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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倾三世-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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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死亡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他与死神并肩而立,依旧若无其事地、反反复复地、不厌其烦地告诉她,他不久就要离开了、他要让她烦,让她恨,让她淡忘这份感情。

再如何如何地情比金坚,也经不起他如斯消磨。他的目的达到了,只是远超出他想象中的残酷。他死而无憾,殊不知她从此生不如死。

夏依逢向楚昙挥出那残酷血腥的一剑时,根本没有注意到年幼的楚湮正坐在晏溪畔彼岸的花丛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亲的人互相仇视,甚至残杀!小小的他完全被眼前一幕吓懵了。一只斑斓的蝴蝶在他手中拼命挥动着翅膀,挣扎扭曲这想要逃生,却生生折断了美丽的羽翼。

夏依逢的绸笠随风飘起,他看到她的右颊,有一片深蓝的蝶翅之纹,宛如死神烙下的亲吻。这个女人,从此再不是他的母亲。他们之间,若还有什么瓜葛相系的话,那边只余下深刻透骨的仇恨。

第五十六章 乱离(三)

月光没有了,寒星满天,羽樽手里握着一封信笺,默默无言地注视着屋外模糊的远景。山色空濛,崇山宛如一条巨大僵死的尺蠖,耸立在雪国的最南端。隐隐约约地,似乎还能从风中听到号角长鸣之声,擂鼓助威之声,呐喊厮杀之声,混沌厚重,如同重峦叠嶂。

“他回来了。“轻轻的一句,情绪似乎醉在风中。这一刻公爵羽樽的面上,不再是疲惫休眠般的柔和笑容,而是由内而外焕发出清醒锐利的冷光。

杜薇西坐在桌边,手里拿着羽樽刚刚翻过的古籍,神色自若地看着某一页,一贯冷淡地语气缓缓扬开,“你真的准备带她一起去王宫吗?除了鸿门宴,我想不到更好的词。”

对于雪后容绯被褫夺贵衔、身葬崖底之事,杜薇西心里尚存芥蒂。他太过了解羽樽,知他早已对容绯的身份了然于心,只是顾念旧情迟迟不肯发作。想不到被她大大杠上了一计,也难怪他后来不恼羞成怒。

“即便是鸿门宴又有什么?赴就是了。”羽樽笑。

“引他现身的目的已经达到,何不就此放手?”杜薇西的话,更像是与人生硬地谈判。

羽樽转身,用一种略微诧异的眼光看着银发少年,笑道:“谁说我的目的是引他现身了?从来不是,我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跟阿阑在一起。”

血祭之变后,他写了两封信处理善后事宜,一封往正北王宫,信上只有一句话:给我废了她。算是替自己先斩后奏折了堂堂王后收拾了烂摊子。以他在雪国只手遮天的实力,逼得羽旌废后并非难事。

另一封往南偏西神迹北疆,漆蜡封住的并非什么绝密。他不过有件私事跟伊契说说罢了:与君阔别三年,如今安在否?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而今他手上那封金笺,来自雪国王城,羽旌在信上文绉绉地酸了一把,心理承受能力低的人估计看到头两行就感动得涕泗交流了。翻译后大意是:老弟啊听说你抢了别人老婆抢得好啊这是我们雪国史上的创举,现在人家皇太子戴着一尺多高的绿帽子来打你了怎么办,不好办你就夹着尾巴逃回来吧,逃回王城哥这里还有二两存粮估计可以周旋个三五八日,另外别忘了戴上你抢来的那位,哥早就听说那位是出水芙蓉国色天香啊你不济就这命霸道不想让哥看看吧,你也知道自从你嫂子容绯死后哥这后位一直虚悬着,这心里就像搁着一块大石头哇大石头~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君、花不可一日无主啊,更何况咱哥俩那是啥关系,咱以前共用一个老婆时不是一样其乐融融么,过来人不要那么讲究啦……

除了这件事让羽樽纠结之外,慕士岭也不出他所料失陷了。他不败的神话从此打破。本来盟军攻占慕士岭后,基本上属于被架在半空进退维谷的状态,羽樽信心满满地在通往雪国的下坡路上设了防,可谓里三层外三层天衣无缝,一只蚊子飞进来都会被人捏扁的。他也曾谈笑风生地嘱咐那位镇关大将军玄胄,切不可轻举妄动,只须等待战机。哪知玄胄到底心浮气躁,急功近利,眼见盟军被困在山顶上一个个饿得头晕眼花的挺不下去了,他振臂一呼趁着月黑风高杀了上去。这一夜狂风呼啸,旌旗猎猎,似乎在给他唱着凯旋战歌。

——然而!一个他死也想不到的情形出现了:成千上万的庞大大物同时从山巅迅如闪电地滑翔而下,宛如雷霆御风,每一只会飞的庞然大物背上都有一个被凿空的机舱,满载着数十名威风凛凛的盟军战士,个个精神饱满斗志高昂,根本就不像探子所报的那种面黄肌瘦、间有怨言的状态。

天降神兵于慕士岭下,上下包抄,羽樽的防线被层层攻破,一时间溃不成军。就连玄胄,都差点被盟军第十二纵队队长桑逸活捉,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他,连向羽樽剖腹谢罪的心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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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繁一袭劲装脚踩云梯走进一只铁胆鲲鹏空空的机舱内,在驾驶座上落座,迅速系好腰带,做好操控风之翼御风飞行的准备,心中仍是啧啧称奇:“楚湮还是不是人,竟然在短短一月之内设计出了‘风之翼’,而且还命人连夜赶工造出了那么多架,像这种鬼斧神工的东西今后还不知道要坑害多少国家呢!”

她决定去拜访那位制造此物的能工巧匠,最好收为己用,这样便既能使得对方大展宏图,自己也好趁机大肆推广几款新式武器,在这样的战火纷飞时代,攻城略地的工具可谓前景广阔。

至于设计出这类祸国殃民之物的人——

苏小繁心怀鬼胎地看向一边凉亭里打着折扇风度翩翩与黄泉海阔天空侃侃而谈的楚湮,开始琢磨要怎样利用对方为自己创造更多的财富。说起来楚湮的行事作风也忒诡异了些,先不说他晚上情蛊发作时走火入魔的状态,就说大白天吧,慕士岭之战进行得如火如荼之际,他天天和神焕逛园子听戏忙得不亦乐乎,盟军被困时只管一遛遛地往苏府跑,苏小繁都快被他逼疯了;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吧,原来是去捣鼓这种木隼了,他还美其名曰:风之翼。

苏小繁现在看着他时那真叫一个含情脉脉,神延若是见了她这副模样,估计北疆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未婚妻都快被人拐跑了,他还能静心待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跟苍狼族那群茹毛饮血还没进化完全的野人像猫捉老鼠一样慢慢周旋么?答案是否定的,他一定会先奔回来结果了苏小繁和楚湮那对“奸夫淫妇”,然后再去继续他猫捉老鼠的游戏。

不过有一点还得说明,苏小繁一般只有看着金山银矿才会产生含情脉脉的感情。换句话说,楚太子在她眼中,八成就跟一座会说话行走的金山银矿等量齐观。

第五十七章 割舍(一)

神阑得知众亲死讯,纯属偶然。这一天她像往常一样歪在榻上休息,听到窗外走廊上两人经过,正是在碧落城主府里休养生息的长风郡守备夫人,在唐梳桐的治理下,夫人的病情有所好转,每天又吃得好睡得好,八卦的势头有增无减,正跟府里一位嬷嬷唠嗑呢,说得正是神迹那一场篡国之乱,那是口沫飞溅眉飞色舞,南藩王在神祭大典上发动政变,楚国派来联姻的公主竟是个毒人刺客,最终皇帝皇后一齐坠塔自杀,九殿下跟小情人同葬一棺,十一公主惨死军中,就连独孤求败的神主大人,也在一夕之间身死人手,每一件大事纪都可以嚼上半天舌根子,这些人以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茶余饭后添了许多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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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夜色中时紧时疏的雨声,使得花阴架下的路湿滑难走,院中百花零落不堪,夜行的女子浑身湿透了。往常的世俗喧嚣一时浇灭,天上人间只剩下被雨声统一的安定,被雨声阻隔的寂寥。

听到敲门声,北维殿守夜的夏碧儿爬起床,提着六角宫灯前去察看。“谁呀?这么晚了还不让人安生……”她嘴里唧唧咕咕地小声埋怨着,打开宫门。等她看清来人时,惺忪的睡眼立即瞪得铜铃般大,不敢置信地掩口惊呼:“小姐……”

宫灯照得廊下雨雾迷梦,神阑站在门口,浑身湿透了,眼神冰冷黯淡。她冲夏碧儿微一点头,径直走进了北维殿。

夏碧儿如同泥塑木雕怔在原地,窘迫和恐慌使得她满面羞红。想不到……有关公爵和神阑公主有一腿的传言竟然是真的,只是这阑公主也忒上火了些,深更半夜就自个儿觅了过来,看她平日模样总是矜持拘谨,想不到这么热情奔放。唉,真是人不可貌相。她转念一想自己头遭守夜就碰上这等劳什子事,兴许公爵哪天一不乐意就把目击者拖去乱葬岗了,不由得寒毛直竖,忙撤了宫灯直往廊外奔,她一定要去请教请教那些曾经守夜的姐姐们是如何应对眼下这种局面的。

荒山夜雨,殿内却有一种深沉的静,她颈上的魍魉子珠,被雨水刷去黑暗的痕迹,发着漆黑幽谧的光。

“谁?”听到转过内闱屏风的脚步声,公爵羽樽倏然惊醒,实际上她走得非常轻灵,只是他习惯了万籁俱寂,稍稍一点人声便能敏锐感知。他转过身,看到她刚巧走到他的榻前,跪下身深深地一拜。

她衣着单薄,濡湿的黑发如同锦缎般四散开来,衬得双肩瘦削优柔,抬起眼来的瞬间,黑百分明的眼睛,分明透着一抹灼人心肺的清亮溶静。

四目相对,如同在千里之间走过来回,停驻间雨幕笼罩下的无数汹涌江河,凝成了他与她之间无法跨越的天堑。

“你这是干什么?”他下了榻,一把扯过架上风衣将她裹起来抱进怀里。氤氲的温暖香气一下子惊扰了她,仓皇抬眼,眼底已经泛起湿漉漉的泪光,如同盛着满湖烟水。

“羽樽啊,”她的身体渐渐温暖起来,声音里的颤抖犹疑消失了,又换了那副斩钉截铁的语气,“时至今日,我该走了,放我走吧。”

“这句话你跟我说过五遍了。”彼时他正用毛巾为之拭干头发,听到她旧事重提不由得加重了力道,看到她带着痛苦的表情抬头看自己,那美丽幽灵般的脸孔变得陌生疏离,他面无表情地问:“弄疼了吗?”

她无语。

蓦地,他哑然失笑道:“放心,你不会比我更疼。”他的脸容晴明如初,然而深驻眼底的灰黯,神色的孤伤,却被这偌大的宫殿里辉煌的灯火掩埋了。

“以前都是说着玩的,这次是认真的,你要么让我走,要么,为我收尸。”他听到那貌似温婉的女子,倏然一字一顿说出了决绝乖戾之语。她埋首着头,宛如失魂落魄不复存在,绝望悲伤顺着垂落的青丝,无穷无尽地淌下来,淌到他的手上。在暗夜中如同幽幽烛光。

原来呀,他掬着的,不过是往事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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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碧落传出了可怕的流言,这都要归功于唐疏桐:“你你你碧落尽是良家妇女你不糟蹋,你偏偏看上一个有夫之妇,还是个身怀几甲的有夫之妇,你老实交代自己昨晚上都干了些什么?为什么阿阑会哭哭啼啼从你房里出来,还一副身心受尽折磨的样子?你到底把人家怎么了呀?你怎么一遍也就算了,怎么还一遍又一遍地怎么人家啊?”

唐疏桐一向不是含蓄腼腆之人,说话做事又从不讲究铺垫过渡,在碧落的大街上捞着雪公爵的傀儡阿祀,不由分说指桑骂槐起来。

面对她狂风骤雨般的口水洗礼,以及围观群众如狼似虎的目光扫射,阿祀只觉得背上的黑锅重得快要让他顶不住这副雪砌的躯体,脸融了半边淅淅沥沥地滴着水说:“什么时候的事?那个老男人竟敢走这样天怒人怨的路线,身为他的傀儡叫我有何面目活在这个世上?!”

他说着拖过路边一株带刺的蒺藜,像啃甘蔗一样撕了一块在嘴里大嚼特嚼,津津有味泪流满面地号道:“雪公爵啊雪公爵,你是连吃草的日子都不让我过得安生……”

细雨蒙蒙,羽樽衣冠楚楚地出了门。在夏碧儿的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的演说和直肠顺便的唐疏桐的造势下,碧落之人开始以一种全新的眼光打量他们的公爵,时不时还有人上去关心问候几句,主子精力可好要不要补补身子之类。

当流言中的女主人公“伤痕累累”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时,流言就已经不再是流言,而成了百口莫辩的事实。自云岫死后指派来服侍神阑的是个名叫离枝的小丫头,见风使舵人小鬼大是她的特性。当她发现神阑颊上有一个“激烈的”烙印,乌溜溜地转着眼珠,灵机一动,眉开眼笑道道:“阑公主,我跟您说哦,用瑶草泡着霖露作饮,可以提神养颜,再把渣滓敷在吻痕上,很快就能消除的哪!所以您不要这样愁眉苦脸啦!”

“吻痕?!”神阑打了个趔趄,伸手抚着那个不小的伤痕,咬牙切齿,“谁说的?!这是你们爷打的!打的!!”合着羽樽一晚上就专门吻一个地方了,都吻出淤青来了,简直就是玷污一个男人的行动力。

“嘻嘻,”离枝毫无同情心地笑了起来,笑得一张脸红扑扑的,鬼头鬼脑道,“鬼才相信哩!我们爷对您不知道多上心呢,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喽。您以为爷在碧落一待那么久是为何?还不是因为冲着您来哟!换了从前,三百六十天行踪不定的,谁又拴得住他呀?咱们府里那些人,那是盼都盼不来呢!”她自知失言,噤住了口。

离枝一席话,令神阑失神良久。她麻木地用指甲划着脸上那个冰凉的伤口,一笔又一笔,心烦意乱,凄怆不已。

恍惚间,思绪又飞回了昨晚,围困的雨变得清晰起来——

在她猝不及防之时,羽樽暴怒地推了她一把,带着忍无可忍的绝望逼戾之气,——他是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那样强烈到无法抑制的感情,不再是戴着微笑面具,不再是云淡风轻如同浮冰碎雪,而是生如凡人,具有的愤怒暴躁。

“好啊,既然你这般不待见我,不见也罢!”他拂袖而起,望着摔倒在地的她,冰冷疏陌指着屏闱的出口,“要走便走,少来烦我!”她抬起脸来的瞬间,那块擦伤的红印同时跃入他的眼帘,他的秀眉狠狠皱了起来,手下意识地收回来,攥紧自己胸口的衣襟。

——不是说,胸腔里空荡荡地一片荒芜地么,原来是骗人的啊,自欺欺人。否则,何以心痛如窒?

他走到窗前,流苏般的黑发垂落下来,遮住了眼睛,却不知眼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神色。碧纱窗上沉如烟水的雨谣,在窸窣缠绵地唱响,时有时无,时远时近。窗下一盘棋局,那是他自弈时未解的困局,七零八落残破不堪,注定他解不脱。

倏然间,他飞起一脚踢在沉甸甸的弈桌上,“哐啷”一声脆响,弈桌猛地砸在墙上翻落下来,黑白棋子刹那散了一地。

——并非耀武扬威,他只是看不惯,所谓的命运僵局。

他临窗而立,沉默良久,忽然听见身后的女子哑然失笑,低柔依旧地道:“既有前世,必有来生。今生我对你不住,千言万语难赎其罪,那便等来生吧……来生绝不相负。”

“呵……来生?”羽樽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一字一顿。可恶的是,笑的同时竟然有泪水流了下来。他背对着她,所以她永远都不知道这令人震惊的一幕,竟然曾经出现在他的生命里:那样一个不可一世的人,用孤桀冷傲来掩饰自己的人,宁可流血不流泪的人,就这样轻易地哭了。

来生?他仿佛念诵着一个无法可解的咒语,一遍遍低声绝望地,缠绵入骨地,执着不休地。他长久以来隐忍孤寂的生命,在这一瞬仿佛华丽搁浅了,于是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那样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来生啊!他承载着前世的记忆已经足够悲哀,而她竟然许以来生,那岂不是要连这一世的失落也要生生跗骨相随?

来生犹如空中楼阁,而她那飘渺不定的可怜情丝,就好像风干的雨露,一觉醒来之后旭日东升,所有的记忆都会荡然无存吧。到时候守着空中楼阁的人,依旧只剩下他这个傻子。

来生有多远?就如同隔着前世,颜忆旧也同样给过他那般虚无缥缈的承诺,可惜今生她已不再记得。那么来生,他又岂敢对她抱一丝一毫的奢望?

就连他自己,都不自信。即使愿意背负,恐怕亦载不起。

第五十八章 割舍(二)

翌日,羽樽收到第二封金笺之后,他做了一个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决定:弃徽州三郡,回雪国王城。昭阳殿内,羽樽轻袍缓带,手中握着紫金暖手炉,斜靠在铺着温暖裘皮的座椅上,带着他一贯贵公子的慵懒安静。他略带了丝迷离女气的眼风淡淡扫过来,殿内两侧端坐饮酒的数十位州郡长官竟然无不凛然,立即正襟危坐。

在他不曾抬首之际,那些人于觥筹交错间,不时用深沉目光暗自揣测着公爵。可是经那样淡的一眼扫过之后,平素在别处耀武扬威的贵族将领,竟然一齐恭谨肃穆地朝其低下了自己骄傲的头颅。

——天下最为繁扈之地碧落,其城主是雪国公爵羽樽,一个看似柔弱的年轻公子,风雅流丽的表象下隐藏着莫测的神机。

“关于那个弃城的决定,我知道诸卿心中有所疑虑。”他的神情和语气一如既往闲适而恬淡,仿佛根本就不是在跟自己的部属商榷着关乎社稷存亡的大事,而是在研究什么时候出游,“事关紧要,那我就简明扼要地说明下吧。近日来神空盟军克慕士岭,陷辽河之原,破徽州隘口,可谓如日中天;而我军呢,一则天堑已失,二则指挥不当,导致士气低落……此诚不可与争锋啊。”

“我若弃了周、沧、蟠三郡,诱敌深入卞凉,金城汤池,乃是进可攻退可守之地,料想骄兵必败。到时彼可一举将其击溃,盟军自被打入永无翻身之境……”

羽樽这个放长线钓大鱼的策略实在是有些冠冕堂皇,难以服众。周、沧、蟠三郡郡长眼看自己就要被当做诱饵推出去,弃卒保车,窝了一肚子的火不敢发作,脸色阴沉得跟锅煤灰有得一拼。但他们见惯了羽樽如同无上神明般运筹帷幄的气质,多年来的定性思维告知他们:公爵的命令不容置疑,就像神的谕示般不可违背,他们作为下属,只须誓死效忠即可。

可是就在这时,殿外忽然响起一个老气横秋的声音:“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所有人面色一凝,震惊不已地望向敞开的宫门口。只见一个长髯飘飘的白发老者,在侍从的搀扶下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进殿来,由于爬了很长的一段台阶,老人累得是上气不接下气。而且显然被气煞了,一脸风雨欲来的表情。

“原来是尚老前辈您来了。”羽樽恍然地说着,脸上有受宠若惊的表情,眼神飘到殿外,果然隐隐见人一路抬着棺材过来了,知道这个老不死的一如既往是来以死相谏的,薄唇边顿时泛起一丝奇异的讥诮笑意。

那白发老者名叫尚尽忠,乃雪国三朝元老。他前半生是一名教书先生,桃李满天下。后来投笔从戎,做到雪国骁骑大将军之位,立下了汗马功劳,受到所有雪国人敬重。只是老来昏聩,行事颇有些颠来倒去。如今一只脚都埋在黄土里了,还不忘隔三差五跑来跟羽樽摆脸色置置气,仿佛生怕有生之年给人忘了似的,非得时不时弄出点动静来不可。

“老臣听说公爵想不战而降,自行舍弃徽州三郡,可有其事?”尚尽忠气息甫定,立即倚老卖老尖锐发问,丝毫不忌自己的话伤透了对方的颜面。一张打着褶子的老脸绷得紧紧的,好像栗树上就要炸开的果实硬壳。

“嗯。不过也没您说的那么严重,这应该不算什么投降吧?”羽樽仍是好脾气地回答着,只是笑容微凉,“尚大人觉得此计有何不妥么?”

“不是不妥,而是大大的不妥!”尚尽忠见了羽樽那副火烧眉毛都不着急的样子就气得髭须直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滔滔不绝,“老臣跟随先帝戎马一生,深知开疆拓土的筚路蓝缕,可谓步步维艰!祖宗社稷,向来都是寸土必争,哪怕付出血流成河的代价!公子年纪忒轻,自是不懂在徽州的每一寸土地上,流过多少先烈的鲜血,有多少雪国将士因此马革裹尸而还……总之一句话:无端弃城乃是下下之策!必然导致军心不稳民心溃散,除非弹尽粮绝国毁家亡,否则谁若出此下策,谁就是丧权辱国之徒!!”

一番慷慨陈词,说得整个昭阳殿内鸦雀无声。羽樽安静地靠在座椅上,秀美的睫毛微微抖了一下,刚闭上眼转瞬又抬了起来,眼底骤然升腾起针尖般冷锐的亮光。

“有失必有得,尚大人何必鼠目寸光,敝帚自珍?”年轻人清秀绝伦的面上,笑容渐敛,眼底慢慢浮现出骇人的冷漠睥睨之色,沉声缓缓道,“我既已退避三舍,楚太子自会重新斟酌其中的厉害关系。现在的神空两方联盟,不久的将来,或许会变成三方联盟……须知无论是神迹、天空还是雪国,我们最强大的敌人皆不是彼此,而是另一个更加诡异强盛的王朝风之都!”

听到那个数百年来仿佛震慑心魂的响亮名字,所有人都不由得悚然心惊,面面相觑。就连那片刻前义正严词说得眉飞色舞的尚尽忠,都不免沉寂下来,颓然落座。

“仅仅是一个名字,你们便怕了吧?”沉吟片刻,羽樽露出洞察一切的冷漠笑意,这个笑容令人心底陡然生出几缕不可捉摸的寒意。

“更不用说,那个强大到可怕的男人,位列三公之首的端郡王——金辙若。那个人的野心,一直都是黑暗的源泉,这就是所谓的,灭亡神不存在的领域!”言及此处,羽樽的眸光蓦然大盛,那是针锋相对的光芒。

——无论那个人是妖是鬼,是否已经达到上窥天道、转变星轨的恐怖程度,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他与他之间,新仇旧恨不共戴天,他日星宿相错,必当一殒!

“呵呵……”满堂阒静之间,尚尽忠桀桀冷笑起来,昏花老眼中精光游走,竟然破天荒顺着羽樽的话说了下去:“要想尽弃前嫌,达成三方会盟,恐怕不是舍弃徽州三郡那么简单的事吧?”

羽樽看到他那种阴鸷的眼神,知道自己已经在不经意间被对方下了套,立时脸色寒如冰雪,心中悔之欲死,冷冷道:“尚大人年纪大了,就该颐养天年。像这种费心费神的事情,您还是少管为妙呢。”

哪知尚尽忠根本不知死活,继续嘿嘿冷笑道:“想那楚太子妃被囚碧落数月之久,天下人尽皆知。楚太子受此屈辱,曾在三军前祭下血誓:此生若不血洗碧落,夷灭雪国,纵使枯骨成灰,绝不罢师回朝!”

话音刚落,整个昭阳殿内,人人都仿佛被那样激烈笃定的仇恨之语、被那种充斥着浓重血腥味的誓言所震撼,无不凛然变色。

“试想,即便我雪国想冰释前嫌,楚太子又焉能善罢甘休?”尚尽忠一张利嘴,出言诘责凌厉,不给对方以任何喘息之机,“虽说劫亲之事事出有因,然而老臣以为,公爵实在不该拖延日久,闹到如今不可开交的地步!所以臣以为,当完璧归赵,将太子妃不日送还盟军,改日再登门谢罪……”

“嘭”地一声巨响,羽樽面前摆满珍馐的桌案,被他猛地一脚踹翻在地,仿佛再也无法忍受对方的喋喋不休,羽樽愤然离座,拔剑欲杀。

这一瞬间,他眼底摄人的杀戮之气盛若妖鬼,语气如数九寒冬,直直逼人肺腑:“今后谁敢再提此事,休怪本爵心狠手辣!”

第五十九章 割舍(三)

一场本来还算欢愉的筵席,最终以公爵震怒,拂袖离去煞尾。散场之后,徽州州长李茂扶着老态龙钟的尚尽忠,一同出宫缓步迈下台阶。几近半百的徽州州长见自己的恩师脸色惨白,一路上不置一言,不由得暗自叹息,神色肃穆道:“老师,学生想置一言,不知可否?”

“说吧。”尚尽忠枯瘦的脸在夕阳之下映出一种灰败颓唐之色,似乎还未从方才生死一线的震撼中回复过来,神情甚是阴沉难看,“老夫素来直言不讳,你是老夫的学生,难道连这一点还须明示么?”

“老师教训得是。”徽州州长恭谨地赔了不是,小心翼翼道,“恕学生之言:老师今日言辞太过直白犀利,使得公爵根本就下不了台来。这些年来学生一直常驻徽州,与公爵好歹有些交情,对他的了解自是比别人深刻几分——他生气不是因为您伤了他的颜面,而是您一再逼他释放那名女子……不慎触及了他的底线。”

“什么?!”尚尽忠猛然瞪圆了双目,扯着褶皱的嘴角,“你的意思是……”

“是的。他是无论如何不肯放了那个女子的。除非……他知道自己再也守不住。”徽州州长微微冷笑,眼底有莫测的锋芒,“老师,您什么时候见他把一个人当回事么?——从来没有吧。可就是为了那个女子,为了将她从毓雅夫人手中救出来,他不惜提早摊牌,遭到反叛之人的攻击,险些殒命不说,后来在崇山之上,差点就被自己的傀儡式神吞噬掉!最后,雪后容绯也被逼死了,甚至就连他的亡妻一族,都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还有更多,更多不为人知的内幕,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这小子,我是亲眼看着他长大的。”尚尽忠的神色跟个万花筒似的变幻莫测,低头沉吟片刻,忽然深深叹了口气,“所以老夫一早就知道,他跟一般人是不同的:除去天赋异禀不说,为了修炼至飞升之境,他从小就将自己的七情六欲尽数封闭,按理说不可能再产生凡人的感情才对。”言及此处,忍不住发出长长地慨叹,“红颜祸水,看来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啊!”

两人又沉默着走了一段,徽州州长道:“老师,您此番已将公爵得罪,依学生看不妨暂避王城,等这段风头过了之后,再返碧落未尝不可,届时学生一定带领众部将夹道欢迎……”

“呵,呵……”尚尽忠短促地冷笑着,沉着脸,不说话。

————————————————————

夜幕降临之际,在一条栽满金色凤凰花树的河岸,雨过繁花堆积满地,羽樽雪白的长袍下摆拖在湿滑的地上,濡染了一大片华丽潮湿的金色。他忽然停下脚步,撩起衣裾下摆,在河边蹲下身,将右手伸进冰冷的水里,看着自己的指尖一如既往沁出了缕缕暗红的血丝,随着冰冷的水流稀释散开,感到一种无药可救的悲哀。

抬头之际,看到神阑站在不远处的花树下,绯色的衣袂上映着辉煌的色彩,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他。他掩饰不住满脸的惊诧之色,可是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喉咙里根本就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听说您要走了,离开碧落前往雪国王城,而且要去很长一段时间。”神阑缓步走了过来,略显苍白的脸上是平静的色彩,问他,“这是真的吗?”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羽樽会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虽然这个人的行事作风,一贯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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