店,强撑着先把自己从头到脚洗过一遍,然后——记不清了。
她确信自己进了客房,锁门前挂上了“请勿打扰”,没有叫客房服务,电视没有开。这些是什么人?什么声音?这酒店的服务怎么这么差!
想要大叫:“闭嘴!安静!滚出去!”却发不出声音。
想要看清怎么回事,眼皮好似被缝上了似的挣不开。
想要站起身,发现手脚绵软无力,大脑的命令根本送不到神经末梢。
也许只是一场梦魇,早先精神紧张的时间太久,一时难以完全放松,多睡睡,多睡睡就好了。张歆安慰着自己,努力往梦乡深处再沉一沉。
“梦魇”却不肯放过她。有人托起她的头。有人掰开她的嘴。凉凉的硬硬的细细的什么东西塞进两排牙齿之间,蛮横地撬开。紧接着,苦涩刺激的液体灌了进来。
张歆愤怒地发出含糊的呜咽,强烈的意念贯通身体,虚弱然而激烈地挣扎起来。
“姨奶奶动了!”
“姨奶奶,求您喝了这碗药。”
“药一定得喝。喝了药再睡。”
最后一句打动了张歆。喝下这苦涩的东西,他们就不再烦她,让她安睡么?那就喝吧。
她不再挣扎,任由那些人往嘴里灌那苦涩的汤药,两三口之后,也不那么难闻难喝了。
灌完药,那些人还不放她睡去。有人给她擦嘴抹脸,好像还要换衣服。张歆腹中的火气蹿得老高。
“姨奶奶,您喝点蜜水漱漱口。”
“滚!”蓦地生出一股大力,暴喝一声,胳膊抡圆了一挥。
一声脆响后,四下安静了。觉得扶她抬起身的那股力撤了回去,张歆满意地侧了侧身,挨上枕头,立刻跌入黑甜乡。
紫薇怔忡地看着昏睡过去的周姨奶奶,想着先前挨的那一下,那一声“滚!”,两滴泪滚落下来。
认得主子十年,服侍她八年,这是第一次挨打,第一次听见她的重话,也第一次见她这般狼狈。
昏睡中的主子头上缠了一圈纱布,额角的血迹隐约可见,头发散乱,脸色白得发青,衣襟袖子上都是汤药的痕迹。
都怪她一念之差!都是她一点私心!然而,一边是相处多年,待她如妹,视她为心腹的主子,一边是红蔷姐姐唯一一点骨血,方才周岁的大小姐,小手段层出不穷的月姨奶奶在旁伺机发作,她该怎么做?怎么才能忠义两全?
刘嬷嬷犹豫了一下,放下手中的衣裳,拉起被子,细心为睡着的人盖好,低声说:“睡吧。睡一觉醒来,兴许就好了。”看着紫薇,摇摇头,对一旁站着的白芍作了个手势。
白芍原本忿忿地瞪着紫薇,很想提醒她,主子叫她滚出去,被刘嬷嬷一盯,连忙低头俯身,去捡瓷碗的碎片。
“大爷。”黄芪的声音在外间响起。
一家之主的段世昌穿过打起的珠帘,走了进来,目光扫过退至两边躬身行礼的丫环,站在床头的婆子,在地上没来得及收拾干净的痕迹微微一停,就投向床榻,却不走近,离着六七步就停住脚:“还没醒?药还是喂不进去?”
紫薇还没恢复状态,白芍还小,言语冒失。刘嬷嬷打点起小心,赔笑说:“回大爷,姨奶奶没睁眼,但动了动,说了句话,喝了药又睡过去了。”
段世昌神色放松了些,带了一点欣慰:“那就好,回头请吴大夫来再诊次脉。”
随段世昌来的大管家重阳在帘子外应了,立刻走出门去吴氏医馆。
“姨奶奶说了什么?”
段世昌随口一问,却让刘嬷嬷紫薇白芍十分为难,面面相觑。
段世昌有些意外,口气严厉起来:“到底说了什么?”
紫薇一张口,未语泪先落,忙紧紧咬住嘴唇,不敢哭出来。白芍悄悄看看紫薇,偷偷看看段世昌,不着痕迹地往后缩了缩。
眼看段世昌眉头皱起,显出不耐烦,刘嬷嬷硬着头皮回道:“回大爷,姨奶奶只说了一个字,是个滚字。”
段世昌一愣,脸色有些难看,望向床榻上面向里背朝外的身影,神情复杂,晦明难辨,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转身往外走:“好生伺候着,按时喂药。经心着点儿,短什么,要什么,告诉管家。”
刘嬷嬷又惊又喜。三日前,大爷夺了表小姐的管家权,交给了月姨奶奶,原本还愁表小姐以后少不得要被月姨奶奶刁难,有了这句话,就不至于受钳制了。也是,好歹十多年的情分,大爷怎会不清楚表小姐是什么样人?何况表小姐腹中正怀着他的孩子。只盼这一胎生个健壮的男孩,大爷有后,表小姐苦尽甘来,九泉之下的小姐也能放心。
段府
晚些时候,二管家端午陪着大夫进来,先在院中候着,只等里面一切妥当传话出来,方才请大夫随丫头入内诊脉,自己却在外间门外站住,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吴望淮是家传的医术,尤其精擅妇科产科,在扬州差不多首屈一指。眼下扬州名门大户的少爷小姐,有一大半是他和他父亲照料着来到这世上。对诸多高门大宅都很熟悉,这城西段府,虽是第二次来,对里面的人事却是一清二楚。
只因这段府大爷段世昌,原是北门常府常大老爷赘婿。常大老爷与他父亲少年相识,几十年交情,极其推崇吴家医馆,并有几次解囊相助之恩。常府女眷生病生产都是请的吴家大夫。段世昌去世的夫人常氏三次怀孕两次生子,早已不出诊的吴老太爷先亲自上门诊过几次脉,待到分娩之时,又亲自坐镇。第三胎胎位不正,幸而吴老太爷经验丰富,准备充裕,才险险保住他母子性命。
然而,命数天定,不过几年,常老太爷并常氏母子三人先后归西。段世昌替岳父挑选嗣子,将常府家产尽数归还,自立门户。新的段府一半是从常府过来的旧人,只是女眷里,除了先前常氏夫人的表妹周氏,就是段世昌接纳的风尘女子,自有她们的手段,也请不动吴家父子。
前些天,周氏姨奶奶受伤昏迷,大夫诊脉发现已有近两月身孕,并有小产迹象。段世昌年过三十,膝下只有一个周岁的女儿,岂能不上心?当下带了重礼,亲自到吴氏医馆相请。若是旁人还罢了,周氏自幼父母双亡,被常老太爷接到家中养活,也是在吴家眼皮底下长大的。聪慧端丽,温柔可人,当初吴老太爷还想求来做自家小儿媳妇,可惜早早被常氏安排给了丈夫做妾。
见到重伤昏迷,奄奄一息的周氏,吴望淮吓了一跳,料想离了常家这两年,她的日子必不好过,不由暗自唏嘘,想到自己三弟已经娶妻生子,还念念不忘有过几面之缘的她,又叹造化弄人。施针开药,只是周氏的光景实在不好,伤病还算小事,看她面如死灰,紧咬牙关,水米不进,竟有些求死的意思,只能直言:尽人事,听天命。
回家说起,吴老太爷叹惜一番。吴家三爷听得眼眶都红了,扬言周氏若有不测,吴家医馆药铺再不救治段家任何人,被父兄好一顿训斥。
周氏昏迷三日,好容易有苏醒的痕迹,听说段府大管家上门,吴望淮不敢怠慢,忙忙处置了手头病患,就来了。
周氏房中都是常府带过来的人,刘嬷嬷更是常老夫人跟前出来的,自幼服侍前夫人常氏,周氏也是自小见惯的,也不需避嫌。
屋内打扫清洁过一遍,帘子全都打起来,一扇小窗开着透气,案上床头插了新鲜花朵,虽是仲春,床头还燃着一盆银丝碳。屋内虽站了几个人,却是静悄悄的。床上病人还在昏睡,显见已被人梳洗穿戴过一遍,换了干净的衣服被褥,脸色还是苍白,已不见那层死气。
先看过脸色,再细问病人这三日情形,吴望淮这才在坐下,凝神诊脉。稍顷,含笑点头:“缓过来了。脉象平稳,大人孩子都无大碍。往后,慢慢调养就是。”
屋里屋外,听见的人都松了口气,露出笑容。
刘嬷嬷自己生了四个儿女,已经有了六个孙子外孙,侍候过常府两代女主人,照顾孕妇的经验也算丰富,细细问过周氏的身体状况需要注意的事项,笑着说:“她们几个年纪小,我是个糊涂的,没见识,还要请吴大爷送两个得力的嫂子过来才好。”
内宅之中,即使大夫药童也不好时常出入,有时连病人的面也见不到,更不能接触女眷身体。吴氏医馆在家中仆妇中挑选身强体壮稳中可靠的,训练成看护稳婆。一来人数不多,二来内宅最容易生事,出了事还说不清道不明。随同大夫出诊还罢了,能够让吴氏医馆的看护稳婆上门服务的,着实没几家。先前段常氏两次生子都有吴氏派人全程护驾,一则两家交情不同一般,二则也常府内宅简单,常小姐招婿上门,常府上下都指着小姐的孩子延续香火,段世昌当时也没有其他妻妾。
而今情况不同,吴家父子怜惜周氏,可没想趟段府这混水。吴望淮有些僵硬地扯扯嘴角:“眼下实在抽不出人手。姨奶奶一向作息规律,饮食有度,底子好,过了这一劫,想必吉人天相。嬷嬷姑娘们尽心服侍,在下隔些日子过来诊脉开方,应无大碍。”
刘嬷嬷才不糊涂,不过欢喜之下,因着常府旧例,顺口说了出来,随即想明白此处已不是常府,而是段府了,周氏眼下也只是二房,心里一酸,连忙赔笑:“可是我糊涂了,得陇望蜀!没得让人笑话。只是,我们表小姐打小没了父母,原先还有个姐姐为她做主,如今真是无依无靠,只求吴大爷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多费心才好。我先替表小姐谢过大爷。”
吴望淮连忙伸手虚扶,连道:“不敢当!”眼睛却不由自主往门口瞟了几瞟。
门外的端午也明白,刘嬷嬷这话明着在求吴大夫,实际却是说给他听,叫他转给自家大爷。这里是段府,她还唤周姨奶奶表小姐,委实唐突无礼。只是她原本常府老人,夫人和姨奶奶的教养嬷嬷,夫人跟前都能拿主意,姨奶奶更当作亲生母亲般孝敬着,就是大爷见着,也得给两分面子。大爷还是常府姑爷时,刘嬷嬷就同丈夫儿子离了常府,自立门户,虽有仰仗大爷的地方,却不是段府下人,倒是半个亲戚。听闻姨奶奶出事,刘嬷嬷赶来探望,自愿留下服侍。这份情意,非比寻常,虽然失礼,也是心疼姨奶奶,倒是不好同她计较。
外间早已备下纸笔墨汁,吴望淮写了药方递给端午,郑重说道:“眼下脉象无碍,胎儿也还好,可那一跤到底摔得厉害,伤了根本,须得好好将养,再不能伤筋动骨,也不好让病人伤心动气。”
端午心中苦笑,恭恭敬敬地答应了,送上谢银:“有劳吴大爷费心,小人代我家大爷谢过。今日盐帮有事,帮主召唤,我家大爷赶过去了。该日得空,必要亲自上门道谢的。”
“不急。等到姨奶奶平安生产,段大爷喜获麟儿,再谢不迟。”
知他这是承诺为姨奶奶这胎尽心尽力了,端午喜道:“借大爷吉言,到时候,我家大爷必要重谢!”一边陪着出去。
刚出小院,周氏身边大丫环紫薇气喘吁吁地追了出来:“端午哥,你等一下。”
几人都是一愣,还是吴望淮先开口:“怎么?姨奶奶有什么不好?”
紫薇暗悔冒失,又羞又愧,低头嗫嚅道:“不是,姨奶奶还睡着,睡得很安稳。是我,有几句话想同二管家说。”
吴望淮豁达宽厚,只当她忧心主人,有些计较,自不在意这番失礼,笑笑说:“二管家不必亲送,叫个小厮带我出去就是。”
端午连声道歉,赔笑目送吴大爷走远,转身对着紫薇,板起脸:“你一向沉稳,从不惹事,这些天可是怎么了?”
“我——”紫薇脸涨得通红,眼泪都落了下来:“我只想问问,大小姐搬到月姨奶奶那边,可还好?这些天,姨奶奶不好,我走不开,也没能去看看她。”
“大爷既将大小姐交给月姨奶奶照看,大小姐就是她的责任,她自然知道不可出错,该做的都会做到。你是周姨奶奶身边的人,等闲还是少往那边走动的好,别再弄出什么事来。如今周姨奶奶有了身子,若能生下一位少爷,弄得好——你原是她身边最得用的,可得想明白了,别做糊涂事。”
紫薇默默垂泪,想着早先那声“滚!”,那一巴掌,心里嘴里都是苦的。
端午看她这个样子,有些怜悯有些心疼,也有些厌烦:“还有事么?若是没有——”
“端午哥,你说,还能让大小姐回来么?让她跟着月姨奶奶,将来——”不管能不能扶正,周姨奶奶是书香门第出来的举人之女,端得是贤良淑德。那月姨奶奶却是勾栏院里的出身。大小姐是庶出之女,生母连个名分都没有,再由月姨奶奶抚育,将来哪里去说好亲事?
端午叹了口气:“就是没那件事,周姨奶奶如今有了身子,大爷也不会再让她继续照料大小姐。她恼恨红蔷,原不喜欢大小姐,出了那件事,又有了亲骨肉,更不会待见大小姐。月姨奶奶恐怕是不会有孩子的,身份也上不去,为了拢住大爷的心,为了将来有个依靠,也会善待大小姐。你就别操心了!”
“可是,可是月姨奶奶——”不是善茬啊!所谓善待大小姐,怕是只做在面上,给大爷看的,谁知心底里如何?
端午明白她的忧虑,摇头叹道:“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既明白这些,当初又干什么去了?我知道你和红蔷好,心疼大小姐,心里怨着周姨奶奶。大爷和两位姨奶奶,再怎么样,都是主子。咱们是奴才。奴才就不该掺和主子的事。大小姐是红蔷的女儿,也是大爷的女儿,是主子。她的事自有大爷操心,哪是你能管的?你就别添乱了。”
紫薇还想说什么,黄芪在院子门口叫她:“紫薇姐姐,刘嬷嬷要开箱子找东西,正寻你呢。”
紫薇应了,又央求道:“端午哥,你说的我都记住了。只求你和重阳哥看在我们都是一处长大的份上,好歹看顾些大小姐。”
重阳?重阳也恼红蔷呢!想着这两三年里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端午除了叹气,也不知能说什么。乱!真乱!这才刚刚开府,自立门户,内宅就弄成这样,也不知大爷都是怎么想的!
姨奶奶
张歆弄不清自己睡了多久,还是没法从这个“梦魇”中醒来。几次朦胧醒来,都听人唤“姨奶奶”,身边来来去去,总是那几个声音,那几张脸,喂药喂粥,擦脸换衣,甚至搀扶她去马桶上方便,十分殷勤小心。
张歆以前有过两次睡“魇”了的经历,知道虽然各种体验好像都很真实,其实是在梦中。只是这次的梦也太像真的了,品得出药的苦,粥的香,嗅得到几个女孩发上的头油,脸上的脂粉,偶然开窗送进来的清新,感觉得到毛巾的湿润,脱衣时的微冷,甚至是多日不洗头洗澡,头皮和身上难以忽略的痒腻。如果不是场景环境,人物衣着,明显地古风诡异,真会让她信以为真!
只要梦中的生理需要得到解决,又不被人逼着喝药,张歆总是躺在床上,两眼一闭,告诉自己接着睡。既然是梦,睡够了,总有醒来的时候。她的睡功十分了得,也终有睡饱,睡撑,再也睡不着的时候。
闭目假寐好一会儿,发现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张歆睁开眼,瞪着帐顶发呆。瞪着,瞪着,被她看出点门道。这帐子居然是真丝质地,很薄的轻纱,还不嫌麻烦地绣了繁复的花案,缠绕的枝条,貌似莲花的花朵。这么细致的针法,应该是手工刺绣,还是高手作品,足以摆进博物馆供人瞻仰的那种。
都说有所思有所见,才有所梦。她自负见多识广,逛过大小博物馆无数,然而刺绣手工艺一向不在她的兴趣之中,即使见过也没留意,不想随便一梦,就能梦见这样顶级艺术品的刺绣蚊帐,这么多的细节。她不是天才,谁是天才?
张歆还在欣赏并震惊着,帐子微动,悄悄探进一张属于中老年妇女的脸,圆润慈祥。张歆本能地转动眼珠,瞪向梦境中新出现的人物。
刘嬷嬷虽然挂心,却不能一直留在自家表小姐身边照顾。一则,小姐过世,姑爷另立门户,表小姐成了段府姨奶奶,她却不是段府的人。二来,她自己有家,一家老小,大大小小,媳妇孝顺能干,也还有很多事靠她拿主意,不能走开太久。听得大夫说大人无碍,胎儿安稳,刘嬷嬷好生叮咛嘱咐几个丫头一番,也就回家去了。隔两天打听一下消息,听说表小姐醒醒睡睡,这么些天了,还是浑浑噩噩,人事不知,又担心起来,怕丫头们不得力不安分,忙忙安顿好家里,决定再进来照看表小姐几日。
段府上下正拿周姨奶奶的怪异情景不知怎么办好,一时间也找不到忠心可靠又有经验的妇人服侍金贵的孕妇,见刘嬷嬷主动送上门来,哪有不欢迎的理?段世昌亲自接见,大管家重阳一路相陪,又派三管家七夕指挥一帮人在周姨奶奶住的涵院为刘嬷嬷收拾出一处安静舒适的居室,一应礼遇犹如对亲家太太。
重视她,自是因为重视表小姐和她肚里的孩子。刘嬷嬷心中欢喜安慰,脸上也不带出来,一进屋,先问过紫薇白芍,一边四下打量,估摸着底下人没有偷懒怠慢,了解到孕妇除了嗜睡不醒,并没其他不妥当,当下放心许多,轻手轻脚地走进里间,撩开帐子,亲眼探看。
不想一下对上一双瞪大的眼睛,清澈明亮,刘嬷嬷微微一顿,欢喜地嚷道:“表小姐,你醒了!”
“紫薇,白芍,快进来服侍!姨奶奶醒了!”刘嬷嬷忙不迭打起帐子,探身扶她坐起,不知从哪里抓过一个大靠枕放在背后,一边小心打量着她:“饿不饿?可是哪里不舒服?”
见她虽不言语,那神情分明清醒过来了一段时间,刘嬷嬷看向慌忙赶进来的两个丫头的目光就有些严厉起来,尤其狠狠地盯了紫薇一眼。
张歆愣愣的,还在消化“表小姐”和“姨奶奶”两个称呼。
“姨奶奶”,她已经听熟了。每次醒来,吃什么都有人喂,稍稍动一动都有人搀扶,她还以为在这梦中自己是行动不便的老妪,提前体验养老院生活,好教自己醒来后“惜取少年时”,趁年轻多干点事,外加多游山玩水,多吃喝玩乐。刚清醒时,还批判了一下,认为这梦境里放一个横眉冷对的护工,教育警戒的效果会远比放几个殷勤小心的丫头要好。
听见那声“表小姐”,忍不住疑惑起来,趁着被人扶起,从被中抽出双手仔细看了看,忍不住暗暗称赞。白皙细腻,十指纤纤,柔若无骨,就连指甲尖都经过细心修整精心保养。好一双她一直羡慕向往,却没条件保养出来,无缘的美手!圆润可爱的手腕,一边是一环通体碧绿的翡翠镯子,另一边是环白玉镯子。该不会是羊脂白玉吧?在梦里,她还真不亏待自己!
等等!她既不是老妪,“姨奶奶”自然不会是她小时候称呼祖母姐妹那般,又放在古代的环境里,意味着——她是这家男主人的妾!对婚姻避之恐不及,连正房大奶都不肯做的她,公认“异类”的张歆,居然做梦成了某古代男人的妾!天啊,降个雷劈死她吧!
遥想本科当年,隔壁寝室一女生梦见自己在民国做了回少奶奶,说漏了嘴,被半层楼的未来巾帼嘲笑了三年,顶着“少奶奶”名号直到毕业。如今她梦见自己跑到清朝之前,成了“姨奶奶”,这要被人知晓,一辈子抬不起头,不如直接买块豆腐撞死!
张歆被自己雷焦了,接下来的半天时间都是木呆呆直愣愣,对身旁的一切视而不见,听了不闻。
“姨奶奶!表小姐!是我啊,你连嬷嬷我都不认得了么?这可是怎么了?”刘嬷嬷慌了神。那一摔磕到了额头,莫不是摔坏了头,落下毛病了?
紫薇白芍也吓坏了。这几天就觉得姨奶奶不对劲,好像不认得人了,还以为她恼着先前的事,不愿搭理她们。如今连刘嬷嬷都看出不好,恐怕真是不好了。
重阳送刘嬷嬷过来,还没离开,先是听说姨奶奶醒了,也是高兴,后来听见里面一片慌乱,带着哭声,唬得脸色都变了。好一会儿定住神,忙忙找到七夕:“今日是赵老爷子寿辰,大爷过去拜寿吃酒,端午跟着去了。你过去,悄悄找到端午,叫他看着差不多时候,提醒大爷早些回来,周姨奶奶这边恐怕有些不好。我这就去请吴大夫过来,也不知吴大夫能不能立刻就来。你办完那事就回来,倘若我还没回来,你就到这院门口守着,除非大爷回来,别放人进去,也别放人出来。仔细着点!别闹出大动静!”
七夕原也听见了几分,连忙答应着,去了。
重阳又叫过两个心腹小厮,一样嘱咐了,命他们守着,在大爷,他,端午,或者七夕回来前,不许放人出入,这才赶着亲去吴氏医馆请吴家大爷。
发觉屋里又多出来一个人,张歆涣散的神志才集中起来。从没觉得自己想象力丰富,这梦怎么做得越来越大?好像越来越复杂了。
吴望淮一边听着刘嬷嬷和丫鬟焦急地说明询问,一边仔细切脉,一边留意病人神情。见她一双滴溜溜的眼睛满是好奇,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己,留意着自己一举一动,不知怎么想起第一回见到她的情形。那是她刚到常家不久,跟在常大小姐身边出来见客,又随着常大小姐唤自己吴大哥。那是多少年前了?她当时也就六七岁吧?
吴望淮猛地察觉不对,越发仔细地观察。她很安静,始终不言不语,可显然不呆不傻,目光沉稳,若有所思,仿佛事不关己,看着他们犹如陌生人。拿不准是真忘了这些人和事,还是——吴望淮当然不会相信她先前摔跤受伤,会是简单的失足。
沉吟片刻,吴望淮对这屋里也许唯一真正关心她的刘嬷嬷说:“脉搏沉稳有力,气色也好。依我看,就是汤药也可停了,饮食起居注意些,好好调养就是。”
“那就好,只是,怎么不认得人了?莫不是那一跤摔了头?”
听见“汤药可停”,她脸上分明闪过一丝极快的喜悦,吴望淮心中越发有数:“那一跤可不是摔了头?一时想不起来也是有的。我看姨奶奶眼神明澈,想必心里都是明白的。”
刘嬷嬷看看大夫,瞧瞧病人,约摸也明白了几分。
吴望淮迟疑一下,望着床上的病人,恳切劝道:“玉婕,你从前唤我大哥,我今日就赧颜说上几句。不管旁人如何,身子是你自己的,你腹中的孩子也是你自己的。你父母双亡,如今常家也没人了,段爷不是无情无义的人,无论如何,不会薄待于你。你且放宽心,好好休养,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这世上便多了一个亲人,将来也有依靠。”
不明白这里自己怎么另有了个名字,可显然对方这番话是对着自己说的,又是好心好意为自己着想,张歆于人情世故上不甚通达,却从不怠慢别人的善意,心不在焉,还是本能地微笑点头,慢了几拍才捡出关键字——
“孩子?!”张歆目瞪口呆,终于破功冒出一句话。
“哎呀,你还不知道呢。”刘嬷嬷喜滋滋地在床边坐下:“你有了身孕,快两个月了。你也太不小心,这么要紧的事,也不知道留意,差点儿……”
出至外间,才知道段世昌已经赶回来,不知听了多久。想想自己一片好意,劝周氏那番话也合情合理,并无不妥,吴望淮心下坦然。
见礼寒暄一番,段世昌问出他最关心的问题:“胎儿,可还稳当?”
“目下,胎儿很稳当。大人也很好。”吴望淮含笑看着段世昌:“段爷若信我,还请记得一句话:母亲好,孩子才能好。”
吴常两家交情深厚,如今,原先常府算得上主人的,除了他,只有玉婕一人。他虽是正经姑爷,在吴家看来却是外人。玉婕不姓常,没有常氏血缘,却是吴家关心的人。玉婕腹中是他的子嗣,能得吴氏医馆上心,是玉婕的福气,也是他的运气。段世昌忙道:“世昌记下了。有劳吴兄费心。待玉婕好起来,叫她过去给吴老太爷请安道谢。”又要留吴望淮吃酒。
吴望淮忙道:“不了,我馆中还有病人,恐怕忙不过来,还要回去看看。段爷的心意我代父亲领了。姨奶奶身子要紧,小心保养才是。来日方长。”
段世昌送到小院门口,命重阳亲自送出大门,自己又转回内室。
张歆还在发呆中,被刘嬷嬷悄悄推了一下,才发觉又出现了一个新人物,好象应该是她在这梦里的“夫君”。
通过目测比较判断,身量算比较高的,不胖不瘦,结实灵活型,剑眉朗目,鼻直口方,够得上英俊,外形好,看样子也有内涵,符合不少女子的理想。可在张歆看来,说不清哪里不对劲,不喜欢。这不仅出于她对男人一向的成见,更因为得知自己是他的“妾”,也许还是之一,不痛快。
段世昌在外间听到一些,见她也不行礼也不招呼,看自己有如打量一个陌生人,疏离批判,倒不十分意外,只是有点难堪,皱着眉带了几分责备地望回去,留意着她脸上细微的变化。
她并无一丝羞涩或者惊慌,仍是直眉瞪眼地盯着他看,冷淡地审视一阵,好似失去了兴趣,掉开目光,一言不发地转而注视起床边站着的紫薇。
段世昌眉头皱得更紧,轻咳一声。
刘嬷嬷并紫薇白芍慌张不安起来。刘嬷嬷又推了张歆一把,挤眉弄眼。
张歆扭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才望向段世昌,迟疑了一下,开口:“你,有事吗?”不是她存心摆谱,实在是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才选择什么也不做。不知哪个天外飞来的灵感,让她在梦中把自己设计成了“姨奶奶”,可她真不知道“姨奶奶”该怎么说话做事。
段世昌的脸色很难看,弄不清她是真的摔到头,一时忘了他,还是有意借故赌气,不管哪一样,都让他很不满,想到她腹中差点流失,好容易才保住的胎儿,又把这不满生生压下去,温言说:“我让英儿搬到月桂那院去了,你几时想她,就叫她过来请安。你身子要紧,好生安养,想吃什么要什么,叫丫头去找管家。旁的事,都不需操心。”
说完这话,他紧紧地看住她。边上三人也看着她,等着。
看来,她必须参与。张歆从善如流地“哦”了一声,心里却在分析他的话。英儿是谁?难道说除了肚子里这个,她还有一个孩子?那月桂,莫不是他另一个妾?这梦怎么这么复杂?还越滚越大,没完没了?
好半天等不来她第二个字,段世昌恼火,又有点不安,心里竟觉得一些多少年不曾有过的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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