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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和玛丽-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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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爱晾谁晾。
  倒了一杯咖啡; 白玛坐回桌前敲键盘。其实也不知道写这个能做什么,不过,脑海里的故事形形色色,有雅有俗,有悲有喜,记录下来心里总会好过许多。
  儿童文学杂志社的工作很令人愉快。
  白玛工作得相当起劲,效率甚至盖过比她早进单位的朱姗。朱姗丝毫不介意,反而挠着头一个劲傻笑:“那我也要加油啦,不然活都会被抢走的。”
  上次见面颇有不快,何安烛似乎有些耿耿于怀,最近联系得有些勤。
  有时候白玛不明白,究竟是巧合还是人天性如此,顺风顺水,总难免满不在乎;反而是遇上挫折,越挫越勇,凭空生出勃勃斗志来。
  莫名其妙。
  他约她去他家吃他妈做的菜。
  这倒没什么。
  之前回家,偶然撞上泽仁普措,也被问了和何安烛的进程。白玛坦诚相告,可她的坦诚一般都带着点不自觉的悲观:“就那样,他可能受不了我。”
  “我倒是感觉很顺利。”泽仁普措说,“上次见面,他妈妈还一直和我夸你哩。我家闺女,他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更好的。”
  “你也太盲目乐观了。”白玛自嘲地笑笑。
  假如真有那么好,何必还继续和别人见面?怪不了任何人,相亲这码事就是这样,拿着号码牌,但不只是一家的。自己也做不了主。吃着碗里还要盯着锅瞧,直到最后答案揭晓前,永远在寻觅更好的。
  看到消息不断跳出来,白玛继续专心吃饭。朱姗插了句嘴:“是上次来接你的那个人吗?”
  “上次来接我?”白玛停顿几秒,才意识到她说的是乔奇祯,“不是的。是相亲的对象。”
  朱姗稍稍有些惊讶:“白玛姐,你要结婚吗?”
  “不知道啊。”她对这个话题不怎么感兴趣。
  “好希望你获得幸福。”朱姗低声说。
  可是却听到白玛笑了一声。
  “结婚也不等于获得幸福啊。”白玛垂下眼睛,笑容像琉璃一般泛着暗光,“就算我现在结婚,也只不过是为了能过得舒服一点。怎么可能结个婚就幸福了——”
  朱姗看着白玛,猛地眨了眨眼睛。她家境很好,说实话,能来这里上班也和父母脱不开关系。高中和男朋友在一起,到如今已经六年了。
  为什么结婚了都不能幸福呢?
  “我妈妈说,结婚还是要有爱情,”朱姗好像在自言自语,“爱情应该势均力敌。”
  后来,白玛还是去了何安烛家。
  何安烛的姐姐、姐夫也来了。
  何安烛抱着他的小侄子不放手。小小的孩子像个肉团子,正是哭哭闹闹也讨人喜欢的时候。白玛只顾着调试电视机,试图把电脑上在播放的《铠甲勇士》投到大屏幕上去。大概数据线的接触问题,到最后连一开始提议的姐姐都放弃了,白玛还在专心研究。
  “你不喜欢小孩子吗?”何安烛凑过去,很是仔细地问道。
  白玛一怔,摇了摇头。
  “要是是我自己的,可能就喜欢了。”说着,连她自己也笑了。
  何安烛同样跟着笑:“那还真是与众不同啊。一般不都只喜欢玩别人家的,嫌自己的照顾起来麻烦吗?”
  “假如是自己的小孩,有很多东西想教给他。也会想‘要对他好一点’之类的。”白玛很坦率,“别人的就算了。我没什么耐心。”
  毕竟在她小时候,也没怎么得到过大人的耐心。
  何安烛的姐姐叫他过去,估计是聊些家庭琐事。之前白玛听何安烛抱怨过,无非是孩子要上幼儿园,要搬去学区房。夫妇之间有些摩擦,家庭主妇又找不到别人诉说,只能趁着回家谈谈。姐夫又去了洗手间,一时间,起居室只剩下白玛和流着口水看《铠甲勇士》的小男孩。
  小男孩对这个陌生姐姐很好奇,忍不住人小鬼大地伸出手来,去碰白玛的手。
  白玛手指受过内伤,敏感了些,于是飞快抽回去。
  她不想和无法沟通的对象共处一室,所以一等姐夫回来,立即起身躲进了厨房。
  何安烛的妈妈正愁没人来帮忙,白玛过来,正合她意。白玛挽起袖子,对何安烛家齐全的烹饪器材感到十分满足。
  与其说她喜欢做饭,倒不如说,她喜欢处置食材。
  白玛问了问要做什么,当即开始埋头洗菜、切菜、调味、煮菜、摆盘。一连串做下去,她的心情好像才平静下来。不断重复,重复,就这么随自己心意做着。她心情很好,甚至轻轻哼起歌来。期间似乎何妈妈试图跟她聊些什么,可白玛只是随意敷衍了事。也不知道过去多久,让她中断做饭的是剧烈的摇晃。
  “小玛!”何安烛用力按住她的手臂来回摇晃着喊道。
  好熟悉的称呼。
  白玛无意识笑着回答:“乔奇祯,来得正好。你要吃吗?我做了好多——”
  映入眼帘的是别人担忧而惊惧的眼神。那神情在一瞬间刺伤了她,疼痛感与耳鸣齐齐袭来,好痛。想蜷下身。白玛忽然觉察自己做了什么。
  再回头,厨房里已经摆满了已处理或有待处理的食物。远超需求的饭菜,油烟机的沸腾声,与煤气混杂在一起的食物香味。
  她在别人家干了些什么?
  身处不安全场所,危机感如刀锋尖锐地自皮肉表层穿出,连拉带拽,从混沌的快感中将理智抽离出来。
  她手还停留在天然气阀门上,太慌张,一使劲,竟然直接扯了下来。想后退,结果又撞到何安烛。白玛匆匆道歉说要去洗手间。即便如此,最后奔向的门却通往公寓楼外。
  她夺路而逃,甚至焦躁到无法等待电梯到来,门不知何时就会打开,有人会从那里冒出头来问她怎么回事。枯井中垂落蜘蛛丝,转头就是安全出口。
  一级一级踩下楼梯,新鲜空气汇入肺泡的一瞬间,白玛这才感到得救了。
  笑容像沉船浮出水面。
  她死死握紧拳,莫大的喜悦如氢气球疾速膨胀。白玛感到快乐非凡,天然气不锈钢的零件捅进掌心,她一边奔跑一边放声笑起来。
  程落微正式签约乔奇祯的工作室。
  工作室属于J3,然而J3并不发展偶像以外的事业。良宜又早已高调相助。如此一来,工作室的前景不言而喻。
  程落微很高兴。
  不过也有一点小插曲。
  “师姐,”凌晨三点,程落微发消息给白玛,“你知道mina哪里得罪乔奇师哥了吗?”
  mina是谁?
  白玛硬是在程落微的提醒下才想起来,米娜是她的助理。
  程落微说:“已经是前·助理了。乔奇师哥很大方,连我的好兄弟都签了,提的时候我慌得要死,结果他眼睛都没眨一下……怎么米娜就一口否决呢?”
  白玛懒得理她,但还是耐着性子回答:“我也不知道呀。”
  又说:“他那人本来就这样吧。”
  背后刚议论完,乔奇祯就发来消息。他问:“睡了没?”
  白玛本来不想回复,可手滑按了几下输入法,暴露了“正在输入中”的状态,以至于乔奇祯一个视频电话打过来,简直叫人心惊肉跳。
  白玛当即决定不骂他个狗血淋头不罢休,刚接通,只见界面出现一张贴着敷料和创口贴的脸,把她流到嘴边的脏话给堵了回去。
  “你……这是怎么回事?”她都被吓得结巴了。
  仍是那副看着很舒心的长相。然而,受伤的痕迹侵占了大半张脸,要是胡笛在这,肯定要大呼小叫是“暴殄天物”了。
  这次演的角色有挨打戏份,读剧本时是挺期待的——在演戏上,乔奇祯一直对富有挑战性的工作跃跃欲试,《东成西就》里他最喜欢角色是段王爷。然而难度总与危险同行,一不小心就受伤了。
  “刚好能把之后的剧情也演下去,挨打后的心境也更贴合了,真是幸运啊。”说这话时,乔奇祯的语气毫无起伏,不知道是真心实意,还是身处困境自我宽慰 。
  白玛不住地皱眉头:“那么拼命干嘛,万一落疤了怎么办?该休息就休息啊。”
  “放心,真没事。”他缓了一口气,又低声说,“见到你就没事了。”
  她装作没听见。
  他背景是白色的瓷砖墙,灯光惨白,白玛不是没见过这种气氛。她大概猜到他在哪里:“还有多久吊完?”
  “快了。明天还要来一次。只有半夜有空,不过也好,没什么人。”乔奇祯说,“你来看我吗?”
  “我?”
  刚好是周五,隔天是双休日。
  乔奇祯没有持续不断地恳求她,只是握着手机,把没受伤的那侧脸靠在输液架上。好像很困,又毋容置疑辛苦得很,他说:“我想吃你做的饭。”
  声音不软,有些坦然,仿佛只是提了个建议。
  却足以让白玛在一瞬间迟疑。
  密密麻麻花花绿绿的饭菜掠过眼前,她忽然有几分头晕。白玛不确定地问:“你为什么能吃我做的饭?”
  跟呕吐物一样。
  白玛没来由地想。
  她做的饭跟呕吐物一样。
  即便是自己亲手做的,可凭借的热情全是虚妄。她自己都鄙视自己。不经筛选就把满腔感情发泄进去,浪费食材,也丝毫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怎么会有人能下咽呢?
  “为什么不能?”乔奇祯反问。
  他回答得很果断,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


第34章 
  收工后,乔奇祯第一次不经助理催促; 就自行卸了妆、完成护肤流程; 然后站在镜子跟前问经纪人:“这样可以吗?”
  经纪人眼皮都没抬一下; 将问题打回去:“什么可以吗?”
  乔奇祯说:“我看起来怎么样?”
  这回,经纪人终于费劲地扫了他一眼,满脸都是疑惑:“什么怎么样?”
  乔奇祯从未在自己的外貌上有过动摇。
  因为毋容置疑。
  在这一点上。
  以前高中的时候; 他刚通过白玛跟胡笛认识。胡笛不习惯绕弯子; 趁着白玛也在场懒得遮遮掩掩; 直言不讳:“真的太帅了。”
  乔奇祯既没佯装不好意思; 也没唯我独尊来上几句“我就是这么帅”。他只是侧过身; 继续恳求正在写数学练习题的白玛借给自己看看。
  好像根本没人说过话。
  关于外表的称赞,乔奇祯根本已经到了能自动忽略的地步。
  然而; 今天的他却一改常态,跟吃错药了似的; 居然过问起别人对自己的观感来。
  “合格啊。”工作时间与一大群美少年打交道、休息时间也能和相貌上乘的丈夫朝夕相处的经纪人发表观点。
  她的“合格”已经是相当高的评价。
  乔奇祯若有所思地颔首; 却还是感到惴惴不安。
  助理刚好走进来; 递过来维C、维B以及水,催促他吃下去:“去医院吊个水; 干嘛搞得跟去赶通告一样?”
  比赶通告还紧张。
  乔奇祯腹诽着; 吞下药片后开口回复:“有家里人来看我。”
  成名这么久; 偶像出道舞台也好,解散前的最后一场告别演唱会也罢,爸爸妈妈没有缺席过他的重要场合。
  明丽好像天生就具备成为公众人物家属的能力。
  恰如乔奇祯为未来做了许多年的努力一般,这漫长的等待里; 她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shito人气稳定后,她顺势在J3所在的城市开了一家cafe,吸引了不少粉丝。乔奇祯不怎么喜欢,觉得太出挑,回去找她讲清楚,却反被将了一军。
  “我打电话问过你们公司了,”明丽事事周全,怎会给反对她的人留下可趁之机,“他们说的,可以做。经营许可证也提交过去了。”
  某种意义上,乔奇祯是佩服明丽的。
  她总有办法让事情按她的想法发展。
  以前乔奇祯还是偶像,和其他成员参加一档综艺录制。节目组为了效果没提前打招呼,直接去各个成员家取了VCR材料。出道大半年,日程爆满,没有谁回过家。别人看到家人寄语,多多少少都是感动。唯独乔奇祯,在看到明丽时心里咯噔一声。
  果不其然,明丽阴阳怪气的级别超乎节目组想象,竟然能瞒天过海,巧妙骗过节目编导训练有素的眼睛。当然,也不排除电视台为了节目热度,不顾与J3的友好合作关系,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颇有深意的发言播出。
  明丽具体说了什么,乔奇祯也不记得了。乍一听就是感慨儿子和其他孩子工作辛苦,然而往细追究,还有嫌儿子宣传活动MC环节part少的意思。
  说实在的,乔奇祯的环节的确有被缩减。毕竟公司主捧钟智泽和另一个成员,团体出道也没多久,别人红就是节外生枝,打乱节奏。
  乔奇祯本人不以为意。
  他倒也没有那么顾全大局,只是根基不稳得罪公司是大忌,可以说是要多危险有多危险。要是真有红的命,公司想雪藏也不碍事。总而言之,明丽出场那几句话,对他的粉丝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爱的等级得到进阶,让他的立场很难做。
  回去宿舍连夜打电话给明丽,明丽振振有词:“我也是为你着想。”
  “我来做这个就是为了还你的养育之恩。家里也没有相关人脉,劳烦你不要乱插手。”那一年,乔奇祯刚升上大二,他深吸了一口气,撒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信的谎,“我自己会解决好的。”
  自己解决好。
  他是成年人了。
  虽然也才刚成年没多久。
  他会自己解决好的。
  就在胸腔中苦闷到近乎窒息的彼时,白玛从微信上发来消息:“收手机了吗?”出道初期,他们是没收手机的。
  “好累啊,”白玛又说,“我不想去上选修课。”
  读着那几行简单到令人落泪的文字,暖气不充足的走廊里,乔奇祯垂着头。
  良久,他挺直了背,在交还手机前对她说:“上的时候可以跟我打电话。”
  “你不练习?”她回得好快。
  “等会儿去,”说着,他推开门走回宿舍里,“先把公共课作业写了。”
  好久之前的回忆,直至今日,仍然让他打了个寒噤。
  乔奇祯全副武装,做了去医院见白玛的准备。甚至中途还停车让助理帮忙去买了袋果汁软糖。
  结果来的不是白玛。
  商沉把保温盒一放,也不怕丢脸,没羞没臊地高声说道:“爷爷,孙子来看您嘞!”
  乔奇祯满脸惊愕。
  一瞬间,心被碾压成齑粉。他微微眯起双眼。
  “白玛来找我,请我帮忙。你也知道的,我反正每天也就在我爸公司干坐着,闲得很,所以就来了。”商沉替他把饭盒打开,将里面显而易见的确是白玛做的菜取出来。
  乔奇祯说:“那她人呢?”
  “……”商沉一愣,转了转眼珠,说,“好像跟她们主编同事一起陪几个作家去蹦极了?”
  这倒不是游玩。
  而是一桩正儿八经的差事。
  杂志社刚好有活动,也算出差。本来要去的前辈突然确认怀孕,现实需要,又应朱姗强烈要求,白玛就去了。
  其实朱姗也没有那么不能干。
  主要是白玛太能干了。
  平日里她理智尚在,或许还能给别人留点活,现下正是干劲最充足的时候,白玛三下五除二,一下让朱姗清闲下来。
  蹦极很好玩。
  山里空气也很清新。
  饭菜特别好吃。
  工作很快乐。
  晚上还能写稿子。
  真幸福!
  白玛把乔奇祯和他的事完全忘了。
  何安烛发来消息,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从字里行间捕捉到些许战战兢兢。何安烛说:“小玛,上次,你没事吧?”
  白玛直接打了个电话过去。
  有的事,单凭打字是怎么也说不清楚的。反倒容易越解释越混乱。事实上,白玛不想什么事都往生病上赖,可是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项令人无法辩驳的理由。
  她讨厌找借口。即便借口是真的。
  “等一下,车有点颠簸。啊呀,我好像压到我电脑了。”她兀自说了一大通,最后问,“怎么样?你讨厌我了吗?”
  何安烛没来由地感到无力。
  “当然没有,”他说,“我只是很担心你——”
  “不,不用担心我。你搞错了,我不需要担心。好了就这样吧。”耳朵又痛起来,她不想和他聊这个。
  匆匆挂断电话,白玛沉默了几秒钟。
  嘈杂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
  她撩开挡住眼睛的前发,扭头就去找朱姗,提议一起用微信小程序打斗地主。
  白玛是在到家第二天倒下的。
  小时候放学回家,经过建筑工地时,总能看到临时拉起的围墙上写着几个字——“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她勉为其难,全都做到了。
  先回编辑部,稍作整理后有半天调整时间。白玛叫了计程车,找出钥匙后打开门。上去要经过一条幽深黑暗的楼道,她迈开第一步时,就发觉了异样。
  好奇怪。
  有什么好像正在从身上剥落,消失,化为灰烬。她无法阻止,只能静静地体会着这种足以令人发疯的失去感。
  然而,不能停滞不前。
  白玛朝前走,每一步都比上一步艰难。
  她走得筋疲力竭,直到迈入室内时,终于,一切都烟消云散。她一无所有了。她一无所有了。白玛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双手掩住脸,呜咽声沿着指缝一点一滴漏下。她再也爬不起来。
  漆黑一片。
  狭窄的房间被乌云填满,白玛静静地摸索出手机。光打在脸上,指尖拂过屏幕,消息栏一条一条被她忽略过去。
  她点开和胡笛的对话界面。
  “我受够了”。
  删掉。
  “我不行了”。删掉。
  “你讨厌我吗”。
  删掉。
  最后,远在上海,正在处理自己手头工作的胡笛收到这样一条消息。白玛说:“帮我请下假。”
  明明身处不同城市,做着不同工作,已经高中毕业好几年了。
  胡笛回复说:“好啊。你又不好了吗?”
  白玛说:“嗯。”
  胡笛当即骂骂咧咧起来:“我就说!怎么可能那么简单就消停了!是因为何安烛吧?我是不是也有责任,当时我们突然就跑来找你,都是你堂姐……对不起啊,玛,我就是随便乱讲的……”
  白玛一声不吭。
  她什么都没说。握着手机的手指渐渐僵硬、发酸,可是她并没有察觉,只是目视着前方,尽管那里一无所有。
  布满文字的电脑屏幕也暗下去。
  写是为了什么?
  很久很久以前,泽仁普措并不希望白玛成为作家。
  写作太艰难了。之前让她写,不过是想培养个爱好,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她越写越着迷,从早到晚,课堂课间,就像别的同龄人沉迷游戏或者网络小说一样,疯狂到令人发指。
  进入中学,成绩无法像以前一样保持顶尖。顾虑到将来的考学,泽仁普措开始限制白玛写作。
  回家后会被检查书包,每一个练习本都翻开来盘查,偶尔白玛会写在考试草稿纸上,又或者绘本杂志的空隙里。被发现就只有没收。白玛低着头。
  如此一来,写东西的频率的确大幅下降。
  她越来越不合群了。
  初中二年级,幼稚而不懂事的时期,有不少崇尚颓废文化的少男少女以割腕彰显个性。
  父母还没迁来汉族地区时,梅朵措姆住在白玛家。撞见白玛的那一刻,她一点也没往割腕上想。
  太恐怖了。
  比起割腕,白玛的动作更像在锯一段木头。
  弗洛伊德的学说里,死亡是一种本能。假如说大多数人是蜻蜓点水,那白玛就是飞蛾扑火。后来她的自杀,每每都是取决断的做法。
  之后恢复病理性的兴致昂扬,白玛甚至讥讽当时的自己:“割腕怎么会死呢?我真是丢脸。”
  颅骨里尽是锅煮沸后的沸腾声,太吵闹了。
  一切都只出于暴涨的情绪。
  “啊——”梅朵措姆撕心裂肺的叫声引来了长辈。然而,那时的白玛比平时还要敏锐,思绪在不合理的维度中达到最佳状态。只见她刀锋一转,稍稍颤抖,随即抵住了咽喉。
  不是为了引谁注意,不是渴望被谁关怀。
  只有一个目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死。
  她追不上任何人,所以她选择一鼓作气越过所有人。
  她不伤害别人,因为看到过母亲被伤害时脆弱的脸。可是必须破坏点什么才行,可是必须毁灭些什么才可以。
  所以她选择伤害自己。
  白玛拿刀狠狠刺下去。
  泽仁普措手疾眼快,挥手打掉她的利器。他浑身颤抖,满眼惊惧:“孩子!”
  白婉愣在原地,退了几步,嗫嚅起来。
  这种场合,作为母亲,该说些什么合适?
  这个问题谁也没法回答。
  也许是因为刚为白玛偷偷写东西而吵过架,也许是身为长辈的自尊心作祟,也许是不希望白玛以为这样就能挑战权威。也许是这些年来,应付泽仁普措和白玛这对父女太疲惫。总而言之,她说了最不应该的那一句——
  “你不要装疯卖傻,”白婉一字一顿冰冷地呵斥道,“白玛央金。”
  那就是他们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待这件事的态度。
  白玛不恨自己的爸爸妈妈。
  不是那么恨。
  固然他们从未相互理解,性格都强势而严苛,与此同时将本属于两个人的战争波及到了她身上。
  也许旁观者看来,发表谁是恶人的观点轻而易举。然而,白玛做不到。她毕竟是亲历者。她知道父亲也不愿意成为患者,想照顾家人,又要写好的作品;她明白母亲被卷进他们混乱的生活中,一忍再忍、忍无可忍后的崩溃。
  他们也曾是少年少女,他们也不想变成后来的模样。谁都向往美好,他们到底,不是坏得无可救药的那类人。
  写是为了什么?
  活着。
  后来她又重新拿回写的权利。甚至无须特意拿给谁读,获得谁的认可。她自己也不怎么满意,却只顾写着。
  写是为了活着。
  白玛靠写度过了很多年。
  亲子之间,能扯平就很好了。双亲送她一条咬人的恶犬,但也留了项圈给她。
  这就很好了。
  “这可太好了。”
  商沉说。
  他见过乔奇祯,替白玛送了饭,回去也是在办公室里刺激战场,倒不如留下玩几天,顺势跟着去了片场。
  “长大后认识的朋友都很无聊,”猴子说,“你不嫌弃我可真是太好了。”
  虽说整天滋哇乱叫说没女朋友,但事实上,因为有钱,商沉不缺和女孩打交道的经历。
  对于乔奇祯万花丛中过、过完就拿滚毛筒打扫卫生的行径,作为朋友,猴子不止一次发出肺腑之言:“你为啥不谈恋爱?”
  他想过好几种答案。
  就连“其实我喜欢你”都被纳入了可能性以内。
  没想到,乔奇祯似笑非笑地沉默了半晌,说:“没意义。”
  商沉怔了怔,继而问:“什么意思?”
  乔奇祯没说下去。
  他不喜欢谈论这些。
  其实,商沉知道乔奇祯和白玛不是那种关系。但他还是在他跟前提起了她,且不需要任何理由。
  “那白玛养鸡呢?”
  “我不是说过别这么叫?”乔奇祯无缘无故的不快。
  “好,好。乔奇,我问你,那你和白玛呢?”
  他猝不及防,眼睁睁目睹对面友人起身。乔奇祯站起身来,居高临下抛给他一个眼神,轻描淡写地勾起嘴角,轻蔑到了极点:“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时过境迁,乔奇祯心情以肉眼可见跌到谷底,仅仅因为没等到白玛来探望自己。
  商沉嘲笑他幼稚,却被乔奇祯恶狠狠以“你他妈懂什么”还击。两个人吵吵闹闹,乔奇祯忽然中断,感慨说:“算了。我知道她讨厌医院。”
  “……”商沉不动声色,用余光打量他的表情,试探着问,“你就没想过带她去看好点的医生?不吃药就考虑下别的方案嘛。治不好也能缓解。”
  结果得到乔奇祯鄙夷的扫视。
  “那不就暴露我知道了吗?”他说。
  “哦!”商沉拍了一下额头,“我都快忘了。你们又在玩这个升级版的装不熟游戏啊?”
  他们太熟了。
  熟悉到一点秘密都没有。过于亲密无间,反而让人感到危险。
  是怎么开始的来着?乔奇祯忍不住跌落回忆里,身上沾满灰尘,他徐徐低下头。曾几何时也想过要清理,可是却无从下手,只有放任自流。
  他喜欢的季节是春天,自小就是如此。到后来连这点喜好都被连根切除。喜欢意味着承担风险,处处受掣肘。
  祖父是在早春时节过世的。
  爷爷身体日益衰弱这件事很令人恐惧,爸爸对自己亲生父亲不闻不问这件事也很难理解。乔奇祯无论如何都不明白。
  “已经请了护工了。”乔超说。
  “爷爷不喜欢护工。”乔奇祯站在桌边这么说。
  已经是中学生,身材逐渐变得修长,他觉得自己该像个大人了。
  乔超忽然转过身来,直视着乔奇祯的眼睛说:“奇祯,我们每次去看爷爷,回来妈妈都要生气。你喜欢妈妈生气吗?还是说你想看到爸爸妈妈吵架?”
  乔奇祯还想说什么,明丽忽然叫他过去。乔超说“去吧”,等走过去,明丽正在切菜,窗外白花花的日光落在她脸上:“以前你爸在你大伯、姑妈那受气的时候,你爷爷可是什么都没说。如今他病了,你大伯和姑姑也没见去照顾他。我们好歹还请了个护工。你平时去看你爷爷,有孝心,但关键时刻,也别怪妈妈顾及你爸的面子。你还小……”
  张口闭口都是彼此,心里心外都是对方。这就是爱。也许愚蠢又粗鄙,目光狭隘并且毫无道理,但当事人自己不这么觉得,他们的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们令他感到恶心。
  第二次恶心很快降临。他偷偷去爷爷家。大约护工擅离职守,门铃不奏效,所以掏出钥匙。
  那种气味。
  那种画面。
  足以让人恨不得立刻萎缩、倒退、回到母亲子宫的气味与画面。
  无法回去的过往当中,他拿着弄断的刻纸刀去道歉,结果爷爷说:“这再正常不过了,不要紧的。”也许爷爷不是个好父亲,但那时,爷爷的笑安慰了他们所有人。
  春天如期而至,他回到校园。听说白玛意外伤到了手。隔着厚厚的纱布,别人有的不关心,有的被轻而易举哄骗过去。
  放学后,白玛在教室门口等他,乔奇祯出来。
  他们并排向前走。
  好长一段时间没见面。葬礼她匆匆来过,打着石膏;他面无表情,向前来悼念的每个人行礼。
  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
  而与她肩并肩朝前走的这一刻,乔奇祯忽然觉得,也许他不该向她诉说这件事。
  即便他们是最好、最亲密、最难舍难分的朋友。
  白玛想的则是,别人都可以,她最不希望他知道。
  正因为他们是最好、最亲密、最难舍难分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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